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角色表演中的主动与客动:评《玩偶之家·下集》

2020-12-03 13:55彭勇文
关键词:托尔艾美易卜生

彭勇文

1879年12月,易卜生的娜拉在哥本哈根皇家剧院舞台上摔门而出。过了140年,上海的观众听到有人在敲这扇门,另一个娜拉回来了!

2019年12月14日,上海戏剧学院编剧学研究中心在新空间剧场举办了《玩偶之家·下集》(以下简称《下集》)的剧本朗读会。该剧由美国剧作家卢卡斯·纳斯(Lucas Hnath)创作,获得了2017年美国“托尼奖”最佳剧作提名。剧作译者胡开奇、朗读会导演周可等人在朗读会结束后,与观众进行了热烈的讨论。而就在一天前,上海话剧中心排演的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开始公演,关门声与开门声此起彼伏,与此次剧本朗读会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

尽管只是九十分钟朗读会,观众们已被该剧折服。它继承了古希腊“辩论剧”的风格,台词语言既有严密的逻辑,也能体现细腻的性格和复杂的情感,在大段节奏鲜明的说理和辩论之后,常有内心动作丰富的、长久的沉默;情节在对话中迅速展开,其中藏有一环扣一环的悬念,以及铰链般彼此纠缠的关系和冲突。鲜活的人物、深刻的主题,激起观众不断思考与爱情、婚姻、责任、自由、解放等相关的问题。

据挪威IbsenStage网站的统计,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自首演以来,在140年里,至今已被译成30多种语言,在80多个国家上演,帮助各国人民看到了家庭和社会中存在的女性地位问题,助推了世界性的妇女解放运动。《下集》的作者纳斯在人物的精彩对话和辩论中,在娜拉的再次出走中,接过了易卜生思想的火炬,引导今天的人们继续探讨家庭、婚姻与个人自由中的困境和问题:夫妻之间、亲子之间如何才能彼此尊重?人在责任与自由之间如何平衡与选择?……

本文将从社会表演学的“主动与客动”维度,分析《下集》中家庭里的四个角色之间是如何在彼此冲突中展开行动,表达自己的意志和情感,激烈地影响和改变着彼此的命运,最终达到某种和解。上海戏剧学院俞建村教授将孙惠柱教授创立的社会表演学之哲学维度和思想引入戏剧评论界,对《朱丽小姐》等名剧进行深入剖析,帮助读者从一个新的角度来领悟戏剧中所蕴含的深刻主题和现实性。(1)俞建村:《角色设定、角色表演与角色表演的脆弱性》,《戏剧》,2019年第2期,第120页。本文也是从社会表演批评的角度来分析《下集》一剧,期望有益于人们能更好地认识舞台上和现实中的家庭角色,尤其是夫妻角色,思考如何满足彼此的角色期待,以达到更好的角色合作与社会效果。

社会表演中的主动与客动

社会表演学的创始人孙惠柱教授在《社会表演学哲学维度之三:主动 vs 客动》一文中,总结了本学科的三个哲学维度:一是现实与虚拟,这是在本体论层面上,探讨社会表演在人类活动中的位置;二是规范与自由,这是在方法论层面上,聚焦于表演者和观者之间的关系,关注社会表演者如何在社会规范和个人自由之间找到最合适的度;三是主动与客动,这对范畴同属于方法论,重点在于帮助社会表演者在表演的搭档兼对手之间找到良性的互动,维持或改善彼此的形象和角色关系。(2)孙惠柱:《社会表演学哲学维度之三:主动 vs 客动》,《人类表演学:政治与戏》,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第195页。

在中国汉语的语境中,人们常说“主动”与“被动”。社会表演学的“客动”与一般意义上的“被动”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只是暂时的被动,有着随时转化为主动的动力和可能。在当今社会,尤其是在需要激发团队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领域,如文化、艺术、体育、科技等领域,“客动方”和“主动方”都有着平等的机会。一方的“主动”完成之后就要进入“客动”中,让对方“反客为主”,以此来保持竞争的公平和社会的活力。因为双方知道自己有均等的“主动”与“客动”机会,所以在“主动”之时,他们就会尽力展现、表演、发出动作,让对方看到、听到、理解到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当他们进入“客动”时,也能尊重对方,真听、真看、真感受,尽量理解对方的意志和需要。通过这样充分的互动,双方更容易发挥出彼此的创造性,达成共识,更有利于解决共同面对的问题,保持彼此的关系并使之得到良性发展。

140年前,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一剧中呈现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庭中的夫妻关系。妻子们在家没有什么权利,总是处于被动的状态,极为缺乏主动。如娜拉那样,她们没有经济收入,家庭和个人的开支只能用各种方法(如玩杂耍般)向丈夫讨要,家里的大事都是由丈夫来决定,她们只能顺从接受。娜拉的丈夫托瓦尔·海尔茂是个正人君子,为人正直,工作勤奋,对家庭有责任感,对她非常宠爱,亲昵地称呼她为“我的小鸟”或“我的小松鼠”,但他牢牢地掌握着婚姻关系中的主动权,从没有给予她平等的尊重。易卜生通过娜拉这个典型形象,让天下女性看清楚了自己的生存状况。要获得更为主动的权利,就必须摆脱家中“玩偶”的身份和地位,打破婚姻和家庭中的这种社会关系。她所说的“真正像夫妻在一块儿过日子”,应该就是过上那种夫妻间主动与客动达到平衡的、可以平等而真诚交流的日子。

《下集》依然以娜拉为全剧的主角,构建了三对人物关系:娜拉-安玛丽,娜拉-托尔瓦,娜拉-艾美,四个角色在五幕戏中展开了针锋相对的对话和辩论,不断变换着主动与客动的关系,改变着自己和对方的命运。

主动不成的娜拉反在客动中获得安玛丽的支持

娜拉和安玛丽的主客动关系变化主要呈现在第一幕和第三幕。

第一幕中,安玛丽延续了她在《玩偶之家》中的保姆身份。她对娜拉感情深厚,如同母亲一样,所以由她为娜拉开门,告知家里的情况,并听其诉说外面的生活,这就使得全剧的开场气氛显得温馨自然。娜拉在向她诉说经历时,还耍了点小孩子脾气,两度让她猜。这种对话也富有生活气息,既可累积观众的好奇心,也延续了娜拉原来的性格,让观众感到又熟悉又亲切。

娜拉在一番寒暄之后,熟悉了环境,了解了家人的情况,就开始占据主动,主导两人的互动关系。因为她已具有了一个畅销书作家的身份,所以,她在讲述自己的成功经历时,语气既活泼又自得,正如她当年向林丹太太透露自己借钱救了海尔茂的时候那样。安玛丽明显处于客动的状态,但她不是被动,而是也在积极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她对娜拉的那些女性独立生存之道不以为然,坚信“婚姻让许多人非常幸福”,认为娜拉的成功有些“侥幸”,其观点“违背人的本性”,(3)(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胡开奇译,《戏剧与影视评论》,2018年,第115, 120页。但她在表达时大多处于客动、低调的状态,因为她必须知道娜拉这次为什么要回来。

当安玛丽明白了娜拉回来是为了补办离婚手续,尤其是听娜拉说要自己帮她说服托尔瓦时,她立刻“反客为主”,采取了反击的动作。她不仅流下眼泪,而且还开口骂了脏话“去你妈的”,以显示她的恼怒。在剧中,她不仅是一个保姆,更是这种家庭破碎的亲历者,她的叙述揭示了托尔瓦及孩子们在这些年的艰难日子。在娜拉走后,她是有理由离开的,因为她只是个保姆,但她对娜拉及其孩子们有感情,对托尔瓦有同情,当然对这份收入也有依赖,所以她没有走。正因为她的存在,这个家没有分崩离析,托尔瓦可以挣钱养家,孩子们也得到了母爱而健康长大。这些都赋予她主动进攻的权力。同时,她内心对传统婚姻观念的信念也给了她说话的底气。所以,她坚决拒绝成为娜拉的“盟军”,并且在托尔瓦突然回家取忘带的文件而与娜拉不期而遇时,安玛丽对娜拉连说三遍“你应该离开”!面对安玛丽的连续主动进攻,娜拉毫不退让,反而要求对方离开,因为尽管此时她心中有不安,但她依然很自信,认为托尔瓦会同意自己的要求,事情会朝着自己理想的状况去发展。

到了第三幕,当离婚请求被托尔瓦拒绝后,她开始感到慌乱、焦虑甚至是有些恐惧,因此,她放低了自己的身份地位,采取了客动的姿态,希望安玛丽能帮她在自己无法接受的两个选项之外,提供第三个选项。安玛丽此时仍然不愿帮她,于是又站在主动的高位催促娜拉离开这个家,并强调了自己才是这个家庭的守护者和托尔瓦的支持者。娜拉看到这种情况,只能返回到主动姿态,表明她认为托尔瓦还没办离婚,自己就是他的妻子,有权利住在这个家里,这是安玛丽无法否认的。于是,安玛丽又提出自己不能帮她,因为这样自己的生计可能被断送,可能会被托尔瓦赶出家门。而娜拉认为,安玛丽是难以置身事外的,她不是无关的或无辜的。这句话再次激怒了安玛丽,她连骂了两声“去你妈的”,怒斥娜拉毫无感激之情,并强调“不管男女,抛弃家庭就是不道德。”(4)(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46页。当娜拉反驳说她们俩一个样,因为安玛丽也是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来养育别人的孩子时,安玛丽则认为不一样,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在这段对话中,她俩对主动与客动的争夺非常激烈,这不仅表现了两人性格和观念上的冲突,更表现了当时社会底层女性的悲苦和无奈。

至此,娜拉的自信开始瓦解。情况远比她当初预想的要复杂和艰难,她不能再像第一场那样总是时时主动、咄咄逼人了。她放弃了对主动权的控制,打开了内心柔软的部分,倾诉自己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出走家庭后内心深处最痛的伤和最深的恨:在圣诞节她写了信、买了礼物,却“严酷”地克制自己不去寄出,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孩子们陷入“藕断丝连,无法弥合的痛苦”。(5)(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47页。这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的感觉啊!

《下集》的剧本中有一些舞台调度和动作的标注,但很少有情感性的提示。剧本朗读会上,当演员读到此处,已然泣不成声,观众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深深触动,笔者的眼泪此时也夺眶而出。此时,娜拉无奈地、不自觉地采取了客动的状态,为自己没有及时表达对安玛丽的感激之情而深深道歉,并表示要给安玛丽一个房子和一笔钱,让她安度晚年,这一切都是无条件的,而安玛丽帮还是不帮,则由她自己选择。娜拉这种自然的真情流露,这种客动的状态,反而让事情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发展,因为安玛丽在她的话语里获得了尊重,感到了欣慰,她不但不要娜拉的钱,反而果断提出了“选项三”——让娜拉的女儿艾美来帮她说服托尔瓦。

娜拉和托尔瓦放弃争夺主动才有了真心交流

托尔瓦与娜拉的相遇是在第一幕结尾处。托尔瓦当时回家拿文件,在突然面对并认出娜拉后,他完全措手不及,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和主客动关系来面对,因此他以去卫生间为借口,给自己一点空间和时间来调整状态。但是,他心中堆积了15年的复杂情感,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理出头绪呢?所以,当他出来面对娜拉时,他忍不住浑身发抖,这是真实而本能的身体反应。娜拉在面对托尔瓦的时候,内部和外部行动的目标都很明确,因此,虽然他没有看她,她却主动注视着他。可是,即使娜拉请求他看着自己,他仍然做不到,茫然的目光中交织着各种情绪,其中可能有惊诧、有爱怜、有激动,也可能有悔恨、有愤怒、有痛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主动还是客动。

当娜拉提到如果他不去补办离婚手续,可能对他的再婚也会带来麻烦时,托尔瓦认为自己绝无再婚可能,因为“你把我这种愿望彻底泯灭了”。(6)(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32 页。这句话出口之后,他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迅速进入对主动的争夺之中。他首先表达自己对她的出走感到“极大的悔恨”,接着指责她对他关注的事情无动于衷,只知道问他要钱,要他给她的朋友帮忙,甚至指责她和别的男人(即易卜生原著中的阮克医生)调情等等。这让娜拉也感到愤怒,站到更高的主动地位对他进行反击:正是他这种男人的优越感,这种居高临下俯视女人的腔调,以及这种对自我真实情感的压抑和克制,造成了两人婚姻上的灾难。然而,当托尔瓦搬出孩子来压娜拉,让她承认对孩子的伤害时,娜拉拒不接受,强硬地表示,“我不去办理离婚手续而请求你来办,并非要你行善”(7)(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39页。,她只是不愿意证明他的恶行,不愿意毁了他的名誉。一提到“名誉”,托尔瓦被完全激怒了。这是他最为看重的价值,在易卜生原剧中,正是他对自己名誉被毁的恐惧才让他对娜拉恶语相加,摧毁了他在娜拉心中的形象。在娜拉出走后,他的名誉确实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在别人眼里,他是管不住、赢不了自己妻子的窝囊废。

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挪威文学研究专家何成洲教授说:“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不同文化和国度的人时时会问:娜拉出走后怎样?却鲜有人会问:娜拉出走后,海尔茂会怎样?”(8)何成洲:《对话北欧经典:易卜生、斯特林堡、哈姆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30页。何教授从当代男性气质研究的理论出发审视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重点关注了海尔茂的身份认同和精神危机。他认为,“娜拉的离开不但取消了海尔茂在家庭中的主人地位,也将他在公共领域的表现打上了问号。一个被拋弃的男人何以谈什么名誉。”(9)何成洲:《对话北欧经典:易卜生、斯特林堡、哈姆生》,第37页。在《下集》的第四幕里,女儿艾美也叙述了娜拉走后这个家庭所经历的巨大困难,以及托尔瓦所遭遇的个人心理和社会名誉的严重危机。幸亏社会舆论普遍对他和孩子们表示同情,给了他们物质和精神上的救济,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工作,孩子们也长大了。所以,他绝不同意离婚,因为他依然想要掌控主动,要和娜拉斗到底、赢过她。《下集》中托尔瓦这个人物和易卜生剧中的海尔茂一样,都要竭尽全力来维护自己作为男性的名誉和身份,这展现了男性角色在社会中的困境与挣扎。因此,当他在书店里了解到娜拉所写的书产生的广泛影响力,读到自己在其中的不堪形象时,他感到了“最深的伤害”。(10)(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75页。他感到自己死后也可能会被人嘲笑,这将是永远被动的、无法忍受的情况。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赶到市政署,付出了受伤流血的代价,强迫市政员给他签发了离婚证。他希望以此来占据主动,凭着牺牲自己的名誉而获得救赎者的身份,在道义上赢过娜拉,并使她在以后的新书里给予他更进步的形象和更好的名声。从第二场的拒绝离婚,到此处的同意离婚,托尔瓦的出发点都在于他的名声和面子。他是自私的,也是非常无奈的。他把个人的名誉、两性间的输赢置于人的真心之上,也置于娜拉的前途和命运之上。这种极端的“名誉至上”的男性角色的内化、固化甚至僵化的问题,不仅造成了女性的悲剧,同样也给他自己和家庭带来了痛苦和灾难。

在娜拉与托尔瓦暴风骤雨似的冲突临近尾声时,两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和反思。托尔瓦似乎突然意识到自身问题的根源:没有情感的流露,没有真心的表达,只在乎名誉,只在乎对主动权的掌控,从而造成了两人的困局。正是这种意识推动他进入到客动的状态,袒露了内心的情感,整个人也变得柔软和真实起来。他关心起娜拉离家出走后的情感生活,也讲述自己后来相处过的女人以及对进一步发展两人关系的害怕。他还关心起对方的感受和体验来,要娜拉真诚地回答是否体验过真正的婚姻。尽管他们的回答都是没有,但他们此时的对话已进入到平等的、真心的交流之中,双方已不在乎主动与客动,而更在乎对方的感受,更愿意聆听彼此的心跳。

正如孙惠柱教授所说:“在很多以和谐双赢为目标的人际表演中,谁主动谁客动有时候未必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主动客动的界限越模糊,表演的效果越好。”(11)孙惠柱:《社会表演学哲学维度之三:主动 vs 客动》,第198页。正是在这样的主客动界限模糊、彼此真心交流的氛围中,托尔瓦“温柔地攥紧娜拉的手,握着她的手过了片刻”,(12)(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86页。而娜拉也全然地接纳了此时的托尔瓦。尽管她还是再一次走出了这扇门,但她是和托尔瓦一起走到门口的。两人此时才像“真正的夫妻”,至少是彼此真心交流过的朋友。她也是带着“人间众生会获得自由,会比今天的他们更加自由”(13)(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87页。的信念,平静地离开这所房子,坚定地迎向即将到来的斗争。

娜拉主动迎敌,要为天下女性开拓出一个新世界

从剧本朗读会的观众反应来看,四个角色中,众人最认可、最喜欢的角色是娜拉的女儿艾美。在安玛丽的安排下,娜拉与女儿艾美在全剧的第四幕终于见面了。从主动与客动关系来看,娜拉在这场戏里是最没有自信、最为客动的状态,尤其在开始的大部分时间里。这是因为她对于三个儿女始终怀着“最痛的伤,最深的恨”(14)(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47页。,而且,她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困境,才接受了安玛丽的建议来见女儿的。艾美此时已二十二、三岁,“少年老成”的她以一种比较温和的主动姿态来面对着自己的生母。她既显得理性,又适度地表达了情感:她告诉娜拉两人见面对自己不会有伤害,她心中没有任何敌意,而且也很激动,她没有视娜拉出走为一场灾难,反而觉得这让自己的成长获得了一种优势,这一切都让娜拉倍感欣慰。

在母女俩的对话中,艾美确实表现得独立、自主、大度,很有说服力,掌控着谈话的主动权和节奏感。她的身上无疑具有当代女性的鲜明气质,而非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时代的女性。她会明确地提供信息,如“我完全记不起你了”,(15)(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52页。“由于你不在我反而更好”。(16)(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55页。她会自豪地透露自己过去的行动,会利用男同学的关系查证到娜拉没死。她也会干脆地发问,如“说说我在你记忆中的样子”。(17)(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54页。娜拉说明了自己遇到的困难,当她请女儿帮忙说服托尔瓦去办离婚时,艾美很快找出了他不愿办离婚的原因,并提出了她认为的最佳选项——“你死去!”。(18)(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62页。这让娜拉很是吃惊!当然,艾美并不是真的要娜拉去死,而是利用关系去帮娜拉伪造一张假的死亡证,同时要她隐居别处几年,这样,法官抓不到她的把柄,又见不到她本人,此事最后将不了了之。艾美的这个方案表面上照顾了各方的利益,可以让娜拉躲过法官的追查,又可让托尔瓦的名誉、事业不受影响。实际上,这个方案也最符合艾美自己的利益,因为她已订婚了,而且对象就是托尔瓦的同事、银行家,如果娜拉不接受这种名义上的死亡,从而引起了丑闻,那她的婚姻和她的未来将毁于一旦,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和前途再遭受类似的灾难。

然而,娜拉没有接受这个选项,不仅因为她自己的人生几乎毁于借据上的那个伪造签名,她不希望女儿再次面临这样的危险,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女儿没有跟上自己前进的脚步,没有接受她所主张的婚姻观、价值观,而是退回到了她所反对的那种彼此束缚的婚姻状态。她说:“更坏的是,它意味着我当年走出这扇门之后所做的一切尽付东流。”(19)(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67页。于是,她不再客动,展开了强有力的主动进攻,希望说服女儿。

艾美不同于当年的娜拉,因为艾美有理性的自我观察和认识,她是“清醒地看穿荒谬的俗世却又安于其中的理性人。”(20)王心怡:《一场围城内外的自由悖论——评卢卡斯·纳斯剧本〈玩偶之家·下集〉》,《戏剧之家》,2019 年第26期,第26页。她对婚姻和家庭的回归,是意志的表达,是清醒而自由的选择,充满着主动的精神。但是,她认为娜拉所做的事是“把每个人从一艘沉船中救出,却把她们扔在无法返回彼岸的大海之中。”(21)(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68页。面对女儿指出的母亲出走后给家庭带来的严重后果,娜拉也一时无语、沉默。接着,艾美气势如虹地陈述了自己对婚姻的观点:

艾美 我倒是觉得为婚姻所束缚是件好事。

这使人们相互约束,难分难离,

这使人们相互依靠,共同坚持——

我想——如果婚姻的走向按照你的观点前行,

那么——将会怎样——?在未来,婚姻分崩离析——

每个人在一生中不得不经历——多少,四个,五个,

六个伴侣,彼此的生命在浮光掠影中度过,

永远无法解决、缓解或体验生命困境中的一切。

永远找不到一个家,

永远找不到歇息处,

永远找不到依靠者,

永远找不到知心人,

那种感觉——对我来说,

是那么悲哀,

是那么孤寂,

是那么,

那么深深的苍凉,

在未来,

我们都是荒野上的浪游人,

这真是你想要的吗?(22)(美)卢卡斯·纳斯:《玩偶之家·下集》,第168-169页。

正是在与女儿的这场对话中,在主动与客动的轮番争夺里,娜拉完全改变了自己此次回家的初衷。她不再需要托尔瓦的离婚证,因为她有了新的决定,准备采取过去不曾想到的行动——走出家门,主动地、正面地去面对法官,去挑战、改变那些腐朽的、恶劣的法规。她在易卜生剧作中的那次出走是为了解放自己,可能包含着冲动;而她此次出走,是她更清醒的、更自觉的选择。她宁可身败名裂,也要为她的女儿、为天下的女人真正开拓、实现一个新的世界。这个决定是她在全剧中最强有力的、最有主动性的动作,也是全剧的高潮。她将作为一位女权主义的斗士,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以真实的姓名和巨大的勇气去迎战强大的对手,全剧因而也有了悲剧的色彩。南京大学的王欣怡也有类似的评论:“在这部剧中,娜拉直接由原先的被动型人物,跨到了主动型的引领妇女解放潮流的领导人物。……新的娜拉被赋予‘悲壮’的人物色彩的同时,她的未来是乐观而明朗的。”(23)王心怡:《一场围城内外的自由悖论——评卢卡斯·纳斯剧本〈玩偶之家·下集〉》,第25页。

结 语

综上所述,在《玩偶之家-下集》里,以娜拉为中心的四个角色在彼此的辩论和冲突中不断变化着主动与客动的状态,采取各自的策略和行动来影响对方,以实现自我的意志和目标。这些富有戏剧性的变化不仅让人看到一个多世纪以来女性解放运动的艰难进步,同时也说明在家庭角色的表演中,主动与客动的平衡是保证彼此间的有效沟通和家庭中人际关系健康发展的关键。

理解了剧中人物的冲突和主客动的变化,我们也许更能够观照和改进自己当下的生活。人的需求之中,越往高层次发展,越接近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就越是会渴望主动的机会。然而,在家庭关系中,不论是夫妻之间,还是亲子之间,不能总是只有一方主动而另一方客动,而是应该给予彼此尽量平等的机会,在主动与客动之间找到良性的平衡,才能维持长远的、健康的家庭关系。

中国朦胧派代表诗人舒婷的《致橡树》里描绘了理想爱情中的主客动关系。诗中的木棉树和橡树,作为诗歌的意象,代表了两个有着独立人格和精神追求的人:他和她生长在同一片土地,有生命的相互依偎,有精神的深层交流,有爱情的彼此忠贞,更有面对人生苦难时两人的彼此分担,和迎来人生美景时两人的一起分享。到最后,两个生命之间已经分不出谁是主动、谁是客动,这或许是爱情或婚姻中的夫妻关系能达到的最佳平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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