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峰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夷夏观念的最初形成,最早其实是基于地理方面的考虑。《尚书•禹贡》中将夏王朝的疆域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1]167-170,要服和荒服为蛮夷居住的区域,其主要对“中国”之地起藩辅、保护的作用。显然,这种划分是一种理想的疆域图景,在现实中并不可能实施。中国古代的民族交杂融通,夷夏之界并不是那么明显。宋代南北对峙,夷夏各占一方,传统的地理格局发生了很大的改观,尤其南宋东南偏安一隅,地理空间的狭窄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宋人的文化心理。唐代虽然有几次边界划定的协议,如唐与吐蕃清水之盟就曾经划定了临时的疆界[2]5247,但是唐代的边界从来没有像宋代的边界那么明确。在宋人的集体记忆中,对边界有着深刻的印象,尤其那些北使辽庭使者的行记和诗歌中,总是对宋辽的边界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宋代,边界意识凸显,人们对边界的认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关于这一点陶晋生先生就曾指出:“宋人在宋辽关系史上有‘多元国际系统’的两个重要观念是:一、认知中原是一个‘国’,辽也是一个‘国’;二、认知国界的存在。”[3]84“国”的观念与国界的存在是夷夏之防变严的表现。历朝历代都有边界的概念,如汉代以来“塞”就成为一种边界的记忆,人们总是在塞内和塞外有不同的感受。这种感受一方面确实来自地理因素,但另一方面又是一种文化心理因素,特别是关于夷夏的观念在其中尤为突出。
宋代长城已经失去了作为防线的作用,边界线由长城一带向内迁移不少,这令宋人极为担心,如范仲淹就认为:“今自京至边,并无关崄。其或恩信不守,衅端忽作,戎马一纵,信宿千里。若边少名将,则惧而不守,或守而不战。或战而无功。再扣澶渊,岂必寻好!未知果有几将,可代长城?”[4]201张洎以为:“夫中国所恃者,险阻而已。朔塞而南,地形重阻,深山大谷,连亘万里,盖天地所以限华戎,而绝内外也。……自飞狐以东,重关复岭,塞垣巨险,皆为契丹所有。燕蓟以南,平壤千里,无名山大川之阻,蕃汉共之。此所以失地利,而困中国也。”[5]667《许亢宗行程录》:“夷狄自古为寇,则多自云中、雁门,未尝有自渔阳、上谷而至者,昔自石晋割弃契丹,以此控制我朝。”[6]232-235传统的疆界要么有高岭大谷以阻隔夷夏,要么有军事堡垒“塞”(这些塞依然建在形势险要的地方)作为屏障,然宋代“中国”无险可守,尽失地利。长城防线失去,北方的游牧民族可以长驱直入,对宋王朝的统治威胁很大。宋与辽之间更多时候则是通过澶渊之盟的协定保持和平。到了南宋,边界线一度到了秦岭淮河一线,这里有高山大河为限,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金人的南下。疆界线的压缩使宋代的“塞”文化已不复唐代那么典型,呈现出另一种风貌。盛唐时期,在西北的边界线远至西域,在东北的边界线到达了遥远的大室韦部,不管是东北的边界还是西北的边界,与盛唐的政治中心长安还是相当的遥远。宋代的边界线就在家门口,甚至曾经的文化中心也被金人占领,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按照《禹贡》所构画的理想疆域图景,蛮夷居住的荒服与中心之间距离最为遥远,对中心地带起藩辅作用。宋代蛮夷就在家门口,自然谈不上什么藩辅。在这种情况下,无限的“天下”与有限的“国家”形成了强烈的冲突,一条明确的界限打破了理想的图景,也说明了“他者”的强势存在。
宋辽之间,在澶渊之盟后,边界持久而稳定,“宋借以防御北骑之冲突者为沧、保诸州间的塘泊,东起沧州东境泥姑海口,东北经沧州、乾宁军至信安军,迤逦而东,经霸州,西南至保定军,复西北至雄州,折而西南,至顺安军,复西至保州边吴淀,复自保州西北至安肃、广信军军南境。”[7]199是一条由众多塘泊、山地等组成的缓冲地带。南宋与金的边界线则在秦岭淮河一线,地理屏障的意义更大。在淮河以北虽是金人的统治区,但这里的文化依然是中原文化,金人统治时期曾强迫中原地区的人们易服改发,不过在宋使的眼中这里仍然是大宋文化的势力范围,与北宋使者越过辽宋边界的心理是不一样的。对这些边界的感受最强烈的人就是宋使,他们在交聘行记中对这些边界有很多书写,这些书写当中兼具地理与文化的认识。
在宋辽的边界线上,其中最使人们感受强烈、具体的边界线是白沟,白沟又名拒马河,或巨马河,位于北宋雄州归信县与辽之涿州新城县之间,它是北宋使臣使辽的必经之地,这里是宋境内的末站,也是开启辽境新行程的第一站。使者们对这里的感知最深,他们在行记中多会记录白沟,因为这一界线的文化象征意义更为明显,越过白沟就是另一番天地,是一个新的国度。在历史的记忆中这里多数时候属于“中国”,现在却因为一条界线存在,似乎两边完全成了不同的世界。这里与历史中的“塞垣”有很多不同,王安石出使辽国,写下了《白沟行》一诗:“白沟河边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蕃马常来射狐兔,汉兵不道传烽燧。万里锄耰接塞垣,幽燕桑叶暗川原。棘门灞上从儿戏,李牧廉颇莫更论。”[8]440这里既有骑马射猎的场景,也有荷锄耕作的场景。据路振的《乘轺录》和王曾的《上契丹事》记载从白沟驿到契丹的新城为四十里,白沟南北皆为平地,无丘陵,中间是一块宽阔的“两属地带”[9]9712,常有契丹人越过界河捕鱼和砍伐柳树[10]7702,这令宋代朝廷非常头疼。王安石诗歌中所描写的景象是一条典型的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冲突地带,但是这里是一片开阔地,没有雄关矗立、盛兵坚守的边塞典型特点。此处本来只有归义和容城两县,但是现在因为边界的存在却被分为四县,即宋朝之归信县与容城县,辽之归义县与容城县,这四县之间有撇不开的瓜葛,被人为分开后,这里却成为胡汉文化的界线,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包拯在《请选雄州官吏奏》中说:“臣昨送伴虏使到白沟驿,窃见瀛、莫、雄三州并是控扼之处,其雄州尤为重地,今高阳关一路,全藉塘水为固,然雄州据塘水之地,州城至北界只三十里,路径平坦,绝无蔽障之所,其间居民又系两地供输,以至本州衙校及诸色公人等,多是彼中人户充役。”[11]412这一方面说明两属地的交流是很频繁的,甚至彼中人户有在雄州充役者,可谓一衣带水。另一方面,正是白沟边界无天险可依的特点,造成了包拯的担心。确实,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在宋辽两国的博弈中白沟两边的两属地成了双方间谍活动最为频繁的地区。
白沟对于使者而言,最有意味的是饯别和迎接仪式,宋辽都会在这里为使者举行隆重的仪式,一方面迎接对方使者的到来或为出使返回的本朝使者接风洗尘,另一方面送别对方的使者返回本朝或为本朝的使者做最后的送别。所以,白沟两岸每年都有辽宋两国的使者频繁往来,这里的固定仪式不仅是一种惯例,而且成了宋辽对等外交一种象征。陈襄《使辽语录》记载:“十一日,接伴使副泰州观察使萧好古、太常少卿杨规中差人传语,送到主名、国讳、官位,及请相见。臣等即时过白沟桥北,与接伴使副立马相对。接伴副使问南朝皇帝圣体万福。臣等亦依例问其君及其母安否?相揖,至于北亭。规中以其君命赐筵,酒十三盏。”[12]2542这是辽为宋使举行的迎接仪式。《使辽语录》:“十九日,至北沟,有东头供奉官、合门祗候马世延来,赐臣等筵,酒九盏。使臣不赴茶酒,余并如仪。行次,送伴使、副酌送于白沟桥之北,臣等酌送于白沟桥之南,酒各三盏。又至于桥中,皆立马相对,酌酒换鞭,传辞并如前例。”[12]2545这是辽使为宋使举行的送别宴会。大宋皇帝常常有一些慰问使者的口宣,如《白沟驿赐大辽贺坤成节人使御筵兼传宣抚问口宣》、《白沟驿赐大辽贺兴龙节人使御筵口宣》、《白沟驿赐大辽贺正旦人使御筵口宣》、《白沟驿抚问北使口宣》、《白沟驿抚问北使兼赐御筵口宣》、《白沟驿抚问遗留人使兼赐御筵口宣》、《白沟驿赐却回北使御筵并抚问口宣》等,口宣是仪式很重要的一部分,宋朝通过口宣以皇帝的名义问候辽朝的最高统治者和使者,并赐御宴。白沟也是宋向辽输送岁币的交接点,通常双方会在白沟桥完成这一交涉。所以,这里的很多仪式虽然看起来呆板,过于程式化,但对宋辽两国来说这种仪式是一种秩序的确认。很多程式不容有变,如熙宁八年(1075年)辽史萧禧要在城北亭交接礼物,宋使坚决不同意,因为向来都在白沟驿交接礼物,地点的转移,意味着辽欲向前推进他们的边界线,以城北亭为新界[5]6344-6345。使者们在他们出使的行记中也甚为留意白沟,路振、王曾、沈括、许亢宗、楼钥等人的行记中对这里都有记载,如沈括在《熙宁使契丹图抄》载:“北白沟馆南距雄州三十八里。面拒马河,负北塘,广三、四里,陂泽绎属,略如三关。近岁狄人稍为缭堤畜水,以仿塞南。”[6]133沈括主要描述的是这里的地理特点,即塘泊的存在,这些塘泊是辽宋两国为设限而人为开挖的。起初,宋人在白沟河南开挖,而稍后辽人也学习宋人的这种做法,在白沟河北开挖。《许亢宗行程录》:“离州三十里至白沟拒马河,源出代郡涞水,由易水界至此合流,东入于海。河阔止十数丈,南宋与契丹以此为界。”[6]218南宋时期使金的使者对这里依然延续了北宋时的记忆,如楼钥《北行日录》“车行二十五里过白沟河。又五里宿固城镇。人物衣装又非河北。男子多露头,妇人多耆婆。把车人云,只过白沟都是北人,人便别也。”[13]卷一百一十一楼钥依然以这里为界别,白沟河两岸的景观截然不同,这里男女的打扮已多是胡人的装束,最为显著的则是人种的不同。这些不同,其实在宋人心中是夷夏的不同,正如卢洵《白沟》诗云:“白沙清浅不容舟,辽宋封疆限此沟。”[14]515实际上,白沟河两岸的地理是基本相似的,宋人习惯主观上认为两岸会有区别。楼钥说:“所谓白沟河者,真一衣带水,而安肃等处水柜、榆柳、塘泊之遗迹亦皆人力设险,而非天险也。”[13]卷二十五此非天险,而是人设之险,两岸地理特点是一衣带水。范成大《揽辔录》由于残缺不全已见不到其中对白沟河的记录,但是他在自己的诗歌中对此的记载正好可以弥补行记的不足。他在《白沟》诗自注言:“(白沟河)在安肃北十五里,阔才丈余,古亦名巨马河,本朝与辽人分界处。”诗道:“一水涓流独如带,天应留作汉提封。”[15]155范成大很希望这里作为宋人的封疆。稍后出使的程卓在《使金录》中也记载:“二十里,过白沟河,昔与辽人分界。又十里,过大白沟河,亦名巨马河。”[16]446南宋使者对这里的记载更多的是一种回忆,从范成大的诗歌来看,南宋使者很怀念这里作为夷夏疆界的时代,但是问题是这里已经成为金人的腹地。在唐人的记忆里,玉门关、阳关等处在河西走廊西段的关口是夷夏之间的界线,唐人越过这里的界线往往有一种建功立业、驰骋疆场的亢奋,他们在诗文中对这些边关的描写虽含凄凉,但是这种凄凉背后却有豪壮的一面。宋人的行记和诗歌中也描写白沟这一边界,其中既无悲凉也无豪壮,究其原因是这里的地理特点和时代特点所决定的。
其实,在宋人的观念中,白沟并不是唯一的界线,辽境内一些大山往往也成为宋人眼中的夷夏界线,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思乡岭,思乡岭(今河北栾城县南),又名德胜岭、摘星岭、辞乡岭、望云岭等,这一地名在宋人的行记中被频繁提及。使者们对这里感知与白沟有很大不同,白沟两岸的地理状况大体相似,且没有天险为限,思乡岭已经越过了白沟,早已进入了辽境,其高耸入云的地理特点给使者们造成了夷夏之界的感觉。这里重岭叠嶂,千回百转。使者经过此地,回望幽燕,总有一种永诀之感。地理的悬隔很容易被认为是文化的悬隔,如唐代的岭南便是以五岭为分界线形成的一个地理文化单元,唐人也普遍认为五岭之南乃蛮夷所居之地。宋代辽境内的思乡岭其文化意义自无法与五岭相比,但是实质一样,在宋使眼中这里就是限夷狄的。晋末陷辽的胡峤对这里有一段记载:“又三日,登天岭。岭东西连亘,有路北下,四顾冥然,黄云白草,不可穷极。契丹谓峤曰:‘此辞乡岭也,可一南望而永诀。’同行者皆痛哭,往往绝而不苏。”[6]16到了这里,似乎是生离死别,登上山顶,最后看一眼南面的故乡,从此便永隔南土。王曾《上契丹事》:“又德胜岭,盘道数层,俗名思乡岭。”[6]94《乘轺录》:“五十里过大山,名摘星岭,高五里,又谓之辞乡岭。”[6]54-55沈括《熙宁使虏图抄》:“过顿,入大山间,委回东北,又二十里登思乡岭。逾岭而降,少东折至新馆。自古北至新馆,山川之气险丽雄峭。路由峡间,诡屈降陟,而潮里之水贯泻清冽,虏境之胜,殆钟于此。”[6]142沈括以为这里“险丽雄峭”,山清水冽,是难得的胜景,但是这种美景仅止于此。这一点可以和刘敞的《过思乡岭南茂林清溪啼鸟游鱼颇有佳趣》相互印证,他在诗中写道:“山下回溪溪上峰,清辉相映几千重。游鱼出没穿青荇,断蜿蜒奔白龙。尽日浮云横暗谷,有时喧鸟语高松。欲忘旅思行行远,无奈春愁处处浓。”[17]284刘敞经行此处,看到游鱼穿河,好鸟高鸣的景象,确实让他暂时得到了愉悦,但是这里毕竟是思乡岭,那种夷汉分疆所带来的忧愁感始终无法挥去。宋代的很多使者越过此地都留有诗歌,他们在这里所表达的感知要比行记中的感知更为具体真切。王珪于皇祐三年(1051年)出使契丹,他在《思乡岭》中写道:“晓入燕山雪满旌,归心常与雁南征。如何万里沙尘外,更在思乡岭上行。”[18]5991行至思乡岭,就到了万里胡尘之外,在这里最强烈的感情就是回家。至和二年(1055年)使辽的刘敞在《思乡岭》中写道:“绝壑参差半倚天,据鞍环顾一凄然。”[17]325岭入云天的绝境感与作者回望中原的凄清感融为一体,所营造的是浓浓的愁情。苏辙元祐四年(1089年)使辽,他在《古北口道中呈同事二首》之《二副使》中云:“明朝对饮思乡岭,夷汉封疆自此分。”[19]395他认为这里是夷夏的分界线。多次使辽的苏颂对思乡岭也有强烈的感受,如他在《过摘星岭》中道:“路无斥堠惟看日,岭近云霄可摘星。握节偶求观国俗,汉家恩厚一方宁。”[20]163思乡岭高耸入云,足为天险,越过这里便有不同的风俗。他在另一首诗《摘星岭》中道:“疲躯坐困千骑马,远目平看万岭松。绝塞阻长逾百舍,畏途经历尽三冬,出山渐识还家路,驺御人人喜动容。”[20]177与出使辽国时翻越思乡岭的情绪相比,回程翻越思乡岭,则表现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元祐六年(1091年)彭汝砺使辽,他有多首诗描写了思乡岭,如他在《望云岭》中道:“更与诸君聊秣马,尽登高处望尧云。”[21]10615《再和子育》:“纵目还经望云岭,伤心不见采芝山。”[21]10614《望云岭自古北口五十里至岭上南北使者各置酒三盞乃行》:“今日日如昨日日,北方月似南方月。天地万物同一视,光明岂复疆域别,更远小人褊心肝,心肝咫尺分胡越”[21]10636他的这些诗歌所表达的无非两层意思:一是登上思乡岭,回望南土,心中有道不尽的思念;一是普天之下,一日一月,本无疆界之别,只因小人的存在便天各一方。南宋时期使金的洪适,依然继承了前使对思乡岭的书写,他在《摘星岭》中写道:“披山凿道何崄巇,上摘星汉摩虹蜺。七襄终日往曾问,一握去天今可跻。叱驭已排萝蔓去,下车不复烟云迷,举头此际长安远,愿借六翮凌丹梯。”[22]23429所表达的还是岭高与远离宋土的伤感。这些行记和诗歌中,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描写思乡岭,说明思乡岭对于使者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就像唐代文学中的关山、陇山等意象一样,这里本身山高路险,艰难攀登的过程给人的心理造成了“关山难越”的地理障碍感,然这并不是这一意象最核心的意义,其本质则是借地理表达文化感知,或者说使者将文化心理内化到了地理风土上。思乡岭在宋代使者眼中不仅仅是上可攀星摘月的高峻感,最重要的是越过这里,就到了另一个充满异质文化的国度,一切都不同了。他们登上思乡岭,是剪不断的愁情,这种浓厚的愁情是使者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和对异族文化的排斥和厌恶。思乡岭地理意象的建构不是通过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完成的,而是通过一群人的记忆完成的,这群人的身份就是宋使,他们不仅在行记中加以书写,而且在诗歌中将主观的感知表达得更为强烈。
其实,在宋使眼中以地理区分夷夏的界线并不止我们以上所论述的。有时候他们在行记中还会有一些地理界线会被认为是夷夏的界线。如,路振《乘轺录》:“七十里,道东有寨栅门,崖壁斗绝,此天所以限戎虏也。”[6]55设在险要之地的栅栏门被认为上天用来阻挡夷狄的。《许亢宗行程录》“(滦)州处平地,负麓面冈。东行三里许,乱山重叠,形势险峻。河经其间,河面阔三百步,亦控扼之所也。水极清深。临河有大亭,名曰‘濯清’,为塞北之绝。守将迎于此,回程锡宴是州。”[6]231这里因形势险峻,成为了绝境,而河岸旁的一个亭子,也成为了塞北之“绝”,赐宴的仪式也说明了这里之“绝”,所谓“绝”者即是夏文化的尽头。许亢宗在另一段文字中写道:“幽州之地,沃野千里。北限大山,重峦复岭中有五关,居庸可以行大车,通转粮饷,松亭、金坡、古北口止通人马,不可行车,外有十八小路,尽兔径鸟道,止能通人,不可走马。山之南地,则五谷、百果、良材美木无所不有。出关来才数十里,则山童水浊,皆瘠卤。弥望黄云白草,莫知亘极,盖天设此限华夷也。……出榆关以东,山川风物与中原殊异。”[6]232-235一座连绵的大山隔开南北之地,居庸关两边的景象完全不同,山南良田果园,北边地贫水浊,似乎华夏天生就应该享拥良好的地理环境。榆关的情况与居庸关一样,也是天为设险,限制华夷,所以两边的景观截然不同。历史上这些关口多是依形势险要之地所建立的军事据点,是汉民族抵御外族进犯的重要屏障,宋使行到这些地方的时候,这些形势险要的关口已成了辽金的“内地”,不复“极边”和“塞防”的意义了,但给使者们的感觉还是具有阻隔夷狄的功能,他们习惯认为这些天险是用来限华夷的。宋代疆土的缩小使白沟以北的很多险要之地仅成了地理上的雄险,限制夷夏的意义事实上已不复存在,宋使行到这些地方,之所以认为这些地方限制华夷,是长久以来以地理区分夷夏思想的延续。
疆域变迁总是体现在那些具有界别意义的地方,唐代的疆域伸缩主要在西北,人们对西北疆界的感知更为具体,西北的一些疆界也具有了夷夏之别的意义。唐代对疆界感知最深的人并不是使者,而是那些边关幕府中的僚佐;宋代的疆域变迁主要在东北,宋辽、宋金通过协议保持着固定的界线,这些界线不再像唐代的界线那样模糊不清。交聘双方通常会在边界线两边安排重要的仪式以接送前往辽、金的使者们,在使者们的感知世界里,这些仪式代表了界别的存在,当然他们也会在边界两边感受不同的文化。先前一些形势险要的地方本身已不复塞防的意义,但是在使者的观念中这些地方仍然具有区分夷夏的功能。宋代的交聘行记是构建这些边关的重要材料,我们通过其中的记载能够大略知道宋代疆域的变迁与夷夏观念之间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