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架语义学视域下的多义词“坏”义项分布情况研究

林雪菡 李仕春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坏”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本文简称《现汉》）[1]中的释义情况如下：①形缺点多的；使人不满意的(跟“好”相对)：工作做得不～。 ②形品质恶劣的；起破坏作用的：～人|～事|这个人～透了。③形不健全的；无用的；有害的：～鸡蛋|水果～了|玩具摔～了。④动使变坏：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容易～肚子。⑤形表示身体或精神受到某种影响而达到极不舒服的程度,有时只表示程度深：饿～了|气～了|忙～了|这件事可把他乐～了。⑥名坏主意：使～|一肚子～水。

根据语料标注情况可知，“坏”的形容词性义项主要用来说明“人”或“物”的属性，也就是说“坏”有两个形容词性基本义项：“（环境、事物等）使人不满意的”“（品行）恶劣的”。《现汉》在释义的时候，把“坏”修饰人和物的功能放在同一个义项了。例如：义项1的释义用语“缺点多的”多用于形容人，“使人不满意的”则多用于形容物；义项2的释义用语“品质恶劣的”偏向于修饰人，而“起破坏作用的”偏向于修饰物。基于上述认识，我们重新研究了“坏”在现代汉语中的义项分布情况。

一、现代汉语多义词“坏”义项分布情况的描写

本文按照李仕春（2016）介绍的方法[2]建立了10000条共计90余万字的“坏”字平衡语料库，在穷尽性分析“坏”字语料的基础上，描写并解释了“坏”在现代汉语中的义项分布情况。

1.形（环境、事物等）使人不满意的：～习惯|～气候。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1507条，占语料总数的15.07%。例如：

（1）每逢星期天，人多的挤都挤不动，空气极坏。①

（2）睡前收到一个小小的坏消息。

2.形（品行）恶劣的：～风气|品质很～。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2184条，占语料总数的21.84%。

按：《现汉》在解释前两个义项的时候没有区分“坏”是修饰人还是修饰物，而是将二者混为一谈。实际上，修饰人是属于人的品行域，修饰物则属于自然域或社会域，这是三个不同的认知域，不宜放在一起。如果硬要放在一起，就会使词典用户难以理解。词典的作用在于描述世界，我们的释义则避免了上述歧义。例如：

（1）杨广是个品质很坏的人。

（2）我们许多外来干部作风很坏。

3.形（观念、想法等）有害的：～思想|～念头。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572条，占语料总数的5.72%。

按：《现汉》将该义项解释为：形不健全的；无用的；有害的：～鸡蛋|水果～了|玩具摔～了。我们在标注语料时未发现“坏”有“无用的”意思。“坏”和表示人的“观念”“想法”等的词语搭配时，才会产生“有害的”意思；和表示动物身体（主要是人的身体）及其器官的词搭配时，才会产生“不健全的”意思。英国语言学家莱昂斯认为，“词的潜在搭配有理由看作词位意义的一部分。”[3]同样捷克语言学家，词典学家兹古斯塔也指出，“词的使用范围即使不是词义本身的构成成分,也应当被看作该词所指意义的一部分,看作词的使用规则而必须在词典中加以叙述的限制条件。”[4]因此，我们建议将“坏”的潜在搭配“观念”“想法”等，作为义项“有害的”限制条件，即把该义项修改为“（观念、想法等）有害的”。例如：

（1）坏思想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滑。

（2）他交叉着双臂站在炉边，动着那些坏念头。

4.动（用在某些动词后面）表示损毁某物：书包弄～了|渔具都被打～了。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3039条，占语料总数的30.39%。

《现汉》原有义项4“动使变坏”，其受动者属于具体事物域，如：“破坏火车”“破坏广播电视设施”“损坏牙齿”“损坏锅炉”“毁坏电路板”“毁坏耕地”等。而“破坏人的幸福和爱情”“败坏人的道德”“损坏消费者利益”等语料中的“坏”，虽然可以勉强归为义项4“使变坏”，但其配例“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容易～肚子”则表明该义项的受动者是具体事物，不适用于抽象事物“道德”“幸福”“利益”等。张志毅先生（2015）指出，义项划分的主要依据有8个，其中1个是受动者的差异。[5]为了适应语文词典精细化科学化的需要，建议根据“坏”的受动者差异，将该义项划分得更细一些，即将原有义项4“动使变坏”细分为两个义项，一是“动（用在某些动词后面）表示损毁某物”，二是“动损害（利益、名誉等）”。例如：

（1）城墙也被洪水冲坏了好几处。

（2）你把他的笔弄坏了。

5.动损害（利益、名誉等）：损～消费者利益|弄～了名誉。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830条，占语料总数的8.30%。

义项4“（用在某些动词后面）表示损毁某物”主要用于指具体事物受到损坏。而当“坏”用来修饰抽象事物，如“社会秩序”“利益”“名誉”“幸福”“爱情”“道德”“良知”等，则意为“损害（利益、名誉等）”。例如：

（1）但在经济生活中，常常出现强买强卖、虚假广告等损坏消费者利益的行为。

（2）这样的文章算不算坏了我的名誉？

6.动（多指生活用品等）破损：冰箱～了|鞋底～了。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368条，占语料总数的3.68%。

“坏”和“电视”“冰箱”“表”“琐”“拉链”“玩具”等表示具体生活用品的词搭配使用时，才有“破损”之义。例如：

（1）家里的电视机、冰箱、水管坏了。

（2）没法再修了，鞋底全坏了。

7.形（主要用在某些表人的形容词后面）表示身体或精神受到某种影响而达到不舒服的程度，有时只表示程度深：饿～了|累～了|乐～了。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421条，占语料总数的4.21%。例如：

（1）总书记满脸笑容，挥着双手致意并向大家走去，这可忙坏了工作人员。

（2）拿到钱，乐坏了二奶奶。

8.名坏主意：使～|一肚子～水。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25条，占语料总数的0.25%。例如：

（1）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也会使坏。

（2）看你平时老实巴交，原来一肚子坏水。

9.形（质量）低劣的，劣质的：布质～|水质变～。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148条，占语料总数的1.48%。例如：

（1）大妈以手揉布，看布质好坏。

（2）城市空气浑浊、水质变坏、噪音扰人。

10.形（食物）腐烂的、变质的：～鸡蛋|苹果～了。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236条，占语料总数的2.36%。例如：

（1）为了打赌我吃了一磅坏鸡蛋。

（2）把两个坏苹果放在一起，要选一个没那么坏的，真是自欺欺人。

11.形（身体及其器官）不健全的；不健康的：打～了一条腿|眼睛打～了。该义项在“坏”字语料库中共有570条，占语料总数的5.70%。例如：

（1）先生不愿批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批斗时被人打坏了一条腿。

（2）他仗义救人打抱不平，一拳头把侯俊杰的左眼给打坏了。

二、现代汉语多义词“坏”义项分布情况的解释

“对于语言现象的描写和解释是密不可分的，解释应当是寓于描写之中的，正确的解释应当是对语言事实的深度描写，而好的理论是观察和分析语言现象的工具。”[6]按照惯例，一般学者会用词义引申理论，从历时角度解释词的各个义项之间的引申关系。然而，事实上多义词的义项是在共时层面形成而不是历时层面形成的，例如：张永言指出：“任何一个词无论在语言里或言语里都不是孤立的，而是跟别的有关的词彼此联系着的；语言的词汇不是词的偶然的堆积，而是构成一定的体系。”[7]索绪尔曾说：“差不多语言中的一切单位都决定于它们在语链中的周围要素，或者构成它们本身的各个连续部分。”[8]总之，词义生成及其研究的事实证明我们应该从共时角度分析词义生成原因，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李仕春先生（2020）提出应从共时角度以框架语义学理论来探讨词义衍生现象，[9]张锐敏、艾红娟（2019）[10]，李芮菱、艾红娟（2020）[11]，萧贸元（2020）[12]等学者分别运用框架语义学理论的论元结构理论来解释动词的义项衍生情况。然而，大量名词性义项和形容词性义项的衍生情况却不能用现有的框架语义学理论做出很好的解释。为了改变这种缺陷，本文把物性结构理论引入框架语义学，这样做的益处是一方面很好地用物性结构理论解释“坏”的形容词性义项的衍生原因，另一方面也丰富发展了现有框架语义学理论。

（一）形容词性义项衍生原因

根据袁毓林（2014）[13]的介绍，物性结构理论源于Pustejovsky等倡导的生成词库论。这一理论从共时层面入手，对词项所指对象的形式、构成、功用、施成等方面进行描写，即假定词的意义是基于形式、构成、功用、施成这四个物性角色构建起来的。在此基础上，袁毓林又为其增加了六种物性角色。此外，他还提出名词的物性框架与计算机科学技术中面向对象的数据库结构模型（OO模型）相类似的观点，认为OO模型把世界看作是由具有某些属性和按照某些方式运动的对象组成的。对应到语言中来，这里的属性是指“形容词”，“运动”是指“动词”，“对象”是指“名词”。

形容词的词义变化和它所修饰的物的属性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当人们认识到属于不同认知域的事物在某些属性方面具有相似性时，就会根据隐喻思维，把属于某一认知域（源域）事物的属性，映射到另一认知域（目的域）事物的属性上，反映在语言上就会产生新的形容词性义项。例如：当形容词“坏”用于修饰不同认知域的事物时，就会产生不同的形容词性义项。《汉字源流字典》是按照词义引申演变的顺序来排列义项的一部字典，它将“坏”用来形容物的义项，放在形容人的义项前面。据此可知，形容词“坏”修饰物的义项先出，修饰人的义项后出，“坏”的其他形容词性义项是围绕义项1“（环境、事物等）使人不满意的”产生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坏”的形容词性义项的衍生情况解释如下：

当“物”为“空气”“气候”等时，它们的共同属性是“使人不满意”，于是就产生了义项1“（环境、事物等）使人不满意的。”

当“物”为“作风”“风气”“品质”等时，这些“物”的共同属性就是“人的行为使人不满意”，于是就产生了“坏”用于说明人的属性的义项2“（品行）恶劣的”。义项1“（环境、事物等）使人不满意的”与义项2“（品行）恶劣的”存在相似之处，这种由表示事物的属性映射为表示“人”的属性的认知行为，是基于事物间的属性相似性产生的，属于认知行为中的隐喻。

以此作解释，当“物”为“思想”“想法”“念头”等时，这些“物”被人们认识时最凸显的属性之一就是“人的思想等使人不满意”，这一属性在人们的认知中与义项1存在相似之处。人们在隐喻思维的驱动下，把义项1所表示的属性投射到这些“物”上，就产生了义项3“（观念、想法等）有害的”。

当“物”为“工作人员”“大学生”“领导”等时，这些“物”被人们认识时最凸显的属性之一就是“身体或精神状态使人不满意”，这一属性在人们的认知中与义项1存在相似之处。人们在隐喻思维的驱动下，把义项1所表示的属性投射到这些“物”上，就产生了义项7“（主要用在某些表人的形容词后面）表示身体或精神受到某种影响而达到极不舒服的程度，有时只表示程度深”。

当“物”为“布质”“水质”时，这些“物”被人们认识时最凸显的属性之一就是“质量使人不满意”，这一属性在人们的认知中与义项1存在相似之处。人们在隐喻思维的驱动下，把义项1所表示的属性投射到这些“物”上，就产生了义项9“（质量）低劣的，劣质的”。

当“物”为“鸡蛋”“水梨”“苹果”等时，这些“物”被人们认识时最凸显的属性之一就是“食物使人不满意”，这一属性在人们的认知中与义项1存在相似之处。人们在隐喻思维的驱动下，把义项1所表示的属性投射到这些“物”上，就产生了义项10“（食物）腐烂的、变质的”。

当“物”为“腿”“眼睛”“脑子”等时，这些“物”被人们认识时最凸显的属性之一就是“健康状况极差”，这一属性在人们的认知中与义项1存在相似之处。人们在隐喻思维的驱动下，把义项1所表示的属性投射到这些“物”上，就产生了义项11“（身体及其器官）不健全的；不健康的”。

（二）动词性义项衍生原因

“论元指带有论旨角色的名词短语。论旨角色是由谓词根据其与相关的名词短语之间语义关系而指派给这些名词短语的语义角色。”[11]Williams（1981）在《论元结构与构词法》一文中指出，“一个词项的论元结构就是该词项所能拥有的一组已经标有名称的论元。”[12]Fillmore（1968）指出，“动词会随着论元结构及搭配对象的变化而增加它的意义，产生动词多义。”[13]这里我们用论元结构理论从共时的角度揭示“坏”动词性义项衍生的原因。

义项6“（多指生活用品等）破损”是“坏”的动词性义项的基本义，其它动词性义项都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该义项产生的背景是“坏”的主事论元为“收音机”“电瓶车”“课桌”“电灯”等具体事物。例如：

（1）她叫醒林迈可，问他是不是收音机坏了。

（2）当发现我的电瓶车也坏了时，他们马上决定把车拉回厂里修理。

（3）课桌坏了,自己动手修。

（4）在宾馆里，电灯坏了，他做电工；门锁不灵，他当钳工。

当“坏”的施事论元为人或物，受事论元为“门扇”“书包”“渔具”“道路”等具体事物时，“坏”就产生了“（用在某些动词后面）表示损毁某物”的意思，这就是义项4。例如：

（1）四婶张口大骂：“你要把门扇踢坏呀，你是兵痞还是土匪？！

（2）我把别人的书包弄坏了，要赔呀！

（3）这场灾难来的突然，去得迅速，甲板上的渔具都被打坏了。

（4）他看到村外的道路被水冲坏了。

当“坏”的施事论元为人或物，受事论元变为“利益”“名誉”“道德”“幸福”等抽象事物时，“坏”就产生了“损害（利益、名誉等）”的意思，这就是义项5。例如：

（1）一些思想素质不高的营销人员经销劣质产品，损坏集体和消费者的利益。

（2）他不能随便的交女朋友而弄坏了名誉。

（3）苏格拉底把青年引向了不信神的地步，被告发，被认为是败坏道德。

（4）人类应当发挥固有的灵性，兽性放肆，便能昏蔽神明，破坏幸福。

三、结语

综上，“坏”在现代汉语中的义项分布情况如下：①形（环境、事物等）使人不满意的：～习惯|～气候。②形（品行）恶劣的：～风气|品质很～。③形 （观念、想法等）有害的：～思想|～念头。④动（用在某些动词后面）表示损毁某物：书包弄～了|渔具都被打～了。⑤动损害（利益、名誉等）：损～消费者利益|弄～了名誉。⑥动（多指生活用品等）破损：冰箱～了|鞋底～了。⑦形（主要用在某些表人的形容词后面）表示身体或精神受到某种影响而达到不舒服的程度，有时只表示程度深：饿～了|累～了|乐～了。⑧名坏主意：使～|一肚子～水。⑨形（质量）低劣的，劣质的：布质～|水质变～。⑩形（食物）腐烂的、变质的：～鸡蛋|苹果～了。11形（身体及其器官）不健全的；不健康的：打～了一条腿|眼睛打～了。

注释：

①本文所有语料都来自CCL语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