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会
任何书家的艺术选择,都受到其时代的影响,明清鼎革之际也不例外,不少士大夫选择出仕新朝,而极少数知识分子甘为遗民,为明朝守节,傅山、傅眉父子正是这一抉择的践行者。
傅山作为明遗民的重要成员,他重气节、有抱负,无疑是一个倔强,清醒之人。傅山、傅眉父子的书法理论及其实践是与其遗民的身份分不开的。遗民其崇尚人格、政治方向和强烈情感推动着傅山、傅眉父子砥砺前行,从而使之进入书法佳境,后人皆推崇备至。
中国书法的本质是书如其人,了解傅山、傅眉父子之抉择,得从其人品说来,而人品又潜藏于学问之中,其强烈的人格感染力为书法艺术树起一面风骨大旗。正如钱穆所言:“一时愧儒畸士,遗民逸者,抱故国之感,坚长遁之志,心思气力,无所放洩。乃一注于学问以寄其守先待后之想。”
深荷书法硕望的傅山先生,有血有肉,有风有骨,有学有识,有文有武,有道有德,是十七世纪中国学术之翘楚。傅山书法,诸体皆擅,尤以行草书成就最高。论其傅山书法的一生,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即临古不辍,多临晋唐楷法和赵、董书法;第二阶段即遗民之志,其书法风格逐渐变得倔强和怪拙;第三阶段是傅山书法成熟和学术活跃时期;第四阶段是博学宏词前后至傅山离世。
傅山是一位奇人,他在诗、书、画以及医学方面都取得了诸多成就。作为明遗民,面对异族的侵略,面对明王朝的
傅山的作品中渗透着一种执拗热烈的民族恋情和独到自我的个性精神,洋溢着深厚的爱国主义气息。观其书作,其书法宗法魏晋,墨气淋漓,体脉遒劲。傅山云:“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故其书法重高古之意,古意的追寻是对篆隶的体悟。在一定意义上,高古的追寻渗透在书法艺术的各个层面,是书法精髓之所在。所以傅山的篆书也是从临古中跳跃出来的,上溯甲骨文、金文、籀文、汉篆、唐篆等,表现出一般篆书中未有的飞白之意,以新意求古雅,有高超的艺术造诣。用笔苍劲有力,筋骨俱胜,从中可窥见其刚正不阿的品格。傅山的隶书入古而不泥古,他曾言:“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可见其隶书是偶然天成的,并无专门的布置和安排,没有过于的雕琢,而是熔铸篆籀,古朴浑穆的。傅山的楷书风貌以颜体笔意为主,无论是大字对联还是蝇头小楷,无不体现其宽博的体势和刚劲峻拔的运笔,呈现出错落开合的美感。傅山的小楷作品笔笔不拘,字字稳重,动静得体,清劲可喜,富有风韵。点画多有意趣,布局节奏和谐,结体高古浑朴,呈现出一派淳古之意。傅山的行书成就也是戛戛独诣的,深谙“二王”之笔意,参以自己的秉性与品格,呈现出萧然物外的一派天机。傅山晚年的得意之作是行书作品《丹枫阁记》,《丹枫阁记》原是戴枫仲康熙初年依梦而写的一篇散文,颇有老庄意味,傅山抄录其文,使之成为一篇书法佳作,此作字势雄浑,行笔直率。放诸书史之中,傅山的草书可谓风神骨气居上。观其草书作品《杜甫对雨书怀走邀许十一簿公诗》,笔土崩瓦解,他持着不与清廷合作的态度,表现出不与世俗合流的崇高气节,将自己的悲愤化作笔墨,实属一位傲然不群的布衣奇士。意牵连流畅,潇洒奇逸,气象跌宕,有如古树盘藤,龙蛇飞动,笔笔有力,其雄伟似驱万千骏马,实属出神入化。刘熙载云:“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一个书家的功夫、性情和才气正是从行草书中彰显出来的,傅山的行草书可谓达到骨气洞达的境界。
傅眉的一生,是继承父亲遗民之志的一生,是清贫的一生,也是以布衣终老的一生。傅眉既没有参加过新朝的科举考试,也没有成为仕清官员的幕僚,而是伴父读书、行医,并代父治家,隐逸于乡间。可见其遗民的选择是光明磊落的,即使处境艰难清贫一生,忠于先朝之志也矢志不移。
傅眉是傅山惟一的儿子,自幼受父亲熏陶,积学功厚,精通文史,喜好书画。傅眉从小便是一个天分极高的人,其慧心不俗,虽然母亲早逝未能享受过多的母爱,便可与父亲傅山相依为命,傅山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毕生的心血,也映照出傅山的人生。在父亲傅山的教育下,傅眉在书画方面的天资禀赋被淋漓尽致地激发出来。他书艺双绝,还满怀一腔爱国热情,心怀壮志的他成为了父亲的左膀右臂。
傅眉超脱,深入诗书,不断加强自我风格的锤炼和探索,主要成就在诗歌和书画方面。正如古人云:“诗以言志”,这些抒发情感的诗歌正反映了傅眉当时的心态,也演绎了明遗民二代的心路历程。傅眉的审美思想受遗民心态的影响,其书法风格受审美思想的影响。傅眉存世的作品以行楷中加小草或章草为主,其风格受乃父影响,而又与父稍有变化,作为傅山的代笔人其风格来自文化素养的深厚博洽。其风格大致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在刚健挺拔之中而不失典雅风范,此类风格与父亲傅山中年时的风格遥相呼应,大巧若拙,摒弃研媚,其师法有拙,是与其父的“四宁四毋”理论相契合的。此类风格代表之作为《移兰十首其一》,在书法笔致上,用笔粗犷直率,章法源自楷书布局,又参以行书笔意,俊朗豪肆,整体给人一种朴拙生辣之感。此作的整体风貌和用笔细节上与父亲傅山中年行草书风格极为相似,不啻为父亲合格的代笔人之一。另一种则是超脱恣肆之中追求真性情,此类作品参以黄山谷的风格,长撇长捺尽显放逸之笔。他强调书写的直率和凌厉,故随字赋形,在章法上行气贯通,字与字之间的关系联系紧密。傅眉的独特之处在于力求在保持自家的风格基础上借鉴山谷之法,其他书家在于注重融通,而傅眉侧重于原汁原味的风貌,故其直取其法,将长枪大戟的体势发挥到了极致。傅眉将黄山谷作为取法对象,黄山谷书风中的豪放纵逸使得自己恣肆洒脱的灵感所激发,从而痛快淋漓地挥洒出来。
傅山作品中表现出大美、精妙、畅健、雄浑的高境是其一生的艺术追求。傅山的一生,历经明末求学、明清国变、出家为道、抗清入狱、鬻书行医、注经讲学,注定是不平凡的一生。傅山一生命运坎坷,碑学的朴拙、凝重正契合他内在的心境,他开始探寻和推崇金石文字的古拙质朴之美。他在书法创作上所体现出的美学品性是其所处的时代底色,形象地反映出他对现实不满却又无力改变的知识分子的纠结与痛楚,反映了他独特的精神世界。
傅眉的一生,虽才学武道,书艺双绝,但其书名为父所掩。傅眉流传下来的《我子》《我诗》《我赋》等文学作品以及《杨柳月中疏》《西林夜色》等画作,无不体现出傅眉是明清二代一位不可多得的书画奇才。知子莫如父,傅眉的才华与理想,傅山是深有体会的。深处明末清初的大环境中,父子俩有一肚子学问却难寄报国之心,所以选择隐逸也是遗民的一种选择。傅山、傅眉父子甘为遗民书家,是其一生坚守民族气节的选择,也是其一生忠君爱国的选择。傅山、傅眉两代人的遗民抉择将自己的一腔热血熔铸于学术研究和诗文书画之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遗民学术思想和艺术风格。
而今,我们或许被傅山的书法作品所打动,或许被傅山的铮铮傲骨所折服,但这种高尚的民族气节所折射出来的正是“作字先作人”的书学理论。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说:“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腕是取。永真溯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这段话体现了书品人品相一致的书学观,傅青主的一生崇尚颜鲁公的气节,颜鲁公高尚的人格操守使傅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抉择。学其书而慕其为人,这种“作字先作人”的书学观理应贯穿在我们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