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说俺家乡好——侧记上海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任桂珍

2020-12-05 02:24马金泉
歌唱艺术 2020年10期
关键词:江姐歌剧院歌剧

马金泉

《谁不说俺家乡好》是拍摄于1961年的故事影片《红日》的插曲,这首家喻户晓流传近60年的歌曲的首唱者是上海歌剧院著名女高音歌唱家任桂珍老师。2020年8月,受《歌唱艺术》编辑部的委托,我拨通了任老师家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我熟悉的任老师的丈夫、著名男高音歌唱家————饶余鉴老师。饶老师说任老师因突发脑溢血,于今年3月紧急住院治疗,至今仍在医院……因此,我只好改变采访方式,从直接转为间接。在我看来,间接采访的方式也有自身的优势,它可以从客观的角度获得关于写作对象更鲜活、丰富的描述和评价。

再次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是任老师的大女儿饶蕾,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这不是一位很好的受访者吗?于是,便有了文中与饶蕾的对话。与饶蕾的交谈中,她说到了上海歌剧院的女高音周琛,周琛在任老师的指导下成功饰演了歌剧《江姐》中的女主角。我又循着这个线索拨通了周琛的电话,她饱含深情地讲述了任桂珍老师作为声乐老师的方方面面。这让文章的框架一下子就立体、丰满了许多!

通过饶老师、饶蕾和周琛的讲述,我们看到了一位不懈追求、兢兢业业为中国歌剧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艺术家,一位坚贞隐忍、善良开明的妻子和母亲,一位对歌剧表演精益求精、循循善诱的师者。(下文中,饶余鉴简称“饶”,饶蕾简称“蕾”,周琛简称“琛”,访谈者简“马”。)

“她对中国歌剧的贡献,远大于唱歌”

马:饶老师好!想听您唱高音了。

饶:好啊,(饶老师立刻唱了起来)啊——啊——!这声音怎么样?哈哈哈哈。

马:这声音棒啊,位置太高了!饶老师,其实今天更想听您说说您的太太任桂珍老师。

饶:1961年上映的电影《红日》让任桂珍唱的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红遍大江南北。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她对中国歌剧的贡献,远大于唱歌。1948年,任桂珍从山东济南参军,随军远征,在枪林弹雨中完成我军的战斗宣传、鼓舞士气。她先后三次跨过鸭绿江,去朝鲜前线慰问志愿军战士,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和零下40(摄氏)度的低温为战士们演出。她跟战士们说,要是你们听了我的歌,可以多打几个敌人、行军也不累,我以后就经常给你们唱!那时,参军就是参加革命队伍,属于野战军编制,非常辛苦。后来,任桂珍随南下部队到了上海。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党中央鉴于当时的形势,在各大行政区先后成立了革命大学,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入学。在上海,成立了华东人民革命大学,任桂珍从部队进入其中。她喜欢唱歌,但那时候还没有正式学过,也没有什么唱法的拘束,就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唱。1950年,任桂珍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文工团演出歌剧《白毛女》,饰演喜儿。1956年,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文工团与新旅文工团、青年文工团、红旗歌舞团合并,成立了上海歌剧院,任桂珍也就成为了歌剧院的一员。《白毛女》之后,她在1955至1963年演出了歌剧《小二黑结婚》《红霞》《人参仙子》《天门岛》《洪湖赤卫队》《红珊瑚》《刘三姐》《夺印》等。大女儿饶蕾出生(1964)后,她又马不停蹄地演出了《江姐》(1965)、《丹橘颂》(1966)……可以说,那个时代,任桂珍几乎包揽了上海歌剧院所有中国歌剧的女主角。除了歌剧演出外,她还演唱了电影《红日》《聂耳》的插曲,歌曲《解放军同志请你停一停》等。当然,《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影响最大,那真是家喻户晓!其实,朱践耳先生作曲的《唱支山歌给党听》的首唱者也是任桂珍。那是在一次万人大会召开前,作曲家用半个小时就写出了这首久唱不衰的名曲,任桂珍看了谱子后就上台演唱。一曲终了,与会者们热烈欢呼。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了“北有郭兰英,南有任桂珍”这句来自歌迷的认可。

出演歌剧《小二黑结婚》

出演歌剧《刘三姐》

马:任老师除了跟您学习演唱外,有没有其他声乐学习的经历?

饶:进入上海歌剧院后,她曾在上海音乐学院随女高音洪达琦老师学习,这是一位与周小燕同龄的老师。在洪老师那里,她学习了欧洲传统唱法的发声技术,还有欧洲歌剧咏叹调和意大利古典声乐作品。洪老师非常喜欢任桂珍,经常奖励她吃巧克力、喝牛奶,以补充营养。任桂珍不是所谓的“原生态歌手”,她咬字讲究、吐字清晰,行腔婉转、声音极具张力。她不断探索、融汇中西,除了随洪老师学习美声唱法外,也曾随新凤霞、郭兰英学习中国传统戏曲、民歌。任桂珍很清楚,不了解本民族音乐的语言、风格,就不可能获得中国观众的认可;没有良好的演唱方法就不可能唱得持久,不可能完成一整部歌剧的演唱。

马:除了自己演唱外,任老师一直都在“传帮带”吧?

饶:给年轻人辅导是常事,她手把手地培养的两个“江姐”都成了台柱子,这叫以唱为主兼任教师吧。可以说,任桂珍对中国歌剧的贡献是无私的,她没有拿过什么奖状和奖金,也从来不计较报酬。

马:听歌剧院的老同志说,那时你们演出完,领两毛钱的夜宵费后就骑车回家了。以至于后来有人邀请任老师演出,问她出场费多少,她居然都没有听懂。饶老师,能简单地说说您和任老师的爱情史吗?

饶:我跟她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姐弟恋”,她比我大四岁。一进剧院,我们俩就很投缘,好像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当然,我们俩探讨最多的,还是歌唱、舞台表演方面的内容。她很较真儿,对我很严格,对我唱中国作品的咬字、风格指点较多,帮助较大。我是客家人,语言还行;她是山东人嘛,发音会比我好。另外,她是民族唱法,我是学美声唱法出身,两个人在艺术上碰撞出火花的时候,感情就更贴近了。演出歌剧《忠王李秀成》时,我演李秀成,她演李秀成夫人;演《刘三姐》时,我演阿牛,她演刘三姐。我演《蝴蝶夫人》,她送来水果、鸡汤;如果她演出回来很晚,我就去接她,我们彼此扶持、相互包容,戏里戏外的感情得到了升华。当然,那时有些人也不大看好我们,因为当时任桂珍已经小有名气,我还是个普通的歌剧演员……

马:那您和任老师丝毫没有动摇?

饶:是啊,我们结婚了。实际上,真正在一起生活了,对两个人的考验才是残酷的,那要比艺术作品中描写的更实际、更具体,也更充满戏剧性。

我总也忘不了,1981年我受文化部的派遣赴意大利学习声乐,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除了要完成剧院的工作外,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偏偏祸不单行,有段时间两个女儿都病了,她一个人一边求医问药,一边两家医院来回跑,照顾孩子们。最严重时,医院还下了病危通知书。搞声乐的人都知道,养嗓子必须休息好,而没日没夜操劳的任桂珍却无法休息。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得有多难?然而,为了我可以在意大利安心学习,这一切的一切在发生时,她对我只字未提,多么善良的妻子,多么坚强的女人!

任桂珍、饶余鉴夫妇

马:任老师去意大利是哪年?

饶:那是1986年,任桂珍提前办理了离休手续去意大利陪我。后来,总理访问意大利时在米兰接见了她,总理那句“欢迎你们回来走走看看”,让我们下定了回国的决心。1996年,我们回国。2000年1月,我在北京音乐厅率学生和慧等人举办感恩音乐会,获得了很好的反响。

马:饶老师,我记得任老师在解释您二位“夫妻感情为什么这么好”的时候说,“我们总想着为对方好”,她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我翻阅了一些资料,得知任老师先后出版过《中国民歌18首》《民歌金曲·3》《中国三十年代金曲》《任桂珍演唱全集》等多张演唱专辑,是一位了不起的歌唱家,实可谓为自己热爱的声乐事业呕心沥血。

饶:唉,算起来,这几年她已经脑溢血三次。这一次,从今年3月6日急诊入院至今,后来虽然撤掉病危通知书,但恢复起来真的不容易。说实话,她身体垮下来就是因为工作、家庭的压力太大了。记得那年去武汉演唱《红霞》,她发烧39度,上台、下台完全靠工作人员扶着她。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年观众在剧场外等着她从后台出来请求签名,说他现场听了十几场任桂珍的《江姐》!生病住院前,80多岁的她一直坚持现场真唱。

任桂珍长期盼望加入中国共产党,2010年的春天,也就是77岁那一年,她终于举起了右手在党旗前庄严宣誓,真正成了“党的女儿”。2017年9月13日,“珍情可鉴——任桂珍感恩音乐会”在上海举办,《音乐周报》刊发整版头条消息并给予高度评价。我指导过的学生和慧、何纯梁等倾情加入。演出结束时,任桂珍这位高龄新党员带领全场演唱了《唱支山歌给党听》,那天真是群情振奋!

在歌剧舞台驰骋了一辈子的任桂珍,心里还藏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她希望上海歌剧院能创作出一部在全国唱得响、立得住的中国歌剧。

“妈妈严厉,但很善良!”

马:蕾蕾,认识任老师的人都觉得她是个非常谦和、善良的人,我特别想知道你心中妈妈的样子。小时候,任老师打过你吗?

蕾:哈哈哈,马老师,我妈真的打过我。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两岁就得了哮喘,一直比较严重。因为我的病,妈妈真是操碎了心,为我联系过很多医院,向老中医和朋友们讨过各种偏方。我那时太小,不懂得大人的爱心和苦心。为了让我能尽快康复,妈妈每天给我煎好中药,而我觉得汤药的味道很难闻、喝起来又很苦,有一回我把一罐汤药只留下一口,其他全都偷偷倒掉了。没想到,整个过程被我妈在镜子里看个正着!随后我妈把我叫到身边,轻轻地问我,“你刚才把药倒掉了是吧?”我说,“没有啊!”我妈一下就发火了,哎呀,那天她哭得好伤心……她说,我工作这么忙,东奔西跑给你求医问药,可你竟然把药倒掉了。气急之下,她抓起竹尺打了我的手心,她说:“以后再不喝药,我就不管你了!”这是我妈第一次打我,也是让我记忆最深的一次。妈妈不能容忍我的不诚实,特别伤心。看到妈妈哭成那个样子,看到她为我发了那么大的火,我认真地向她道歉,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惭愧,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老妈。

马:后来又犯错了吗?

蕾:嗯。小时候,有时家里没人照看我,妈妈就会把我带去歌剧院,让我在琴房边练琴边等她。我练了一会儿就觉得没劲,出去跟小朋友玩了。等我妈来接我的时候,钢琴老师就告诉她,我出去玩而且琴也弹得不对。一旁的爸爸听了很生气,说我学习不认真,这样下去会养成坏习惯,必须惩罚我。我妈又找到了那条竹尺,照着我的大腿“啪啪”就是两下。现在想起来,大腿上凸起的两条红印犹在眼前,依然很疼。但这种“疼”,应该是一种自责的心疼,心疼老妈对我关爱备至,而我却辜负了她。

其实妈妈很爱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我身体不好、缺课较多,所以没能在第一批加入少先队,心情特别失落。妈妈就看出了我的心事,就在出访时买了两条很像红领巾的丝巾。她说,这也是领巾啊,咱们就在家里戴,出门不戴。这次没入队没关系,我们下次再入。当妈妈把红色丝巾系在我的脖子上,我高兴得笑出了声,妈妈也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1981年,爸爸被公派去意大利学习声乐,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到妈妈一个人肩上。我和妹妹先后因病住院。妹妹因急性盲肠炎入院,我则因气胸被医院下发了“病危通知”。很长时间里,妈妈累得不可开交。除了要完成歌剧院的工作之外,还要在我和妹妹的医院之间来回跑。亲戚、朋友都好言相劝,让她叫爸爸赶紧回国,可是我妈坚决不肯,她说绝对不能让爸爸分心,家里她一个人扛着……妈妈真像一个“女汉子”,成就了爸爸、成就了我们姐妹、成就了这个家。

马:听说你有在日本学习音乐的经历?

蕾:是的。马老师您知道,我爸是唱西洋歌剧的、我妈是唱民族歌剧的,但您不知道,当年我学的是流行歌曲演唱,哈哈哈,逗吧?!我妈是一个非常与时俱进的人,她鼓励我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追寻自己心中的目标。我选择了日本,开始了留学之路。我的演唱技术、艺术表现和舞台表演等方面,都凝聚了妈妈的大量心血,她手把手地教我气息的运用、吐字咬字的技巧和整体艺术表现。演出时,妈妈只要有时间就陪我一起到剧场,帮我练声、开嗓子,给我鼓劲,做我最忠实的观众。有些大型演出,妈妈怕我紧张,就会偷偷地躲在观众席里听。等我演唱结束,她就耐心地帮我总结、分析,让我在专业上不断进步……所有一切,妈妈都会言传身教,连她自己都骄傲地说:“你在舞台上跟妈妈很像啊!”

马:“偉いお母さんだ、感動します!”(伟大的母亲,好感动啊!)

蕾:哎?马老师的日语很棒耶!

对了,妈妈做得一手好菜,她烧的菜应该说是色香味俱佳的专业烹饪。我们出去吃饭,她总是能准确地说出某道菜的优点和不足。妈妈在歌剧院工作时,年轻人特别喜欢她的厨艺,无论是凉菜、炒菜还是炖菜、蒸菜,大家都赞不绝口。我跟妈妈开玩笑说,如果她改行开饭店那是绝对没问题!西餐的糕点、菜肴,妈妈也是行家里手。邻居们可喜欢她呢,她总会把烤好的面包或蛋糕送给一楼到三楼的每一家人,而且她自己特别开心。年纪大了以后,妈妈就不大自己烧菜了,但她总会热情地回答向她请教厨艺的朋友们。她特别好客,总会叫来朋友,点上一大桌菜,家里常常是欢声笑语。妈妈就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总要跟大家一起分享。

马: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充满爱心的人。

“她是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也是益友良师!”

马:周琛好!作为上海歌剧院的歌唱家,你曾在多部歌剧中担任主要角色,特别是在任桂珍老师的指导下,成功地塑造了《江姐》中的江雪琴一角。能不能谈谈第一次和任老师上课的情形?

琛:任老师给我上的第一堂课,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我带着谱子,把准备好的唱段和道白一一展示给老师。老师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我以为她首先会说声音怎么用、唱腔怎么处理、台词怎么念。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要演好江姐,就一定要向她学习,要从心灵上去靠近她,去学习她优秀的品质和崇高的精神;只有从内心去理解她,才能在艺术上更好地塑造她。说实话,任老师在指导我塑造江雪琴这个人物时,不是那种漫无边际地说教,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指导我仔细分析江姐在平时生活中如何对待家人、同志、朋友、敌人,如何对待工作、事业,哪怕是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她又会怎么对待。

马:江雪琴是个坚强的共产党员,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性。我想,任老师也应该是一位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甚至十分严苛,在生活中非常贴心的人。

琛:您说得对。这么多年,我们师生相处得非常好,很多人都说我和任老师像师生也像朋友,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任老师对我说,想要唱好江姐这个角色,用更好的声音来塑造人物,我建议你吸收一些“美声”的发声技术。于是,她让我跟饶余鉴老师上课,让饶老师帮我把声音“调”得更通畅、更有张力。从此,任老师夫妇便一起给我上课,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说实话,对于《江姐》,在和任老师学习之前,我已经有自己对声音和人物的理解,很容易把人物“脸谱化”,在演唱英雄人物时总会端个架子、摆个样子在那儿。但任老师并没有直接批评我,而是让我从人的本性出发,去揣摩江姐。她让我去琢磨,江姐如何对待孙明霞这样既是战友又是闺蜜的关系。对待甫志高,如何从初期循循善诱的教导,到后期甫志高叛变革命后对他怒不可遏的憎恨,甚至预示出甫志高“牡丹艳丽花不长,难经酷暑与寒霜”的命运结局。任老师让我懂得,江姐是因为做了一个“人”,而不是“神”应该做的事情,才能把这个人物演“活”。任老师在生活中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所以她在舞台上也不会“神化”人物,这就是几十年来听过她的演唱、看过她歌剧演出的人们一直喜欢她的重要原因之一!遗憾的是,那个年代录音、录像技术不发达,没能留下多少任老师演出视频,很遗憾。

出演歌剧《江姐》

马:我听了任老师的演唱后,觉得她的演唱很质朴。

琛:是的,任老师在演唱上从不做作。您知道有些唱民歌的人,很喜欢在行腔时加一些小弯儿,在咬字时会加一些“为了味道的滑音”。

马:哈哈,我觉得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风格和味道。

琛:最初,我在唱《红梅赞》时,有一句“一片丹心向阳开”,我把“丹”字加了滑音演唱,马上就被任老师制止。她说,这可不叫“味道”了,这样岂不是把“丹心”唱成“但心”了吗?任老师说,不要过分理解“音乐处理”的含义,二度创作不是改变原作。后来我明白了,什么是最质朴、最纯真的音乐处理方式。而在有些地方,任老师又会告诉我,这种借鉴戏曲板腔体创作的歌剧在演唱上要运用一些突显戏曲风格的技巧,像在枯老棚里那段“曾记得长江岸边高山上”的唱段中出现的戏曲中特有的“擞音”和“甩腔”要唱得有声有色。在这些方面,任老师有着深厚的功底,她的言传身教真的让我们年轻一代知晓了艺无止境和学无止境的含义。

马:作为长辈的任老师有没有很传统、很保守?

琛:没有。在我看来,任老师是一位杰出的歌剧表演艺术家,也是我们年轻人的益友良师。任老师的思想其实是很超前的,她很愿意去接受新的事物。在她的朋友群里,有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也有比我更小的,可以说只要是和她打过交道的人,对她都是“竖大拇指”的。我自己在任老师身上学到的不只是怎么去唱、去演舞台角色,她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对我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马:这次没能直接采访到任老师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琛:是的,其实任老师在此之前也做过几次手术。她为了能够正常走路、快乐地享受生活,也为了多担负一点家庭责任,她去做了半月板的手术。她的腿部、腹部、脑部都动过手术……我觉得老师太坚强了,她似乎一点儿都不怕。这次进院是因为脑溢血,第三次了。前两次,我们都觉得是奇迹,因为恢复得很好。老师一直都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也不希望别人把她当成病人,她不希望给别人添麻烦。当年,她去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主办的“光荣绽放——十大‘80后’歌唱家音乐会”,因为腿脚不好,不能长时间站立,所以那次她是在饶老师的搀扶下完成录制的。我觉得,任老师、饶老师这些老艺术家们把艺术家应有的品德传给了我们,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任老师在前两次住院时都被下了病危通知书,这一次,前几天医院才刚刚撤掉了准备发出的病危通知书。老师的意志、毅力,真的是很惊人!我希望有更大的奇迹发生,希望老师能笑着走出医院,我们都等着这一天呢。

马:为了任老师,你一定经常跑医院吧?

琛:我总想为老师多做点儿什么,报答师恩。因为疫情,医院管控非常严格。在上次病危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去看了老师。后来只能是经常开车接送饶蕾姐姐和饶老师去医院。

马:任老师现在仍常常是睡眠状态?

琛:是的。但有件事情特别神奇,老师身边的护工阿姨有时会不自觉地哼“洪湖水浪打浪”“一条大河波浪宽”等歌曲片段,任老师有时就会跟着哼下去。有一天,饶蕾姐姐去看老师的时候,她跟老师说,起来排练啦!然后就哼唱几句,姐姐哼了前两句,后面两句老师就接下去了。有时,她还会纠正姐姐哪里唱错了,歌词唱反了……我觉得歌唱这件事已经深深刻在老师的骨子里了。为了这件事,她奋斗了一辈子。

为了写任桂珍老师,我尽可能地查阅了很多文献资料、看了很多视频。进入耳顺之年不再爱动情的我,却被中央电视台录制的“光荣绽放——十大‘80后’歌唱家音乐会”所震撼!任桂珍老师不赞同唱歌剧用电声设备,她说,我要是用话筒,一天能唱几十场。她拖着病体在现场真唱的《谁不说俺家乡好》《唱支山歌给党听》和充满深情的话语,让我不禁老泪纵横。

我喜欢任桂珍老师的声音,没有做作、没有多余的修饰,虽然她被划分为“民族唱法”,但我觉得她的演唱能让人忘记“唱法”,而更多地记住她塑造的人物。当年周恩来总理到上海开会,还特意抽出时间请任桂珍教他演唱《洪湖水浪打浪》。中国的民族唱法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演唱基本是以真声为主的,人们更多的是追求歌者的味道和个性。70年代后,流行歌手的“乐感”和气声,以及美声唱法的假声开始渗透于民族唱法,于是,“民通”“民美”异军突起,甚至淹没了味道醇厚、个性十足、以真声为主要声音色彩的“早期民族唱法”。然而,吸取中外艺术精华的任桂珍对“度”的把握炉火纯青,形成了“我中有你,但不是你”的个性化尺度————既保留了符合中国民众审美的声音,又不失美声唱法对“共鸣”“位置”、戏曲艺术对“程式”“板眼”、民歌对“味道”“润腔”的要求。任桂珍老师的歌声情真意切,海纳百川。

当“嫦娥一号”卫星带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旋律鸣响太空时,当老观众们回味着上海歌剧院演出的《白毛女》《小二黑结婚》《红霞》《洪湖赤卫队》《红珊瑚》《刘三姐》《江姐》等经典时,当怀旧的人们守在留声机循着任桂珍演唱的音响追忆往昔的时候,我耳边总会响起任老师的一句话:“我要用我的心歌唱!”

搁笔时,收到任老师大女儿饶蕾发来的一段微信:“马老师,昨天下午我去医院看了妈妈,在病床前跟她说了很多话。她睡睡醒醒,我跟她说《歌唱艺术》杂志为她写采访文章的事,她听懂了。因为她带着氧气面罩说话不方便,我就代她向《歌唱艺术》杂志和您表示感谢。谢谢您对中国老艺术家的关心和关注,您也是善良的、充满爱的人。”我觉得还是应该感谢任桂珍老师,有这样的艺术家是我们业界的骄傲、观众的福分。幸福的中国人都爱自己的祖国,都会从心底大声唱出“谁不说俺家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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