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
翻开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西汉幽州刺史部”图①《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北京: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27-28页。,我们可以发现,汉代辽东郡的各个属县呈“一横两纵”的结构排列分布着:从其西境的无虑县到其东南端的番汗县之间,一条贯穿辽河平原向东延伸的横线,连接着辽河平原和朝鲜半岛;从其北陲的高显县到其西南角的沓氏县之间,一条位于辽河平原与辽东山地交接地带的较长纵线,贯穿南北,连接着辽东北部边塞和辽东半岛;一条位于辽河沿岸的较短纵线,则连接着由北至南交错布列于辽河东西两岸的望平、房县等五个属县,它们处于沼泽滩涂间的陆阜上,沟通着辽西与辽东之间的联系,成为辽东地区东西交通线上的枢要重镇。这种“一横两纵”的行政地理结构,显示着辽东地区的交通大势。通过这三条连线的延长线和分支线,辽东地区与华北地区、山东半岛和塞外的玄菟郡、乐浪郡保持着紧密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联系。
关于汉代辽东地区各县今址的比定,前代学者顾祖禹、李兆洛、杨守敬、吴廷燮、金毓黻等人对此用力良多,为后人的研究留下了珍贵的资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东北考古界取得很大的成绩,发现了许多汉代古城和聚落遗址。这些发现,有力地推动了汉代辽东地区郡县的历史与地名考订研究工作,并在一些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中国历史地图集〉东北地区资料汇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编辑组东北小组,1979年)、王钟翰和陈连开的《战国秦汉辽东辽西郡县考略》①《社会科学辑刊》1979年第4期。、佟柱臣的《考古学上汉代以及汉代以前的东北疆域》②《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李文信和孙守道的《周汉魏晋时代的辽宁史迹》③《辽宁日报》1962年7月21日、24日。、孙进己和冯永谦总纂的《东北历史地理》④孙进己、冯永谦总纂:《东北历史地理》,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孙进己主编的《东北亚历史地理研究》⑤孙进己主编:《东北亚历史地理研究》,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等专著和论文中,均对汉代辽东地区郡县的治城故址提出了研究意见。限于篇幅,本文对上述学者们的意见不作过多的比较和评判,而为着讨论的方便,文中所涉及的辽东地区郡县故城址基本采纳《〈中国历史地图集〉东北地区资料汇编》的意见,个别城址则取《东北历史地理》的意见加以调整。
考古资料证明,辽河流域是华夏民族的重要起源地之一。旧石器、新石器和青铜器时代的文化遗存在这一地域均有广泛的发现,孙进己等人编纂的《东北历史地理》(第一卷)对这方面的资料有着较为全面的收录。在辽宁朝阳、喀左、新民、沈阳、抚顺等地发现的商周青铜器和商周之际的红褐陶器,⑥《辽宁喀左北洞发现殷代青铜器》,《考古》1973年第4期;《辽宁喀左北洞发现殷周青铜器》,《考古》1974年第6期;《北京、辽宁出土铜器与周初的燕》,《考古》1975年第5期;辽宁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概述辽宁省考古新收获》,《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1949—1979)》,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第88-90页。不仅证实了商周时期商人在今大凌河、辽河流域的存在,而且表明西周初期辽东地区已是燕国的势力范围。公元前3世纪,燕国击走山戎和东胡,又打败箕氏朝鲜,进一步加强了对辽东地区的控制,开始了中原王朝在辽东地区实行郡县制度的草创阶段。⑦《史记》卷94《匈奴列传》。春秋、战国时期燕文化在辽东地区的分布是密集而多样的:今辽宁、吉林各地发现的铁制农具和燕国货币,说明燕文化的传入大大推动了辽东地区的农业生产和商品经济的发展;⑧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7-80页。今大连旅顺口区老铁山牧羊城、金州区大岭屯古城、普兰店花儿山古城、黄家亮子古城均始建于战国时期,表明战国时期辽东半岛已广泛分布着人口聚集的邑落;⑨佟柱臣:《考古学上汉代及汉代以前的东北疆域》,《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在今朝鲜平安北道大宁江、昌城江东岸发现的燕长城,在博川郡坛山里发现的战国时期燕国官署建筑专用的半圆形瓦当,可以作为推定燕与箕氏朝鲜的分界“满潘汗”即今清川江的依据。⑩顾铭学、南吕龙:《战国时期燕朝关系的再探讨》,《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第1期。
秦末汉初,辽东地区为各燕诸侯王的领地。⑪《史记》卷7《项羽本纪》、卷8《高祖本纪》、卷9《吕太后本纪》、卷16《秦楚之际月表》、卷17《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卷93《韩信卢绾列传》、卷115《朝鲜列传》;《汉书》卷1《高帝纪》、卷13《异姓诸侯王表》、卷27《五行志》、卷31《陈胜项籍传》、卷35《荆燕吴传》、卷38《高五王传》、卷63《武五子传》;《辽史》卷40《地理志》南京道条。汉景帝三年(前154),吴楚乱后,辽东郡收属汉中央直辖①《史记》卷17《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汉朝军队灭亡由燕人移民建立的卫氏朝鲜及其附属,在今中国东北南部地区和朝鲜半岛北部设置了乐浪、真番、临屯、玄菟四个郡。②《史记》卷115《朝鲜列传》;《汉书》卷6《武帝纪》;《汉书》卷28《地理志》。昭帝始元五年(前82),因为中央财政紧缩等原因,西汉王朝对边郡进行调整,裁撤真番、临屯二郡,二郡北部地及盖马大山(今狼林山脉)以东的玄菟郡地并入乐浪郡;元凤六年(前75),于辽东郡塞外、盖马大山以西复置玄菟郡,“募郡国徒筑辽东玄菟城”③《汉书》卷7《昭帝纪》。,以高句丽县(今辽宁新宾县永陵镇汉城)为郡治(即所谓“第二玄菟郡”)。经过这次调整,辽河以东地区共存三个郡——辽东、乐浪、玄菟。三郡郡界依“山川形便”划分,而在局部又辅以“犬牙相入”的原则,各郡的属县和都尉官在战国时期聚落的基础上,从交通、镇守、戍边等多方位考虑进行安排设置。根据《汉书·地理志》载,辽东郡领十八县,治襄平县(今辽宁辽阳市),置有中部、西部、东部三个都尉官;乐浪郡领二十五县,治朝鲜县(今朝鲜平壤市南),置有东部、南部两个都尉官;玄菟郡领三县,治高句丽县(今辽宁新宾县永陵镇汉城),都尉官设置,史无明载。
经前辈学者的考证和研究,目前学界对西汉时这次边郡调整后至高句丽政权侵吞“第二玄菟郡”前辽东地区各郡的分野状况形成了较为一致的意见:辽东郡南临渤海、黄海,西与辽西郡以医无虑山(今医巫闾山)、榆水(今大凌河)南段为界,北依长城而拒乌桓、夫余,东与玄菟郡隔辽东边塞相望,东南端以浿水(今清川江)下游入海口与乐浪郡为界。其西部为辽河平原,自东北向西南倾斜,略呈长方形,土壤肥沃,农业发达;其东部为丘陵山地,系长白山余脉和千山山脉,一直西南延伸至辽东半岛。蜿蜒绵亘于东部山地之间的辽东边塞,自今铁岭以北东南走,经抚顺、清原间跨浑河、苏子河南下,在本溪东越太子河,经宽甸过鸭绿江后沿昌城江、大宁江东岸南下直至清川江④刘子敏:《战国秦汉时期辽东郡东部边界考》,《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5期;[朝]孙永钟:《关于大宁江畔的古长城》,《博物馆研究》1990年第1期;李健才:《关于朝鲜“大宁江长城”建筑年代问题的探讨》,《博物馆研究》1996年第3期;郑君雷:《大宁江长城的相关问题》,《史学集刊》1997年第1期。。玄菟、乐浪二郡皆在辽东塞外:玄菟郡东南与乐浪郡以盖马大山(今狼林山脉)、浿水(今清川江)为界,北、东北与夫余、肃慎为邻;乐浪郡在朝鲜半岛北部,南于汉江之北与三韩相接,东、西皆至海,东岸自今东朝鲜湾至江陵一带,西岸自今西朝鲜湾至海州湾一带。
所谓“无番线”,是指西汉辽东郡无虑、险渎、襄平、居就、武次、西安平、番汗诸属县的连线。它呈西北—东南走向,横穿辽东郡,是连接辽西、辽东、乐浪三郡的交通干线,即“一横两纵”结构中之“一横”。
辽东地区与朝鲜半岛之间的陆路交往,不应晚于新石器时代。《三国志》卷8《公孙度传》载,襄平延里社有“大石长丈余,下有三小石为之足”。这是典型的支石墓(或称“石棚”),其形式与辽东半岛及朝鲜中西部和北部的支石墓基本相同。在我国辽宁省和朝鲜半岛都曾有发现的所谓“琵琶形短剑”,是辽东地区的青铜文化向朝鲜半岛传播的实物证明。进入战国后,燕国在华北和辽宁一带的崛起,使得辽河流域与朝鲜半岛之间的文化、经济交往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较大的拓展。随着商业贸易的繁荣和燕赵流民的迁入,中原地区的货币、铜铁工具和兵器,沿着以“无番线”为主干的陆路交通线大量传入朝鲜半岛,促进了当地金属工具的发展和生产技术的提高。但是,这时的朝鲜半岛社会经济和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大同江中下游流域地区与辽河流域地区分属于不同的政权,政治壁垒的存在无疑是影响人员和物资流动的一大障碍。汉四郡设立后,辽河流域和朝鲜半岛北部同在一个政权之内,道路无阻,交通大为方便,除了受命前往乐浪地区任职的官员们,中原地区的商人和普通民众为了谋生,也通过海、陆两途陆续徙往半岛北部的大同江流域。由此,汉文化便随着汉朝派遣的官吏、官方与民间的商人,以及一般的汉朝移民,源源不断地进入乐浪郡,使这块在箕氏朝鲜和卫氏朝鲜时已有相当程度华夏文化积淀的土地,在此后的四百余年间,再一次经受了汉文化的全面洗礼。“无番线”便是在这种大规模的、源源不断的人口和物资的流动中形成的,它西接辽西郡,东连乐浪郡,横贯整个辽东地区。
先来看“无番线”的西段。“无番线”的起点无虑县,“西部都尉治”①《汉书地理志》8下。,故城在今辽宁北镇市区南十八里廖屯乡大亮甲村汉城,西临医无虑山(今医巫闾山),因山得名。由无虑县东行,经险渎县至郡治襄平县(今辽宁辽阳市),是辽西至辽东之间最近的路程,但无虑与险渎之间有沼泽滩涂(即古之所谓“辽泽”)相阻,险渎与襄平之间有大小辽水相隔。大小辽水尚有舟、桥可渡,但辽泽却是“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②《资治通鉴》贞观十九年。,时人畏为险途,所以行旅多选择春、秋少雨季节通行。即便如此,行人亦倍受其苦。在隋唐时期对高句丽的战争中,隋唐军队多次受辽泽、辽河之困,史册多载,此不赘述。辽圣宗统和三年(985)七月,辽军准备大举进攻王氏高丽,结果由于“辽泽沮洳”③《辽史》卷115《高丽传》。、道路不通而未能成行。
宋、金两朝的一些文献资料对辽泽地带的情况有着比较具体的描述。北宋宣和七年(1125),徽宗遣龙图阁直学士许亢宗等人往金国贺完颜晟(金太宗)即位。许亢宗在其《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中记述途经辽泽时的情况时说:“第二十三程,自显州④显州,治奉先县,县在今辽宁北镇市西南五里北镇庙。九十里至兔儿涡。第二十四程,自兔儿涡六十里至梁鱼务⑤梁鱼务,今辽宁黑山县姜家屯一带。。离兔儿涡东行,即地势卑下,尽皆萑苻沮洳积水。是日,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有河]名曰辽河。濒河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北辽河居其中,其地如此。隋唐征高句丽,路皆由此。秋夏多蚊虻,不分昼夜,无牛马能致。行以衣包裹胸腹,人皆重裳而披衣,坐则蒿草薰烟稍能免。务基依水际,居民数十家环绕。弥望皆荷花,水多鱼。徘徊久之,颇起怀乡之思。”⑥(宋)確庵、耐庵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笺证》,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2-23页。其后未满两年,北宋灭亡,靖康之难中,皇室、后妃、宫女被分作七批押往金上京(今黑龙江阿城),金人王成榷随第二批宋俘北返。其《青宫译语》一书完整地记载了从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出发到上京的全过程,书中对辽泽也有类似的记载:“五月……初六日,过显州。初七日,过兔儿涡。初八日,渡梁鱼涡。此两日如在水中行,妃姬辈虽卧兜子中,驼马背亦湿透重裳,地狱之苦,无加于此。”①(宋)確庵、耐庵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青宫译语笺证》,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2-23页。由此可以想见古时人们在其中跋涉的艰难和困苦。直到明清时期,辽泽的地貌特征并未有多大改观,我们可以从清代《巡幸铙歌大乐·长白山》中清楚看到这一点:“辽河兮,泙湃狂澜。辽泽兮,泥淖蹒跚。布土兮为桥,既成兮孔安。”②《清史稿》卷100《乐志》。险渎县地处辽泽东境,因辽泽之险而得名,《汉书》卷二八《地理志》“险渎”条应劭注曰:“县以水险,故曰险渎。”险渎县故城在今辽宁台安县东南二十二里孙城子村汉城,是地处辽泽边界险阻之地的交通重镇。
襄平至番汗,是“无番线”的东段。由襄平东南走,首经居就县,其故城位于今辽宁辽阳县河栏乡汤河东岸的亮甲山上,有守望警戒之意,很可能当初是作为郡治襄平的卫城而设置的。东汉该县废,西晋重置。
次经武次县,其故城在今辽宁凤城市西南十五里刘家堡汉城,东屏凤凰山,南临叆河,为辽东郡东部都尉治所,镇守着辽东郡通往鸭绿江两岸的交通孔道。
次经西安平县,其故城在今辽宁丹东市东北叆河上尖村,地处今鸭绿江(古称马訾水)、叆河汇流处。过鸭绿江继续东南行,至浿水(今清川江)、沛水(今大宁江)汇流处之番汗县(今朝鲜平安北道博川),为“无番线”之东端。于番汗县渡浿水,便出辽东郡而入乐浪郡,南行过列水(今大同江)即至乐浪郡治朝鲜县(今朝鲜平壤市南)。这条襄平至番汗间的交通古道,系古代中原移民由陆路从辽东南下朝鲜半岛的主要路线,与今辽阳到丹东的公路320、316、304省道及今朝鲜新义州至新安州之间的公路线基本重合。
在整个汉、晋时期,“无番线”一肩挑两头,沟通着辽河平原和大同江中下游地区(乐浪地区)两个文化中心区的联系与交往。不仅如此,这条由华夏移民开辟的陆路交通线,千百年来一直是汉文化东播的重要陆桥。1世纪,中国东北地区新兴的高句丽政权在蚕食玄菟郡后(玄菟郡内徙于辽东塞内,即所谓“第三玄菟郡”,郡治高句丽县侨置于今辽宁抚顺市附近),辽河以东的郡县地区呈现“哑铃”状,武次至番汗这段狭长地带,成为辽河平原与大同江流域之间交通线上的咽喉要地。作为“无番线”上最薄弱的一环,其战略地位是显而易见的。311年,高句丽攻陷西安平县,不仅割断了辽东与乐浪之间的政治、军事联系,而且夺得了由鸭绿江进入黄海的入海口,获取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其结果是,两年后高句丽攻取了乐浪郡,三年后与百济侵占了带方郡,并开始了一系列的蚕食辽东的军事行动。③《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第五》美川王条,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16页。
在辽河平原与东部山地的交接地带,由北至南排列着高显(今辽宁铁岭市附近)、候城(今辽宁沈阳市附近)、襄平(今辽宁辽阳市)、新昌(今辽宁鞍山市南)、安市(今辽宁海城市东南)、文(今辽宁大石桥市南)、平郭(今辽宁盖州市)、沓氏(今辽宁大连市附近)八县,其连线略呈东北—西南走向,即“一横两纵”结构中的较长纵线。“高沓线”南向通过海路与山东半岛相连,并及江吴各地,北向出辽东边塞可至夫余、乌桓等各少数民族地区,是一条贯穿辽东郡腹地的南北陆路交通干线,古代辽东地区南向可转由海路与中原保持联系的重要纽带。
辽东半岛南端与山东半岛隔渤海海峡相望,山东半岛北端的庙岛群岛,绵亘耸峙于两半岛之间三分之二的海面上。如遇海上晴日,由庙岛郡岛最北部的北隍城岛往北可望见辽东半岛南端的旅顺老铁山,二者之间的海程不过40公里。由于海路交通如此便捷,在数千年前,两地间的居民就已进行着频繁的交往,①王绵厚、李健才:《东北古代交通》,沈阳:沈阳出版社,1990年,第2-5页。到战国时期,燕国开辟辽东,更把整个渤海完全置于华夏文化的臂挽之内。沿“高沓线”地区东连燕、赵,南通齐、吴,因与中原地区海陆交通的方便,从此逐渐成为辽东地区开发最早、人口最密集、经济最繁荣、文化最发达的中心区域。今铁岭、沈阳、辽阳、鞍山、海城、大石桥、盖州、熊岳以及大连地区,曾发现有大量的战国时期文化遗址和遗物,其繁荣状况由此可见一斑。②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3-80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战国时期韩国兵器“相邦春平侯剑”和魏国兵器“启封戈”在大连地区的出土,③王珍仁:《启封戈》,《社会科学辑刊》1979年第5期。不仅佐证了公元前272年秦、韩、魏、楚四国伐燕的史实,④《史记》卷5《秦世家》、卷15《六国年表》、卷40《楚世家》、卷45《韩世家》。而且据此可以推知,在这次规模较大的战争中,四国军队中至少有两国的军队是从山东半岛渡海,登陆辽东半岛而进攻燕国的。
辽东与山东半岛以及吴越等地之间的海路交通,在汉魏时期明确见之于文献记载。《后汉书·逸民传》、《后汉书·独行传》、《三国志·魏书·管宁传》和《三国志·吴书·孙权传》等文献记载,足见当时这条海路交通之频繁。从辽东半岛南端登陆,为“高沓线”最南端之沓氏县(今辽宁大连市附近),由此北上,历经平郭、文、安市、新昌诸县而达郡治襄平。今大连至辽阳之间,汉代文化遗存丰富,或发现有汉代古城、聚落遗址和墓葬,或出土有汉代遗物,⑤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86-97页。如:鞍山市旧堡乡汉代遗址、鞍山市北沙河堡汉代遗址、海城市大屯镇和向阳寨汉代遗址、海城市西四乡方台村汉代遗址、海城市析木镇汉城、大石桥市汤池堡英守沟村汉城、大石桥市永安镇进步村汉城、盖州市区城下汉城、盖州市熊岳汉代遗址、大连金州区大李家镇大岭屯汉城、大连旅顺口区江西镇潘家村汉代遗址、普兰店市花儿山张店村汉城,等等。襄平故城在今辽宁辽阳市老城区,“即辽东所治也”⑥《史记》卷94《匈奴列传》颜师古注。,“有牧师官”⑦《汉书》卷28《地理志》。,王莽时改称“昌平”。自战国燕开始,直至明末以前,襄平一直是我国东北地区古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和首要的交通枢纽。公元前3世纪燕国开辟辽东后,曾在襄平铸造货币,考古学上称“襄平布”,是燕国主要通行货币之一,在今东北地区各地及朝鲜半岛均有发现。⑧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一),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8-80页。秦、汉、魏、晋各代,辽东郡的首府都在襄平。辽阳三道壕、唐户屯、棒台子等地的古代村落遗址和墓葬,反映了两汉、魏、晋时期襄平一带经济文化繁荣的景况,其中尤以地处今辽阳市北郊的三道壕遗址规模最为庞大(面积约100万平方米)。在已经发掘的1万多平方米面积内,共发现包括房址、屋顶盖瓦、灶炉和土窖、水井、厕所、畜栏等附属建筑的独立居住址七座,附近并有砖窖和铺石大路。房址内出土有铜铁兵器、农具和“千秋万岁”瓦当,有的陶器残片上还印有“昌平”和“军厨”戳记,石质、玛瑙珠饰和耳珰等物亦时有发现。①辽宁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概述辽宁省考古新收获》,《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1949—1979)》,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第93页。这处遗址很可能是汉代襄平县附近的一处屯戍据点。5世纪初,高句丽占据辽东,将襄平改称“辽东城”。唐朝收复辽东地区后,设辽城州都督府,并置襄平守捉。辽代时在此设辽阳府,升为东京,金仍其旧,元代时为辽阳行省首府,明代时为辽东都指挥使司首镇(定辽卫),清初升沈阳为盛京,东北地区的政治中心始由辽阳移至沈阳。
从襄平县北去,经候城、高显出塞外即至夫余部(在今吉林省西北部),从候城沿辽水(今浑河)、南苏水(今苏子河)可至玄菟郡治高句丽县(故城在今辽宁新宾县永陵镇汉城)。候城,意为“障候之城”,置有中部都尉,系辽东郡北部戍边军事重镇。目前在今沈阳、抚顺、铁岭等地发现的汉代文化遗存主要有:沈阳魏家楼子汉城、沈阳市古城子汉城、沈阳上柏官屯汉城、沈阳市旧城地下汉代文化层、抚顺市劳动公园汉城、抚顺东洲乡小甲邦汉城、铁岭新台子镇汉代遗址以及沈抚一带的墩台遗址等。其中,当有三处汉城系东汉时玄菟郡内徙辽东塞内后所置高句丽、上殷台、西盖马三县的县城故址。
5世纪高句丽占据辽东后,沿“高沓线”线构筑了数十个山城,并筑“千里长城”加以连缀,构筑了庞大而严密的军事防御体系,以对峙中原,从而一改汉晋时期辽东地区的“中心”而为高句丽的西部“前沿”。
前文提及,辽泽是影响辽东地区东西交通的一大障碍。第四纪冰后期海侵后,辽东湾滨海部分受到淹没,未被淹没的近海部分,因排水不良,形成大片沼泽滩涂,这一地貌古称“辽泽”。而辽河流域又是东北降水量最多的地区,加之辽河支流众多,因此每逢雨季,辽泽的面积便大幅度地增加,从而严重影响着古代辽河平原的交通。其具体的地理位置,综合古代文献的记载可以推知,当在今北镇市、黑山县、新民市一线以东、以南,沈阳市以西,蒲河、浑河(古辽河故道)以西的区域内,而尤以西沙河、东沙河、绕阳河中下游和今辽河下游一带地区为密集。
在沼泽滩涂之间的陆阜中,望平(今辽宁新民市东南)、辽阳(今辽宁辽中县东)、险渎(今辽宁台安县东南)、辽队(今辽宁海城市西北)、房(今辽宁盘锦市附近)五县由北至南交错布列于辽河的东西两岸,其连线与“高沓线”基本平行,即“一横两纵”结构中的较短纵线。望平、房等五县,从纵向来看,彼此之间可通过大辽水(今辽河)相互沟通;从横向来看,这五县是从无虑县(今辽宁北镇市南)东行穿越辽泽至辽河以东地区之交通孔道上的枢要重镇:
最北为望平县。由无虑县(今辽宁北镇市东南)出发,沿辽泽西、北界而东北走,经望平县(今辽宁新民市东南)、候城县(今辽宁沈阳市附近)到达高显县,构成了辽东郡北部的交通干道。佟柱臣先生曾于今辽宁省黑山县段家乡蛇山子村发现汉代聚落遗址,该遗址位于无虑县城址的东北,当是出无虑县东北行沿途的重要邑镇。这条交通干道直至清代仍在东北交通中发挥重要作用,即广宁(今辽宁北镇市)至盛京(今辽宁沈阳市)的交通道。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康熙皇帝巡视东北地区。据扈从、翰林院侍讲高士奇所记之《扈从东巡日录》载,康熙帝一行渡过大凌河(即汉代之榆水、渝水)后,历经闾阳驿(在今辽宁北镇市闾阳镇)、广宁城、羊肠河堡(在今辽宁黑山县羊肠河乡)、白旗堡(在今新民市红旗乡)、开城(在今新民市东南辽河东岸)、永安桥(在今辽宁沈阳市区西北)而至沈阳。①参见李澍田主编:《长白丛书》初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95-99页。光绪十二年(1886),会办北洋事务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大澂赴吉林珲春与沙俄代表会勘东界,走的也是这条路线。他出广宁驿后,经孤家子、二台子、中安堡、洋岔河(即羊肠河)、小黑山站、胡家窝棚、金家窝棚、半拉门、白旗堡、新民屯、巨流河、孤家子、老边、大荒身、大石桥而至沈阳。出沈阳后,吴大澂经大洼子(在今辽宁沈阳市区西北)、蒲河(在今辽宁沈阳新城子区南)、清水台(在今辽宁沈阳新城子区东南)、懿路站(在今辽宁沈阳新城子区东北)、范家屯(今辽宁铁岭县范家屯)、辽河屯、铁岭县(今辽宁铁岭市)、青河、中固(今辽宁开原市南)、孙家店、九社(在今辽宁铁岭市清河区)而出威远堡门(在今辽宁开原市威远堡)。②参见李澍田主编:《长白丛书》初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298-300页。至此,吴大澂一行已出故汉边塞,亦已至清柳条边界,其所经行之道即是汉代由无虑县东北行经望平县、候城县至高显县的交通道。
其南为辽阳县。顾名思义,辽阳县当在辽水之北,目前学界一致认为今辽宁辽中县茨榆坨乡浑河(小辽水)北岸偏堡子汉城系汉晋时期辽阳县故城(今辽阳市乃因公元10世纪初辽朝在古襄平县城旧址上建“东京辽阳府”而得名)。汉晋辽阳县,处在大、小辽水之间,沿大辽水上通望平县,下达险渎、辽队、房县,沿小辽水与候城县相通,由小辽水转入大梁水可达郡治襄平,为辽东水路交通的枢要。
其南为险渎县。险渎县的地理位置及其在交通上的价值和意义,已在前文中叙述,不再重复。
其南为辽队县。《汉书》卷二八《地理志》“辽队”条颜师古注曰:“队音遂。”说明“辽队”应读作“辽遂”,三国后又写作“辽隧”。辽队县位于辽河东岸,故城在今辽宁海城市北太子河西岸高坨子附近(汉代大、小辽水交汇处),为辽河水陆交通要冲之地。从无虑东行过辽泽,于辽队渡河后直抵襄平,是三国时期毌丘俭、司马懿东征辽东公孙氏集团的军旅之道,辽队因其交通地理位置的重要而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魏景初元年(237),幽州刺史毌丘俭征伐辽东公孙渊,双方军队会军于辽队,“会天雨十余日,辽水大涨,俭与战不利,引军还右北平”③《资治通鉴》卷73《魏纪》景初元年。。第二年,魏军在名将司马懿的率领下再征辽东,“六月,司马懿军至辽东,公孙渊使大将军卑衍、杨祚将步骑数万屯辽隧,围堑二十余里”,以待魏军,然司马懿虚张声势,佯攻辽队,出其不意从地从辽队北面渡过辽河,击败卑衍等所率军队,进围襄平。“秋七月,大霖雨,辽水暴涨,运船自辽口径至城下。雨月余不止,平地水数尺。”④《资治通鉴》卷74《魏纪》景初二年。
其南为房县。关于房县的地理位置,《〈中国历史地图集〉东北地区资料汇编》推断在今辽宁盘锦市盘山县东古城子(明代西宁堡遗址)一带,张博泉《东北地方史稿》认为当在今辽宁盘锦市大洼县东,而孙进己、冯永谦《东北历史地理》则根据今大洼县清水乡小盐滩村附近有较大的汉代遗址,认为小盐滩村为房县故治。综合上述三种意见,房县故城当在今盘锦市一带。其地近海,为无虑县通往辽河以东地区之南道上的枢要重镇,无虑—房县—安市一线大致相当于今北镇—盘锦—海城之间的公路线。今海城市西北之牛庄处于辽河东岸,与处于故辽河西岸的房县故城相互照应,为此交通线上另一处枢要。清康熙帝东巡返回时,由此渡辽。高士奇《扈从东巡日录》载:“己亥,驻跸牛庄。自辽阳至此,地多下湿,雨后泥潦,时困行旅。前史所载,唐太宗征高句丽,车驾至辽泽,泥淖二百余里,布土作桥以渡。既渡,撤之,以坚士卒之心,此处是矣。”①转引自李澍田主编:《长白丛书》初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22-123页。但据史载:贞观十九年(645)五月,唐太宗亲征高句丽时,车驾渡过辽河后直接进抵辽东城(今辽阳市),他应该是在今台安县一带渡辽的,走的是汉故县无虑经险渎而至襄平的路线。而在此前的四月,营州都督张俭率前锋部队在渡辽后直趋建安城(今辽宁盖州市北青石岭山城)。显而易见,牛庄一带是张俭部的渡辽地点,他们走的正是汉故县无虑至房县渡辽的路线。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汉代辽东地区“一横两纵”行政、交通地理结构的形成是由那里的交通地理形势决定的。这一结构上的各个点——即各个属县,有的是因交通便利、生存条件良好而形成的自然聚落,有的是在交通线上枢要地点设置的邑镇,有的则是具有戍守防御功能的军镇。尽管两汉以及后来魏、晋各个时期的辽东地区在郡县、属国的置废上有着较大的差异,但辽东地区这种“一横两纵”式的行政、交通地理结构在较长的历史时期内,一直保持着相当稳定的状态,并且在高句丽占据辽东地区后,“一横两纵”结构成为其构筑的军事防御体系的前身和渊源。而历经两千多年的沧桑之后,我们今天仍能从辽宁地区的行政和交通布局中看到“一横两纵”结构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