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金/Xiao Peijing
雪景山水画自唐代王维开创以来,经五代、宋元明清历代山水画家的创作实践,在中国山水画史上构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雪景山水画不仅在作品数量上占有相当的比例,而且其艺术成就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成为世界文化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就像我们一提起宋人山水画,首先想到的是创造了奇瑰壮丽、物我混成之博大境界的宋人雪景山水画一样。从古人为我们留下的大量山水画墨迹来看,雪景山水画在造境方面更是显示出独到的匠心,尤以雪景山水画的空灵境界具有独特的魅力,使雪景山水画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
雪是一个宁静的世界,一个安顿心灵的世界。雪是干净的,纯洁无瑕,如玉温润。在雪中似乎可以让心灵洗涤一番,荡尽尘埃。雪是清净的,犹如冷寂的美人,给人一种冰清玉洁、沉静孤冷的感受,白雪是一个空无的世界,让人的精神得以畅游,让心不落凡俗,一份超越和超脱之心油然而生。雪以其洁白传达了素朴之美,是大美境界。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雪为画家提供了从视觉到心灵的审美感受,同时激发了画家的灵感与创作冲动,雪成为画家形象的“代言人”及表达思想情感的“道具”。雪是形成雪景山水画审美意象的母体,画家的思想情感和思维是建立在雪的形貌及色彩的审美基础上的。中国古代哲学认为,万物的实质是气。大雪茫茫,天地一片混蒙,雪是空的,空即是气,雪是宇宙元气,因此,雪是有呼吸、有生命亦是有情感的审美客体。
康定斯基说:“白色对于我们的心理作用就像是一片毫无声息的静谧。”白色在文人画家的笔下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是一种孕育着希望的平静,是充满了内在生命律动的,是空而灵的审美意象。
文人山水画要实现的是人的主体精神的表达,超然物外的生命真性与生命智慧,这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主旨。主体精神的表达是以山水画意境来实现的。中国山水画从一开始就不满足于视觉感官的纯粹视觉图像,山水画不是自然的翻版与还原,而是撞击人心灵的图真,是以画家营造的审美境界触动人的心灵。故此,中国文人山水画家营造境界的方式是因心造境,心即心源、思想、精神、心境,境是象外之象,境生于象外。因此,雪景山水画境界是与源于创作主体的心境、思想情感和雪景的形貌特征相契合,运用绘画语言形成的审美意象,并提供给欣赏者的想象意蕴。其中一个“造”字,道出了境界生成的主观意味。空灵境界的营造对画家的心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首先画家要澄怀,清空内心尘浊及杂念,心如明镜,让心平静空明,如宗炳强调的洗心养身,养得一颗素朴的心,澄怀观道。恽格说:“洗尽尘滓,独存孤迥。”古人在净化心源方面可谓是竭尽全力。苏东坡也曾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只有心清澈空明方能将世间万象融入胸中,如古人那样面对夏景可以画成冬景,将满眼的春景画成寒林,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因心造境。其次画家须读书养气,增加知识修养,开阔胸襟,提高人生境界。从客观上说,雪景给画家营造空灵境界以无穷的想象空间。雪景既是一个空无的世界,又是一个光明的世界。空灵境界离不开光明感的表现,唯放大光明则显空灵。范宽的《雪景寒林图》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恢宏的气势与宁静的世界,同时由于画面光明感所带来的空灵,能照亮人的心灵。文人画家在雪景山水画中表现的空灵则是在传递一种生命的价值,一种人文关怀。故此,文人山水画家在几无色相的雪景山水画中追求的光明是透过黑暗的宇宙走向光明,安顿烦闷的心灵,也包括自己的心。光明所传达的空灵即是生命的体征,生命的真实。
雪景山水画还以其干净的特征尽显空灵之境。纵观历代雪景山水名作,无论繁简均是以画面的干净为气象标志,如美人一般,干净得温润如玉,冰清玉洁。干净身本是佛家境界,在禅宗看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出家人四大皆空,禅宗的这一色空一体的思想必然导致引人进入一种身心干净的境界。无疑,在客观上雪景本身即具有这种形貌、色彩的干净特征,适合雪景山水画以其干净而显一片清光而具有光明感。因此,因心造境得先修一颗干净的心,方能营造一个空灵境界。
中国古代美学以辩证的视角看待雪景山水画空灵境界的表现。苏东坡说:“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外枯”乃指外形的简约,空虚;“中膏”则是内在的生命力的旺盛,所以“似澹而实美”,并非一片死寂枯竭。所以,古人总是以简约洁净的审美意象深深地透衬出空灵、宁静的心境和意蕴。形简而旨丰是指以高度抽象、饱蕴张力的形式传达丰富的情感内涵,这种艺术理想在雪景山水中突显了创作主体的精神。由于简必产生“空”的艺术效果。首先,这就要创作主体精神上的极度自由超越,这是超越雪景的细节描摹而达于“空灵”的主观条件,其次“空灵”是极为简约的笔墨基础上产生的抽象空灵的美学效果。为达到空灵简化的效果,创造简化的艺术符号,雪景山水画空灵境界的营造须以形写神,以简化的、有意味的形式传达对象的精神、意蕴。这里的“形”不是指对象的外在细节的“形”,而是指从自然中提取的抽象而简化的艺术符号。苏珊•朗格认为:“一切真正的艺术都是抽象的。”因为一切艺术都是人类情感的表现性形式,而这种形式的创造必须借助于抽象的手段。从创造的过程角度看,简化实际上就是抽象,是以具体可感而又极度简练的形式结构传达丰富的审美境界,同时,简化是造成有意味的形式的必要手段,没有简化就没有雪景山水画空灵境界的形成。司空图讲:“离形得似。”这里的“形”指对象的具体细节,“离形”就是超越细节的相似,不以细节的模拟作为雪景山水空灵境界的目的。“离形”之后的“似”,是“神”似。从自然中抽象简化出对象的结构特性,此结构特性能传达“神”似,体现空灵。文人画家创造雪景山水画空灵境界的目的是表达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人的精神,即超脱的自由的人生境界的情感表现。
中国古代美学倾向于把自然看成是有生命的,有情感的,天和人是相互感应的,天亦是有心的。汉代董仲舒说:“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天与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之情,所以天人能达到合一。自然本身的情感意味,能够引发观者的情思。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自然山色的不同形貌与人的心理有不同的对应性。
雪落茫茫,繁华荡尽,绚烂为萧瑟,躁动归于静寂,世界呈孤独、荒寒、萧瑟之感,自然的一切都淹没在清冷寂寥的气氛中,荒寒寂寞是文人山水画思想的语汇,同时也成为文人山水画的典型特征。人在世间经历了繁华后,随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了昔日名利的追逐,心归于平静、寡欲,即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人要找到一处性灵的栖息地,心与物游,让人之心在山水之境中畅游,此境的特征是超越了现实及时空的羁绊,呈现一个一尘不染的宁静世界,一个安顿心灵的世界,而雪景山水画空灵境界正为体现表达这一精神世界的极佳的审美意象。此境有呈现荒寒、孤独、寂寞之审美特征。宋代范宽的《雪景寒林》、元代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均是雪景山水画高境界的代表作品。
孤独是人生的常态,是一个人的清欢。内心的孤独往往使画者常用宏阔广袤的景物空间作为表现对象。孤独本来就是一种与空旷感联系在一起的内心体验,空旷中益发强化孤独,因而孤独的内心体验与空旷的景物空间形式之间,本来就有一种对应性,因此,创作主体自然地用空灵的雪景山水的审美意境来表现内心的孤独情绪。孤独寂寞之境提升了人的思想境界,同时注入了生命情怀及生命的真性。雪景山水画通过荒寒寂寞境界促使画家来思考,在静寂世界中人的情感如何超越个人而上升到生命关怀。此境超越了时空,具有永恒性,没有人世的燥热烦恼,只以冰天雪地空灵境界为清凉地,是超越现实、超然物外而追求生命的永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