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成 张 哲
谈起“耍孩儿”,一般人认为它是曲牌名,金元时期已经广泛使用。现在山西北部有一声腔剧种因专唱[耍孩儿]曲,故以“耍孩儿”为剧种名称。但这一曲牌名来自何处?却未见有人论及。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载临安“小儿戏耍家事儿”,有“线天戏耍孩儿”一目,以往被人忽略。 何谓“线天戏”?我认为即傀儡戏中的悬丝傀儡,即以悬丝从空中吊住傀儡、控制傀儡、耍弄傀儡,其模样就像荡秋千一样,故名。今云、贵、川三地仍有“天戏”“地戏”之说,“天戏”即指傀儡戏,“地戏”为人戴面具演出的傩戏(例如贵州安顺地戏)。
按照《梦粱录》的记载,“耍孩儿”本是小孩子的游戏或玩具,所以它在成为曲牌名之前,必先经历傀儡戏阶段。傀儡戏的演出连说带唱,唱时专腔专用,久而久之成为一种曲牌。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卷下)在“般涉调”下记有[耍孩儿]曲牌,并注云:“即魔合罗”。(1)朱权:《太和正音谱》,《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96页。这条材料已被大家注意到了,但同样的记载已见于较早的元周德清的《中原音韵》。(2)周德清:《中原音韵》,《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30页。更重要的是,魔合罗(即耍孩儿)与傀儡戏的关系被忽略了。任光伟说:据介绍,“在内蒙地区把殉葬之泥供养人称为‘墨喝乐’。”(3)任光伟:《〈耍孩儿〉纵横考──兼谈“柳子”声腔的渊源与流变》,《戏曲艺术》,1989年第3期。而这种“殉葬之泥供养人”就是陶俑──傀儡子的前身。再看“耍孩儿”剧的演出动作:“右臂下垂,肘部贴腰,腕关节挥动马鞭,速度快、摆幅小,有鞭马轻快、举止活泼的效果。”(4)魏天定编:《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耍孩儿”条,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第281页。正与傀儡戏动作相同。
什么是“魔合罗”呢?“魔合罗”,《东京梦华录》写作“磨喝乐”,谓其为“小塑土偶”(5)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48页。,《武林旧事》卷三“乞巧”条记:“泥孩儿号摩睺罗。”(6)周密:《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380页。按“摩睺罗”,是梵语mahaisvara的音译,因汉译佛经常用,故一般人认为其来自佛教。最近刘宗迪教授考证,“宋代七夕令众生痴狂的泥孩儿摩睺罗,就是脱胎于西亚的植物神‘塔穆兹’或‘阿多尼斯’……在中土之所以改名为‘摩睺罗’,则与印度教、佛教与祆教的融合有关。”(7)刘宗迪:《摩睺罗与宋代七夕风俗的西域渊源》,《民俗研究》,2012年第1期。无论如何,“摩睺罗”是外来语的音译,“魔合罗”与“磨喝乐”“墨喝乐”都是因与其音近而借用。
“魔合罗”为土木制作的娃娃形象,宋元时期用作儿童玩具,有时也用作七夕乞巧。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周密《武林旧事》卷三均有详细记载,拙著《傩戏艺术源流》亦有解释(8)详参康保成:《傩戏艺术源流》,广州:广东高教出版社,2005年,第232-238页。,此处不赘。而“耍孩儿”也是娃娃形状,也是儿童玩具,这一点人们以往很少关注。若“魔合罗”乃从汉译佛经的音译“摩睺罗”借用而来,那“耍孩儿”则可看作是对“摩睺罗”的意译。我们注意到,明代以后,“魔合罗”的叫法渐渐消失,令中国人更容易明白的“耍孩儿”较多出现了。如明代小说《醋葫芦》第二回写道:
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如今倒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9)心月主人:《醋葫芦》,林鲤主编:《中国秘本小说大系》(10)《醋葫芦 绣鞋记 发财秘诀》,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第15页。
这里,“耍孩儿”与“魔合罗”一样,指的就是娃娃形状的儿童玩具。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四十六回:“及至行到桥上,果是好一座大桥。两边栏杆上,都是细磨的耍孩儿。”(10)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401页。清代小说《薛月梅》第四十三回:“当夜王夫人梦见一位白衣老母抱着一个眉目如画的耍孩儿,只穿着一个红绫兜肚,浑身如粉妆玉琢一般,递与王夫人道:‘把与你做了儿子罢!’”(11)陈朗:《雪月梅》,哈尔滨: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183页。都说明“耍孩儿”是泥塑或木雕的娃娃形状的偶像。此类记载还有,不赘举。总之,“耍孩儿”不是真娃娃,而是土木制作的假娃娃,可作木偶亦即傀儡之用。
既然“耍孩儿”可用作傀儡,若“耍孩儿打秋千”不就是悬丝傀儡即《梦粱录》所记的“线天戏耍孩儿”了吗?《续金瓶梅》第五十六回有云:
却表蒋竹山游街三日,建康南门外教场里埋起桩柱来,如竖起一架天平相似。将蒋竹山剥得赤条条,一个滑车扯在半空里去,好像耍孩儿打秋千一般。(12)丁耀亢:《续金瓶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年,第514页。
这里把蒋竹山在半空中吊起来游荡比作“耍孩儿打秋千”,可见“线天戏耍孩儿”的确就是悬丝傀儡。
古代傀儡戏常常由儿童们操作,与“耍孩儿”名称吻合。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的宋代铜镜,为傀儡戏纹镜,为童子弄傀儡、观赏傀儡戏的情景。(13)杨桂荣:《从傀儡戏纹镜看木偶戏的起源》,《文物天地》,1986年第2期。河南省济源县文物保管所收藏两件宋三彩枕,其中一件在枕面上刻绘着傀儡戏图,“右边儿童头挽双髻,身着绿衣白裤,坐绣墩上,左手捺膝,右手执一提线木偶,作戏弄状。”(14)卫平复:《两件宋三彩枕》,《文物》,1981年第1期。在山西五台山附近的繁峙岩山寺,保存了金大定七年(1167)完工的珍贵壁画,其中东壁上有一幅《鬼子母》图,曹占梅介绍此壁画说:
画家在此图的下方,画了八个嬉戏的儿童,木偶(皮影)戏就是通过这些儿童来表现的。(15)曹占梅:《新发现的古代北方木偶影戏史料》,台北《民俗曲艺》,第81期。
再看山西北部地区流行的“耍孩儿”剧种的发音方式:“不分行当,全由男演员演唱,传统唱法都用后嗓子,即压着声带,发出挤压沉闷的声音;尤其配以特殊的旋律,演唱忧伤悲苦之词,更会产生特殊的戏剧效果。”但“其发声方法,不完全符合正常生理习惯,强制挤压声带,严重影响了吐字运腔和旋律音域的扩展”。(16)孔繁洲:《源远流长的古老剧种──“耍孩儿”索源》,《山西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我认为,“耍孩儿”剧种的特殊演唱方法,直接来源于北方的傀儡戏。幼时在河南老家看过民间的傀儡戏演出,那戏班小得很,记得只有两三个人,戏棚也只有一米多见方,比起后来在大剧院看的《火焰山》(好像是泉州木偶剧团演的)规模小多了。小傀儡班演员演唱,就是用后嗓子挤压声带,发出声音的。那时我不懂得什么“后嗓子”,只觉得是在憋着气演唱的,有点像吼。戏中的道白,用真嗓子;一般演唱,用后嗓子;而遇到高音时,用吹“叫子”代替。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三《权智》篇云:“世人以竹木牙骨之类为叫子,置人喉中吹之,能作人言,谓之颡叫子。尝有病喑者,为人所苦,烦怨无以自言,听讼者自取叫子,令颡之作声如傀儡子,粗能辨其一二,其冤获申。”(17)沈括:《梦溪笔谈》,引自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140页。笔者所见与文献记载完全相符。
山东曾经流行一种叫做“肘姑子”(或称“肘鼓子”“周姑子”)的演出形式,在其影响下,产生了柳腔、柳子戏、茂腔等剧种。这些剧种全都以[耍孩儿]为基本曲牌。其实,“肘姑子”原本就是傀儡戏。清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云:“外间又有大台宫戏班,以应宅邸堂会。其式小于戏台,而高与等,下半截以隔扇围之,内可隐人,与内外隔绝。傀儡人高三尺许,装束与伶人一般,下面以人举而舞之。其举止动作,要与伶人一般,谓之肘搂子。”(18)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3页。我认为这“肘搂子”即“肘姑子”。关中称傀儡戏为“肘笏子” ,(19)魏天定编:《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附录“木偶戏和皮影戏”条,第1654页。四川则称傀儡戏为“木肘肘”。(20)魏天定编:《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第1655页。所谓“肘”,是一个从用肘而举演化成的动词,就是举的意思。今河南、陕西、山东等地,仍有称举为“肘”的。所以,“肘笏子”或“肘姑子”,指的应是杖头傀儡;或如常任侠先生所说,是“肉傀儡”,详下文。显然。 “肘姑子”以[耍孩儿]为基本曲牌,亦可为“耍孩儿”原本即傀儡戏之一证。
还有,“民间把耍孩儿戏称谓‘吼耍孩儿’。”(21)任光伟:《〈耍孩儿〉纵横考──兼谈“柳子”声腔的渊源于流变》。而傀儡戏中的提线木偶称“线吼”,杖头傀儡称“托吼”。“吼”恐怕不是“偶”的讹读,而应是指用后嗓子发声类似吼叫的声音而言的。《燕京岁时记》“封台”条:“戏剧之外,又有托偶(读作吼)、影戏、八角鼓、什不闲、子弟书、杂耍把式、像声、大鼓、评书之类。托偶即傀儡子,又名大台宫戏。影戏借灯取影,哀怨异常,老妪听之多能下泪。”(22)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北京:北京出版社,1962年,第89页。此处明确指出“偶”要读作“吼”。又,“耍孩儿”曲调又叫“娃娃”,“耍孩儿”戏也称“耍娃娃”,而山西木偶戏则把木偶叫“娃娃”,那木偶戏也可以称“耍娃娃”“耍孩儿”了。
再看河北的“丝弦戏”,这问题就更容易明白。“它由杖头木偶所用[耍孩儿]等宫调曲牌和曲艺鼓儿词所用[三倒腔]等越调曲牌,加上表演发展而成。古时河北省中南部盛行一种俗称‘柱大偶’的傀儡戏,以[耍孩儿]为唱腔。至20世纪40年代,这种艺术形式在石家庄地区赞皇和邢台地区临城一带尚有演出。以柱大偶的[耍孩儿]和鼓儿词的越调为曲调,由真人登台扮演的丝弦戏,则在清初已颇盛行。”(23)魏天定编:《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第68页。还有,“长期以来,在山西的芮城、永济,陕西的郃阳、大荔,河南的灵宝、陕县一带,流行一种提线木偶,晋南人称之为‘线胡戏’或‘吊线猴’。艺人将其操作的木偶称为‘娃娃’,道白称‘线白’,唱腔称‘线胡调’。这种木偶戏还保留者我国古代以‘讲唱’配合木偶表演的形式。演出时以一打板师傅为主,说唱主要角色,称为‘说戏的’,其他提线演员说唱配角,称为‘搭戏的’。”(24)魏天定编:《中国戏曲剧种大辞典》,第240页。
因此可以推断,最早的“耍孩儿”必为傀儡戏无疑。
“肉傀儡”最早见于宋代《都城纪胜》《武林旧事》等书的记载,然对于什么是“肉傀儡”,学术界看法很不一致。有人认为“肉傀儡”即迄今活跃在民间的抬阁、飘色,有人认为“肉傀儡”就是依靠手指表演的布袋木偶,有人认为是指人偶同台演出形式,有人认为是面具戏等。我个人大致认同孙楷第、常任侠、周贻白等人的看法,“肉傀儡”即迄今活跃在民间的抬阁。值得关注的是,孙先生在引述当代口述材料时,无意中将“肉傀儡”与“耍孩儿”联系在了一起。
宋耐得翁《都城纪胜》在“肉傀儡”下注云:“以小儿后生辈为之。”(25)耐得翁:《都城纪胜》,《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97页。孙楷第先生用“以今证古”的方法,认为清代一种把幼童擎在肩上表演的“连像”,就是“肉傀儡”。有一位叫李鑫午的告诉孙先生,这种“连像”,“清末犹有之,但谓之耍小孩儿。”(26)孙楷第:《傀儡戏考原》,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年,第55页。我判断,李鑫午所说的“耍小孩儿”,应即“耍孩儿”亦即“肉傀儡”。而海南的临剧、四川广元的射箭提阳戏,则是以人擎木偶同台演出。这些剧种或是从“耍孩儿”演变而来亦未可知。顾名思义,所谓“耍孩儿”就是把真娃娃擎在肩上表演,后来将真娃娃演变成土偶或木偶亦即“魔合罗”举起来玩耍。当然,一种艺术形式的形成并不意味着其前身的灭亡。在宋代,悬丝傀儡、杖头傀儡、水傀儡、药法傀儡、肉傀儡并存就是明证。
“耍孩儿”亦即“肉傀儡”,至今广泛存在于中国南北东西各地,只是名称不同而已。其中最常见的叫法就是“抬阁”。抬阁,亦作台阁。台阁是个多义词,其一指的中央政府及其官员,“台阁重臣”“入阁”“阁僚”“台阁体”等词汇均用此意或从此意派生。另一个意思是亭台楼阁的缩写。然而,佛道二教仪式中,常用草木扎成假的台阁游行。如南北朝《正一威仪经》记云:
正一鸣钟威仪,钟者威仪宝器,四众所听,六时急务,不可阙也。左钟右经,皆置台阁举之。(明正统道藏本)
此处所谓“台阁”,应指草木扎成的假台阁。道教正一派在举行“鸣钟”仪式时,将“威仪宝器”“左钟右经”放置在假的“台阁”上“举之”。这里,尚未涉及后世娱乐场合。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诸库迎煮”条,记临安府清明节前的酒库开煮仪式,有盛大的巡行队伍,其中有台阁:
每岁清明前……次八仙道人,诸行社队,如鱼儿、活担、糖糕、面食、诸般市食、车架、异桧奇松、赌钱作、渔父出猎、台阁等社。又有小女童子,执琴瑟,妓家伏役,婆嫂乔装,绣体浪儿,手擎花篮,精巧笼杖……
《武林旧事》卷二“迎新”记载,南宋临安,逢三月三日上巳节,为“北极佑圣真君圣诞之日”,“诸军寨及殿司衙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睹者纷纷。” “以木床铁擎为仙佛鬼神之类,驾空飞动,谓之‘台阁’。杂剧百戏诸艺之外,又为《渔父习闲》《竹马出猎》《八仙故事》。”
请注意,这里的台阁,需要“结缚”,还装扮成各类杂剧、故事,已经和迄今流行的抬阁无大区别了。但到明代,佛道二教影射在台阁艺术上的影子依然可见。明卢熊纂修洪武《苏州府志》卷十五记云:
淳佑初,四月四日、八日,递迎两庙神像过北寺,迨暮以灯烛迎归,自此岁以为常,而台阁百戏集焉,遂以镫市相夸。至用琉璃销炼,神像车辇,在昔未有,镫片纽绘,妙绝一时。(明洪武十二年刊本)
明栾尚约撰《(嘉靖)宣府镇志》卷二十,记“台阁”用以“祭赛神庙”,不赘引。对明代台阁记载最详细的要数《帝京景物略》:
又夸儇者,为台阁。铁杆数丈,曲折成势,饰楼阁崖木云烟形,层置四五儿婴,扮如剧演。其法:环误约儿腰,平承儿尻,衣彩掩其外,杆暗从衣物错乱中传,下所见云梢烟缕处,空坐一儿,或儿跨像马,蹬空飘飘,道旁动色危叹,而儿坐实无少苦。人复长竿掇饼饵,频频啖之。(27)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孙小立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93-194页。
于此同时,“抬阁”一词也出现在明代。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记云:
三月三日,秀水濮院镇醵金为神会,结缀罗绮,攒簇珠翠,为抬阁数十座。阁上率用民间娟秀幼稚,妆扮故事人物,备极巧丽,迎于市中,远近士女走集,一国若狂。(28)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民国嘉业堂丛书本。
清康熙年间,“抬阁”成为官方称谓。《八旬万寿圣典》记康熙八旬寿辰时,在承光殿毗卢亭旁设有“抬阁五座,俱取吉祥缀景,有童子装束,嶷然竦立,高出檐际”。(29)阿桂等:《八旬万寿圣典》卷八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清中叶以来,江、浙、皖、赣、京、沪、闽、湘、鄂、云、贵、川等地以及河北、山西、河南的部分地区都有“抬阁”的叫法。其中浙江天台、乐清蒲岐镇、诸暨枫桥镇,安徽徽州休宁、屯溪,河北廊坊、邯郸,河南安阳等地的“抬阁”,都各具特色。
常任侠先生说:“在吾乡安徽颖上,每逢旧历十月一日祀城隍神,出巡前列,有大人肩抬或肘举小儿作戏剧,名为‘肘哥’‘抬哥’‘悠哥’的三种。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肘哥以一个大力者肘举而行……这就是肉傀儡,与宋代的讶鼓戏相类。”(30)常任侠:《东方艺术丛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77页。把宋代的“讶鼓”与“肉傀儡”等视为同类,十分可疑,但其合理之处是指出了“肉傀儡”与“肘哥”“抬哥”(抬阁)“悠哥”的关系。
四川也流行此类艺术,称“小儿扮戏”。民国新修四川《合川县志》,不仅记载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小儿扮戏”,而且详细介绍了制作方法,弥足珍贵:
立春前一日,市中商贾醵金装扮春亭,庆贺春禧。雇小儿装扮各种角色,配成剧目。架木为丌,中竖铁心,布束小儿胸背,牢系铁尖,务取小儿不苦。倩优伶装小儿为女子,装束头面,惟妙惟肖。目使昵,手使语;有戴花冠,有不冠者。外服鲜艳女衣或铠甲及裙裤,中间配以戏中应有各物。如放狐:上站狐仙,其次有云、有弓、有树,系狐于树,作解狐状;下配文武二生;铁心由小儿穿彩裤直下,曲而系彩云一朵,又由树下穿狐身,下竖木丌。其他站立在伞边者,铁心一曲至中,入伞柄直下;下站一生,手执伞柄,铁心随手入袖至胸中,直下系木丌。他仿此,计三十架。上下总以不见铁心为巧架。四人扛抬而行,遥望而知此为何戏。(31)民国四川《合川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四川府县志辑》第44册,江苏古籍、上海书社、巴蜀书社,影印民国十一年本,第54页。
“抬阁”的另一种叫法是“芯子”。“芯”者心也,原指装在器物中心的捻子或引线之类的东西,如蜡烛中心用以燃烧的捻线,爆竹中间插入的引线等。把“抬阁”叫做“芯子”,是指小演员被铁质的芯子从衣裤中贯穿而言。上引《合川县志》谓“中竖铁心”即指此。据初步了解,山东长山县周村、邹平、泰山,河南灵宝,陕西关中地区的“芯子”艺术都很有名,而且大部分是在正月十五闹元宵时表演。民国杨启东修、赵梓湘纂续修山东《青城县志》卷四记云:
正月十五日,亦名元宵节,各乡醵资购衣物装扮杂耍,即古之“乡人傩”也。其种类不一,撮芯子、走高屩、扮抬阁、跑竹马、撑旱船。其剧名为《唱秧歌》《八仙过海》《洞宾戏牡丹》《姜老背妻婆》。其诙谑者为扮抈官,其武装者为撇马叉,扎花枪。过城镇乡村,皆献技以取赏。牛头马面,蛇神鬼脸,极尽欢娱之能事。(32)杨启东修、赵梓湘续纂:《青城县志》卷四,民国二十四年铅印本。
山西清徐徐沟及忻州一些地方叫“背铁棍”。(33)冯骥才总主编:《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百科全书·代表性项目卷》,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第1014页。
“抬阁”还有一个称谓是“飘色”,主要流行于广东。本人在广东吴川、番禺等地元宵游行中多次观赏,很有特色。只见许多小演员身着花花绿绿的戏装,浓妆艳抹,装扮成红娘、许仙、吕布、薛平贵、杨贵妃、赵子龙等各种戏剧人物,被高擎在空中,只靠一根看不见的“色梗”(亦即芯子)支撑着,好像在空中飘。又由于小演员或“坐”或“立”在某种物体上,还可以造成人上站人或动物上站人的感觉,可看作是戏剧和杂技的结合。
“飘色”这一称谓何时流行待考。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九“广州时序”条,记每岁元宵:“饰童男女为故事者百队”,又卷十二“粤歌”条:“粤俗,岁之正月,饰儿童为彩女。每队十二人,人持花篮,篮中燃一宝灯,罩以绛纱。”(34)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98、360页。看来清初已有“飘色”之实,尚无“飘色”之名。但到乾隆时,却出现了“水色”之名。清任果修、檀萃纂乾隆《番禺县志》卷二十“市桥凤船”条云:
凤船之制,用巨舰一,首尾装如凤样,两翅能舒能戢。中建神座亭,奉天后神。左右饰童孺为宫嫔,画衣鼓乐以侍。前后缯船各二,令健蛋操之,系缆引行。时遇便风顺流,船行太速,则后二缯船倒牵如前引。其在凤船先者,别以巨舸结蓬屋,演梨园,为水嬉。神船后则彩艇络驿,缀引水色,皆用娈童扮演故事为后从。定于端阳节内,游镇海面,一时游人匼匝,画舸迷津,称为胜会。然必十余年十于神,神许乃举,举必岁登。不许则居民摇手相戒,以为逆神有谴云。(35)任果修、檀萃纂:《番禺县志》卷二,清乾隆三十九年刻本。
很明显,所谓“水色”即“水上飘色”之意。《申报》1934年12月23日第4版为《中华景象》做广告时即提到“水上飘色”,亦即“水色”。但用于承载“水色”的“凤船”,工艺复杂,耗资甚巨,而且每十年才制作一次,很容易失传。中国启动“非遗”保护以来,广东省的广府地区,挖掘、恢复了“凤船”及其“水色”表演。其实,“水色”并不一定非用“凤船”不可。广东省河涌纵横,在现代化的公路修通之前,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民间艺人在普通的、狭窄的船体上照样可以举行“飘色”表演。笔者曾经在番禺看过一次,只不过那些“水色”是躺在静静的湖水中常年供人们参观的,而不是在河涌中游动,有点遗憾。
在广、佛地区,“飘色”除在元宵演出之外,也用于婚礼。晚清小说《廿载繁华梦》第二回记广州、佛山婚俗云:
到了完娶的时候,省、佛亲朋往贺的,横楼花舫,填塞村边河道。周庸佑先派知客十来名招待,雇定堂倌二三十人往来奔走,就用周有成作纪纲,办理一切事宜。先定下佛山五福、吉样两家的头号仪仗,文马二十顶、飘色十余座、鼓乐马务大小十余副,其余牌伞执事,自不消说了,预日俟候妆奁进来。(36)黄小配:《廿载繁华梦》,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10页。
《申报》1911年4月8日第10版《粤省禁赌大纪念详志》
此次合省各界组织巡游会,于是早九点钟,由自治会起马,以景物太多,分八路会,合计有金银龙四条狮子十四头,女狮一头,女龙一头,顶马二百余匹,飘色数十台,锣鼓柜三副,地色十队,生花牌……
可见,到晚清以后,“飘色”表演及其术语在广东越来越流行了。诸如广州附近的番禺沙湾镇、佛山各地城乡,粤西的廉江吉水镇和吴川等地,都以盛行“飘色”著称。
在我们的调查中,当地人把“色”理解成颜色的“色”。而按许地山先生的解释,“色”字是从梵语“卢婆迦”(Rupaka)而来,其本义为戏剧、戏子、脚色。许地山还介绍说,印度有一种“似戏剧而非戏剧底‘讶呾罗’(Yatra)”,每逢节期将所祀之神抬出来游行,与宋代的讶鼓相似,而讶鼓仍存在于福建漳州泉州一带,俗字作“迎阁”。与广东的“扮色”属同类表演形式。(37)许地山:《梵剧体例及其在汉剧上底点点滴滴》,《小说月报》,1927年第17卷号外。这里将游神与装扮小儿的“耍孩儿”“肉傀儡”混同为一,值得商榷,前引常任侠文有可能是受了许地山此文的影响。此外“迎阁”似与潮汕地区流行的“英歌”音近,而与“讶鼓”不是一回事。福建漳泉二州与广东潮汕接壤,属于同一方言区,“迎阁”与“英歌”发音相同,二者当为同一种艺术形式。
至于“抬阁”是否从印度传来,也还可以再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