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汉洋
名人文化是一个地区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所谓的名人,除了本土出生的乡贤,也包括因为种种原因在当地生活和工作过的官员或其他游历者。围绕这些名人,颇多相关的轶事与当地的政治、经济、历史乃至民俗联系在一起。借助名人强大的社会影响,相关地域的社会文化也得到彰显和充分地宣传。一般来说,一个地区流传的名人轶事,都有相关的历史依据,并非凭空杜撰。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相关轶事的生成和传播过程,通常也是在一定事实基础上踵事增华的过程,与真实的历史未必能契合无间,或多或少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变形。至于造成这种变形的原因,情况则较为复杂。相关名人的社会形象和重要经历,直接决定了传闻中的人物、事件、关键情节等因素,而传闻生成之地的社会文化氛围则赋予其改造、诠释和传播相关轶事的多种可能性。世传唐代诗人元稹与窦巩在浙东的“兰亭绝唱”一事,即是元稹“元才子”的诗名与浙东地域文化这二者的合力所催生的传闻。鉴于此事见载史籍,传于人口,历来为人所凭信,但深究者不多,且这一传闻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史内涵尚有待发之覆,笔者即就此作一考察。
元稹于长庆三年(823)八月由同州刺史改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至大和元年(827)九月被召回长安任尚书左丞,其在浙东前后八年,颇有政绩可称。白居易《元稹墓志》记其浙东之事云:“先是,明州岁进海物,其淡蚶,非礼之味,尤速坏,课其程,日驰数百里。公至越,未下车,趋奏罢。自越抵京师,邮夫获息肩者万计,道路歌舞之。明年,辨沃瘠,察贫富,均劳逸,以定税籍,越人便之,无流庸,无逋赋。又明年,命吏课七郡人,各筑陂塘,春贮雨水,夏溉旱苗,农人赖之,无凶年,无饿殍。在越八载,政成课高。”①白居易:《唐故武昌军节度处置等使正议大夫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赠尚书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7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38页。以上所记,辞或有虚美,事则大抵属实。如关于奏罢明州贡海物和命吏筑陂塘等事,即可与元稹自己的《浙东论罢进海味状》和章孝标的《上浙东元相》等诗文相参证。
元稹观察浙东期间,除循吏之名,亦颇有文雅之事,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乃是其与窦巩的“兰亭绝唱”一事。《旧唐书·元稹传》记:“会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职,皆当时文士,而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帙。副使窦巩,海内诗名,与稹酬唱最多,至今称兰亭绝唱。”②刘昫:《旧唐书》卷166《元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336页。《新唐书·元稹传》亦载:“在越时,辟窦巩。巩,天下工为诗,与之酬唱,故镜湖、秦望之奇益传,时号兰亭绝唱。”③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174《元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29页。此外,北宋时所编的《册府元龟》卷八六八《总录部·游宴》亦有类似记载。对于元稹、窦巩的浙东“兰亭绝唱”一事,不仅正史等文献中一再记录,当地方志亦予以落实。成于南宋的《嘉泰会稽志》卷二云:“《旧经》云:所辟幕职皆当时文士,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帙。副使窦巩,海内诗名,与稹酬唱最多,至今称兰亭绝唱。”④施宿:《嘉泰会稽志》卷2,见中华书局编辑部《宋元方志丛刊》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750页。按,此处所记与《旧唐书》几乎完全一致,笔者颇疑所谓的“《旧经》”乃“《旧书》”之讹。所记内容大抵同《旧唐书·元稹传》。
由于“兰亭绝唱”一事于史有证,后世文人也多将此当作一段风流雅事予以接受和传播。北宋彭汝砺《送程给事并次中丞杂端韵》有云:“风流定续兰亭盛,幕府能无窦巩贤”,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90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6册,第10556页。彭汝砺送人入幕,以“兰亭绝唱”的故事寄寓良好祝愿,可见在北宋时期,“兰亭绝唱”已作为入幕者与府主诗酒唱和的典故为人所熟知。又南宋王十朋《蓬莱阁赋》云:“子亦知乎阁之所以得名乎?始于元和之才子,以玉皇案吏之尊,拥旌麾于千里蓬莱,隔弱水三万,以笔力坐移于是也。齐名有白,从事有巩,胸怀万顷之湖,真一代之奇伟。诗章一出,遂能发挥秦望、増光鉴湖。兰亭绝唱,亘古今而莫拟。”⑥曾枣庄等:《全宋文》卷4615,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08册,第153页。蓬莱阁乃元稹观察浙东时期所建,王十朋赋中明言“从事有巩”,更称“兰亭绝唱”一事“亘古今而莫拟”,显然也是在完全相信“兰亭绝唱”的基础上铺排其事的。可见,关于元稹、窦巩的浙东“兰亭绝唱”一事,自晚唐五代至宋,一直被不加怀疑的接受,而后人对此也多深信不疑。
然若细考史实,此事颇多可疑之处。“兰亭绝唱”一事在目前留存的元稹、窦巩以及与其交往诸人的诗文中,均无片言只语涉及。元稹现存与窦巩的酬和诗凡六题七首,分别是《答友封见赠》《酬窦校书二十韵》《酬友封话旧叙怀十二韵》《和友封题开善寺十韵》《送友封二首》《送友封》,皆作于元和六年(811)元稹为江陵士曹参军期间。窦巩现存赠元稹诗文也仅有三首,分别是《江陵遇元九李六二侍御纪事书情呈二十韵》《送元稹西归》《忝职武昌初至夏口书事献府主相公》。其中第一首作于元稹任监察御史的元和四年(809),第二首作于元稹贬江陵期间,第三首则作于元稹武昌军节度使任上。以上所言元、窦二人之间的唱和诗歌,既不在元稹任职浙东期间,也与浙东之事毫无关系。元稹原有《元氏长庆集》一百卷,至北宋时仅存六十卷;窦巩“遇境必言诗,言之必破的,佳句不泯,传于人口”,作诗亦当为数不少。然由于其“文集散落,未暇编录”,①褚藏言:《窦氏联珠集》卷5《窦巩传》,傅璇琮等《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53页。目前也仅赖唐人褚藏言所编之《窦氏联珠集》和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等留存四十首。虽然二人诗歌散佚颇多,但关于“兰亭绝唱”一事及相关作品竟至于完全湮没无闻,未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种可能性并非很大。
另外,元稹、白居易、崔玄亮、李谅、李德裕等人与窦巩早年在长安即相识相知,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灃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开州韦大员外庾三十二补阙杜十四拾遗李二十助教员外窦七校书》等诗曾记其早年交往情况。而白居易、崔玄亮、李谅、李德裕等人在元稹任职浙东时期,即与其邻郡,相互之间转相酬唱也十分频繁,并曾结集流传。(此详后文所论)但诸人此一时期的诗文中既完全未涉及窦巩其人,也并未言及“兰亭绝唱”一事,此点亦颇让人怀疑。又,成于北宋的《会稽掇英总集》收历代诗人关于会稽的诗文800余篇,其中大量采录元稹的诗歌,尤其是其浙东任职期间的诗歌,但仅于卷十三录有窦巩《南游感兴》诗一首:“伤心欲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从诗题和内容看,亦与所谓的“兰亭绝唱”无任何关系。
综上,两《唐书》对于“兰亭绝唱”之事,一曰“至今称兰亭绝唱”,一曰“时号兰亭绝唱”,可见在当时和后世产生广泛影响。那么,即使我们承认元、窦二人自己未有提及可能是由于作品散佚,但竟未能留下任何相关作品,且如与其十分熟悉的白居易等人竟也毫不知情、毫不致意,几为不可能之事。
实际上,窦巩根本就未曾入元稹浙东幕府。关于此点,陶敏先生于《唐才子传·窦巩》校笺的补笺中已有论及。②傅璇琮等:《唐才子传校笺》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05-207页。唐人褚藏言《窦氏联珠集》中所载《窦巩传》记其经历云:
故相淮阳公镇滑台,辟为从事,释褐授秘校。淮阳移镇渚宫,迁岘首,改协律郎。二府专掌奏记。淮阳下世,司空薛公平镇青社,辟公为掌书记,又改节度判官副使,累迁至大理评事、监察御史里行、殿中侍御史、检校祠部员外郎,加章服。后薛公入为民籍,府君除侍御史,转司勋员外郎,迁刑部郎中。文昌故事文酒之为,由公复振也。故相左辖元稹出镇夏口,固请公副戎,分实旧交,辞不能免,遂除秘书少监,兼中丞,加金紫。无何,元公下世,公亦北归,道途遘疾,迨至辇下,告终於崇德里之私第,享年六十三。①褚藏言:《窦氏联珠集》卷5《窦巩传》,见傅璇琮等《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53页。
褚藏言所记窦巩从释褐为官直至去世的经历,前后衔接,颇为详尽。而从以上所记来看,窦巩一生并无浙东的任职经历,至于其入元稹幕府为副使,已在大和四年(830)正月元稹以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出为武昌军节度使之后。元稹大和五年(831)七月遇暴疾卒于武昌任上,则由上引传文可知,窦巩亦在大和五年(831)卒于长安。由此可见,将窦巩的武昌军节度副使误记为浙东节度副使,当是《旧唐书》的张冠李戴,而《新唐书》又沿袭其错误。清编《全唐文》卷七六一亦载褚藏言《窦巩传》,当系从《窦氏联珠集》中录出,但其中将“故相左辖元稹出镇夏口”,改为“故相左辖元稹观察浙东”,②董诰:《全唐文》卷76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911页。可能即是馆臣受到了两《唐书》记载的影响而私自作了改换。③《全唐文》所收褚藏言《窦巩传》记窦巩卒年为“六十”,与《窦氏联珠集》记为“六十三”不同,而与《旧唐书·窦巩传》同,亦可见馆臣在收录《窦巩传》时,据《旧唐书》的记载对褚藏言原文私自作了改换。至于《嘉泰会稽志》,如前文所言,显然也是沿袭了《旧唐书》的错误。
综上可知,窦巩虽然与元稹熟识,而且两人之间多有唱和,但窦巩未入元稹浙东幕府,则其与元稹在浙东的所谓“兰亭绝唱”亦不可能发生。“兰亭绝唱”一事当属好事者的传闻。
如上所言,窦巩既未曾入元稹浙东幕府,也未有浙东的任职和生活经历,则其与元稹在越州的“兰亭绝唱”也便不可能发生。问题是,为何这样一个明显有违历史事实的事情能一直讹传而为后人所深信不疑呢?
由现存文献来看,记载“兰亭绝唱”一事,《旧唐书·元稹传》最早。五代时期编修《旧唐书》,由于去唐未远,可资利用的资料很多。就《元稹传》来说,可能以白居易所撰《元稹墓志》为主要资料来源,但白居易的《元稹墓志》中并未记载有“兰亭绝唱”一事。至于褚藏言编《窦氏联珠集》中所载的《窦巩传》,《旧唐书》的编撰者可能并未利用。《旧唐书·窦群传》所附的《窦巩传》云:“元稹观察浙东,奏为副使、检校秘书少监,兼御史中丞,赐金紫。稹移镇武昌,巩又从之。巩能五言诗,昆仲之间,与牟诗俱为时所赏重。性温雅,多不能持论,士友言议之际,吻动而不发,白居易等目为‘嗫嚅翁’。终于鄂渚,时年六十。”④刘昫:《旧唐书》卷155《窦巩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22页。不仅记窦巩参元稹浙东幕府一事,对其卒地亦云“鄂渚”,卒年亦云“六十”,皆与褚藏言所撰《窦巩传》龃龉不合;且窦氏诸兄弟传记中皆未言及《窦氏联珠集》,关于“兰亭绝唱”一事,褚藏言亦未有一语涉及。但《旧唐书·元稹传》中关于“兰亭绝唱”一事的记录言之凿凿,定非史臣凭空杜撰,那么其依据是什么呢?陶敏先生曾作推测:“当是自后人笔记中摭拾而来。”⑤傅璇琮等:《唐才子传校笺》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07页。两《唐书》列传大量摭拾稗官传闻以充实叙述,已是学界共识。因此,陶先生这一推测应是合理的,只是限于资料,目前已无法考见其确切的文献来源。至于为何会有元、窦“兰亭绝唱”之传闻,却仍可作进一步的讨论。
长庆三年(823),元稹是以卸任宰相的身份由同州刺史出镇浙东的。此前的元和年间,元稹已因与白居易唱和的“元和体”诗而并称“元白”,暴得大名。元和末,元稹入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又因执掌王言进一步扩大了影响。白居易《元稹墓志》记:“在翰林时,穆宗前后索诗数百篇,命左右讽咏,宫中号为‘元才子’”①白居易:《唐故武昌军节度处置等使正议大夫检挍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尚书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并序》,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7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38页。。又,白居易《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制从长庆辞高古”句自注云:“微之长庆初知制诰,文格髙古,始变俗体,继者效之也。”“诗到元和体变新”一句注云:“众称元白为千字律诗,或号元和格。”②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2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32页。可见,此时的元白二人不仅元和年间诗歌创作的影响进一步提升,连文章写作也因二人先后执掌王言而引起时人的仿效与模拟。白居易以“海内声华并在身”称美元稹,也是对于他们自己文坛地位的最好形容。至元稹于长庆二年(822)二月以工部侍郎守本官、同平章事,正式拜相,“元才子”的声名可以说达到了顶峰。
元稹和白居易在江浙地区的影响尤其值得注意。元稹《永福寺石壁法华经记》曾记一事:“又明年,徙会稽,路出于杭,杭民竞相观睹。刺史白怪问之,皆曰:非欲观宰相,盖欲观曩所闻之‘元白’耳。”③元稹:《元稹集》卷51,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57页。元稹赴浙东上任,途经杭州与白居易相会,引起杭人围观,盖因“元白”诗名远播,元稹卸任宰相的身份倒在其次。又,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记其与白居易的诗文流传之广云:“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自注: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闲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④元稹:《元稹集》卷51,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55页。元白诗文在扬、越间被模勒贩卖,甚至被当作童蒙教材使用,这些都是元稹亲见,足见二人在此地民间的巨大影响力。
正因为元白颇负盛名,其诗文广受追捧,也导致扬越等地有假冒其名的作品出现。元稹《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元诗驳杂真难辨”句自注云:
后辈好伪作予诗,传流诸处。自到会稽,已有人写宫词百篇及杂诗两卷,皆云是予所撰。及手勘验,无一篇是者。⑤元稹:《元稹集》卷22,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47页。
可见,当时社会上流传的元稹诗文,确实有很多是假冒的。元稹亲见假冒其名的赝作已有“宫词百篇及杂诗两卷”,数量当为不少,其他未见的赝作可能更多。至于造假的原因,如元稹自己所言,无非是出于“卖于市井”的商业利益,或是“持之以交酒茗”的社交需要。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中所谓“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闲厕,无可奈何”的情况,当即诸如此类。
明白元稹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及其诗文在越地有大量赝作的事实,我们也便可以理解“兰亭绝唱”一事传闻的生成逻辑。元稹以“元才子”之盛名和卸任宰相之尊出镇浙东,本来即引时人关注。而其在浙东任职期间,又时常宴游赋诗。如其《酬乐天早春闲游西湖颇多野趣恨不得与微之同赏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镜湖之游或恐未暇因成十八韵见寄乐天前篇到时适会予亦宴镜湖南亭因述目前所睹以成酬答末章亦示暇诚则势使之然亦欲粗为恬养之赠耳》《新楼北园偶集从孙公度周巡官韩秀才卢秀才范处士小饮郑侍御判官周刘二从事皆先归》《酬郑从事四年九月宴望海亭次用旧韵》等诗皆是。另外,当时与元稹交游的赵嘏有《九日陪越州元相燕龟山寺》《浙东陪元相公游云门寺》等诗,徐凝有《春陪相公看花宴会二首》《奉酬元相公上元》《酬相公再游云门寺》等诗,皆可见此类活动十分频繁。且元稹也多次在诗文中对浙东山水大加赞赏,称“天下风光属会稽”(《寄乐天》)、“会稽天下本无俦”(《再酬复言和夸州宅》),屡次吟咏镜湖、秦望之景。《旧唐书》本传称其在浙东任上“放意娱游”,确属事实。因此,其与下属诗酒唱和,而被后人传为“兰亭绝唱”,确实相当有可信度。“兰亭绝唱”或许真有相关的作品在当时流传,只是并非出自元、窦二人手笔,当属好事者的伪托,后世流传的《元氏长庆集》显然也不会收录。既属赝作而被排除在元集之外,也就很容易因为散佚不存而湮没无闻。我们今天找不到任何相关作品,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至于传闻中为何牵扯窦巩,也很容易理解。《旧唐书·元稹传》虽云“稹所辟幕职,皆当时文士”,但其实多非名士。入元稹浙东幕府的诸人,目前可以考知的有卢简求、郑鲂、裴墠、韦繇、陆洿、韩杼材、周师范及元稹从孙元公度、刘禹锡侄刘蔚等。①详见戴伟华《唐方镇文职僚佐考》(修订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0-301页;咸晓婷:《元稹浙东幕僚佐生平考》,《中文学术前沿》2012年第1期。按,戴书因未见或未从陶敏先生对《唐才子传·窦巩》补笺中的观点,仍将窦巩列为元稹浙东观察使幕府的副使。其中仅郑鲂诗名稍著。孟郊《赠郑夫子鲂》一诗云:“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宋玉逞大句,李白飞狂才。苟非圣贤心,孰与造化该?勉矣郑夫子,骊珠今始胎。”②彭定求:《全唐诗》(增订本)卷377,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4248页。21世纪初出土的《郑鲂墓志》亦载:“言进士者,巨人词客从之游。谚曰:‘不识郑嘉鱼,不名为进士’”,③陈商:《唐故尚书仓部郎中荥阳郑府君墓志铭并序》,见赵君平编《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第557页。似乎郑鲂在当时诗名颇盛。然孟郊的赠诗作为应酬性作品,《郑鲂墓志》作为请托性文字,皆不免溢美之词。因为《郑鲂墓志》明言郑鲂“为诗七百篇,及陈许行营功状,思理宏博,识者见其志焉”,但却未有一首诗歌流传后世,可见郑鲂并非如孟郊赠诗和《墓志》所言的那般影响巨大。且郑鲂入元稹幕府为判官前,也未见和元稹有交往的记录。而窦巩则不同,其与元稹、白居易等人交好,相互之间酬唱频繁,且“遇境必言诗,言之必破的,佳句不泯,传于人口”,诗名颇盛;又窦氏兄弟皆有较大影响,当时已有《窦氏联珠集》行于世,也更容易产生影响。更为重要的是,窦巩确实一度入元稹武昌幕府为副使。正因如此,传闻才将二人捆绑在一起而杜撰出“兰亭绝唱”一事。
《旧唐书·元稹传》所记“兰亭绝唱”一事的文献来源虽然已经无法确切地考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以上所论的基础上作适当地推想。元稹少年科第,诗名卓著,“元才子”的声名在当时影响巨大,且其为人潇洒风流,社会上本来就有很多与其相关的传闻轶事。④唐时笔记小说如孟启《本事诗》、皇甫枚《三水小牍》、冯贽《云仙杂记》等,多涉元稹轶事,可参看周勋初《唐人轶事汇编》卷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106-1110页。“元才子”的盛名及其出镇浙东并频繁游宴的经历,窦巩与元稹交好及其诗名和曾任元稹武昌幕府副使的事实,元稹诗文在越地被大量假冒的情况,凡此种种,都为“兰亭绝唱”传闻及其相关赝作的生成与传播提供了可能。换句话说,“兰亭绝唱”的传闻不过是才子崇拜心理的产物,是越地人慕其名、重其诗而根据相关赝作铺排出的元稹轶事。
前文对元稹与窦巩二人的“兰亭绝唱”一事进行了简单地考察,认为这一并不存在的事实当是出于好事者的传闻,《旧唐书·元稹传》将这一传闻采入正史,也导致后人对此深信不疑。当然,“兰亭绝唱”作为文人诗酒唱和的传闻之所以为人所广泛传播和接受,除了元稹、窦巩的个人原因外,也必须考虑到浙东地域文化传统对这一传闻流播产生的影响。中晚唐时期,浙东地区的文人雅集唱和风潮,无疑也为后人接受“兰亭绝唱”一事提供了文化土壤。
江南文人宴集与诗酒文会,本来就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其中最具影响的当然应属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之会。兰亭之会,流觞曲水,即席赋诗,畅叙幽情,成为文士雅集的典型。其风流余韵,引人追慕,历代不绝,在唐代的影响也十分巨大。就王羲之本人来说,其“书圣”的地位即是在唐朝奠定的。唐太宗李世民十分推崇王羲之书法,与兰亭之会直接相关的《兰亭序》墨迹在唐代既有真本流传,又有多种摹本,凡此种种,无疑也为兰亭之会产生巨大影响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唐人对兰亭之会颇为追慕,见诸诗文者,所在多有。如王勃《滕王阁序》即有“兰亭已矣,梓泽丘墟”①蒋清翊:《王子安集注》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35页。的慨叹,孟浩然《江上寄山阴崔少府国辅》亦有:“不及兰亭会,空吟祓禊诗”②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2页。的怅惘。就元稹本人来说,其《送王协律游杭越十韵》也有“浣渚逢新艳,兰亭识旧题”③元稹:《元稹集》卷11,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1页。的诗句。可以说在唐代,兰亭之会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诗文典故,其巨大的影响力已使其风流雅韵深深地融入了文人的诗酒生活之中。
唐初,文人雅集已是一时风尚,如于志宁宅宴集、高氏林亭宴集、安德山池诗会等等。只是由于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在关中,因此,虽然初盛唐时期的文人就有漫游吴越之风,但这些文人宴集多在北方,尚罕见江南文人大规模雅集的记载。安史之乱后,文人由于躲避战乱和漫游仕宦等原因聚集南方,加上南方经济较初盛唐时期已有较大发展且免受战乱影响,使得江南地区成为两京之外的又一经济文化中心。因此,从中唐开始,江南的诗酒文会开始广泛而频繁地开展,并有文集流传。陈尚君先生考出唐人所编唱和集达46种之多,其中仅5种在安史之乱前,其余则全为中晚唐时期的作品,而且其中又有大半的唱和文集与江南地区举行的诗酒文会活动相关。④陈尚君:《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见陈尚君《唐诗求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669-679页。由此足见中晚唐时期江南文人雅集唱和风气之盛。
江南地区的文会,早在大历年间即有鲍防、严维等人的浙东越州联唱和稍后颜真卿、皎然的浙西湖州诗会,以及陈少游、张志和等人的会稽诗会;德宗贞元年间,又有韩滉等人的浙西诗会和韦应物、房孺复等人的苏、杭诗会等。⑤详参景遐东《江南文化与唐代文学研究》第五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在这其中,越州地区无疑是诗会较为集中和频繁的地区之一。中晚唐时期,越地设浙江东道,治越州,辖越、明、台、婺、衢、处、温等七州。浙东经过近百年运河经济的带动和海外贸易的刺激,已成为江南地区的雄藩大镇。如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八《李讷除浙东观察使兼御史大夫制》称浙东:“西界浙河,东奄左海,机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间茧税渔盐,衣食半天下”,①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055页。足见越州在安史之乱后全国经济中的地位。越州经济发达,又地处江南,风光秀美,社会安定,自然吸引了大量北方移民和游宦之人的到来,穆员《工部尚书鲍防碑》即云:“是时中原多故,故贤士大夫以三江五湖为家,登会稽者如鳞介之集渊薮。”②董诰:《全唐文》卷78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190页。越州山水明秀,且为兰亭之会的举行之地,因此,在此地驻留的文人常因追慕兰亭雅集而自发的举行诗酒唱和活动。独孤及《同徐侍郎五云溪新庭重阳宴集作》一诗云:
万峰苍翠色,双溪清浅流。已符东山趣,况值江南秋。白露天地肃,黄花门馆幽。山公惜美景,肯为芳樽留。五马照池塘,繁弦催献酬。临风孟嘉帽,乘兴李膺舟。骋望傲千古,当歌遗四愁。岂令永和人,独擅山阴游。③彭定求:《全唐诗》(增订本)卷246,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759页。
“岂令永和人,独擅山阴游。”可见越地集聚的文人追慕和继承兰亭雅集风流余韵的自觉意识。安史之乱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江南文会——大历年间鲍防等人的浙东联唱活动,持续数年,参与者多达五十余人,且结集为《大历年浙东联唱集》流传,之所以发生在以越州为中心的浙东地区,并非是没有原因的。④关于大历浙东联唱,详参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第二版)上编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长庆至大和年间,元稹、白居易、李德裕等人在江南地区的诗酒唱和活动,既是对安史之乱后江南文士诗酒唱和传统的延续,也将这种风流文雅之事推上了高潮。长庆三年(823)元稹出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此前的长庆二年(822),其好友白居易已为杭州刺史,又其友人李德裕长庆二年(822)至大和三年(829)为浙西观察使镇润州,崔玄亮长庆三年(823)至宝历元年(825)刺湖州,李谅刺苏州,皆在江南,且多邻郡。因此,这一阶段,诸人酬唱十分频繁。如长庆四年(824)前后,元稹与白居易、李谅的《杭越寄和诗集》一卷,与白居易、崔玄亮的《三州唱和集》一卷结集;大和元年(827)前后,元稹与白居易的《元白酬唱集》十四卷,与李德裕、刘禹锡的《吴越唱和集》结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以上诸种唱和诗集,都未记载编者情况,很可能多非当事者本人编辑而成,而是由好事者集结流传的。这一情况说明,当时确实有好事者编集诸人的唱和作品在社会上流传。在这一文坛背景下,好事者传播“兰亭绝唱”一事及相关赝作,也就显得并不突兀了。更何况,元稹任职之地就在兰亭之会的举办地,也更为“兰亭绝唱”的传闻增加了可信度。
综上可见,唐代文人追慕兰亭之会的风流余韵,雅集唱和的风气浓厚。尤其是中晚唐时期以兰亭之会举办地越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这一风气更盛。这是中晚唐文坛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元稹在浙东任职期间“放意娱游”,诗文中多涉会稽人文与山水,且与邻郡的白居易等人频繁唱和并有诗集在社会上流传。元白等人作为著名文人、地方首长,这类活动必然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因此,好事者在事后伪造元稹与窦巩在浙东的“兰亭绝唱”诗文和轶事,不管其是出于商业目的还是其他目的,可以说都能够使人相信,并能使这一传闻广为传播。这一传闻或在社会上口耳相传,或为文人摭拾为笔记小说的素材写入文字,《旧唐书》的编撰者又将其采入正史,也使得这一传闻被当作事实而接受下来,成为后世文人津津乐道的文坛佳话。“兰亭绝唱”传闻的生成与传播,既与“元才子”本人的巨大名声有关,也与浙东文化传统有莫大关系,是元稹诗名与浙东地域文化这二者的合力所催生的轶事佳话。
虽然唐人对魏晋风流颇为推崇,但在唐代科考文化的推动下,与对以门阀地位为基础和特立独行为标志的名士文化精神的推崇不同的是,文学才华已成为唐人对一个人进行社会评价的最重要标准之一。由此而导致的才子崇拜情结,成为唐代社会的普遍心理。①唐人多以“才子”称著名诗人。郗云卿《骆宾王文集序》云:“骆宾王……高宗时与卢照邻、杨炯、王勃文辞齐名,海内称焉,号为‘四杰’,亦云‘卢骆杨王四才子’”(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7页);姚合《极玄集》李端小传云:“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洞、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傅璇琮等:《唐人选唐诗新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80页);韦庄编《又玄集》自序云:“总其记得者,才子一百五十人”(傅璇琮等:《唐人选唐诗新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73页)。以“才子”称诗人,实是唐人才子崇拜心理的典型反映。在才子崇拜的社会心理下,人们在关注文学作品的同时,对相关作品创作情境和产生过程的兴趣也愈发浓厚,于是论诗及事,遂有《本事诗》之类的笔记小说在社会上流行。虽然正如绝大多数研究者已经认识到的那样,这些故事本身往往呈现出真伪错杂的面貌,将相关以文学作品为依托的才子故事作为文学史料直接加以运用,存在某种不可预估的风险。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传闻本身与历史的契合度或大或小,却仍能在一定程度上呈现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心理和文坛风貌。而且由于这类才子轶事多是产生和流传于民间,我们尤其可以从中窥见文学在民间传播和接受的种种特点。文学的民间传播往往表现出明显的非稳定性状态,民间在接受作品的过程中,受社会风气、审美趣味以及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似是而非的牵附、张冠李戴的故事编造时有发生,确实给廓清相关史实带来不小的障碍。但正如陈尚君先生所言:“在民间传播中,男女情事永远是亘古不变的主题,名人曲折风流的故事,名篇惊心动魄的本事,当然会更多地吸引读者去关心和了解……文学在传播中变化、讹误、派生故事、出现新解,甚至改动的面目全非,不也是很有趣的文学现象吗?只要学者有区别分层次地来说明解释这些现象,当也可获得无穷的乐趣”。②陈尚君:《范摅〈云溪友议〉:唐诗民间传播的特殊记录》,《文学遗产》2014年第4期。面对历史记载中所夹杂的传闻,辨伪固然重要,但更应该进一步追问传闻生成和传播的深层次原因。由“兰亭绝唱”这一传闻来看,元稹挟才子之名出镇浙东且“放意娱游”的真实经历,构成了这一传闻最为基本的要件,而其镇浙东期间与白居易等人频繁唱和的事实则与浙东的地域文化和当时的文坛风尚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契合,为传闻的踵事增华乃至相关赝作的被生产提供了机缘。这一传闻本身固然有违背历史事实之处,却具体而微地反映出历史上的著名文人及其形象和作品在民间传播的真实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