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鹏
《祀三公山碑》,又名《大三公山碑》,现存于河北省元氏县封龙山,是汉碑中兼有篆隶风格的碑刻代表。清方朔评价其为:“乍阅之有似《石鼓文》,有似《泰山》,然结构圆亦有方,有长行下垂,亦有斜直偏拂。细阅之下,隶也,非篆也,亦非徒隶也,乃由篆而趋于隶之渐也。”[1]从刊刻的整体情况来看,作者对篆隶两种书体的理解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体现了作者的书法素养和艺术造诣。因而可以看作是书者对古文字掌握上的不自觉与书法创作上的自觉结合的产物。
《祀三公山碑》是东汉中期的产物,在风雨中矗立了近两千年,带有碑刻特有的金石气韵。目前对《祀三公山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早期拓本的流传、碑文考释、技法解析等方面,对其美学价值的研究较为缺乏,此碑独特的艺术品格、凝重的字体风格与朴拙的风貌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意蕴,亦值得我们去探索。
朱良志先生认为:“东方人发现了枯槁的美感,在深山古寺、暮鼓晨钟、枯木寒鸦、荒山瘦水中,追求一种独特的美感,这是东方人贡献给世界美学的重要理论滋养。拙道,即天道,大巧若拙中,体现了崇尚自然的中国美学精神。”[2]经过两千多年的风雨洗礼,斑驳的碑体散发出质朴的气息和浓厚的金石气味,给人饱经沧桑的枯槁之感。《祀三公山碑》所展现出的朴拙之美,首先体现在其载体——碑,碑体在大自然的雕琢下天然剥蚀,在历史的发酵下产生了浓厚的金石气,岁月的痕迹在潜移默化之中给此碑增添了朴拙美,给人以结构天成、血肉丰美的内心感受。恰如王弼所言:“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为异端,故若拙也。”[3]可见大巧若拙之拙是在自然、无机心的条件下形成朴素、自然天成的面貌。其次,朴拙之美体现在书体上。此碑书风古拙,线条朴厚凝练,篆隶互相杂糅,其中的篆书元素属古文字,隶书是在隶变的过程中由篆书演变而来的,带有古文字之余绪。书者以其娴熟的技法将篆隶二体融合得天衣无缝,表现出不加修饰且无意识的状态,也是浑然而成的朴拙美的体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光洁的字口变得残泐不全,碑上刊刻的字体技法醇熟,古意显著,无矫揉造作之态,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塑造了一种淡然朴拙之美。
《述书赋》云:“超然出众曰高,除去常情曰古。”[4]高古是中国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在一定程度上,不懂得“高古”,则很难理解中国艺术的精髓。因而在中国书法中,取法必求高古,否则便无生气,笔墨显得苍白,因此高古成了书法艺术重要的境界之一。《祀三公山碑》在技法与思想方面很好地阐释了高古这一美学意蕴。朱良志先生也提出:“在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中‘古’大概有三层含义:一是对传统的崇奉,二指一种艺术趣味,三指一种超越的境界。”[5]《祀三公山碑》将这三层含义体现的淋漓尽致。首先,对传统的崇奉体现在东汉以隶书为主的碑刻中,依然以将篆书掺入其中,没有脱离前代书体的影响,形成篆隶结合正而不拘,庄而不隆的气象,结体高古纯朴,富有风韵。其次,亦篆亦隶也体现了此碑的艺术趣味,此碑作为书法的变体,说是篆书,却一改篆书字形修长的特点,将字形压扁,字形变圆形为方形,有些字末笔呈拉长垂下的尖笔出锋,可看作是隶书波磔笔法的一种变形处理;说是隶书,则其结体方法多是篆法,有些笔画更变得屈曲排满,比篆书还要冗繁。最后,篆隶结合可以说较为稀有,是对当时书风的一种超越。在书者对古意的孜孜以求,对篆隶深刻的理解,大胆将篆隶相融合等一系列因素的推动下,该碑尽显浑厚高古之意蕴。
含蓄是指表象之外的另一种境界,是潜在、耐人寻味、不易察觉的。含蓄作为美学的重要理论,逐渐演化为中国人的基本思维特性,并不断对人们的的艺术创造和审美生活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并成为中国古典艺术的创造原则。因此,含蓄之美在《祀三公山碑》中也有所体现,此碑篆隶兼收,耐人寻味,具有“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令观者感到余味无穷,永不厌倦,这反映出的不仅是书家的才情与智慧,也是含蓄最好的注脚。书者不是因不谙篆书而显于无策,而是对篆隶的深刻领悟,大胆地加以创造,所以从整篇统一的笔势和风格看出,篆与隶两种不同的书体,经过书者的融合,已达到相当和洽的程度。不需要有明确的言词阐释,却有无限的韵味蕴涵其中,故此碑朴茂含蓄,又不失出众,含蓄即篆隶相兼,隐含着意境,委婉地潜藏着余味,让人捉摸不透,此谓之隐;出众同样如此,融篆于隶,极富有表现力,让此碑与众不同、卓尔不群,此谓之秀。《祀三公山碑》在众多碑刻中戛戛独造,篆隶交融所带来隐晦的“言外之意”是书者在技法纯熟,思考恰当后不经意表现出来的,该碑不用篆书或隶书单一明晰写出,但是让人一看篆隶韵味却丝毫不减,趣味无穷,妙在其中,从而达到“入渌满酒,花时反秋”的艺术妙境。这种味外之味,韵外之致的隐秀的味道是书者博采精收之后表露出来的,是有内涵的,否则便如《隐秀》中所描述的“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6]正是这种隐逸之美,把书者欲将表现的内容深藏其中,让韵味泉源汩汩流淌,完好地展现出《祀三公山碑》内在性情与含蓄之韵。
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艺术与心灵境界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不同的书法作品可以反映出书家不同的胸襟气象,书家对书法理解的不同会创造出不同的书法作品。而中国美学恰是一种超越美学,对境界的追求成为它的重要特点,尤其是在书法美学中,境界也被作为书法艺术的审美规定性而受到重视。《祀三公山碑》不到200 字的内容,营造出的是一种超凡境界,其技法是显性的,所蕴含的朴拙之美、高古之美、含蓄之美是隐性的。技法的显性因素只是一个纽带,将后来人引入到隐性因素的一座桥梁,表现出的不单是书法技法的丰富性,更反应出了书家内心世界的心理感悟,让此碑显得有韵味,耐咀嚼,给欣赏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如朱良志先生所言:“不在者的世界愈广大,愈丰富,在者的显现就愈成功。在在者与不在者之间,不在者的重要性显然高于在者……在中国艺术的这一‘引子’世界中,其实正强调的是其隐含性。”[7]《祀三公山碑》篆隶相融的特征令其千百年来踽踽独行且未被湮没,所展现出的言不尽意的境界,韵味悠长,令人把玩无厌,更需要我们用宁静渊澄之心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