古谱诗词表演乐感论

2020-12-05 02:24
歌唱艺术 2020年10期
关键词:人声歌者音色

杨 赛

引 言

古谱诗词的乐感,是在情感和语感的基础上形成的。①歌者通过和声与重叠音来强化表现力,注重人声与器乐的配合。《文心雕龙·乐府》:“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②其中,“声依永”指历时的、横向的音长关系;“律和声”指共时的、纵向的音高关系。《文心雕龙·乐府》:“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③人民在生活中有感成诗,诗官采集记录,乐官谱曲,歌者演唱,乐者伴奏,这是古代乐府诗产生、制作、表演的过程,也是不断文人化、仪式化的过程。

一、人声为主

古谱诗词以人声作为主要表现手段。筒井郁《魏氏乐器图·附言》:“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贵人声也。吾益信歌声之不可已矣。”④周祥钰说:“盖古人律其辞之谓诗,声其诗之谓歌。”⑤人声要充分表现汉语言语感要素:音准、音色、音高、音长、音速。

乐感要以语感为基础。圭多·阿德勒说:“作品如有歌词,需要对其进行缜密的检查;先将其单纯视为一首诗,然后观照其被配曲或与旋律相结合的方式。在此,我们必须深入其重音、韵律特征等与音乐节奏元素的关联。对于歌词的处理进一步为作品的评估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线索。”⑥谱曲要充分注意到语音和情感的变化,要具有可听性。沈义父说:“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⑦可听性是诗词音乐传播的重要基础。

器声要为人声服务。《文心雕龙·声律》:“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⑧译谱、改编、编曲、配器、混音、图像、视频都要从人声出发,突出人声的表现力。徐大椿说:“古人作乐,皆以人声为本,……人声不可辨,虽律吕何以和之?故人声存而乐之本自不没于天下。传声者,所以传人声也,其事若微而可缓,然古之帝王圣哲,所以象功昭德,陶情养性之本,实不外是。此学问之大端,而盛世之所必讲者也。”⑨人声是主要表现力,器声是辅助表现手段。段安节说:“歌者,乐之声也。故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迥居诸乐之上。”⑩李渔说:“丝、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独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籁齐鸣,天人合一,亦金声玉振之遗意也,未尝不佳。但须以肉为主,而丝竹副之,使不出自然者亦渐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随之妙。迩来戏房吹合之声,皆高于场上之曲,反以丝、竹为主,而曲声和之,是座客非为听歌而来,乃听鼓乐而至矣。”⑪器声是人声的引发、延续和强化。

歌者要注重训练“五位”发声器官,注意唇、齿、舌、喉、鼻⑫与气息的配合。徐大椿说:“轻者,松放其喉,声在喉之上一面,吐字清圆飘逸之谓。重者,按捺其喉,声在喉之下一面,吐字平实沉着之谓。”⑬《文心雕龙·声律》:“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宫商响高,征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⑭歌者先单独训练各种发声器官,再合成训练整体协调机能。徐大椿认为,发音要清晰,层次要丰富,“声出于喉为喉,出于舌为舌,出于齿为齿,出于牙为牙,出于唇为唇,其详见《等韵》《切韵》等书。最深为喉音,稍出为舌音,再出在两旁牝齿间为齿音,再出在前牝齿间为牙音,再出在唇上为唇音。虽分五层,其实万殊,喉音之深浅不一,舌音之浅深亦不一,余三音皆然。故五音之正声皆易辨,而交界之间甚难辨。然其界限,又复井然,一口之中,并无疆畔,而丝毫不可乱,此人之所以为至灵,造物之所以为至奇也。能知其分寸之所在,一线不移,然后其音始的,而出声之际,不至眩惑游移,再参之以开齐撮合之法,自然辨晰秋毫矣”⑮。歌者要尽量扩展音域,但并没必要一味追求最高音和最低音,也无须刻意突破一般听众对人声音域的审美接受范围。

古谱诗词的人声以中声为主,表现温婉、柔和的审美。苏轼说:“乐之所以不能致气召物如古者,以不得中声故也。乐不得中声者,气不当律也。”⑯王灼说:“中正之声,正声得正气,中声得中气,则可用。中正用,则平气应,故曰,中正以平之。若乃得正气而用中律,得中气而用正律,律有短长,气有盛衰,太过不及之弊起矣。”⑰王苏芬说,中国古典诗词的表达方式要内在含蓄,深情款款,即使在激动之中也有所节制,很少有大吼、大哭、大笑、大叫的。⑱方琼说,中国诗词音色以柔美、朴素为主要基调,变化不必太多,不愠不火、平和柔润。⑲人声不能实现的高音和低音,可通过伴奏器声解决。古谱诗词要尽量根据古谱的音高和板眼来唱,不要加过多的装饰音,影响古朴、淳真的美感。中声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的人声审美范畴,儒家将之与中德、中治相联系。⑳

歌者要使用现代语音,而非古代语音,要用活的语言而非死的语言。古谱诗词演唱中可以借鉴古代汉语的四声平仄,但并没必要遵从上古、中古的拟音。古谱诗词遵循了古汉语的音韵规则,也借鉴了昆曲的唱腔,但现代歌者并不需要完全按照昆曲的风格去唱,㉑不能把唱歌与唱戏等同起来。语言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变化,语音的变化比文字的变化更快,古谱诗词要建立在现代语音体系上,形成新听觉和现代审美。

古谱诗词的教学,光看古谱学习效率偏低,教师对学生进行口耳相授更加有效。李渔说:“不用箫笛,止凭口授,则师唱一遍徒亦唱一遍,师住口则徒亦住口,聪慧者数遍即熟,资质稍钝者非数十百遍不能,以师徒之间,无一转相授受之人也。”㉒教师在讲明词意、字音之后,用人声表现出来,可以减少学生自我摸索的时间,此后再进行配乐练习,则更有效率。

二、声气有形

中国古代唱论有声气论。声气与绘画中的笔墨相似。歌者要想象声气的形状,用声气来表现情绪,描绘意境。徐大椿说:“凡物有气必有形,惟声无形。然声亦必有气以出之,故声亦有声之形。其形惟何?大小、阔狭、长短、尖钝、粗细、圆扁、斜正之类是也。”㉓声气要有黏性、弹性和韧性,具有穿透力、渗透力和浸润力。声气并不是一条直而通的管道,而是一条不断运动变化的曲线,与情感的起伏和意境的转换同步。

情感是声气的点火器。情感决定了声气的高低、轻重和徐疾。傅雪漪说:“气与感情是协调的,内外是统一的。呼吸要依着感情来,随着动作来,顺着力气来。要借劲(感情)运气,顺气使劲(包括动作,声音的音高、力度、响度)。总之,美好的声腔,必须由真实的情感调动充沛适当的气息来支持。”㉔徐大椿说:“凡从容喜悦,及俊雅之人,语宜用轻;急迫恼怒,及粗猛之人,语宜用重。”㉕歌者要以眼神和面部表情为重点,带着手势和身段进行表演,置身于诗词的意境中,逼真想象声气的形态。

气息是声气的发动机。歌者通过呼吸增强人声的表现力,通过控制气息推动声音的传播,塑造人声的形象。气息是连接情感和人声的通道,呼吸是气息的加油站。气息越深,支撑歌唱的时间越长,音质更有弹性,好比加满油汽车跑得更远、动力更足。但并不是每次都要吸满气,要实现气口与抒情同步,气口与韵脚同步,表现力才更丰富。这好比不必每次出门都加满油,跑短途更需轻便。傅雪漪认为,有必要训练呼吸器官,使之听从演员的支配,呼吸的主要依据是剧中人物感情,歌词的内容感情。㉖歌者先要锻炼无声的气息,使呼吸系统与发声系统的肌肉与腔体协调。徐大椿说:“故出声之时,欲其字清而高,则将气提而向喉之上;欲浊而低,则将气按而着喉之下;欲欹而扁,则将气从两边逼出;欲正而圆,则将气从正中透出,自然各得其真,不烦用力而自响且亮矣。”㉗傅雪漪认为,呼吸要先于唱。吸气的多少依据于感情的起伏,旋律的升降,长短,声音的高低、强弱。㉘古谱诗词要以和气为主,清明疏亮。气息运行要像书法运笔一样,体现起、承、转、合,要有吸气、送气、收气等过程,既要通畅,也要有顿挫。徐大椿说:“至收足之时尤难,盖方声之放时,气足而声纵,尚可把定。至收末之时,则本字之气将尽,而他字之音将发,势必再换口诀,略一放松,而咿呀呜咿之声随之,不知收入何宫矣。故收声之时,尤必加意扣住,如写字之法,每笔必有结束,越到结束之处,越有精神,越有顿挫,则不但本字清真,即下字之头,亦得另起峰峦,益绝分明透露,此古法之所极重,而唱家之所易忽,不得不力为剖明者也。然亦有二等焉:一则当重顿,一则当轻勒。重顿者,煞字煞句,到此崭然划断,此易晓也。轻勒者,过文连句,到此委婉脱卸,此难晓也。盖重者其声浊而方,轻者其声清而圆,其界限之分明则一,能知此则收声之法,思过半矣。”㉙

谱例1 [唐]白居易《花非花》,据《碎金续谱》卷三

谱例2 [元]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据《碎金词谱》卷六

谱例3 [汉]刘彻《秋风辞》,据《魏氏乐谱》卷一

歌者还要注意声气的走向与投放,把意境中的近景、中景、远景表现出来,把虚实表现出来,把喜憎、取舍表现出来,把断连、徐疾表现出来。傅雪漪说:“歌唱时,必须找准和时刻抓住‘气息的走向’……这些景物的意象,如能逐字逐句加以仔细推敲,就必须能够寻求到具体的、不同的气息走向,使歌声能刻画出深邃的意境。”㉚有远近走向:白居易《花非花》(见谱例1)“夜半来”由远至近;“天明去”由近向远。有上下走向: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见谱例2)“枯藤老树昏鸦”向上,“小桥流水平沙”向下。有里外走向:《秋风辞》(见谱例3)“秋风起兮”四句,向外唱,描绘上下、远近的景色;“怀佳人兮不能忘”,向内唱,表现对妃子的牵挂之情。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见谱例4)孤鸿夜半偶遇幽人产生两个反应:“惊起却回头”,“惊起”声音向后走,“却回头”声音向前走,要把舍和取的细微表现出来。

声气的速度以匀速为主,也要有快慢。声气力度要均匀,但也要有松紧的变化。徐大椿说:“曲之徐疾,亦有一定之节。始唱少缓,后唱少促,此章法之徐疾也;闲事宜缓,急事宜促,此时势之徐疾也;摹情玩景宜缓,辩驳趋走宜促,此情理之徐疾也。然徐必有节,神气一贯。疾亦有度,字句分明。倘徐而散漫无收,疾而糊涂一片,皆大谬也。然太徐之害犹小,太疾之害尤大。今之疾唱者,竟随口乱道,较之常人言语更快,不特字句不明,并唱字之义全失之矣。惟演剧之场,或有重字叠句,形容一时急迫之象,及收曲几句,其疾宜更甚于寻常言语者,然亦必字字分明,皎皎落落,无一字轻过,内中遇紧要眼目,又必跌宕而出之,听者聆之,字句甚短,而音节反觉甚长,方为合度;舍此则宁徐无疾也。曲品之高下,大半在徐疾之分,唱者须自审之。”㉛王苏芬说:“气息的呼出,要像一根通畅的管道,经肺、气管,经口咽腔、鼻咽腔轻松柔和流出,发出清晰、优美、明亮的声音。”㉜

谱例4 [宋]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据《碎金词谱》卷一

三、角色音色

歌者要用音色塑造言者的性格。傅雪漪说:“传统要求,无论昆曲京剧,唱老生者,须具有小龙虎音、云音、鹤音、琴音、猿音。演小生者须具有凤音、云音、鬼音。旦(青衣)与小生同。演老旦者,与老生同而略纤弱。演净(花脸)者须具有大龙虎音及雷音。演丑者须具有鸟音。所谓龙音即须清亮,凤音是和谐,琴音是静远,云音高亢,虎音沉雄,鹤音嗦唉,猿音凄切,鬼音幽咽若断若续。鸟音则是形容其吐字便捷,发音清脆。”㉝

歌者要根据言者的情绪选用音色。常留柱说:“我国传统欣赏习惯一般要求声音清脆、明亮、灵活、抒情,正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甜、脆、圆、润、水’。”㉞方琼说:“表现开心喜悦时用明亮轻快的音色,表现忧伤时用黯淡的音色,表现幸福时用温暖的音色,表现孤独时用凄惨无助的音色,表现英雄气质时用辉煌的音色,等等。”㉟

歌者灵活运用不同腔体形成不同音色。傅雪漪说:“戏曲发声又注重‘脑后音’(即头腔共鸣,指额窦共鸣音,非‘脑后’),‘膛音’(胸腔共鸣),‘小膛音’(假声的胸腔共鸣)。在戏曲中唱低腔时,也需要有头鼻腔共鸣,要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灵活运用,不能把‘头、鼻、胸腔’共鸣,按高低音截然分开。”㊱切忌千人一面,千歌一音。

歌者要从民间歌曲中汲取养料,要把音色唱活,唱出生命感和生活感。《唱论》:“凡唱曲有地所。东平唱《木兰花慢》,大名唱《摸鱼子》,南京唱《生查子》,彰德唱《木斛沙》,陕西唱《阳关三叠》、《黑漆弩》。”㊲

宫调并不能成为古谱诗词音色的依据。《唱论》:“大凡声音,各应于律吕,分于六宫十一调,共计十七宫调。仙吕调唱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中吕宫唱高下闪赚,黄钟宫唱富贵缠绵,正宫唱惆怅雄壮,道宫唱飘逸清幽,大石唱风流酝藉,小石唱旖旎妩媚,高平唱条物滉漾,般涉唱拾掇坑堑,歇指唱急并虚歇,商角唱悲伤宛转,双调唱健捷激袅,商调唱凄怆怨慕,角调唱呜咽悠扬,宫调唱典雅沉重,越调唱陶写冷笑。”㊳徐大椿说:“故古人填词,遇富贵缠绵之事,则用黄钟宫,遇感叹悲伤之事,则用南吕宫,此一定之法也。”㊴在现代音乐表演体系中,宫调并不能决定音色。徐大椿说:“近来传奇,合法者虽少,而不甚相反者尚多,仍宜依本调,如何音节,唱出神理,方不失古人配合宫调之本,否则尽忘其所以然,而宫调为虚名矣。”

四、和声美听

和声在汉乐府中很普遍。沈括说:“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㊵唱和一直就有,后代记词、记谱者出于书写的方便,把“和”的内容给省略了。龙榆生说:“于此,可想见吾国古代曲词配合之情形,实缘四、五、七言诗体,格式过于平板,不足以繁复之乐曲相应,乃不得不错助于‘和声’,以求美听,而增加感人之力量。迨长短句作,一字一音,缓急轻重之间,声词吻合无间,在此则乐歌体制上,实为极大进步。且各种歌词,皆依曲拍为句,其文字之富于音乐性,在在皆值得考求。”㊶和声是以诗词为依据,在诗词设定的言者之外,根据表演情境的需要,设置其他言者。我们在编配《虞美人·感旧》(见谱例5)时,前奏部分的钢琴伴奏时把李煜所处的空间和情绪状态做了描绘,甚至于写出了一部两声部的作品,把一个欢欣的李煜和一个悲愤的李煜重叠在一起,来渲染其身上不同的情绪,及其所受的冲击和他性格的特点。在编配白居易《忆江南》(见谱例6)的时候,我们用一个男高音来主演白居易的形象,用几位女高音来应和白居易,共同回忆江南风物,用齐唱与和声把词的情趣和情志表现出来。在某些展演的场合,还用了童声的合唱和童声的朗诵来表现不同身份的人对江南的感觉,产生了比较好的效果。

由和声衍化而成的叠词、叠句。歌者要做到字重音不重,音重义不重。徐大椿论“重音叠字”时说:“重音者,二字之音相近,如逢蒙、希夷之类,听者易疑为两字相同是也。叠字者,如飘飘、隐隐之类,听者易疑为一字两腔是也。此等最宜留意。凡唱重音之字,则必将字头作意分别,如阴阳轻重、四呼五音,必有不同之处,剔清字面,则听者凿凿知为两音矣。唱叠字之音,则必界限分明,念完上字之音,钩清顿住,然后另起字头,又必与前字略分异同,或一轻一重,一高一低,一徐一疾之类,譬之作书之法,一帖之中,其字数见,无相同者,则听者凿凿知为两字矣。此等虽系曲中之末节,而口诀之妙,反于此见长。若工夫不到,至此竟无把握也。”㊷

冯延巳《捣练子》(见谱例7)上片:“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听觉、视觉、触觉徐徐展开,意境应物自圆,捣衣和风吹的节奏。耳听之为静,目视之为空,耳目所接,尤显清寂、孤苦。下片思妇出场,对其相貌、衣着不着一字,只“无奈/夜长/人/不寐”一句,其深闺思夫之切、之深、之怨、之痛,尽在言外。“数声/和月/到/帘栊”,以此情、此境、此心,远在万里的征夫并不知晓,唯有以捣衣之声远以和风月、近以扣帘栊,软弱无依,楚楚可怜。实写深闺之缠绵深婉,虚应边塞万里黄沙,堂芜不可谓不大也。枝节尽剪,清新出格。全词只有19个字,却用两个“断续”,并非词穷,实乃意工,音形相同,词义有别。前一“断续”写思妇有一下没一下捣衣,是写听觉,要往外唱,唱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后一“断续”写晚风吹在身上、冷在心上,是写触觉,要往内唱,唱出凄冷入骨的感觉。这是传承了《关雎》(见谱例8)“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写法,笔闲而意丰,字重而意复,堪称杰构。李白《忆秦娥·秋思》(见谱例9)中“秦楼月”“音尘绝”都是叠词,要唱出层次感。《魏氏乐器图·附言》载,“古圣人造乐,本之人声,以歌声为主,《传》云:‘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也。’唱者发之歌句也,叹者继而和其声也。诗词之外,叠字散声,以发其雅趣,今于魏氏诗乐乎征之。”㊸

谱例5 [南唐]李煜《虞美人·感旧》,据《碎金词谱》卷十

谱例6 [唐]白居易《忆江南》,据《碎金词谱》卷十

谱例7 [南唐]冯延巳《捣练子》,据《碎金词谱》卷一

谱例8 《诗经·周南·关雎》,据《魏氏乐谱》

谱例9 [唐]李白《忆秦娥·秋思》,据《碎金词谱》卷十一

五、操缦吹合

诗词配乐演唱,很早就开始了。《尚书·尧典》即有“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㊹的记载,诗词、音乐、舞蹈一体。黄帝、颛顼、喾、尧、舜时期,音乐和舞蹈占例要大一些㊺,随着语言的不断发展,诗词占比逐步扩大。歌者要将人声放到乐器演奏的音高和节奏体系中,形成整体的乐感。《礼记·学记》:“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㊻古人把诗、乐、礼看成一体。陈旸说:“学者之于业也,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教者之于人也,凡物操之则急,纵之则慢。故缦之为乐,锺师磬师教而奏之,所谓操缦,则燕乐而已。……安弦而后安诗,学乐诵诗之意也。安诗而后安礼,兴诗而后立礼之意也。夔教胄子必始于乐,孔子语学之序则成于乐,内则就外傅必始于书,计孔子述志道之序,则终于游艺,岂非乐与艺,固学者之终始欤。”㊼日本芥川元澄《魏氏乐谱·乐器图引》:“夫子之击罄与人歌而使反之,何等德量,何等优游!子皙之瑟,子游之弦歌可见,声音之不可已矣。若夫燕市之筑以节彼慷慨悲歌,竹林之弦啸陶写其不羁不平,长卿之琴,子野之笛,亦以供一消遣而己。”㊽歌者要进入中国传统礼乐的场域,综合运用各种细微表达。我们在表演王维《阳关曲》(见谱例10)的过程中,引入了士相见礼,男女演员在相见,告别时,用士礼相答,很好地演绎了唐人送别时的场景与情绪。

谱例10 [唐]王维《阳关曲》,据《碎金词谱》卷九

谱例11 [宋]李清照《声声慢·秋词》,据《碎金词谱》卷二

《魏氏乐谱》记录了十一种古谱诗词的伴奏乐器。筒井郁《魏氏乐器图·附言》:“魏氏乐器竹则巢笙、龙笛、长箫、觱篥,丝则琵琶、月琴、十四弦之瑟,考击则小鼓、大鼓、云锣、檀板凡十一品。月琴,晋阮咸所造也;云锣,编钟编磬之遗制也;小鼓,即拊鼓也;檀板与拍板大同小异,即周礼所谓舂牍也;巢笙,小者谓之和,较之古乐家,则稍短小也;笛、觱篥,长于古乐家,声律亦随之而变矣。今古今律度之差,使之然而已矣。”㊾

打击乐伴奏乐器要能紧密结合词义与旋律,以语感为基础,将乐段、乐句、词组的轻重、徐疾关系表现出来。要以人声为主,要谦让人声,其原理可比照锣鼓理论。李渔说:“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而敲,与宜重而轻,宜轻反重者,均足令戏文减价。此中亦具至理,非老于优孟者不知。最忌在要紧关头,忽然打断。如说白未了之际,曲调初起之时,横敲乱打,盖却声音,使听白者少听数句,以致前后情事不连;审音者未闻起调,不知以后所唱何曲。打断曲文,罪犹可恕;抹杀宾白,情理难容。予观场每见此等,故为揭出。又有一出戏文将了,止余数句宾白未完,而此未完之数句,又系关键所在,乃戏房锣鼓,早已催促收场,使说与不说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轻重之间,不可不急讲也。场上之人,将要说白,见锣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则过难专委,曲、白、锣鼓,均分其咎矣。”㊿我们要在锣鼓理论的基础上,引入现代打击乐体系,更加细腻地表现古谱诗词中的节奏变化。

旋律伴奏乐器是人声的延展和补充,其各有表现力,但不能与人声的旋律完全相同。李渔说:“丝、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独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三籁齐鸣,天人合一,亦金声玉振之遗意也,未尝不佳。但须以肉为主,而丝、竹副之,使不出自然者亦渐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随之妙。迩来戏房吹合之声,皆高于场上之曲,反以丝、竹为主,而曲声和之,是座客非为听歌而来,乃听鼓乐而至矣。从来名优教曲,总使声与乐齐,箫、笛高一字,曲亦高一字;箫、笛低一字,曲亦低一字。然相同之中,即有高低轻重之别,以其教曲之初,即以箫、笛代口,引之使唱,原系声随箫、笛,非以箫、笛随声,习久成性,一到场上,不知不觉而以曲随箫、笛矣。正之当用何法?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止于场上用之,则有吹合亦唱,无吹合亦唱,不靠吹合为主。譬之小儿学行,终日倚墙靠壁,舍此不能举步,一旦去其墙壁,偏使独行,行过一次两次,则虽见墙壁而不靠矣。以予见论之,和箫、和笛之时,当比曲低一字。曲声高于吹合,则丝竹之声亦变为肉,寻其附和之痕而不得矣。正音之法,有过此者乎?然此法不宜概行,当视唱曲之人之本领。如一班之中,有一二喉音最亮者,以此法行之。其余中人以下之材,俱照常格。倘不分高下,一例举行,则良法不终,而怪予立言之误矣。李清照《声声慢·秋词》(见谱例11)凄婉哀怨,为了更好地表现词的情绪,我们使用了大提琴伴奏,产生了非常好的效果。歌者与乐者的场下、场上要有互动。在古谱诗词教学过程中,要注重与伴奏和配合。李渔说:“自有此物,只须师教数遍,齿牙稍利,即用箫笛引之。随箫随笛之际,若曰无师,则轻重疾徐之间,原有法脉准绳,引人归于胜地;若曰有师,则师口并无一字,已将此曲交付其徒。先则人随箫笛,后则箫笛随人,是金蝉脱壳之法也。可以通过与单件乐器逐一配合,再实现与整体乐队的配合。

伴奏乐器都要赋予一定的角色和情绪,使其具备和人声相似的表现力。宫奇《书〈魏氏乐谱〉后》:“其竹则笙、笛、横箫、觱篥,其丝则小瑟、琵琶、月琴,而考击则大小鼓、云锣、檀板也。其歌法则取正于笛,欲知乐调者,徽之瑟弦而诸弦歌皆从笛起之,此其大略也。笛在《魏氏乐谱》配乐体系中担当了人声之外的引领作用,其他各种乐器发挥铺垫作用。宫奇《书〈魏氏乐谱〉后》:“此乐以歌为主,诸乐器皆倚歌而和之耳。如其雅俗则姑不论焉。试舍歌声唯以丝竹奏之,则不觉其体制甚有异同,但即歌曲详之,则每曲各存一体。故愈出愈奇,不可测也。我们提倡大量运用现代配器理论,将古谱诗词器乐化,以之为素材,创作小型民族室内乐作品,甚至交响作品,推动古谱诗词走进世界

结 语

古谱诗词的乐感,是在语感的基础上形成的。古谱诗词以人声为本。人声以中声为主,体现温婉、柔和的审美品格。古谱诗词要用活的语言,用现代语音体系,融汇古今,形成新听觉和现代审美。中国古代唱论中的声气论可资古谱诗词表演借鉴。演唱的声气与绘画的笔墨相似。声气要有黏性、弹性和韧性,具有穿透力、渗透力和浸润力。歌者要想象声气的形状,根据词义和旋律对声气进行塑形。声气是一条不断运动变化的曲线,与情感的起伏和空间的转换同步,有时是呈块状,有时呈线状。情感是声气的点火器,气息是声气的发动机。歌者要锻炼无声的气息,促进呼吸系统与发音系统的密切配合。歌者要以眼神和面部表情为重点,带动手势和身段,将自己置入诗词的意境中,想象声气的形态。古谱诗词的气息运行以和气为主。气息训练要像书法运笔一样,体现起、承、转、合的过程,要和畅,也要注意顿挫。歌者还要注意声气的投放与走向,能自如地表现近景、中景、远景,虚实、喜憎、取舍、断连、徐疾等不同情态。声气的速度以匀速为主,也要体现徐疾;声气力度要均匀,也要有轻重变化。歌者要用音色塑造言者的性格,要根据言者的身份和情绪选取音色,灵活运用腔体表现不同音色。歌者要从民间歌曲中汲取元素,要把音色唱活,唱出生命感,唱出生活感。宫调并不能成为古谱诗词音色的依据。唱和是很早就有的表演形式,后代记词、记谱者出于书写的方便,把和的内容给省略了。诗词表演应该合理复原和声。和声要以诗词为依据,在诗词设定的言者之外,根据表演情境的需要设置其他言者,增加艺术表现力。歌者要做到字重音不重,音重义不重。诗词的配乐,在古谱诗词发轫之初开始了。歌者要进入中国传统礼乐的场域,综合掌握各种细微表达。旋律伴奏乐器是人声的延展和补充,各有表现力,不能与人声的旋律完全相同。我们提倡大量运用现代配器理论,推动古谱诗词人声向器乐转化,从古谱诗词中提取素材,创作小型民族室内乐作品和交响作品,推动中国诗词音乐、文人音乐走进世界。

注 释

①杨赛《声歌之道——构建中国音乐文学体系》,载《歌唱艺术》2020年第4期等。

②[梁]刘勰著、黄霖汇评《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

③同注②。

④〔日〕魏皓《魏氏乐谱》六卷,日本凌云阁抄本。又见漆明镜著《〈魏氏乐谱〉凌云阁六卷本总谱全译》,广西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页。

⑤[清]周祥钰《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序》,清乾隆九年(1744)影印本第1卷,第6页。

⑥〔奥〕圭多·阿德勒《音乐学的范围、方法及目的》(1885),圭多·阿德勒著、马格尔斯通(Erica Mugglestone)英译、希什金娜博士评注、秦思中译,中译本载《大音》2016年第2期。

⑦[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载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年版,1982年印。

⑧同注②。

⑨ [清]徐大椿《乐府传声》,清乾隆十三年(1748)刻本。

⑩[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载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年版,1982年印。

⑪[清]李渔《闲情偶记》,载杨赛主编《中国历代乐论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41页。

⑫[清]谢元淮《碎金词谱凡例》,《碎金词谱》清道光年刻本。

⑬ 同注⑨。

⑭ 同注②。

⑮ 同注⑨。

⑯[宋]陈大猷撰《书集传或问》,载《文渊阁四库全书》(上),第88页。

⑰[宋]王灼《碧鸡漫志校正》,巴蜀书社2000年版。

⑱ 王苏芬《声乐演唱中的科学性·如何演唱古典诗词歌曲》,载王苏芬编著《中国古典诗词歌曲集》,学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1页。

⑲ 方琼《谈民族声乐的音色》,《歌唱艺术》2016年第11期。

⑳ 杨赛《中国音乐美学原范畴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117页。

㉑ 同注⑱。

㉒ 同注⑪。

㉓ 同注⑨。

㉔ 傅雪漪《唱念表演的用气》(上、下),《戏曲艺术》1981年第1期、第2期。

㉕ 同注⑨。

㉖ 同注㉔。

㉗同注⑨。

㉘同注㉔。

㉙同注⑨。

㉚傅雪漪《中国古典诗词曲谱选释》,戏剧出版社1996年版,第303页。

㉛同注⑨。

㉜同注⑱。

㉝同注㉔。

㉞常留柱《我的民族声乐教学理念与实践》,《歌唱艺术》2019年第1期。

㉟同注⑲。

㊱同注㉔。

㊲[元]燕南芝庵《唱论》,载杨赛主编《中国历代乐论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4页。

㊳同注㊲。

㊴同注⑨。

㊵[宋]沈括撰、胡道静校正《梦溪笔谈校正》,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232页。

㊶龙榆生《从旧体歌词之声韵组织推测新体乐歌应取之途径》,《音乐杂志》第1、2期,1934年1月15日、4月15日;又载《词学》第33辑。收入张晖主编《龙榆生全集》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28页。

㊷同注⑨。

㊸同注④。

㊹杨赛主编《中国历代乐论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

㊺杨赛《黄帝与中华礼乐文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20年第1期等。

㊻《汉魏古注十三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29页。

㊼[宋]陈旸《乐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卷,第3页。

㊽㊾同注④。

㊿同注⑪,第3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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