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红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1857年4月1日,纽约的迪克斯和爱德华兹公司(Dix, Edwards, & Co.)出版了《骗子的化装表演》(The Conf i dence-Man:His Masquerade,以下简称《骗子》)——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小说描述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愚人节当天,行驶在密西西比河的“信仰号”(Fidèle)汽船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此背景下一场场行骗活动由此展开。自出版以来,《骗子》一直被F. O. 梅森斯(F.O. Matthiessen)[1]、范·威克·布鲁克斯(Van Wyck Brooks)[2]等美国评论家视为麦尔维尔的败笔之作。直到1949年理查德·蔡斯(Richard Chase)为其正名,评论家和读者对这部小说的态度才有所好转。蔡斯认为,《骗子》体现了麦尔维尔对美国乐观主义与进步主义的批判,是“仅次于《白鲸》的第二好书”[3]136,是“对美国精神的讽刺中最巧妙的作品之一”[3]122。基于蔡斯的结论,一些评论家探讨了麦尔维尔对19世纪中期美国社会的乐观情绪的讽刺。罗伊·哈维·皮尔斯(Roy Harvey Pearce)认为,麦尔维尔写作《骗子》是为了“呈现内战前美国文化中对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疯狂追逐”[4]。在艾瑞克·切菲兹(Eric Chey fitz)看来,《骗子》是对1857年9月经济危机的“完美预示”,因为它出版的时间恰好“接近这个经济灾难的伊始”[5]238。H·布鲁斯·富兰克林(H. Bruce Franklin)认为《骗子》“揭露了资本主义的腐朽根基,预示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灭亡。”[6]这些评论固然无可非议,但是评论家往往止步于麦尔维尔对1857年经济危机的预示和对美国进步主义的讽刺,未能进一步揭示出社会乐观情绪背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异化状态。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交往异化的呈现其实正是《骗子》区别于麦尔维尔前几部作品的一个重要方面。
马克思(Karl Marx)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附录《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以下简称《穆勒评注》)中对交往的描述是,“不论是生产本身中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交换,其意义都相当于类活动和类精神——它们的现实的、有意识的、真正的存在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7]170马克思指出,人的类本质是社会性,而真正的社会联系应该是“个人在积极实现其存在时的直接产物”[7]171。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社会联系以异化的形式出现。货币作为人的创造物成了异己的力量,人成了货币的奴隶。在信用业中,虽然异己的物质力量的权力被打破,人又重新处在人与人的关系之中,但是这仅是假象,因为信贷业中异化的是“道德的存在、社会的存在和人自己的内在生命”[7]168。麦尔维尔生活的时代是美国的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时代。然而,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使人的劳动发生异化,继而产生了交往异化。经济制度和银行体系的发展出现了以个人主义为基石的功利主义,人变得自私自利,道德衰败。1832年父亲破产去世后,麦尔维尔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而且他“见证了19世纪50年代经济泡沫的缓慢破碎以及人们对金融体系信心的丧失”[5]229。这些都促使麦尔维尔思考资本主义在美国的发展过程中造成的问题。而这些思考很自然地融进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骗子》中,“信仰号”汽船是19世纪中期美国社会的缩影,乘客的流动体现着社会中人与人的交往。本文以马克思的交往异化为依托,旨在分析小说中麦尔维尔对19世纪中期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呈现与思考。文章指出,《骗子》揭示了美国社会中的交往异化问题,即人际关系异化成物品的交换、金钱异化为主宰人的“上帝”、道德异化为信贷和投机的工具,进而体现了麦尔维尔对资本主义的怀疑态度。
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城市化、工业化和商业化迅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交通的改善促进了国民经济,也扩大了人们的社交网络。但是,在情感和精神方面,很多人陷入了孤立空虚的状态。1850年,麦尔维尔从戴金克(Evert A. Duyckinck)的书房中借阅了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旧衣新裁》(Sartor Resartus,1834)。《旧衣新裁》中,卡莱尔揭露了时代危机与工业化的联系。利奥·马克思(Leo Marx)等评论家曾指出《旧衣新裁》对《白鲸》(Moby-Dick,1851)创作的影响[8]。其实,《旧衣新裁》对麦尔维尔的影响并不仅限于《白鲸》,《书记员巴特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1853)等短篇和《骗子》中也可看出卡莱尔对麦尔维尔的影响。同卡莱尔一样,麦尔维尔在作品中也试图去指认资本主义进程中出现的异化问题。比如,在《书记员巴特比》中,麦尔维尔揭露了华尔街中人与人之间、人与劳动之间的异化。在《单身汉的天堂与少女的地狱》(“The Paradise of Bachelors and the Tartarus of Maids”,1855)中,麦尔维尔戳穿了新英格兰工厂将机器置于人之上的丑恶行径,并进一步指出工人间的疏离和隔阂。而在《骗子》中,麦尔维尔将故事设定在密西西比河的客船上。通过客船中思想、故事和商品的流动,麦尔维尔揭露了人际关系的异化。
《骗子》中,通过对比乘客对“聋哑人”和理发师的不同态度,麦尔维尔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关心的只是对方手中的物品,而非人格本身。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指出,人的类本质是社会联系或社会关系,但是在商品经济中,人的交往变成了“外部的、外化的类的行为”[7]173。“聋哑人”先后在手中的木板上写下五句话宣扬慈善,但是,因为没有任何的外在价值,“聋哑人”被视为明显的打扰。在19世纪的美国,“那些被看作是经济上不独立的人被社会遗弃,因为他们不能参与社会职能,除非改变工作方式、工作环境和社会化程序。”[9]36看到“聋哑人”身上没有任何的证明徽章,乘客嘲笑、推搡、殴打他,两名行李员“不知是否有意将重重的行李撞到他的身上,险些将他碰倒”[10]5。在讲述聋哑人故事的同时,麦尔维尔有意插入另一个角色——理发师。与经济上依赖他人的“聋哑人”不同,理发师是资本家的代表。他的门前挂有写着“No Trust”的木板。作为双关的“No Trust”体现出两层意思,一是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二是不接受欠款。值得注意的是,麦尔维尔指出这个标志“在岸上并不罕见”[10]5,这也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商业化、非人化。而且,此种资本家行径“并未引起乘客任何的嘲笑或讶异,更无丝毫愤怒”[10]5。理发师与乘客看似相互尊重,但是他们的交往实则是以相互掠夺为基础的。理发师关注的是乘客的钱,乘客关注的是理发师的技术。他们在相互联系中关心的只是彼此手中的物品,这一点十分符合马克思对交往异化的阐释。
另外,“黑基尼”因为没有劳动价值和交换价值受到了乘客的嘲弄和羞辱。与《白鲸》中的皮普(Pip)一样,“黑基尼”也因为黑人性和残疾受到了双重排斥。弗瑞德·V·伯纳德(Fred V. Bernard)注意到,皮普“有19世纪中叶美国最讨厌的两个特征——黑人性和疯癫”[11]。如果说皮普在智力上是低下的,那么“黑基尼”在身体上是有缺陷的。在资本主义社会,“黑基尼”没有劳动价值,只能将自己作为商品,利用自己的身体乞讨。在“接硬币”游戏中,乘客投硬币,“黑基尼”用嘴接。作为快乐的来源,黑基尼“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快乐并充满感激”,所以他“把痛苦的情绪都咽下去了”[10]14。尽管如此,他还是有所退缩,表情充满痛苦和无助的请求。但是乘客对其苦痛视而不见,且将其物化为取乐的工具:扔硬币的不仅是开玩笑的施舍者,还有扔纽扣的骗子。讽刺的是,“黑基尼”这个名字本身暗示着资本主义的腐败,因为“基尼”是第一批英国机器制造的金币,代表着批量生产、工业化,也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异化。
值得注意的是,“聋哑人”和“黑基尼”都被物化成一纸文件,他们都被要求出示书面材料来证明他们的残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关心的不再是人本身,而是凌驾于人之上的、独立的文件。“聋哑人”因为没有证明勋章被欺弄;“黑基尼”因为没有书面证明或任何关于他的文件遭到了质疑。在19世纪的美国,残疾的身体并不属于个人,相反,它们“受私人组织以及国家和联邦机构管理”[9]35。一个人只有持有证明材料才能说明自己是真的残疾,真实需要帮助。诚然,当时骗术滋生,书面材料能够帮助人们预防骗子。但是麦尔维尔也暗示了书面材料本身是可以伪造的,是不可靠的。小说中“黑色湍流煤炭公司”(the Black Rapids Coal Company)的代理明显是“骗子”的化身,其手上拿的交易书显然是假的。但是因为有此交易书,很多乘客上当受骗,购买了股票。由此可以看出麦尔维尔对所谓的证明材料的怀疑以及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信任的复杂性的思考。
《骗子》中人际关系的异化还体现在友情的变质。资本主义社会中,友谊是一种以相互利用为基础的假象。托马斯·弗赖伊(Thomas Fry)的故事证明,友情常与权力、虚伪和腐败相连。小说中,诚实的托马斯在等待作证的过程中呆在监狱,却因监狱潮气遭受残疾。虽然他在法庭上证明自己亲眼目睹一名绅士的杀人行为,但是法庭依然判决这位绅士无罪。托马斯的反思是,他的不幸是因为缺少朋友。没有朋友为他交保释金导致了他的残疾,而绅士得以脱罪则是因为他用金钱买到了朋友。托马斯的领悟极具讽刺意味。因为友谊在他的经历中缠绕着权力与虚假。麦尔维尔通过谋杀者购买法律裁决的行为,揭露了人际关系的扭曲和法律体系的腐败。《骗子》暗示,法律体系的堕落会使人陷入两种境地,一是轻信,体现在杀人者对金钱的无所不能的力量的相信;二是不信任,体现在以托马斯为代表的普通人对法律的失望。残疾的托马斯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真实的故事,所以他决定讲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于是,他穿上破旧的军外套,露出瘫痪的两条腿,打扮成在美墨战争中受伤的退伍军人。托马斯的化装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生计,一个原本诚实的人只能变成一个不诚实的人。值得注意的是,一位旁观者对托马斯的化装十分愤怒,此处可见人们对面具和假装是零容忍的。但尤为讽刺的一点是,《骗子》中除了马克·温索姆(Mark Winsome)和埃格伯特(Egbert)外,其他人都掉入了“骗子”的骗术陷阱,即便是顽固的慈善家也未能逃脱骗子的咒语。
而且,小说中的友谊是基于功利主义的,其中透露着假装和虚伪。查纳·埃斯特(China Aster)的故事就证明了这一点。有学者认为查纳的故事十分突兀,削弱了小说的整体性。比如,蔡斯认为查纳的故事在小说中“显得十分奇怪,是个污点”[12]。称其为“污点”实在言过其实。事实上,查纳的故事十分重要,因为它突出了小说的交往异化主题。麦尔维尔通过查纳的悲剧死亡再一次强调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友谊的虚假与人际关系的异化。查纳在富有的朋友奥查斯(Orchis)的怂恿下,放弃蜡烛制造生意,从动物油脂转向制造纯洁的鲸油。奥查斯留下一万美元,并告诉查纳无需偿还,但出于正式,奥查斯要求查纳写一张欠条。然而,鲸油生意并不如意,查纳入不敷出。雪上加霜的是,此时已婚的奥查斯一改往日友好态度,要求查纳将钱和利息一并偿还给他。两位昔日的好友再见时,查纳发现奥查斯异常冷淡,牢骚满腹,完全没有推迟还款的可能。可以看出,查纳和奥查斯的友谊并不是人格上的相互吸引,而是金钱上的交易。麦尔维尔在该故事的结尾写道,“一切的根源是一笔友好的借款。”[10]345在查纳和奥查斯的交往中,两人关注的都是对方手中的物品。查纳渴望暴富,关注的是奥查斯的钱能为他带来的潜在的财富。奥查斯贪得无厌,他关注的是放贷给查纳能获得的利息。而且,在他们的交谈中涉及的也仅是金钱,是马克思指出的“我们彼此进行交谈时所用的唯一可以了解的语言,是我们彼此发生关系的对象物”[7]183。值得注意的是,查纳投资的鲸油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物质奢靡的象征,而奥查斯之所以金钱满贯是因为中了彩票。麦尔维尔暗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能脱贫,也可在短时间内倾家荡产,这种“加利福尼亚梦”所代表的一夜暴富其实体现了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不稳定性。而且,查纳签了两张欠条,一张是偿还奥查斯利息,另一张是向老农民抵押房子贷款的秘密合同。诚然,这些条据确保了交易的公平性,但是也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也是这些条据间接造成了查纳的最终死亡。
《白鲸》中,叙事者以实玛利(Ishmael)坦言自己作为水手出海的原因之一就是能赚些钱。他说,“人收到钱真是棒极了,想一下,我们确信钱是一切俗世弊病的来源,有钱人是绝对进不了天堂的。”[13]5在《骗子》中,麦尔维尔将“钱是一切俗世弊病的来源”作为主题,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作为交换的中介被异化,成为真正的“上帝”。而人与人的互动实则由功利主义支撑,这体现了麦尔维尔对自由市场经济下人的自我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思考。
麦尔维尔塑造了“骗子”这一角色,并通过他的多次化装和欺骗行为向读者暗示金钱是人际交往的最终目的。一些评论家认为“骗子”是宗教意义上的恶魔。这种解释固然具有合理性,但是评论家忽视了“骗子”对基督教的宣扬实则是以金钱为目的。小说中,“骗子”一边宣扬爱,一边说服乘客给他钱,这种做法暗示着神与金钱的对等。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指出,在商品社会中,人凭借货币可以完成一切本质力量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货币将一切东西都变成了它本身不是的东西。货币,即金钱,本身是人与人交换的中介,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却变成人人追求的神一般的存在。小说中,“骗子”先是化装成帽子有黑带子的人,骗取好心商人的钱,紧接着换上灰色大衣,变成慈善家,号召乘客为“塞米诺尔寡妇和孤儿庇护所”(the Seminole Widow and Orphan Asylum)捐钱,并向乘客灌输要用华尔街精神建立世界慈善的想法。骗子多次将基督教的爱与俗世的金钱联系在一起,这体现了将金钱奉若神明的资本主义思想。而且,骗子作为资本家的代表,极力消除以大学生为代表的社会中的怀疑情绪,让乘客接受资产阶级秩序中的功利主义推力。切菲兹注意到,“当时的媒体中经常将骗子与资本家等同起来”[5]242。切菲兹的观察在骗子化装成煤炭公司代理人的场景中尤为正确。骗子化装成代理人,假装偶遇大学生,说服大学生塔西陀(Tacitus)的可恶之处,“奥维德、霍拉斯、安纳克雷翁及其他人的不道德行为,以及艾斯基勒斯和其他人的危险神学”[10]40。19世纪的美国强调共和主义,而塔西陀的著作因为宣扬消除阶级差异和压迫,反奥古斯都,扬共和主义颇受人们尊崇。西塞罗、霍拉斯等人的作品也备受喜爱。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1808年写给孙女安妮(Anne)的信中说,“米德尔顿的《西塞罗传》是当时最有价值的书之一。而且我认为塔西陀是世界上第一位作家,他的书将历史和道德结合在一起,这一点是其他书中没有的。”[14]如赫歇尔·帕克(Hershel Parker)所言,“麦尔维尔自身就是怀疑主义的典范,他用《圣经》以及希腊罗马的经典之作抵抗大众文化。他就是魔鬼不希望存在的那种人。”[15]260“骗子”让大学生弃读古时道德家的作品实则是想让大学生和其他乘客抛弃怀疑主义,接受现存的货币主宰体系,将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灌输给他们。此外,“骗子”还伪装成草药医生,向乘客兜售“全香脂活力剂”(Omni-Balsamic Reinvigorator)和“撒玛利亚止痛剂”(Samaritan Pain Dissuader),他利用乘客对西医职业医师的怀疑,诱骗乘客购买假药。他也假扮成“哲学智慧办公室”(Philosophical Intelligence Office)的工作人员和“世界主义者”(the Cosmopolitan)套取钱财。“骗子”的套路总是如此:接近乘客,讲述慈善或信任的重要性,然后索要钱财或兜售伪造产品。金钱是“骗子”与他人交往的出发点,也是终结点。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被骗的人并非单纯无辜的受害者。大学生因为渴望暴富才投资股票;病榻上的守财奴听闻能够获得三倍的回报才进行投资。他们在无所不能的金钱面前丧失了理智和批评维度,变成了金钱的奴隶,成了马尔库塞所讲的“单向度的人”。理查德·M·库克( Richard M. Cook)认为船上的乘客总在“不停进行变形”,这体现了人的神秘本性,比如,小说中,“读塔西陀的学生变成了一个资本主义投机分子”,“坚定的守财奴为了能马上获取收益变成了投机者”[16]557。在麦尔维尔笔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钱是富有能动性的。大学生是知识分子的象征,代表着知识、理智、好奇心和真理。但是他也未能抵抗金钱的诱惑,盲目进行投资。麦尔维尔或是在暗示知识分子的经济窘境,鞭挞社会中货币至上的思想对人的侵蚀以及资本家剥削的无孔不入。总之,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由交换的中介转变成了主宰人的上帝,功利主义变成了人际交往的基础。金钱是骗子行骗的动机,也是人被骗的原因。
此外,麦尔维尔还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盛行的自我主义与个人主义。19世纪上半叶,美国的资本主义快速发展,人们追逐利益享乐。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在描述1800年左右的美国时写道,“价值和智慧已经不再指引美国了…对财富的贪婪,对权力的欲望…在美国的熔炉里熊熊燃烧。”[17]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1842年的美国笔记中写道,美国有“对贸易的国民热”[18]。就连自由资本主义的赞扬者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也注意到了贸易中人的自私与虚伪。他在演讲《人即改革者》(“Man the Reformer”,1841)中指出了美国的贸易体系的自私本质。在演讲《新英格兰改革家》(“New England Reformers”,1844)中,爱默生继续说道,“这些贸易生意让我停下来思考,因为它们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虚假关系。”[19]麦尔维尔对自由资本主义的怀疑在《雷德博恩》(Redburn,1849)中已有体现。雷德博恩在船上拿起朋友赠予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发现第一章的标题“如饼干和芝士一样干燥无味”,而且“越来越枯燥”[20]。此处可见麦尔维尔对亚当·斯密所倡导的自由放任经济的不满。《骗子》中,麦尔维尔对自我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批评主要体现在他对温索姆和埃格伯特的刻画上。很多评论家指出温索姆在样貌、行为和思想上贴近爱默生,埃格伯特则更像梭罗,所以《骗子》体现了麦尔维尔对超验主义思想的怀疑。但是评论家忽视的一点是,麦尔维尔反对的不仅是超验主义者的个人主义,更是19世纪中期自我主义和个人主义精神对资本主义的支撑。“信仰号”汽船上人来人往,交易频繁,这更像是资本主义市场。小说中,埃格伯特作为温索姆的门徒不断向听众灌输人的完美以及自立的必要性,而且他坚持人不应该互帮互助。相反,他认为真正的友谊是高于物质现实的。这实则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功利主义支点以及功利主义的个人主义支撑。
《白鲸》中,麦尔维尔在对二副斯达巴克(Starbuck)进行描述后,写道“人很可憎,就像是股份公司和国家一样,里面可能有刀,有傻瓜,有谋杀。人卑鄙又微小。”[13]127在该语境中,麦尔维尔将人比作股份公司,其目的是强调相互依赖可能带来的风险和责任。也是在此处,麦尔维尔直接表明了他对股份公司的否定态度。1826年,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父亲艾伦·麦尔维尔(Allan Melville)深陷金融诈骗,多次向岳父岳母以及赫尔曼的舅舅皮特·甘瑟沃特(Peter Gansevoort)借钱,但是最终艾伦还是输光财产,一败涂地。麦尔维尔的生平经历与经济体系密切相关,而且他也见证了1957年美国的经济泡沫。《骗子》出版后的第五个月,也就是1857年9月的第一周,“纽约股票交易所的股票一天下跌了8%或10%”,而在同月下旬,再乐观的投机者也不敢投资三支以上的股票”[15]356。在《骗子》中,麦尔维尔揭示了19世纪上半叶信贷和投机中存在的问题,即货币与人合为一体,人本身成了交换的中介,人的道德等人格之物异化成了交换的工具。
《骗子》揭露了19世纪中期美国经济存在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投机性计划的危险。正如艾琳·菲涅尔-霍尼格曼(Irene Finel-Honigman)所言,麦尔维尔的最后一部小说“将民间故事与乔叟式寓言改编成投机活动和商业骗局”[21]。“骗子”在化装成煤炭公司代理人后,不断诱导乘客参与投机活动。他先是通过批判造成华尔街股票下跌的“熊市”获得乘客信任,然后哄骗大学生投资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新城市“新耶路撒冷”。明尼苏达州位于美国的中西部。19世纪上半叶,美国东部和欧洲对美国西部的土地有很狂热的投资热潮。50年代之前,明尼苏达州还是非工业化城市。1851年,美国政府与明尼苏达州的苏族印第安人签订条约,获得了数百万英亩的土地。之后,很多美国东部及欧洲的人前去明尼苏达州购买土地,置办农场。很多投机商则利用这个机会获利。大多时候,他们使用骗术,绘制地图,将不毛之地刻画成未来可期的丰饶之地。小说中,“骗子”就是一个这样的投机商。他手持地图,像大学生介绍“新耶路撒冷”地区的建筑、花园、演讲厅等,并多次强调这是真的。麦尔维尔此处在暗示19世纪上半叶广泛存在的土地投机骗局。而狄更斯1843年的小说《马丁·瞿述伟》(Martin Chuzzlewit,1844)中描述了类似的投机骗局:马丁投资了纽约的一块名为“伊甸园”的土地,打算在此定居,但是当他终于来到这个地方时才发现,所谓的“伊甸园”只不过是一片沼泽地。麦尔维尔很可能知道甚至读过《马丁·瞿述伟》。因为他的母亲玛丽亚·麦尔维尔(Maria Melville)非常了解狄更斯,而且读过《马丁·瞿述伟》。麦尔维尔一家也有在晚上大声朗读小说的习惯[15]631。由此可见,土地投资在19世纪上半叶十分普遍,麦尔维尔对此也十分了解。《骗子》中,虽然大学生拒绝投资“新耶路撒冷”,但这并非是因为他怀疑土地本身,而是因为他偶然听闻别谈论股票之火热。除了大学生,商人和守财奴也纷纷购买股票,以期获利。讽刺的是,煤炭公司也是一个虚构的公司。骗子手中的交易书很明显是伪造的,投资者的钱也定会付诸东流。从这一方面看,麦尔维尔批评了投机致富行为。
此外,麦尔维尔还揭露了借贷的弊处。《穆勒评注》中,马克思指出,异化在信贷行业尤为突出。信贷业中,“不是货币被人取消,而是人本身变成货币,或者是货币和人并为一体”[7]169。而且,“人的个性本身、人的道德本身既成了买卖的物品,又成了货币存在于其中的物质”[7]169。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获取必然会造成道德的衰退,而人们的社交联系中也会充满欺骗和伪善。温·凯利(Wyn Kelley)注意到,在《骗子》中,“麦尔维尔探讨了贷款、利息和抵押品的多层含义,并将此类交易的商业层面与慈善、文学层面一起讨论。”[22]然而,凯利并没有讨论信贷造成的道德返祖与人格异化。实际上,麦尔维尔写作《骗子》之时正是美国银行和货币体系发展之时。“利息”是道德上贬义的“高利贷”一词的委婉说法。小说中,奥查斯原本表明借给查纳的钱无需偿还,也不要利息,但是在查纳潦倒之际,奥查斯却执意让查纳偿还本息。查纳本是因为相信奥查斯的人格才答应接受奥查斯的贷款,但是信贷作为异己的物质力量扭曲了奥查斯的道德和人格。在信贷机制下,查纳和奥查斯的交往只能被货币化。而且,查纳为了偿还奥查斯的钱将房子抵押给老农民的做法也没能躲避信贷机制下的道德异化。查纳在病榻之时,老农民每隔一两天就骑着白马来催促查纳交房,就像“死神骑着白马追着可怜的查纳”[10]338。在信贷中,人自身成了交换的中介,道德异化成了信贷的工具。
父亲破产后的经济压力与19世纪50年代的经济泡沫迫使麦尔维尔思考美国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异化。麦尔维尔的最后一部小说《骗子》延续了前几部作品中对资本主义造成的异化的讨论,但是,其不同之处在于,《骗子》中,麦尔维尔将整个美国社会浓缩至“信仰号”汽船里,用乘客的交易来体现美国社会中异化的人际交往。首先,人际关系被异化。残疾角色被物化成一纸文件,他们又因没有劳动价值或交换价值被嘲弄。友谊中掺杂着权利与腐败,虚假与利益。其次,金钱异化为主宰人的“上帝”,功利主义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支撑。“骗子”出于经济动机欺骗乘客,且执意说服大学生接受货币至上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而乘客也是因为利诱才会上当受骗。这证明了资本主义是以功利主义为支点,而功利主义又以个人主义为支撑。最后,在信贷业和投机中,虽然看似人向自己也向别人复归,但道德、信任本身被异化成了工具,用以支持信贷和投机的发展。而《骗子》在出版后的近一百年里被忽视甚至遗忘,其中一个原因或许就是《骗子》与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发展并非共谋,而是批判。重读《骗子》可以发现,麦尔维尔的深刻性在于,他将交往异化问题杂揉进“美国之船”,这不仅是对社会中人际疏离的暗示,也是对美国的资本主义发展进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