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藤光雄
(神田外语大学 亚洲语言系,日本 千叶市 2610014)
在日本,关于巴金(1904-2005)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研究成果相对来讲为数不多。最早对巴金革命思想进行系统性研究的学者该是樋口进,他的著作《巴金与安那其主义》①樋口进《巴金与安那其主义》,《纪要》No.14(西南学院大学学术研究所,福冈,1978年10月)。现收于:樋口进《巴金与安那其主义》(近藤光雄译,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2016年1月)。一书共有四章,另含三篇附录。第一章《幼年时代》谈到了母亲与公馆里的仆人培养了巴金爱人类的精神。第二章《五四运动时期》讲述了克鲁泡特金(Pyotr Alexeevich Kropotkin,1842-1921)Aux Jeunes Gens(《告少年》,1904年)与廖•抗夫(Leopold Kampf,1881-?)的戏剧Am Vorabend(《夜未央》,1905年)给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带来的影响;同时介绍了巴金在成都时所参与的《半月》《警群》《平民之声》的编辑出版工作以及巴金发表的七篇无政府主义相关文章。第三章《从成都到上海》介绍了从巴金离开成都之后到赴法留学之前这段期间发表于《民钟》《洪水》等刊物的二十余篇有关无政府主义的文章,以及巴金对高德曼(Emma Goldman,1869-1940)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关注。第四章《泉州民团训练所》主要依据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岩佐作太郎(1879-1967)的言论概括了1930年代当时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活动地点泉州民团训练所的基本状况。附录一讨论了巴金的出生年月日、本名、笔名。附录二以芹泽光治良(1896-1993)《爱、知、悲》(1961年)为线索概括了巴金赴法留学期间拜访的札克•邵可侣(Jacques Reclus,1894-1984)后来在中国的经历。附录三为巴金略年谱。在这部著作中,樋口进对巴金的多篇文章进行了讨论,遗憾的是在他撰著本书的那个年代很多资料未经整理难以查阅,因此他只能通过刊物篇目掌握篇名。但可贵的是,樋口进对有关欧美、中日的无政府主义运动以及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大量史料进行了整理与考察,并以此为线索对巴金的各篇文章都提出了假设性的见解。也正因为如此,他在书中列举了多种无政府主义相关史料,并对多名无政府主义者写下了详细的传记,为以后的巴金研究奠定了基础。
此后,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研究经过史料的仔细整理、具体分析而进入了新的阶段。山口守把研究焦点放在巴金与欧美无政府主义者的思想交流上,对双方之间的书信往来进行了细致的梳理与分析。山口守的论点大概如下:巴金与高德曼的书信往来集中在1925年至1928年,在信中,巴金主要讨论了在共产主义势力抬头、一部分无政府主义者右倾化(与国民党携手)的局势下,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如何保持自主性,如何联合世界的无政府主义运动的问题;而高德曼向巴金讲述了无政府主义所面临的现实困难与今后发展的可能性,以及她对中国国民革命的批判。1927年,巴金在赴法留学期间开始关注发生在美国的萨凡事件,经过与凡宰特(Bartolomeo Vanzetti,1888-1927)通信,巴金被凡宰特面临死亡仍不放弃理想与信仰的姿态深深打动,而在凡宰特的鼓励下,巴金建立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强固纽带,驱散了他在北伐革命时期离开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现场后所感到的寂寞与孤独。另外,巴金对萨凡事件的关注直接开拓了他的文学创作的路程。除此之外,山口守还整理了当年刊载巴金多篇无政府主义言论的《平等》杂志的篇目,指出了创刊于美国旧金山的该刊跨越空间面向世界展开无政府主义宣传活动这一世界性趋向,同时详细介绍了该刊发行人刘忠士(Ray Jones,1892-1979)的生平、思想以及他与巴金之间的交流。而关于巴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与其他欧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书信往来,山口守也进行了梳理与分析,他指出:在这一时期的书信中,巴金几乎没有讨论无政府主义思想理论,只围绕无政府主义相关资料互相交换了信息;这就说明,随着时代的变迁,巴金对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关注逐渐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应该把无政府主义者Li Pei Kan(李芾甘)与作家巴金相互对立起来加以评价。②由于相关论文篇数较多,在此不逐一列举。现收于:山口守《黑暗之光:巴金的世纪守望》(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2017年6月)。
新谷秀明整理了巴金自1925年至1928年之间发表于《民钟》《学灯》(《时事新报》副刊,上海)《洪水》《无政府主义与实际问题》《平等》等刊物的文章。他认为:尽管在1920年代初期的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论战之后无政府主义势力逐渐走向衰落,但巴金在赴法留学之前依然坚持无政府主义立场,批判了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以及苏维埃政权;然而在留学期间,巴金曾在《无政府主义与实际问题》中对中国的现实革命运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时赞同无政府主义者参加国民革命,可是在四一二政变发生之后,巴金开始批判加入国民党的右派无政府主义者,表明了无政府主义者的坚定立场。对于巴金的态度转变与思想动摇,新谷秀明指出:一旦现实问题超越了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理论范围,他便会回归到理想化的无政府主义原理,由此背离中国的现实问题。③新谷秀明《巴金初期思想论》,《樋口进先生古稀纪念 中国现代文学论集》(樋口进先生古稀纪念论集刊行会编,中国书店,福冈,1990年4月)。
巴金的这种思维特征也表现在此后不久出版的《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年)之中。据新谷秀明介绍,本书是根据柏克曼(Alexander Berkman,1870-1936)Now and After : The ABC of Communist Anarchism(1929年)改写而成的。原书内容大概占本书的百分之七十左右,其他部分主要因巴金难以同意柏克曼的观点而删除或增补。例如:原书第19章《Is Anarchism Violence?》被删除;巴金在本书第2部《安那其主义》第4、5章增补了《阶级斗争》与《革命的安那其主义》。关于前者,新谷秀明认为:尽管巴金当时对恐怖主义者寄予同情,但他著书时删除该节或许是考虑到本书讲解无政府主义原理与实际情况这一性质;关于后者,他说:巴金根据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增补了这两章,由此排除了原书中柏克曼的理想主义因素,使本书更加接近于克鲁泡特金重视阶级斗争的、现实性的无政府主义理论。④新谷秀明《关于〈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创作过程的札记》,《西南学院大学 国际文化论集》第26卷第2号(西南学院大学学术研究所,福冈,2012年3月)。
坂井洋史通过概括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展开的工团主义运动,讨论了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特征。他指出:中国工团主义运动拥有一种从思想未分化状态向思想纯粹化状态发展的趋向,无论是在湖南劳工会的活动分子建立上海工团联合会时,还是在一部分无政府主义者脱离上海工团联合会后组织上海工团自治联合会时,都显示出这种倾向。这就说明,任何一批无政府主义者都曾立足于工团主义实践运动,由此来批判先行者所展开的工团主义运动,维持并强调思想的“纯粹性”。然而,上海工团自治联合会解散后,中国工团主义运动也走向衰落。因此,未能在1925年以前的无政府主义运动高峰期参与实践活动的巴金便失去了批判的具体对象,为了维持思想的“纯粹性”,巴金只好在北伐革命时期赴法留学,思想亡命。⑤坂井洋史《1920年代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与巴金》,《猫头鹰—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学—》第1号(“新青年”读书会,东京,1983年6月)。现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2013年7月)。
那么,巴金“教条主义”般的无政府主义信仰后来是否发生了变化?对此,坂井洋史考证了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于福建泉州展开的活动。坂井洋史指出:巴金自1930年至1933年共三次访问泉州,在黎明高级中学、平民中学结识了从事“教育救国”事业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并在叶非英(1906-1961)、陈范予(1901-1941)等朋友身上发现了自我牺牲的精神;通过与这些无政府主义者交往,巴金发现他们具体体现了巴金赴法留学期间所接触的居友(Jean-Marie Guyau,1854-1888)的伦理学说——“生命的开花”,这使巴金逐渐摆脱了理念型的无政府主义信仰,把“生命的开花”奉为自己的人生哲学。⑥坂井洋史《巴金与福建泉州——关于黎明高级中学、平民中学等》,《猫头鹰—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学—》第5号(“新青年”读书会,东京,1986年9月)。相关文章有:坂井洋史《巴金与“平凡人”》,《鲁迅与同时代人》(“汲古选书”4,鲁迅论集编集委员会编,汲古书院,东京,1992年9月)。以上两篇现均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
对于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及其转变,坂井洋史也进行了整理与分析。他设定了“行为者”——因未能参与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而感到挫折的无政府主义者巴金——与“表现者”——作家巴金——这两种自我认识,并分四个阶段纵观了巴金在他长达六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如何保持双方之间的关系。第一个阶段是1921年至1925年从成都到南京的时期,此时巴金的政治抱负并不激进,立足于人道主义以及抽象原理的“人类爱”,借助于“万恶的政治”“社会革命”等无政府主义特有的词汇或以白话诗的方式来批判不公平的社会制度,两种自我认识混为一体。第二个阶段是1925年至1927年居住在上海的时期,此时两种自我认识开始分化:未能参与实践活动的焦急感不仅使他向往工团主义运动、批判布尔什维克,同时还让他写下了一系列的无政府主义殉道者列传。第三个阶段是1927年至1930年代从赴法留学到抗战前夕这一时期,此时“行为者”巴金的焦急感不断使他产生出不得不成为“表现者”的“觉悟”,然而他并不相信“语言表达”能够代替“现实行为”,因此常常指出文学无力、宣言“沉默”“搁笔”,但却又无法坚持到底;由此可见,对此时的巴金来说,与“语言表达”保持紧密联系则是一种“违背夙愿”的状态。第四个阶段是1940年代以后,此时巴金开始把“违背夙愿”的状态视为一种命运来接受,并在“行为者”与“表现者”之间建立了和谐关系;因为,巴金通过居友的伦理学说发现:“语言表达”虽然无法代替行为,但也不无社会意义。⑦坂井洋史《读巴金——“违背夙愿的批判者”的60年》,《季刊中国研究》第16号(中国研究所,东京,1989年9月)。现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
以上概括了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研究的整体趋向。下面介绍关于巴金文学创作的研究状况。
在进入各部作品的研究状况之前,先来介绍日本学者对巴金文学创作整体面貌的评价。
在日本,最早评述巴金文学创作的学者该是冈崎俊夫。早在1935年,他围绕巴金初期的文学创作做出了初步的评价。他指出:巴金是一位在中国的革命文学舍弃浪漫主义开始走上新的现实主义道路之后,仍旧守在浪漫主义牙城的无政府主义作家;正因为如此,除了几部作品以外,巴金的文学创作尤其是描写劳动阶级生活的作品基本归于失败,这也是左翼评论家谷非(胡风,1902-1985)批判巴金的主要原因。冈崎俊夫认为:巴金的浪漫主义与描写新兴阶级(劳动阶级)的要求形成了一种矛盾,如何解决这一矛盾今后值得注目⑧冈崎俊夫《在日本的中国文人 巴金》,《中国文学月报》第2号(中国文学研究会,东京,1935年4月)。。
战后,立间祥介把巴金的人生经历及其文学创作的变迁分成四个阶段进行了整理。他认为:在家庭生活中,母亲培养了巴金爱人类的精神,封建家庭对人的压迫使他憎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于是到了五四时期巴金信奉了无政府主义。此后,巴金辗转各地来到上海,却发现无政府主义无法反抗强大的统治权力,不久在北伐战争时期赴法留学,把实现人类相爱的无政府社会这一理想寄托于他乡。巴金从这一时期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他在《灭亡》(1929年)中描写了爱憎的矛盾与人吃人的残酷现实,在《家》(1933年)中描述了走向崩溃的封建大家庭的悲欢离合。然而,他把文学看成批判现实的武器,因此形成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文学观,而追求主题过急又造成小说人物形象过于公式化。到了抗战时期,巴金把文学创作的焦点转向“知识分子的苦闷脆弱”,在《憩园》(1944年)、《寒夜》(1947年)中讴歌爱的同时批判了大后方的腐败社会。就汪文宣而言,他与觉新同样是在新旧之间两头为难的软弱男子,但觉新把希望寄予觉慧身上,而汪文宣却没有采取任何打破现状的行动。对此,立间祥介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巴金放弃与严峻的社会现实之间展开斗争,只能说明巴金把自己的理想保留在现实生活中剩下来的最狭小空间里;这与巴金离开家乡来到上海追求新天地,离开上海赴法留学追求自己的理想是一样的。⑨立间祥介《巴金》,《现代中国的作家们》(竹内好、冈崎俊夫编,和光社,东京,1954年7月)。
山口守把巴金的文学创作划分为三种类型,阐释了其之具体发展趋向。第一种类型主要包括自1920年代末期至1930年代初期的作品。这些作品以“恋爱与革命”为主题,刻意描述了青年们的苦闷与理想,从反抗到挫折以至失败的过程。然而,作者与作品紧密相连,过于倾注自己的思想感情,结果未能使小说成为一部独立的作品。第二种类型主要包括自1930年代初期至1930年代末期的作品。这些作品主要由作者的亲身经历构成,具备一定程度的真实性,符合当时的社会要求。然而,对于题材的处理都未能超过主题的束缚与局限,作者的创作态度也与以往相同。第三种类型指1940年代的作品。这些作品主要描写了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即“小人小事”,克服了第一、二种类型的缺点,发展了巴金文学的独特风格。例如:短篇集《小人小事》(1942-1945年)所收数篇作品采取了第一人称叙述法,这虽然与作者本人的视角有所相连,但同时也是作者从小说外部观察的对象;在《憩园》《第四病室》(1946年)中,“我(黎先生)”与陆怀民一方面向读者讲故事,一方面倾诉作者的看法。更重要的是,作者把由人生经历形成的生活意识投射到这些作品之中,展现了作者的善意与爱,而在《寒夜》中生活意识与人道主义、浪漫主义终于融为一体。山口守指出:巴金文学创作的这种发展趋向是生活意识内在化的结果,并非作者的政治意识的转变所使然。⑩山口守《关于巴金的小说》,《人文学报》第156号(东京都立大学人文学部,东京,1982年3月)。现收于:山口守《黑暗之光:巴金的世纪守望》。
以上介绍的几种评价主要以巴金发表于民国时期的作品为研究对象。至于巴金于1949年以后发表的文学创作,除了《随想录》(全五集,1979—1986年)以外,很少有人给予关注。尽管如此,道上知弘介绍了巴金访问朝鲜战场的情况,概观了巴金发表于1950年至1960年之间以朝鲜战争为题材的小说。他指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巴金为了改造自我而访问了朝鲜战场,他根据在战场上的耳闻目睹创作了多部以中国人民志愿军英勇战斗为题材的小说,表现了他对国家的忠诚;而在1960年代初期,巴金也创造了同样题材的小说,这是为了强调他经过1958年的“巴金批判运动”已经完成了自我改造,由此避免再次遭到批判。[11]道上知弘《巴金的朝鲜战场访问及其作品》,《艺文研究》第85号(庆应义塾大学艺文学会,东京,2003年12月);道上知弘《朝鲜战争与中国作家们——巴金与1950年代》,《情况》第2期第8卷第7号(情况出版,东京,1997年8月)。
野间信幸分析了巴金《成都日记》(1960年)的特征。他指出:这本日记详细记载了饮食、散步、写作、校对、待客、观剧、外出等信息,可以说是一本关于日常生活的“流水账”;尽管如此,这本日记既没有记录巴金的日常花销以及妻子萧珊(1917-1972)汇给他的款额,也没有写下巴金对于日常生活中某些事情的具体看法以及个人感想。对此,野间信幸认为:巴金在《成都日记》中尽量排除了个人因素,为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的政治批判做好了充分的准备[12]野间信幸《关于巴金〈成都日记〉》,《立命馆文学》第615号(立命馆大学人文学会,京都,2010年3月)。。
以上介绍了日本学者对巴金文学创作整体面貌的评价。下面以巴金的六部作品为例,分别概括各部作品的研究状况。
1935年,冈崎俊夫评述巴金初期的文学创作时就谈到了《灭亡》,他说:当年轰动文坛的这部杰作描述了一位革命家直到死亡的果敢斗争;小说虽然含有相当逼真的描写,但就全体来说,虚无主义、浪漫主义的色彩却很浓厚[13]冈崎俊夫《在日本的中国文人 巴金》,《中国文学月报》第2号。。
此后不久,《灭亡》的第一本日译本于1940年问世。本书收录了《灭亡》与《砂丁》(1933年)这两部作品。据兴亚书局编辑同人介绍,他们翻译巴金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是为了向日本不同阶层的读者介绍中国文学,这可以让须要完成东亚建设这一紧急任务但却不了解中国的日本人深刻理解中国群众的生活与情感。而关于小说《灭亡》,兴亚书局编辑同人还在《序言》中指出:《灭亡》是在同样类型的小说中很少见的一部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小说描述了主人公杜大心的虚无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内心斗争,杜大心甘愿牺牲自我的欲求、追求更加伟大的事业这种精神令人深受感动。[14]兴亚书局编辑同人《序言》,巴金《灭亡》(山县初男译,兴亚书局,东京,1940年7月)。
十年后的1951年,第二本《灭亡》日译本出版时,译者饭冢朗也认为:《灭亡》既是一部展现了初期巴金的虚无观的小说,也是一部在1920年之后的中国现代文学中以爱与憎为主题的典型作品。饭冢朗还指出:《灭亡》在当时之所以能够获得众多读者,是因为小说表现了“革命浪漫主义”。[15]饭冢朗《译者序》,巴金《灭亡》(饭冢朗译,云井书店,东京,1951年8月)。
这种评价在研究者之间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同。小野田耕三郎认为:巴金是从描述存在于人性的二元对立的矛盾——爱与憎、理智与情感、思想与行为——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的,而这种二元对立的矛盾则在追求普遍的“人类爱”的过程中得到了统一。他还指出:这一点在以革命与恋爱的冲突为题材的《灭亡》中,主要体现在杜大心这一人物身上:为了献身于极为崇高的理念,杜大心不仅抛开恋人的爱情,毁灭自己,为同志复仇,他还为了追求普遍的“人类爱”而牺牲了自我。[16]小野田耕三郎《关于作家巴金(1)——关于〈灭亡〉、〈憩园〉——》,《北斗》第1巻第3号(中国文学会,东京,1955年2月)。新谷秀明也指出了杜大心的两种不同层面:一是“在他奇特的憎恶观的影响下,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陷入自我矛盾的内向的精神主体”,该处提到的“憎恶观”是说憎将会随着爱遭受摧残的程度而增强;二是“为了为同志复仇而英勇地踏上赴死之路的行动者”。[17]新谷秀明《〈灭亡〉与〈新生〉——文学家巴金的出发点》,《未名》第9号(中文研究会,神戸,1991年3月)。
小野田耕三郎曾在同一篇文章中谈到杜大心时说:他以蔑视自己的生命来蔑视敌人的生命,这显然是一种虚无状态。[18]小野田耕三郎《关于作家巴金(1)——关于〈灭亡〉、〈憩园〉——》,《北斗》第1巻第3号。坂井洋史虽然对此表示赞同,然而他不甚同意“其结果使他的行为在‘为了追求人类爱’的目的下得到了肯定”[19]小野田耕三郎《关于作家巴金(1)——关于〈灭亡〉、〈憩园〉——》,《北斗》第1巻第3号。这种看法,因为他觉得小野田过分强调了恐怖行为中的爱(也包括憎)的作用。对此,他指出:杜大心把理想的爱受到的挫折上升为对于人吃人社会的罪恶的认识,由此产生了极大的憎恶。尽管如此,坂井洋史却认为:这种观念作为恐怖行为的行动原理未免太抽象,为了投身于消灭自我的恐怖行为,杜大心还需要一个直接的契机,这就是由于信仰了杜大心的“平等主义”而遭到军阀惨杀的张为群的死;这让杜大心发现自己的理想与信仰也能吃人,于是,为了为张为群复仇、向他赎罪、慰藉自己的罪恶感,杜大心实行了暗杀戒严司令的计划,随即自杀身亡。坂井洋史进一步指出:《灭亡》的情节设置是受到了司特普尼亚克(Sergey Stepnyak-Kravchinsky,1851-1895)The Career of a Nihilist(《安德列依•科茹霍夫》,1889年)的影响。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安德列依展开过两次营救狱中同志的计划,但同志们都未能获救。于是,为了向同志赎罪、使自己的内心得到安息,安德列依试图暗杀沙皇,被捕后被处决。通过一系列考察,坂井洋史强调:巴金与司特普尼亚克都是在离开革命现场后创作了上述的小说的,迫切要求参与实践活动的心情使他们对恐怖行为这一极端形式产生了共鸣。[20]坂井洋史《关于〈灭亡〉——巴金的“流亡”之含义(1)》,《猫头鹰—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学—》第3号(“新青年”读书会,东京,1984年6月)。现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
对于坂井洋史的这种看法,近藤光雄提出了质疑:杜大心为何要以自杀的方式向张为群赎罪?他认为:既然死能够慰藉杜大心的良心,那么他的自杀无非是一种为了使他从负罪意识中解脱出来的行为;为了挣脱负罪意识今后将给他的人生带来的痛苦,他特意选择了自杀,以此追求死的“快乐”。这一点对于安德列依来说也是一样的。那么,杜大心既然要以自己的死向张为群赎罪,为何又要在自杀之前先来暗杀戒严司令?在《灭亡》中,杜大心搬到一间后楼,但在那天早上,房东叫来警察把付不起房租的母子四人赶了出去。这件事情虽然使杜大心发现他也不期而然地犯下了吃人的罪行,违背了自我信念——“凡是曾把自己底幸福建筑在别人底痛苦上面的人都应该灭亡的”,但他没有采取任何复仇行为。对此,近藤光雄指出:杜大心同样以违背自我信念的方式吞吃了这些弱者,然而他只决心为张卫群复仇、暗杀迫害革命家的戒严司令,其原因在于这样可以宣传他们的“平等主义”。这也就说明,杜大心的恐怖行为既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挣脱痛苦,而这种目的是要通过政治杀人来完成的;而在对于以牺牲自我为前提的政治杀人加以合法化的同时,杜大心丧失了对于杀人行为感到迟疑、困惑等内在于人的普遍心态。[21]近藤光雄《论巴金自我牺牲的伦理观》,《中国近现代文化研究》第19号(中国近现代文化研究会,东京,2018年3月)。
《雪》(原题《萌芽》,1933年)这部小说虽然不是巴金的代表作,但与巴金的其他作品相比,在日本算是一部比较备受关注的小说。冈崎俊夫认为:描写煤窑的《雪》是一部杰作,小说中不含有以往的虚无主义、人道主义的黑暗、虚假因素,描写得相当真实;尤其是在煤窑内发生爆发事故后数具尸体被运上来时,那种丑陋、利己的人性被刻画得相当生动[22]冈崎俊夫《在日本的中国文人 巴金》,《中国文学月报》第2号。。
1949年《雪》的日译本出版时,译者嶌静子在《译后记》中说:《雪》这部小说不仅发展了巴金在处女作《灭亡》中表明的“凡是曾把自己底幸福建筑在别人底痛苦上面的人都应该灭亡”这一思想,同时还渗透着“为被剥削阶级而愤怒”的巴金先生的进步思想。嶌静子还认为:《雪》使她联想到日本普罗作家小林多喜二(1903-1933)创作的《蟹工船》(1929年),这两部作品虽在思想上有所差异,但都描述了遭受压迫的工人阶级为摆脱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而挣扎的真实生活。[23]嶌静子《译后记》,巴金《雪》(嶌静子译,大雅堂,京都,1949年2月)。据青江俊之介介绍,《雪》的日译本出版后,巴金亲自把这部译作赠送给石川三四郎(1876-1956),青江俊之介是通过石川三四郎接触了这部小说的。不久,他在日本无政府主义刊物《平民新闻》上发表文章介绍《雪》,他指出:巴金“没有像日本普罗文学那样以排除个人情感的公式主义来描述工人,而是毫不妥协地、准确地捕捉到了苦恼与新生命逐渐萌生而出的人物形象,把思想升华为伟大的艺术作品”。[24]青江俊之介《中国的安那其主义者作家——巴金与其作品〈雪〉》,《平民新闻》第129号(平民新闻编集局,1949年8月22日)。
前田苓子总结了巴金发表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文学创作的整体倾向,她认为:一般看来,巴金的文学作品往往描述陷入在“革命与恋爱”的两难之中的青年革命家,屈服于严峻现实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及在走向没落的资产阶级大家庭中为时代意识所唤醒的少爷与小姐,可是,巴金也曾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塑造过因参加工人运动而被无辜处以死刑的穷工匠,为找工作四处徘徊的流浪者,以及苦于不正当的压迫与剥削的矿山工人等形象,这明显说明巴金要突破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写作态度的局限,而《雪》则是在长篇小说中的首次尝试。尽管如此,前田苓子对于《雪》的真实性的理解却与以往的评价完全不同。她指出:与巴金深受影响的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Germinal(《萌芽》,1885年)相比,巴金在《雪》中对自然风景的描述极为简略,对矿工宿舍、采矿设备的介绍也不够具体,无法让读者掌握矿山的全体面貌;在人物形象方面,读者虽然能够通过矿工们对革命党员周春辉的回忆以及赵科员号召矿工们组织工会等言行发现他们背后存在着某种革命组织,但巴金没有对此进行详细的说明,结果使这两个人物失去了真实性。那么,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哪里?前田苓子认为:“支撑着巴金的思想、信念的安那其主义的空想性格,必然使他面对现实的态度变得模糊,同时制约了他的创作态度”;尽管巴金试图通过《雪》来摆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写作态度,但最终未能突破这一局限。[25]前田苓子《关于巴金初期的创作方法——以〈雪〉为线索——》,《中国文艺座谈会记录》第7号(九州大学中国文学研究会,1956年3月)。
立间祥介在讨论1920年代以工人为题材的小说时谈到了《雪》。他认为:瞿秋白(1899-1935)《涴漫的狱中日记》(1923年)、蒋光慈(1901-1931)《少年漂泊者》(1926年)与《短裤党》(1927年)这三部小说虽然同样描写了工人,但这两位作家完全没有塑造在生产现场工作的工人形象,而是把工人镶入“好战的工人”这一框架内,这里显示出了小资产阶级出身作家的局限。这一点对于《雪》亦不例外。立间祥介指出:巴金的《雪》即冗长又缺乏紧迫感,同时还含有一大缺陷,就是把成立工会的过程一笔带过;巴金虽然下了很大功夫来塑造与生活密切联系、富有真实性的工人形象,但是最终却陷入了概念化的人物描述。立间祥介最后说:包括巴金在内,1920年代的作家们都同样拥有“观念性与类型化”的倾向[26]立间祥介《劳动者》,《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学》(东京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研究室编,大安,东京,1967年7月)。。
近藤光雄谈到了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与《雪》的相关性。他认为:巴金未能在1925年之前的安那其主义运动高峰期参与实践活动,因此他把他对社会革命的向往、对工团主义运动的憧憬直接表现在《雪》这部描述了组织工会、展开工人运动的作品之中。同时,近藤光雄还认为巴金通过《雪》的人物形象展现出他对劳苦大众的某种“关怀”。例如:为了让厂方取消开除赵根宝的决定,小刘主动向资本家发出抗议。这种“关怀”并不是一种理性的行为,因为小刘没有意识到恢复赵根宝的职位其实是一种剥削他的加害行为;而在另一方,小刘的行为是一种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的行为,因为他随时都有可能因发出抗议而被开除。这就说明,巴金虽然描写了一场被理想化的工人运动,但也没有忽略描述矿工的更真实的情感因素[27]近藤光雄《重读〈雪〉——“关怀”劳苦大众的独特方式》,《讲真话——巴金研究集刊卷7》(陈思和、李存光编,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8月)。。
巴金《家》有两种日译本。第一种日译本出版于1941年,译者服部隆造在《序》中说:如今,中国已经破除旧观念,逐渐开始建立新思想与新文化,因此,为了建设东亚新秩序,日本人有必要深入了解、广泛观察中国的新现实;《家》描写了年轻一代对旧社会的诅咒、对新文化的向往,我们可以通过这部小说了解今后中国的发展趋向[28]服部隆造《序》,巴金《家》(服部隆造译,青年书房,东京,1941年9月)。。
1948年,饭冢朗翻译出版了《家》的第二种日译本。在同一年,他讨论了巴金、岛崎藤村(1872-1943)、布尔热(Paul Bourget,1852-1935)这三位作家以家为题材的小说的差异。关于藤村的《家》(1910年),他指出:中国或俄国作家的长篇小说往往会写得悠然强劲,但是藤村的《家》却含有某种窒息感以及作家充满痛苦的挣扎。在小说中,年轻一代为了改变自我命运试图挣脱家的种种枷锁,但他们却不得不置身于“命运之家”中,随着它的崩溃辗转反侧直至死亡。这些因素给足够暗淡的藤村的《家》增添了黑暗色彩,使这部小说成为一部无救无望的作品。与此相比,巴金的《家》却完全不同。饭冢朗认为:巴金通过觉慧与鸣凤的自由恋爱,以及觉慧逃出高家投身广大群众之中等情节,描述了年轻一代与封建势力的矛盾倾轧,这就给小说带来了一种希望;同时,巴金还通过塑造鸣凤自由恋爱、投水自杀的人物形象提出了阶级性问题,由此把家的问题直接上升为社会问题。布尔热的L'Étape(日译题为《家》,1902年)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饭冢朗指出:古老的法兰西传统与法国大革命后的新思想传统之间的矛盾冲突给青年纪昂•莫诺伦带来了深刻的苦恼,这是法国一代青年的共同体验,因此仔细分析纪昂的心理便可以由个人的良心最终挖掘到民族的良心。此外,纪昂的大哥安托万盗用银行公款,妹妹朱莉为纪昂的贵族朋友所诱惑以致怀孕,小资产阶级莫诺伦家的悲剧就这样延伸扩大到了整个社会。这种“从家到社会”的故事发展方向与藤村的《家》恰恰相反,而与巴金的《家》有相似之处[29]饭冢朗《〈家〉的浪漫主义——藤村、巴金、布尔热——》,《中国文学》第104号(中国文学研究会,东京,1948年3月)。。
下条一诚也同意《家》所反映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偶然的崩溃,同时也是整个旧社会的根基的封建制度的崩溃。尽管如此,他对巴金的作品抱有不满,觉得巴金的小说与西欧或日本的文学作品大不相同。他认为:高老太爷被塑造成一个专制君主式的人物,如此被简化的形象无法使读者看到“封建家长”之外的一面;觉新建立人生观的背景也由作者描述得一清二楚,他妥协的生活态度与消极的性格在整篇作品中基本没有变化。觉慧对封建势力的反抗意识也是早已被设定好的,例如:在整篇作品中,觉慧始终没有改变祖父是一个彼此无法沟通的人这一印象,而对于长兄觉新,觉慧一贯谴责他对长辈们所采取的妥协态度,因此,觉慧与祖父、觉新相互对立的关系被描述得极为简化。而在鸣凤投水自尽后,巴金完全可以描述觉慧在封建势力的重压下感到的无能为力,由此更真实地暴露出家的黑暗与恐怖,然而巴金却让觉慧用抽象的新思想来掩护自己,最终使他逃出高家。此外,巴金在小说结尾突然安排了祖父与觉慧的和解以及觉新帮助觉慧逃出高家这两个情节,但作者既没有说明高老太爷与觉新转变态度的原因,也没有描述他们心理变化的过程。对此,下条一诚指出:巴金塑造了如此单纯、片面的、令人感到缺乏现实感的人物形象,这是因为作者把封建制度必将崩溃的自我理想直接寄托在觉慧身上,并只以觉慧个人的视角展开了故事的情节。这不仅说明巴金放弃了对人的内面的深入挖掘,同时也意味着作者把他的思想与心目中的人物形象强加于读者,夺去了读者自由阅读与阐释的可能性[30]下条一诚《谈〈家〉——探讨巴金的小说观——》,《中国文学报》第11册(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语学中国文学研究室,京都,1959年10月)。。
关于觉慧的恋爱问题,山口守也认为:觉慧在鸣凤死后决心投身于社会活动便逃出高家,主动放弃了在个人程度上解决婚姻自由的问题。而在《家》的人物关系上,山口守指出:巴金围绕自由恋爱或家庭财产分别建构了年轻一代与老一代之间的或者同一代人内部的对立结构,从这里排除了由“血”联系在一起的“母子”“父子”之间的对立结构,以及由“性”结合起来的“夫妻”之间的对立结构。通过如此对于人物形象的图式化、单纯化处理,巴金勾勒出了作为传统儒教秩序的家的成员关系,由此向读者传达了把人关闭在单一化、公式化世界中的家必将崩溃的信念。[31]山口守《试论巴金〈家〉的结构》,《猫头鹰—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学—》第3号。现收于:山口守《黑暗之光:巴金的世纪守望》。
针对《家》中人物形象过于片面、单纯的上述评价,河村昌子通过分析《家》的鸣凤的内心世界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她指出:鸣凤把觉慧看做能够把她从不幸的处境中拯救出来的“救星”,但觉慧毕竟是高不可攀的三少爷,这就不得不使鸣凤把她对觉慧的恋情隐藏在心中,让她“在自我内部完成恋爱”。正因为如此,在周氏宣告鸣凤作冯乐山姨太后,处于被动状态的鸣凤围绕“跟觉慧离别”(或作姨太,或自杀)与“不用跟觉慧离别”(作为女佣留在公馆)这两种选择进行了一番心理斗争。河村昌子把这一过程共分为四个阶段,仔细描述了鸣凤从被动期望觉慧拯救她的命运到以死来主动表达她对他的爱情这种心理变化。通过深入分析鸣凤的内心世界及其变化,河村昌子描绘出与曾被视为“反抗封建制度的象征”的鸣凤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32]河村昌子《巴金〈家〉论——鸣凤的故事——》,《御茶水女子大学中国文学会报》第13号(御茶水女子大学中国文学会,东京,1994年4月)。现收于:《世纪的良心》(巴金与20世纪学术研讨会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4月)。
与上述几种评价不同,坂井洋史从“读者如何接受文本”这一角度对《家》做了视角新颖的阐释。他认为:读者在翻开文本之前,就会从各自的人生经验出发对小说怀有一定的期待,由此去决定理解作品的方向。比如:当读者接触巴金这部以家为标题的作品时,他们就会认为书中描述的是以往的封建家庭的生活,或者作者所属世代共有的时代记忆等;而在阅读过程中发现小说具备“自传体小说(Autofiction)”应该具备的这些信息,读者就会形成“作者=叙述者=主人公”这种观念,主动与文本之间建立一种“和谐关系”,对小说赋予真实性。《家》拥有大量读者的原因也在于此。坂井洋史还指出:“自传体小说”往往以建立一个拥有正面价值的自我为目标,这使读者对于书中人物的“成长”怀有期待。然而,觉新却一直停留在与封建势力妥协的状态,终究未能成长成新社会所需要的新人,这便是他让众多读者感到不耐烦的主要原因。最后,坂井洋史认为:从《灭亡》到《憩园》的创作过程是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从“信仰”到“人生哲学”的“质变”过程,而巴金塑造与以往人物形象截然不同的觉慧这一尝试,或许是巴金思想发展的一个转折点。[33]坂井洋史《重读〈家〉——略谈读者接受文本的机制及其“关于‘人’的想象”》,《一股奔腾的激流——巴金研究集刊卷4》(陈思和、李存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6月)。现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
《憩园》共有三种日译本,[34]巴金《憩园》的翻译出版状况如下:巴金《憩园》(“岩波新书”版,冈崎俊夫译,岩波书店,东京,1953年8月)。巴金《憩园》(奥平卓译),《现代中国文学4 老舍、巴金》(河出书房新社,东京,1970年11月)。巴金《憩园》(村冈圭子译,幻洋社,函馆,1993年8月)。与前三部作品相比翻译次数要多。但遗憾的是,有关《憩园》的研究成果却为数不多,只有几篇论文与书评。早在首次翻译出版《憩园》之前,冈崎俊夫就写下了他对《憩园》的感想。他说:巴金与以往相同,仍旧在认真思考痛苦、爱等问题,似乎不会以冷静的态度来面对现实。例如:姚国栋只看了一部电影就要改变教育孩子的方法,这种写法未免太单纯,不够现实。[35]冈崎俊夫《巴金的深度》,《中国文学》第101号(中国文学研究会,东京,1947年11月)。而在《憩园》《译者后记》中,冈崎俊夫也强调《憩园》发表于抗战时期却没有从正面面对现实、揭露战争的残酷;但在另一方,他又指出:巴金在《憩园》中把目光转向生活在边缘的平凡人,深入挖掘他们的心灵,展现了他毫不动摇的一种对人的信赖,这同时也是向现实发出抗议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泉。[36]冈崎俊夫《译者后记》,巴金《憩园》(冈崎俊夫译)。
关于“挖掘人物心灵”,小野田耕三郎认为:这是指《憩园》万昭华所说的“扩大自我”的思想;这种思想虽然是一种观念、理想,但它可以让自我与他者建立一种和谐关系,把人的社会因素与个人因素在人的内面加以统一。[37]小野田耕三郎《关于作家巴金(1)——关于〈灭亡〉、〈憩园〉——》,《北斗》第1卷第3号。桧山久雄由“扩大自我”的思想联想到了罗伯托•罗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1906-1977)导演的电影Europa '51(《1951年的欧洲》,1952年)。电影描述了一位贵妇在儿子自杀后突然觉醒,深入贫民“扩大自我”,为社会做慈善事业,结果落得唱独角戏,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桧山久雄指出:罗塞里尼的意大利式现实主义无法解决当时欧洲社会所面临的实际问题;而巴金笔下的万昭华心里很清楚,如果她的“扩大自我”的思想只是一种个人的憧憬,那么这对社会是无能为力的,正因为如此,万昭华的思想影响了“我”的创作,最终使“我”修改了小说。为此,桧山久雄认为相比之下巴金可谓现实主义者。[38]桧山久雄《巴金〈憩园〉》,《新日本文学》第8卷第11号(新日本文学会,东京,1953年11月)。
川田进从理想化的“母亲形象”讨论了《憩园》。他认为:“我”对旧友夫人万昭华寄予好感,但却无法向她坦白,这让“我”逐渐对她建立了一种“母亲形象”,而“我”投向于她的“母亲形象”又直接影响到“我”对小说的修改。川田进还说:这种影响关系也同样出现在巴金《第四病室》(1946年)之中。例如:陆怀民由于母亲死后父亲续弦,难以忘怀生母而离家出走,住院期间便在杨木华大夫身上找到了理想化的“母亲形象”,与她建立了温馨的友谊。通过这些例子,川田进指出:两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由于为“母亲形象”打动心灵,因此对此产生了“依赖”心理,这种关系最终使小说失去了描述战争年代的作品所应具备的真实性。[39]川田进《巴金小说中的“依赖”结构》,《国际研究论丛 大阪国际大学纪要》第1卷第1·2号(大阪国际大学,1989年3月)。
1970年,日本作家堀田善卫(1918-1998)在一次座谈会上说:《憩园》这部小说结构本该相当立体,但总是令人感到非常平板。[40]冈崎俊夫也在《巴金的深度》中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说:《憩园》的“结构力”使他只用两个晚上的时间就看完了这部小说。他虽然没有说《憩园》有“平板”之嫌,但他明确指出《憩园》是由三种因素构成的:以杨家的故事为主线,以姚家的内情为复线,此外穿插了“我”正在创作的小说。竹内好(1910-1977)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憩园》富有一定的立体感。[41]《连载座谈会 中国现代文学与日本文学 对文艺讲话的理解》,《现代中国文学 月报》6(河出书房新社,东京,1970年11月)。坂井洋史以此为切入口,具体分析了《憩园》的“侵入”结构,他指出:“我”回到家乡,寄居在姚家的“憩园”里,从外部“侵入”了这种封闭性空间;姚家从杨家买下“憩园”,直接“侵入”了保留在“憩园”的杨家父子(杨梦痴与次子寒儿)纯真的童年时代;寒儿常常“侵入”“憩园”折花;万昭华作为姚国栋的后妻“侵入”了他与前妻遗子虎儿之间的父子关系;前妻母亲即赵家老太太“侵入”到姚国栋、万昭华夫妇之间酿成不睦的阴影。此外,“我”出于自己的“故事”——封建家庭的没落、离散等真实“故事”——的优越性,开始干涉姚家对虎儿的教育,探问杨梦痴的悲剧,但这些“侵入”纷纷遭到姚国栋与寒儿的拒绝;相反,在万昭华自我牺牲的人生哲学的“感化”亦即“侵入”下,“我”亲自否定了自己的“故事”,并修改了与自己的“故事”同源的、以劳苦大众的悲惨境遇为主题的虚构小说的结尾。不仅如此,虎儿的偶然之死根除了赵家对姚国栋、万昭华夫妇的“侵入”,而杨梦痴栖身之处的大仙祠被拆毁这一情节同时抹消了万昭华未能挽救杨梦痴(“扩大自我”的失败)的记忆。那么,巴金为何要把姚家的“故事”焦点集中在万昭华一人身上?坂井洋史认为:这是因为巴金要借助于万昭华这一拥有“扩大自我”思想的人物形象,来表现他奉为人生哲学的居友的伦理学说——“生命的开花”;作家把自己的关心坦率地表露在小说中的做法虽然有损文本整齐,但这种“拧劲”同时也是《憩园》深度的来源。[42]坂井洋史《〈憩园〉论——“侵入”与花园的结构》,山口守、坂井洋史《巴金的世界——两个日本人论巴金》(东方出版社,北京,1996年1月)。现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
巴金的代表作《寒夜》是一部被译成日文次数最多的小说,共有四种日译本。[43]巴金《寒夜》的翻译出版状况如下:巴金《寒夜》(冈崎俊夫、嶌静子译,筑摩书房,东京,1952年7月),本书后被编入:《现代中国文学全集》第7卷《巴金篇》(河出书房,东京,1954年9月)。巴金《寒夜》(常石茂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8 抗战期文学集2》(平凡社,东京,1963年4月)。巴金《寒い夜》(立间祥介译),《世界文学全集》72(集英社,东京,1978年5月),本书单行本为:巴金《寒い夜》(“岩波文库”版,立间祥介译,岩波书店,东京,2016年3月)。巴金《寒夜》(村冈圭子译,北书房,札幌,1982年7月)。1952年,首次翻译出版《寒夜》时,冈崎俊夫在《译者后记》中根据茅盾(1896-1981)《八年来文艺工作的成果及倾向》[44]茅盾《八年来文艺工作的成果及倾向》,《华西晚报》(成都),1945年12月31日。现收于:《茅盾全集》第2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96年)。一文介绍了抗战末期在无法揭露现实社会的政治腐败之中作家们所采取的三种写作态度。一是“写些最有现实意味,足以借古讽今的历史题材”;二是既然没有自由写大后方和正面战场,那就写敌后游击区、沦陷区,“既然不许暴露最有典型性的罪恶,那就只好写‘小城风波’,写乡村土劣,写知识分子的苦闷脆弱”;三是“介绍世界古典名著”。就此,冈崎俊夫指出:《寒夜》是一部描述“知识分子的苦闷脆弱”的典型作品,因为巴金逐渐摆脱了初期的个人英雄主义,而“在抗战末期,以他成熟的笔法集中描述了生活在边缘的平凡人的平凡小事,与描述外在因素相比,巴金更倾向于挖掘人的内心深处、寄托爱的哲学”。冈崎俊夫虽然感受到了汪文宣的“苦闷”,但他并不认为汪文宣是“脆弱”的,他最后强调:“主人公虽然除了叹息、抱怨、呻吟之外并没有对自己的敌人进行过任何反抗,便在忍辱之中丧失了性命,然而,这种忍辱则是中国人民顽强展开斗争的源泉”。
此后不久,日本一些学者举办了一场《寒夜》集体书评会。[45]该次书评会以“巴金作品《寒夜》合评”为题,共发表了六篇文章:木岛廉之《在战争下》、穴山严子《树生》、外河与志子《寒夜——关于树生的生活方式》、前田苓子《巴金的悲剧》、松崎治之《杂谈》、小西升《文宣的生活方式》,均刊载于:《中国文艺座谈会记录》第5号(九州大学中国文学研究会,1955年8月)。现收于:《〈寒夜〉研究资料选编(上、下册)》(周立民、李秀芳、朱银宇编,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2018年10月)。木岛廉之对于冈崎俊夫的上述评价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汪文宣的“忍辱”精神与“中国人民顽强展开斗争的源泉”是不相同的。因为,汪文宣虽然对终战寄予希望,但那是一种茫然的希望,并不是一种为了积极开拓自我人生的希望,他过着一种“逃避自我、丧失主体性、放弃自我批判的生活”。前田苓子也认为由于对于长久的抗战、肺病、婆媳矛盾的激化无能为力,汪文宣才感到苦闷与孤独。同时,前田苓子还指出了巴金写作态度的转变:巴金在浪漫的革命年代为了变革社会环境而积极面对由“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产生的苦恼;但在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激烈斗争的社会形势下便着重提倡在“个人与个人的关系”中产生的“爱的哲学”。小西升认为汪文宣的言行体现了这种“爱的哲学”,他指出:汪文宣总是按照他与周围的关系生活的,哪怕忽略自己也要与周围保持协调,如此被动的性格使汪文宣的行动受到外部条件的影响。至于女主人公树生,穴山严子指出:巴金在《寒夜》中描写了只会后退、不知己任、固执于狭小的自我世界的人物,因此树生丧失了自主性,把全部思想集中在“我想得到自由,我想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一点,这也说明作者自身的思想极为贫乏,是一种没有渗透到生活中的未能扎根的观念。前田苓子认为树生“要求自己要十分自然、诚实,努力避开以某种道德义务观念或盘算来拖延内心中早已死去的热情”,只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得更丰富、更快乐。松崎治之批判了积极、理智的知识分子树生的自私自利的层面,指出抛弃汪文宣对她的爱情而追求自由的树生已经完全丧失了伦理观念。
此次集体书评会结束后,《寒夜》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受到学术界的关注。直到1980年代后期,一些学者再次围绕《寒夜》中的人物形象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川田进运用了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以及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的原型论(Archetype)解析了汪文宣做的梦。在《寒夜》第二章中,失去父亲的汪文宣梦见自己在一次轰炸中不顾妻儿的阻拦去寻找外出的母亲,对此,川田进指出:“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来解释,汪文宣背后拖拽着兼容爱恋母亲、敌视父亲这两种因素的俄狄浦斯情结;按照荣格的学说来解释,恋母情结的基础即大母神(Great Mother)的原型构成了汪文宣情绪波动的原点”。在荣格的原型论中,出现在男性梦中的异性形象的原型被命名为“阿尼玛”(Anima)。川田进认为:汪文宣最初把阿尼玛投射到母亲身上“创造了母子一体化的世界”,而当他“不久发现母亲也是他者之后,便开始反抗母亲,由此构建了独一无二的女性形象(阿尼玛)”即树生;可是在汪文宣的潜意识中“恋母情结尚未解消”,他终究未能脱离母亲而自立。除此之外,川田进还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概念讨论了汪文宣的“自我”问题,他指出:在《寒夜》中,一味追求快乐、满足欲望的树生具备“本我”(寻求快乐)人格,拥有保守思想的汪母受到“超我”(道德约束)的支配,而汪文宣为了调停争执不休的两股势力,只能扮演被动的“自我”(为适应现实生活而约束本能冲动)的角色。上述两点构成了家庭破灭的主要原因。[46]川田进《〈寒夜〉的梦的解析——汪文宣的自我》,《野草》第40号(中国文艺研究会,大阪,1987年9月)。现收于:《〈寒夜〉研究资料选编(上、下册)》。河村昌子也注意到了汪文宣梦中的“母子一体化”的关系,她指出:汪文宣向树生多次表现出孩子面对母亲的态度,“在自己与妻子之间构成孩子与母亲的关系,这使汪文宣感到幸福”。河村昌子认为:患有肺病的汪文宣的愿望就是能够通过家人的护理得到他们的疼爱,调停婆媳之间的争执,实现关怀所有弱者的无限量的母爱。[47]河村昌子《巴金〈寒夜〉人物形象考(1)汪文宣》,《御茶水女子大学中国文学会报》第16号(御茶水女子大学中国文学会,东京,1997年4月)。
关于汪母与树生的人物特征,岛田恭子认为:汪母在民国成立前后接触过新思想,她一定渴望婚后过上更美好的精神生活,然而在不合理的封建道德的压迫下,身为妻子的她便不得不放弃她的愿望;树生是五四的产儿,新思想已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她主张男女平等、提倡自由恋爱,她与汪文宣之间的爱情也是建立在这种精神上的。[48]岛田恭子《关于〈寒夜〉》,《巴金文学研究资料》1990年第2期(黎明大学巴金文学研究所,泉州,1990年)。现收于:《〈寒夜〉研究资料选编(上、下册)》。河村昌子通过深入考察清末以及民国时期的女子教育,具体分析了决定汪母与树生的价值观的主要因素。她指出:汪母在学堂中接受的教育尽管可以纳入国民教育系统中,可是教育内容仍旧以礼教中的妇德为主,目的是要培养贤妻良母;相反,树生通过接受五四时期之后的大学教育获得了与男性同等的知识与学历,这使她能够在毕业后一直保持着维持自由生活的经济来源。在《寒夜》尾声,作者使富有母爱的汪母走向了可悲的末路,让从兰州回来的树生突然满怀母爱。河村昌子认为:巴金如此突然改变人物性格,意味着作者要摆脱两位女性所代表的不同年代,以迎接抗战结束后的新时代。[49]河村昌子《民国时期的女子教育状况与巴金的〈寒夜〉》,《现代中国》第72号(日本现代中国学会,东京,1998年10月)。现收于:《〈寒夜〉研究资料选编(上、下册)》。
巴金晚年的代表作《随想录》全五集是由石上韶一人译成日文出版的(1982-1988年)。据筑摩书房编辑柏原成光透露,他提议出版社出版《随想录》的理由有三:“第一,巴金先生是在日本广为人知的少数中国作家之一。第二,作者写出了自己亲身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宝贵经验。第三,石上先生的翻译简单易懂,是非常优秀的作品。”[50]《附录》,《细读〈随想录〉》(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4月)。自第一卷日译本出版开始,译者石上韶在每一本集子的书尾都写下了《译者后记》,对《随想录》的写作情况作了基本介绍,回忆了在翻译工作中与巴金进行的交流。例如:1982年10月,关于翻译出版《探索集》(1981年4月)一事,石上韶亲自拜访了巴金,取得了巴金的欣然同意,同时向巴金求教了书中的一些疑点。当时,他还没有读到第91篇“随想”《干扰》(1982年8月),不知道巴金后背囊肿术后的痛苦生活,以及各种杂务给巴金的写作生活带来的干扰。后来,读完《干扰》后他才发现自己也曾干扰过巴金的生活,因此深感抱歉。[51]石上韶《译者后记》,巴金《探索集》(石上韶译,筑摩书房,东京,1983年3月)。1984年5月,巴金来到东京出席国际笔会之际,石上韶对他进行了单独采访。访谈后,为了慎重起见,他问巴金在交稿之前是否需要过目。他这样问,一是急于向共同通讯社交稿,二是以为巴金年老体弱、会议忙碌,也许不会要求看稿子。然而,巴金的回答使他出乎意料。到了第二天,巴金在翻译人员陈喜儒的帮助下顺利地看完了稿子。这让他感受到巴金终究遵守了他在第112篇“随想”《〈茅盾谈话录〉》(1984年2月)中表明的立场——公开发表谈话之前要“取得谈话者本人的同意”。[52]石上韶《译者后记》,巴金《病中集》(石上韶译,筑摩书房,东京,1985年12月)。而在前一年的1983年新春,石上韶以香港三联书店版为底本翻译《真话集》(1982年10月)时,发现第73篇“随想”《鹰的歌》(1981年11月)整页空白。当时,他虽然对此感到奇怪,但还不了解由于香港《大公报》发表第72篇“随想”《怀念鲁迅先生》(1981年9月)时擅自删除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文字,因此巴金没有把谈到此事的《鹰的歌》寄给香港《大公报》这一经过,只以为是被开了天窗。后来,石上韶于同年6月去上海拜访巴金时,巴金亲手送给他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真话集》(1983年2月),还特意告诉他整页空白的那篇已经填补上了。于是,他便向巴金打听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可是巴金似乎不太愿意提到此事,他也就没有刨根问底地问下去。关于《怀念鲁迅先生》文字被删除的原因,石上韶指出了始于1981年4月的“批判白桦运动”造成的“收紧”局面给文学创作带来的影响。关于这一点,他还提到了巴金在第66篇“随想”《〈序跋集〉序》(1981年5月)中谈到的“冷风”,并认为它同时也意味着1983年10月展开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53]石上韶《译者后记》,巴金《真话集》(石上韶译,筑摩书房,东京,1984年4月)。除此之外,石上韶介绍了发表于“文化大革命”结束十周年的第145篇“随想”《“文革”博物馆》(1986年8月)在读者之间引起的强大反响以及给党的高层领导带来的震撼。另外,石上韶还根据巴金在最后一篇“随想”《怀念胡风》(1986年9月)中讲述的他曾经发表“违心之论”批判胡风但到了晚年胡风病逝后却“终于失去了向他偿还欠债的机会”一事,认为这篇文章典型地反映了巴金的自我反省意识,并指出这种自我反省意识是《随想录》全篇的特色之一。[54]石上韶《译者后记》,巴金《无题集》(石上韶译,筑摩书房,东京,1988年5月)。关于巴金的这种姿态,石上韶早已强调过:“巴金并没有把自责看成一种单纯的牢骚。巴金要以此为契机,沿着一条深入挖掘自我心灵、追求事物真实与人生道理的探索之路走下去。”[55]石上韶《译者后记》,巴金《探索集》。
关于《随想录》的创作与1980年代的时代背景之间的相关性,野间信幸也谈到了对电影《苦恋》的批判所带来的上述影响直接导致巴金自1981年9月至1982年1月(除了《鹰的歌》以外)搁笔停止创作《随想录》这一现象,但是他对此认为:四个月之余的创作空白时间意味着巴金针对政治压迫展开的一次反抗。此外,野间信幸还指出了“说真话”的含义的变化:从《探索集》到《真话集》,“说真话”一词的重点由进行自我分析转化为提倡实际行动。[56]野间信幸《巴金〈真话集〉的世界》,《野草》第34号(中国文艺研究会,大阪,1984年9月)。近年,河村昌子仔细梳理了熊井启(1930-2007)导演的日本电影《サンダカン八番娼馆 望乡》(《望乡》,1974年)在中国上映后引起的激烈争论,总结了巴金对《望乡》及其争论,以及对理查德•T•海弗朗(Richard T.Heffron,1930-2007)导演的美国电影Future World(《未来世界》,1976年)的看法。她指出:此次争论给巴金带来了一个担忧——体现在排斥《望乡》的各种言论中的僵硬的伦理观将会把年轻一代改造成如同机器一样的人,就像在《未来世界》中把“人”改造成的“机器人”那样;也正因为如此,巴金才提出了“独立思考”的观点,在此原动力下创作了《随想录》。[57]河村昌子《巴金创作〈随想录〉的原动力——从电影〈望乡〉、〈未来世界〉来思考》,《野草》第99号(中国文艺研究会,大阪,2017年3月)。
在《随想录》尚未出齐的1980年代中期,日本四位年轻学者围绕《随想录》举行了一次座谈会。代田智明认为: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思维方式早在宋、明时期业已完成,而到了明末清初,李卓吾(1527-1602)的“童心说”、金圣叹(1608-1661)的白话小说等提出了与此不同的新颖的想象力,也就是在对于不可视的现实进行可视化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作为想象力根源的自我内面;这正是鲁迅(1881-1936)《摩罗诗力说》(1908年2、3月)中的“心声”,也是周作人(1885-1967)作为现代文学口号提出的“老实话”,而巴金的“说真话”也继承了这一谱系。代田智明进一步指出:尽管如此,由于种种障碍,诚实的“心声”或发自内心的“真话”却无法直接促进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因此,语言就不得不悬挂在梦幻与现实、自我内面与外部社会之间;巴金对此是有所自觉的,他的《随想录》令人感到作者仿佛以醒悟的目光审视自己的语言,然而,巴金与周氏兄弟一样,仍旧没有放弃探索文学将在社会中起到的积极作用。坂井洋史却认为:巴金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发言能够起到改变现实情况的作用;相反,对于某一具体事件的批判论调越强,巴金便越有可能对批判本身感到空虚。尽管如此,巴金之所以仍要坚持批判的态度、写下那些批判现实的文字,是因为巴金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自己,通过不断批判自己犯下的罪恶来把自己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坂井洋史进一步指出:这种贯穿于《随想录》全篇的赎罪意识,早在《灭亡》杜大心的形象上就已经表露出来;而在反右派斗争时期,巴金也同样是通过批判他心目中的法斯特(Howard Melvin Fast,1914-2003)来批判自己的。[58]坂井洋史、代田智明、山口守、藤井省三《座谈会 现代中国文学与巴金〈随想录〉——从精神史远景出发的一种尝试》,《猫头鹰—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学—》第3号。
巴金逝世后,坂井洋史针对《随想录》在国内的研究趋向提出了质疑。首先,他举出了周立民《痛切的情感记忆与不能对象化的〈随想录〉》[59]周立民《痛切的情感记忆与不能对象化的〈随想录〉》,《细读〈随想录〉》。一文,反对周立民把《随想录》看成传达“文化大革命”“现场感觉”的文本。坂井洋史认为:在“文本是传达何物的媒介”这种观念下,读者往往受到作者意图的支配,无法依靠各自的个别性自由介入文本,只能追随作者的“原经验”来“再现”先验地存在着的“事实”,这完全是为了服务于某种目标而使个人变成“工具”的“现代性”表现。而对于构成“现场感觉”的核心因素即作为无法对象化(一般化或抽象化)的“唯一”内容的“情感记忆”,坂井洋史也指出:把“情感记忆”也编入在内的、巨细无遗地反映着曾经存在过的所有事实的“历史”,不过是一种不能叙述、无法文本化的“理念型”而已;如果说尽量接近这种作为“本质”的“理念”性“历史”才算是人对“真实”采取的唯一“正确”的态度,那么这也同样否定了人的能动性,在重视作者个别性的同时轻视了读者的个人性。由此,坂井洋史批判了把无法避免变化的记忆也都置于理性控制下的“人类中心主义”(竹内好的所谓“近代主义〔kindai-shugi〕”)。[60]坂井洋史《记忆·历史·文本——与周立民君商榷》,《细读〈随想录〉》。现收于:坂井洋史《巴金论集》,改题为《〈随想录〉和历史的记忆——与周立民君商榷》。
在此基础上,近年,坂井洋史还归纳了批判或拥护《随想录》的种种言论的问题所在。他指出,不管评论者的立场如何,他们同样认为文学文本是直接反映现实的:批判者往往以《随想录》缺欠“真实性”——本来与作者或文本毫无关系的、外在于此的思想、哲学、历史观、甚至对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期待等——为据,来批判巴金的自我反省不够彻底以及《随想录》对变革社会无能为力;而拥护者也同样在努力证实内在于《随想录》的、再现历史事实的“真实性”。坂井洋史认为:哪怕从文本夺去“真实性”之后仍旧还能保留下来的某种“价值”才真正属于《随想录》的“文学性”,而以这种“文学性”为基础针对上述批判性言论发出的抗议才算是真正有效的反驳。就此,他以巴金的“噩梦”为线索分析了《随想录》叙述主体的复杂性。他指出:在《随想录》中,梦景和现实混淆在一起,时间的前后次序被打乱,现实脱离了其原有面貌(如人变兽)侵入到梦境之中,而在脱稿后,作者还要修改、校订、反复阅读自己的文字……这些因素不仅说明巴金在创作过程中被迫要反复承受“文化大革命”中残酷的人身迫害,同时也意味着作者与文本之间建立了复杂多样的关系。《随想录》叙述主体正是由这些可视因素与不可视因素铸成的整体,而《随想录》的“文学性”源泉亦在于此。[61]坂井洋史《“文学”的拒绝,或者不可视的“文学”》,《“生表象”的现代》(森本淳生编,水声社,东京,2015年10月)。该篇经修改,发表于:《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4期(2016年8月),改题为《〈随想录〉的叙述策略和魅力》。现收于:坂井洋史《寻找巴金》(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2019年1月)。
本文围绕“巴金思想研究”与“巴金作品研究”这两个层面介绍了至今长达八十余年的日本巴金研究的整体面貌。在思想研究方面,有些学者主动收集鲜为人知的各种相关史料,描述出巴金与欧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思想交流,有些学者经过具体分析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指出了其之理想化与观念性倾向。在作品研究方面,有些学者关注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及其转变如何体现在文学创作之中,有些学者注重分析作品本身,或者探讨作者、文本、读者之间的关系,或者挖掘书中人物的内心活动,讨论人物形象是否具备真实性。这些论点,在我们思考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时,或者探讨巴金如何理解人等问题时,是颇富启发性的。如果从笔者个人的关心来讲,巴金笔下的革命家们面临死亡之际,如何面对渴望生存、恐惧死亡等一系列内在于生命的、源于本能的反应?而这些内心活动是否在坚持革命思想的同时遭到了压迫,甚至被排除?笔者认为这些问题仍有深入讨论的余地。在今后的巴金研究中,我们应该以广阔的视野去关注巴金饱读过或者翻译出版过的俄国、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的现代文学,探讨这些作品是否给巴金的革命思想、文学观念、人物形象、作品结构带来了某种影响或局限。这是笔者对今后巴金研究的期待,也是笔者个人的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