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宁 庄初升
1暨南大学华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10 2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58
提要 常平镇位于东莞市东部,镇内各村使用的语言皆为粤语。调查发现,常平粤语的韵母系统十分特殊。没有单元音韵母[i];有舌尖元音[];没有前高圆唇元音[y],但有前半低圆唇元音[œ];没有介音,且比广州话更为彻底;韵母总数较少,包括自成音节的在内只有27个韵母。这样的韵母系统有类型学上的价值,涉及到语言学和方言学中的很多重要问题,其成因同样值得探讨。
常平镇位于东莞市东部,地理坐标为北纬22°58′38″东经113°59′18″,全镇总面积108平方公里,总人口近50万。西北部距莞城33公里左右,南部靠近深圳、香港。东与桥头、谢岗为邻,南与樟木头、黄江镇相接,西与大朗、东坑毗连,北与横沥、企石接壤。常平镇各村使用的语言皆为粤语,詹伯慧(2004)将常平话划入粤语莞宝片。《中国语言地图集》中将其归入粤语广府片。
我们调查了常平镇苏坑村的汉语方言,并归纳整理出了音系。发音人周瑞莲,女,生于1947年,世居常平,发音是地道的常平话。除常平话外,发音人还会讲广州话,能清晰分辨广州音和常平音。
下面先列出东莞市常平话的声韵调,再分析它的韵母系统在音系学上的特点,并且探讨一些相关的问题。
常平话中的声母有19个(包括零声母),如下所示:
p 百扁包班北 ph破被赔劈平 mb门闻微明木 f 房寒父粉开 v 华横围换安
t 知典到搭等 th偷条脱淡天 nd难怒女袄年心宋锡星丝 l 吕连路兰力
ts 精招争追扎 tsh齿陈昌曹潮 s 书射赎烧山 z 二鱼用移弱
k 江举瓜结军 kh葵挂局吸群 ŋ硬危钩饿耳 h 去虚红血向
需要注意的是:
3)mb、nd、ŋ三声母出现不同程度的塞音化倾向,有的已经很接近浊塞音b、d、。
ɑm 含林心寻 aŋ 正庆命顶 ɛŋ 万关顽山 eŋ 棉钱延变 œŋ 唱想两娘ŋ 光港装帮
需要注意的是:
1)ɛu、ɛŋ和ɛk中的元音ɛ,实际发音为带有动程的ɛa。
2)单韵母u偏低偏松,介于u与o之间。
4)eŋ中的元音e偏高,介于i与e之间。
5)ai中的a偏央。
6)oe为复合元音,œŋ、œk中的œ为单元音。
常平话中的声调有8个,如下所示:
阴平 32 诗东僧粗开多秋 阳平 21 时同谈红茶胡年
上声 55 史董坦赌减饱丑
阴去 34 试冻探舅抱李永 阳去 33 视洞动袋妹地万
上阴入 5 识捉得七北谷急 阳入 3 实族十墨石药落
下阴入 23 杀桌搭脚托割贴
a、i、u三个元音位于人类口腔内部的三个位置极点,被称为“元音三角”。几乎所有的人类语言都会有这三个元音。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语音数据库(UCLA Phonological Segment Inventory Database)收集了世界上317种语言的语音数据,其中290种语言有i元音(约占91.5%),279种语言有a元音(约占88.0%),266中语言有u元音(约占83.9%)。没有i元音的语言十分罕见,可以说比没有a、没有u的语言都要罕见。
当然,常平话并非没有i元音,i元音存在于复合韵母ui、iu、ai、i中。尽管如此,单元音韵母i的缺失也是十分特殊的。由于并非世界上的所有语言都可以像汉语一样有“声母”和“韵母”的概念,可以进行声母和韵母的切分,所以我们无从得知上述290种有i元音的语言,其i元音是“单韵母”还是蕴含在其他“韵母”之中。
但就一般印象而言,复合元音中有i的,或者“i+C”结构(C指辅音)中有i的,“C+i”结构(C指辅音,包括零辅音)中也会有i。而常平话音系的独特性就在于,它没有单独的“C+i”结构。这意味着,在这种方言当中,没有哪个意义(具体到汉语,也可以说“哪个字”)是用单独一个[i]的声音来表示的,pi、ki、tsi、si、ti这些音都不表示任何意义。这一现象在其他语言(或方言)十分少见。比如,汉语普通话[i]可以表示“一”这个意思,粤语[tsi]可以表示“纸”,英语[ti:]可以表示“茶”,日语[ki]可以表示“树”,韩语[pi]可以表示“雨”等等。
叶晓峰(2011)曾给出140种汉语方言的音系,各方言均有i韵母。赵日新(2007)曾分析汉语方言中的i>音变。他将i>音变分为三种类型,其中第二种“有些方言来自蟹止摄的[i]全部或部分变成了[],部分没有参与‘i>音变’的[i]韵发生了别的变化,这样音变就留下了一个空格,即这些方言的韵母系统中目前没有单纯的[i]韵母。”
他列举的没有[i]韵母的方言点有绩溪、巢湖、沁县、阜宁、滨海和姜堰等。其中,姜堰在文读音中出现[i]韵母。这六个点中,巢湖、阜宁、滨海和姜堰属江淮官话区,绩溪属徽语区,沁县属晋语区,都在长江以北。吴、闽、粤、客四大东南方言还未见有缺失单韵母i的报道。
2)tsh“除储处(处理)处(处所)厨橱柱署,雌刺(文读)疵池驰侈迟矢痴耻持嗤齿”
从中古音来源上看,这些字主要来自遇摄三等合口和止摄三等开口的知章组、疑日影喻母,另外还有“雌此刺(文读)疵”四个精组字和“师士仕使(文读)驶(文读)”五个庄组字。根据我们的调查,上述这些字在与常平相邻的大朗镇基本也是读舌尖元音,但少数情况下也读i元音,和i是自由变体。
伍巍(2007)指出,粤语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大多数方言无舌尖元音韵母”。该“文字说明稿”将粤语分成广府、四邑、高阳、吴化、勾漏、邕浔、钦廉等七片,其中广府、四邑、高阳、吴化、勾漏、钦廉等六片均注明其特点为五舌尖元音韵母,只有邕浔片“部分方言有舌尖元音”,如南宁、平南。
根据《广东粤方言概要》,常平话属粤语莞宝片。根据198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编的《中国语言地图集》,常平话属粤语广府片。舌尖元音出现在远离邕浔片的粤语核心区域,确实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早期粤语是有舌尖元音的,这从《分韵撮要》和《广东省土话字汇》等文献可以看出来。《分韵撮要》成书于18世纪,设“师史四”韵与“机纪记”韵相对立。从“师史四”韵的收字来看,全是来自古精、庄组的止摄开口三等。彭小川(1992)将“师史四”韵拟为,刘镇发和张群显(2001)则拟为。我们赞同后者的拟音。
1828年出版的马礼逊(R.Morrison)的《广东省土话字汇》(AVocabularyoftheCantonDialect)中有ze韵母。此后,裨治文(E.C.Bridgman)的《粤语文选》(AChineseChrestomathyintheCantonDialect,1841),卫三畏(S.W.Williams)的《英华韵府历阶》(AnEnglishandChineseVocabularyintheCourtDialect,1844),湛约翰(John Chalmers)的《英粤词典》(EnglishandCantonesePocket-DictionaryFortheUseofThoseWhoWishtoLearntheSpokenLanguageofCantonProvince,1859),鲍尔(Ball, J. Dyer)的《易学粤语》(CantoneseMadeEasy,1888),高利士(Roy T. Cowles)的《粤语导读》(附编三册)(IntroductiveCourseinACantonese, 1915-1918),富尔顿(Fulton, A.A.)的《粤语俗语进阶》(ProgressiveandIdiomaticSentencesinCantoneseColloquial,1931)等文献中,都有z或ze韵母,用的字也都与《分韵撮要》相同,都是古精、庄组的止摄开口三等字。而到了1941年出版的《粤音韵汇》,就没有舌尖元音了。
上面已经提到,常平话的舌尖元音字主要是来自遇摄三等合口和止摄三等开口的知章组、疑日影喻母,与早期粤语并不吻合。很显然,常平的舌尖元音主要并非早期粤语的残留,而是其自行演变的结果。
表1和表2分别列出《分韵撮要》反映的清初粤语(广府话)、现代广州话和常平话止摄开口三等、遇摄合口三等的读音。清初粤语(广府话)采用刘镇发和张群显(2001)的拟音。
表1 止摄开口三等字对比表
表2 遇摄合口三等字对比表
但是,一般来说,口语常用字、白读字由于使用频率高,更容易存古。如果说“师”用于“老师”“师傅”等词中,可被视作一个口语常用字的话,那么其他几个字显然不是口语常用字。另外,“刺、使、驶”三个字还存在文白异读,而读的都是文读音。
刺tsh(文) 使s(文) 驶s(文)
tshi(白) soe(白) soe(白)
总之,常平话的舌尖元音字主要来自遇摄三等合口和止摄三等开口的知组、章组、影母、喻母,和少数止摄三等开口精庄组字。止摄三等开口精庄组字今读呈现复杂的局面,很可能代表了不同的历史层次,有待进一步研究。
广州话是既有y元音又有œ元音的,而常平只有œ而没有y。广州y元音存在于y、yn、yt、œy四个韵母中。œ元音存在于œ、œy、œn、œŋ、œt、œk六个韵母中。广州的y韵母字在常平读,yn、yt韵母字在常平读eŋ、ek,œy韵母在常平读ui。常平话的œ只存在于œŋ和œk两个韵母中,œŋ和œk两个韵母来自古宕摄开口三等(庄组除外)和江摄开口二等庄组,与广州话的中古音来源一致。而广州的œ韵母在常平读ɛ,œn、œt在常平读aŋ、ak。
Trubetzkoy(1939/1969)曾经指出,如果一个语言的元音系统只有一个前圆唇元音,那么这个前圆唇元音只能是y,而不可能是。换句话说,如果一个语言有或œ等前半高或半低圆唇元音,它就一定会有y。这一论断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和解释力。我们考察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语音数据库中的317种语言的元音系统,发现Manchu、Hopi和Guajiro三种语言有无y,不符合上述论断。叶晓峰(2011)考察了140种汉语方言,发现只有莆田(有œ无y)、吉水(有œ无y)、海门(有无y)和台山(有无y)四个方言不符合上述论断。这四个方言点中,台山属于粤语四邑片。但是,根据伍巍(2007),四邑片粤语的特点之一是“古鱼虞韵与模韵分立,有撮口呼[y]”,他给出的例字有:朱y、书ʃy、鱼y。
介音问题是汉语音韵研究不可回避的一个重大问题。一般认为,以《切韵》为代表的中古音系是有介音的,因此各家构拟的中古音都有介音的存在。中古音历经一千多年发展到现在,绝大多数的汉语方言仍然还有介音。介音之于汉语音韵构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早被学者们提出没有介音的是广州话。黄锡凌(1941)所整理的广州音没有介音,当中设置gw和kw两个声母,称之为“复辅音”。黄家教(1964)则明确指出广州话无介音。但是,时至今日,在广州话是否有介音的问题上,学界仍存有争议。黄家教(1964)、麦耘(1999)认为没有介音,而李荣(1983)、施其生(1991)则认为有介音。各家对介音有无的认识不同,因而整理出来的音系也就不同。认为有介音的,当然就要设置i、u两个介音,而i介音只与零声母搭配,u介音只与零声母及k、kh声母搭配 。认为无介音的,虽然不需要设置i、u两个介音,但需要另外设置j、w、kw、khw四个声母。音位分析和音系的归纳整理只不过是问题的表面现象,对同一种语言或方言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处理结果。关键在于对语言事实的不同认识和理解。广州话本身j、w两个起头的音摩擦性不十分强烈,舌根声母k、kh在与韵母搭配时如果有圆唇,这个圆唇成分是属于声母还是韵母,很难说清。应该说,这两个语言事实才是争论存在的根本原因所在。
而常平话的语言事实似乎并不支持我们把它处理成有i、u、y等介音。理由如下:
第一,整个元音系统中没有y元音,因此常平话没有撮口呼。与广州话当中的ui和iu一样,常平ui韵母中的u发音时间长,是主元音,i是韵尾;iu韵母中的i发音时间长,是主元音,u是韵尾。因此ui韵母中的u和iu韵母中的i都不是介音。
第三,广州话中的kw、khw声母字,在常平话中已经没有了声母的唇化成分,是纯粹的k、kh声母。例如:
广州:家ka55≠瓜kwa55 国kwk3≠角kk3 光kwŋ55≠江kŋ55 关kwan55
第四,最为重要的,常平的v、z两个声母具有十分强烈的摩擦性。从听感和观感(可以观察到上齿和下唇的摩擦)上来讲,v是个很典型的唇齿摩擦音。而z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典型的舌尖浊擦辅音,少数情况下z的摩擦部位稍靠后,有时接近于j。可以认为常平的z声母有三个变体,即z、ʒ和j。
更为重要的是,即便我们设置了i、u两个介音,这时候的介音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介音。因为如果设置i、u两个介音,就必须把它们前面的声母设为零声母。(jiau、wua这样的拼法很少被学界采用)这样,含有i、u介音的韵母就只与零声母搭配(不与k、kh搭配,与广州话不同,参看上面理由“第三”)。零声母就是没有声母,那么所谓介音就成了头音,“介”字无从谈起,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介”音了。
另外,虽然常平话与广州话同属粤语,在很多音节结构上有较整齐的对应关系,但二者毕竟是不同的音韵体系,常平v与广州w,常平z与广州j并不完全对应。v、z之于常平,和w、j之于广州,其音韵地位并不完全相同。
常平与广州对应的例子:
常平与广州不对应的例子:
综上,我们认为常平话是比广州话更为彻底的没有介音的一种粤方言,这在粤方言中并不常见。这样一来,它的声韵搭配就非常简洁,就是“一个声母+一个元音+一个韵尾”的单音节构造。其中除了中间的一个主元音外,声母和韵尾都可以为零。相对于其他汉语方言来讲,这种音节构造是十分简单的。
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常平韵母少的特点。 首先,它的单元音韵母数量不多,只有ɑ、、u、e、o5个。 其次,没有i、u、y等介音,传统音韵学的开、齐、合、撮“四呼”在常平话中几乎没有得到体现。一个没有i、u、y三种介音的汉语方言,韵母数量自然大为减少。 再次,从中古音来源上看,常平话的韵类,尤其是阳声韵和入声韵发生了大范围的合并。不计少数例外,果、假、蟹、臻摄(除一等合口帮组、泥来、精组外)、宕摄一等字已不区分开合口,蟹摄三四等、效摄三四等、山摄三四等开口、臻摄(除一等合口帮组、泥来、精组外)一三等、梗摄三四等、曾摄一三等各自失去了等的差别,咸(除个别字)山臻宕江曾梗通诸摄失去了韵尾的差别,果摄一等与遇摄一等见系字合并,等等。
这些因素导致常平话韵母数量较少。这些因素里边,有些是粤语(尤其是广府片粤语)的特点,比如韵母体系中没有介音、古音有三四等的摄今音三四等不分、除非组明母外的流摄字同韵等等;有些则是常平话自身的特点,比如单元音韵母数量少、果摄一等与遇摄一等见系字合并等等。
以上我们报告了新近调查的东莞常平粤语在韵母系统上的五个特点,并通过与世界其他语言、其他汉语方言(尤其是其他粤方言,如广州话)和早期文献记载中的粤语相比较,探讨了与之相关的一些问题。这五个特点包括:没有单韵母i、有舌尖元音、有œ却无y、没有介音比广州话更为彻底、韵母总数少等。这些语音特点说明常平话的音系结构是非常独特的。“没有单韵母i”“有œ却无y”这两个特点,在世界语言范围内都有着语音类型学上的价值。而“没有介音”“韵母总数少”这两个特点,在现代汉语各方言中比较少见。“有舌尖元音”则提示我们注意到在粤方言的核心地区——珠江三角洲舌尖元音的存在。 应该说,这些特点的形成绝非偶然。比如舌尖元音,文献资料提示我们早期粤语是有舌尖元音的,那么常平的舌尖元音是早期粤语的残留还是其自行发展的结果?经过比较分析,我们认为常平的舌尖元音与早期粤语不存在继承关系,是其自行演变产生的一个新的语音现象。
再比如介音问题,常平话固然没有介音,但一般认为较早期的粤语是有介音的,从有到无,经历了怎样的阶段?是否有地域上的联系?施其生(1991)曾经指出,经广州近郊的人和、龙归、新市由北向南到广州老市区,再折向东,有一条介音消失的“渐变的链”。结合常平的情况,我们是否可以将这条线继续向东延伸,经莞城(根据麦耘、詹伯慧等及我们的田野调查,莞城的j和w声母浊擦气流比广州要强)到常平,从而形成一条更大的L字型的介音消失链条呢?本文主要报告常平韵母在共时平面的音系特点,以上这些问题我们拟作为今后继续研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