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悦
金庸(1924—2018),原名查良镛,生于浙江省海宁市,武侠小说作家、新闻学家、企业家、政治评论家、社会活动家,“香港四大才子”之一。金庸最突出的成就是武侠小说的创作,是现代武侠小说的集大成者,其每一部作品都被反复搬上银屏银幕,更有若干经典内容入选初高中语文教材。金庸作品饱含深刻的人生哲理和深厚的东方文化内涵,涵盖了丰富的传统文化知识,从天文地理、历史宗教、文学艺术、医药民俗到道德人伦无所不包,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读者。本文主要探讨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书法元素,并揭示这些元素背后的中国传统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
书法与武功都植根并生长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都属于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虽然各有不同的内涵和规律,却也存在着融会贯通的文化关联。书法和武功都讲求内外兼修、技道并重,注重探索内在的力度和美感,以习外修内、由技而道为终极追求。书法武功乃是金庸武侠作品中的独特组成,有着其不同凡响的艺术魅力,堪称别具匠心的艺术独创。
在金庸作品《神雕侠侣》第十二回“英雄大宴”至第十三回“武林盟主”中,有着很大篇幅对朱子柳以 “一阳书指”大战蒙古王子霍都的精彩描写。朱子柳即为《射雕英雄传》中一灯大师四大弟子“渔樵耕读”中的“读”,曾经中得状元,做过前任宰相。他文才高炯书法精湛,并将书道与习武融为一体。在与霍都交手过程中,他使用的兵器“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前后使用招数融入各种书体。首先是楷书,武功招法出自唐代褚遂良所书《房玄龄碑》。《房玄龄碑》为褚楷代表作品,笔法字法皆与《雁塔圣教序》如出一辙,只是现今碑刻残迹过多而没有成为如同后者一般广泛沿用的习书法帖。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丝不苟,这也正是唐楷的显著特征。随着较量逐渐深入,招数中渐次展开草书、隶书和大篆。隶书取自《褒斜道石刻》,篆书为古拙苍茫的石鼓文。最具典型的是草书武功。草书本就富有书写之美,“笔意淋漓,指走龙蛇”,非常有表演性,具备极强的视觉效果。朱子柳运用草书武功时书写张旭《自言帖》,“用毛笔为武器,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这番描写鲜活生动,夸张活络,书法的唯美意境在招数之间活灵活现彰显出来,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在《倚天屠龙记》第四章“字作丧乱意彷徨”中,张三丰因徒弟遭受严重伤害而悲痛不已,既伤心而又愤怒的情绪在内心激荡,使他一时兴起,深夜在庭院中凭空书写王羲之《丧乱帖》。张三丰穿越千年时空以王右军当年“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的心绪将“丧乱”“荼毒”等所有激情迁移到武功当中,从而实现了书法和武学交融贯通。随后,兴之所至,他又一遍一遍书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二十四字,不仅完成了一套上佳的书法,而且创造出一套极高超的剑法。张三丰所写二十四字,共有二百一十五笔画,因此这路剑法也有二百一十五招,后来有研究者将这一段描写的武功套路称为“倚天屠龙剑法”。而在之后第六章“浮槎北溟海茫茫”中,张三丰五徒弟张翠山在和谢逊较量中将这段书法武功再次施展,并以重拙之力刻于石壁之上,更展现出磅礴的气势和隽古的情怀,也造就了书法武功描写的传世经典。
金庸作品中描写书法武功的精彩桥段不胜枚举。《笑傲江湖》第十九章“打赌”中,在西湖下地牢中,江南四友之一的秃笔翁用笔当剑、用书作武,“写秃千百只笔,身怀高超的书法技艺”。秃笔翁在同令狐冲交手时施展书法武术,招数演变自《裴将军诗》,取前二十三个字:“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根据笔画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裴将军诗》算是颜真卿书法最另类的一幅,字体多样,变幻随性,生化成武功招法也是徐疾相应,变化万千。而后秃笔翁又分别变招张飞的《八濛山铭》以及怀素《自叙帖》等,充分体现了武者深厚的书法学养。而在《侠客行》第二十章《侠客行》中,终极武功的秘笈蕴藏在侠客岛各石窟内书作李白名篇古风《侠客行》的笔画之中,每间石室中一句,共二十四句。李太白诗作本就侠义豪情,还包含了博大精深的武学奥秘,引得天下武林人士趋之若鹜。末了,群雄研习数十年不得其法,却被不识字的主人公石破天仅从单一笔画中辩识并掌握。这样的结局看似意外,确是书法武功的一次升华。金庸籍此表达出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次诠释:无论武功还是书法,只有由技上升为道,才能更接近文化的本质,继而进入由道而神明的最高级文化境界。
张怀瓘说:“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可见其心,可谓简易之道。”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书写习惯,从而形成不同的字迹特点。这就形成一种特殊的痕迹,是由书写者长期的书写训练形成的一系列条件反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相对独立性,同时也能够真实反映出书写者的修养、性格、阅历甚至健康状况等信息。
在《书剑恩仇录》中,金庸写到乾隆赠送江南名妓玉如意书法作品时候评价是“微有秀气,笔力不足”,这便是通过点评书法来表现对于人物的评判。在《鹿鼎记》第四十回“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中,韦小宝邀请查依璜以移花接木之计伪造吴三桂书信构陷吴之荣,落款“叔西手札”四字。几位学究自认为书生气偏重,不足以表现出吴三桂漫长戎马生涯造就的军人气质,特意指派一名习武之人代写,结果“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书生的文气与武者的豪气之别在书法字迹之间就可以充分显露出来。
关于字迹与性格,金庸小说《天龙八部》有着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在小说第二十三章“塞上牛羊空许约”中,萧峰苦心寻找灭门仇家,最终锁定了段正淳,并在复仇过程中误杀了段正淳的女儿同时也是自己心爱妻子的阿朱。可是在惨剧发生之后,冷静下来的萧峰意外地在阿朱母亲的房间发现了一幅段正淳留下的书法作品。这幅作品本身是一首风流艳词,落款处为“大理段二醉后狂涂”,算是情境所致甚至意乱情迷之际所书。萧峰仔细观察这件书法作品,“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在1997 版本电视剧《天龙八部》中,更是将该书作展示成为一款行书条幅作品,字迹洒脱,满篇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法与神韵。萧峰连叫“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原来作为追索真凶依据的一件肇事者亲笔书信中,书写者的字“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自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由一件书法作品导致对之前疑虑的推翻,从而引出了故事进程的曲折反转。作者金庸本身具备着深厚的书法积淀和文化底蕴,才能够如此娴熟又精彩地把握情节向着出人意料的走向如期发展。
虽然金庸先生不曾以书法创作作为职业方向,但他的书法作品却有着广泛的流传程度和社会影响。金庸书法结字取法黄山谷,散发着朴拙雄强之气,大开大阖,颇有如同其作品中侠之大者的气魄。同时,金庸先生的书法取势硬朗,其大多晚年作品仍似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傲骨,刚毅又不失潇洒,笔不拘泥,真有些书法武功的神韵。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当属金庸为华山风景区题写的“华山论剑”,刻石而今正傲立于华山之巅,观之真的仿如亲历论剑之时的剑影侠光,设身处地地置身于豪迈的武侠世界之中。而金庸先生的这些书法遗作,也无时不为我们彰显着泛逸洋洋武侠精神的中国传统文化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