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传佛教世俗化改革探析

2020-12-02 05:11祁文昭
西藏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信教世俗化藏传佛教

祁文昭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650504)

藏传佛教在西藏影响广泛而深刻,几乎渗透到西藏基层社会的方方面面,深刻影响到西藏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快速发展,藏传佛教也必须进行自我改革以适应时代发展,其改革的重要方向便是世俗化。

一、“世俗化”的宗教概念

“世俗化”一词,在1648年欧洲大陆最早出现和使用的,当时是指教堂财产变成国家控制的财产。此后,“世俗化”一词逐渐被广泛用于各个领域,而作为一种理论,则是西方宗教社会学家在研究宗教与世俗社会关系时提出的。

宗教社会学家贝格尔将宗教失去对体制和人类意识的控制过程视为“世俗化”,既然宗教是“用神圣的方式来进行秩序化的”活动[1]33,那么世俗化则是其神圣性的匮乏。哈维·寇克斯在《世俗之城》中对“世俗化”作了具体研究,他认为世俗化是将人从宗教和形而上学的庇护中解放出来,也是人的注意力从来世转向了此世[2]。席纳尔在其《经验研究中的世俗化概念》一文中,从宗教和社会两方面的对比变化,对“世俗化”作了6个层面的归纳,来说明社会各个领域逐渐摆脱宗教而趋于理性,也就是“世界的祛魅”①“世界的祛魅”是马克斯·韦伯对理性的现代性社会的揭示,他在文中指出:“我们时代的命运特征是理性化、理智化,首要的则是‘世界的祛魅’”,体现在社会文化上便是宗教的衰微。参见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Ⅰ:学术与政治》,钱永祥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8页。。马克思、恩格斯则从唯物史观出发,将宗教立足于社会物质基础之上,认为宗教是建立在特定社会经济基础之上的社会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是现实生活的幻想性反映。宗教其实就是世俗社会的一部分,而非脱离物质基础能够得以存在。

本文所探讨的“世俗化”,为宗教社会学概念,即是指宗教由于社会各要素的影响或冲击使其自身神圣性衰退,与世俗社会联系日渐增强。

二、藏传佛教世俗化表现

宗教世俗化主要表现为宗教的部分功能被非宗教的社会功能所代替。费恩将宗教世俗化的表现形式总结为:宗教角色与制度的分化、宗教与世俗领域的分化、超越社会的不同宗教象征的发展、宗教的少数派对情景的界定以及宗教的私人化[3]。那么于藏传佛教而言,其世俗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藏传佛教“神圣性”领域与世俗领域的分离,这是藏传佛教世俗化改革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历史阶段;二是藏传佛教“神圣性”的减弱;三是宗教文化的商品化。

(一)与世俗领域分化

刘小枫在其《社会性现代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一书中提到了关于政教分离的两个原则之一便是宗教与国家政权的分离[4]。政教分离是藏传佛教世俗化的基础,使得藏传佛教不再具有任何像过去(旧西藏政教合一时期)一样干涉世俗的特殊权力。

在旧西藏,藏传佛教作为封建农奴制度的重要支柱,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59年西藏反动上层发动武装叛乱,许多寺庙的反动上层成为叛乱的策划者和组织者。为了维护国家统一、巩固人民民主政权,我们党坚决贯彻执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坚持“政治统一、信教自由、政教分离”方针,对寺庙进行民主改革,废除寺庙的封建特权,割断寺庙在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与社会的密切联系。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被彻底废除,划清了属神性的藏传佛教与世俗政权的界限。

帕森斯在其《现代社会的结构与过程》中对美国在建国之初从宪法层面拒绝与教会合一所导致的结果,在宗教自身、宗教与社会权利、宗教与公民以及宗教与政权四个方面作了分析归纳[5]。藏传佛教与世俗政权的分化,意味着它不再享有社会法权,原有的社会功能也大幅度降低。民主改革后,特别是1965年西藏自治区的成立使西藏人民有了自主管理本地区事务的权利,社会主义法治不断建立。在教育方面,建立涵盖学前教育、义务教育、中高等教育以及特殊教育等现代教育体系,旧西藏的寺庙教育被代替。马克思主义在西藏的传播和指导地位的确立,取代了藏传佛教思想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流地位,使藏传佛教在西藏社会思想领域的作用逐步减弱。

(二)“神圣性”减弱

宗教世俗化的表现形式是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而变化的。自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以后,藏传佛教的世俗化过程就表现为现代社会结构多元变化促成的其逐步适应现代化的过程,也就是藏传佛教逐步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过程。

1.“入世”观念的增强

社会经济的现代化必然引起宗教领域的世俗化,世俗化是现代化的必然结果。商品经济对藏族信教群众的冲击在很大程度上平衡了过去保守的“务虚”信仰。体现在僧人身上,便是寺院教育的世俗化。在政教合一时期,藏传佛教寺院是藏族文化的传承中心,除学习经律论之外,还要学习藏族哲学、医学等知识。这些看似与佛教无关的学科在旧时代着实都打上了“神学”烙印。新中国成立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后,以藏文学和藏医学等为主的学科都从寺院剥离出来,更多的普通人开始有了学习知识的机会。在学习方式、方法上,“世俗化”程度更加明显。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使得寺庙僧尼不再只是拘泥于传统的口传教授,网上传教、光盘刻录、微信以及众多APP软件的出现丰富了讲经说法的方式,使佛法教义的传播更为方便快捷,虽然衍生出诸多问题,但这些对藏传佛教的世俗化进程的推动是毋庸置疑的。

另外,藏传佛教的世俗化在普通信教群众中亦有体现。过去,无论是寺庙僧尼还是普通信教群众,都对摆脱人生苦难凌驾于对彼岸世界的渴求之上。这种对自由无缚的涅槃境界的向往体现在藏族信教群众的生产生活之中便是对现世的厌离、对出世的追求。随着社会快速发展,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等困难逐渐被克服。外在限制打破之后,藏族聚居地区的经济、文化不再单一,随之而起的便是思想精神层面的改变。普通的信教群众不再只是遥想来世,开始更多地关注自身幸福和家庭生活水平的提高,开始从事商品经营,挖虫草、开餐馆等。在对藏传佛教信仰的表现形式上,同“不再将家中最优秀的孩子送入寺庙出家”一样,人们也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将家中全部钱财送入寺庙,而是象征性地表达信仰。种种这些基于功利主义的世俗化行为,无一不表明藏族信教群众的信仰形式和目的都有了较大变化。

2.宗教仪式的简化

宗教仪式是宗教信仰的行为表达,通过仪式,不仅能够彰显宗教的神圣性,严肃宗教气氛,亦可让信教者的宗教信仰得以强化。藏传佛教在其仪式上颇为复杂,无论是上供下施还是祭祀超度,仪式繁多,且戒律森严,在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统治时期尤甚,各种教规执行极为严格。而今,藏传佛教的信教者不必再执行严格的教规,可以举行简化的小型宗教仪式来祈求庇佑。仪式逐渐简化的藏传佛教使人们可以通过更为简便、通俗的形式表达自己的宗教信仰。在信教居士上表现尤为明显。居士可以从事劳动生产,自由选择时间履行宗教职责,并且能够进行有偿的宗教活动;可以围绕就近的佛塔等进行转经积福而不必前往寺庙。藏传佛教仪式的简化,使得信仰更为灵活、更为私人化,这种更深入群众生活的方式使藏传佛教在世俗化道路上迈出关键一步。

(三)宗教文化的商品化

宗教文化的商品化是以寺院为载体的藏传佛教世俗化最为显著的特征。麦肯内尔说,旅游现已成为宗教替代品[6]。在商品经济社会下,寺庙已不再是过去单纯的传经讲学的教育中心,寺庙的对外开放在使其扩充了人文旅游功能以外,还衍生出形式多样的寺庙经济。西藏日喀则市的扎什伦布寺早在1985年就有自己经营的公司,每年的收入额可达100多万。而今,西藏不少寺庙尤其是大寺庙都有自己正常而合法的生产经营链,大昭寺、色拉寺乃至仓姑寺,其自身宗教文化的商品经营额颇高。宗教文化的商品化确实加快了藏传佛教世俗化的步伐,使其在世俗化道路上走得更远。

藏传佛教之所以有如此世俗化表现或特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自身就带有世俗化的种子。藏传佛教五大派系中最古老的宁玛派中便有一特殊群体:“俄巴”,他们既能从事专门的宗教活动,又可结婚生子,从事家庭生产。这是藏传佛教自身有世俗化倾向性特征的重要例证。

三、藏传佛教世俗化改革缘由

从某种程度上说,宗教历史形态的变化是其在某一历史阶段上的社会形态的缩影。宗教总是在与社会发展互动的过程中不断改良以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历史上,藏传佛教的传入、传播以及地位的确立,都是其自身不断改良以适应社会的结果。

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形成于元代,中央王朝命八思巴为国师,任萨迦派首领为西藏十三万户之首。1751年,乾隆皇帝命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掌管西藏地方政权,政教合一制度渐臻完善定型。在过去政教合一的历史时期,藏传佛教在西藏几乎是作为“垄断者”而存在,支配着个人和集体生活。如果说中世纪欧洲对于违背教会的信徒视为“异端”,将开除教籍作为教会控制人们思想的一种手段的话,那么在旧西藏的封建农奴制下,这一点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上层僧侣势力利用行政特权,不仅对群众今生予以支配,更是利用群众相信前世今生之说以宗教神权对其实行精神恐吓。神权对群众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禁锢,也剥夺了其人身自由。上层僧侣和寺庙不仅仅是最主要的统治者,且作为三大农奴主之一,同贵族和管家占有全部耕地、牧场以及大部分牲畜。在17世纪的清朝,他们就拥有西藏实有耕地的39.5%。也就是说,政治权力之外,上层僧侣还享受着极大的经济权益。

与政教合一时期藏传佛教高度强制性的特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之后,宗教回归宗教、政治回归政治,藏传佛教至此失去借助政治力量征服其信众的强制性权力,寺庙不再是控制和解决地方性事务的政治中心,僧侣势力也不再有生杀予夺的世俗权力。

由于藏传佛教在旧西藏上千年来的深远影响,加之西藏地处偏远、较为闭塞,对外交流交往交融不够频繁,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导致藏传佛教在西藏依然影响较大。同时,在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藏传佛教日益表现出其不适应社会发展的方面,特别是藏传佛教的消极影响逐渐凸显,主要表现为:政治上,以十四世达赖为首的分裂集团一直利用宗教从事分裂破坏活动,我国境内部分僧人还不能与十四世达赖集团完全划清界限,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西藏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就全国藏族聚居地而言,宗教干预行政、司法的现象还时有发生,寺庙、活佛、僧尼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仍然较为明显,被废除的宗教特权还会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经济上,藏传佛教的生命观、轮回思想等使很多藏族群众商品意识淡薄,部分地区的群众惜杀惜售观念严重。教育上,部分地区仍有群众将学龄子女送进寺院出家而不愿接受现代教育。另外,有些寺庙不断向群众灌输宗教思想,以宗教伦理模糊现代伦理价值观念。如此,藏传佛教历史的久远性、信仰的群众性、影响的广泛性及其问题的复杂性,决定了它若要在社会的发展变革中继续生存和发展,就必须自我革新,不断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

四、藏传佛教世俗化改革的路径

宗教与社会调适是任何宗教不可避免的原则问题。藏传佛教如何适应现代社会发展、迎接宗教界的“世俗化”趋势来进行改革?西方宗教改革的历史,可以为藏传佛教改革提供许多有益的经验。在比较与借鉴中,可以找到藏传佛教促进西藏经济、社会、文化现代化的有效途径。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为藏传佛教自身在教义、组织和功能上的改革,其二为国家管理藏传佛教方式的改革。

(一)藏传佛教内部改革

藏传佛教应以世俗化为方向,改革传统的教义、组织与仪式,从传统宗教转变为一种现代宗教,不断适应西藏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生活方式。

1.宗教教义

教义阐释的平等性、通俗化和大众化是在激烈变化的现代社会中宗教发挥影响力的重要因素。传统的藏传佛教教义过于重视来世幻想,忽视今生现世生活,这直接影响了信教群众提高自身生产生活水平的自觉性。藏传佛教应该合理界定“天国”和世俗之间的关系,建立“人间佛教”,强化佛教的入世性与信徒的世俗义务,引导信教群众首先过好今生幸福生活,以适应西藏整体社会生活的变迁。

2.宗教组织

教会组织的平等化、民主化是宗教适应现代社会组织方式的重要方式,是吸引崇尚自由和平等、盛行质疑与求索精神的现代人的首要条件。藏传佛教应该树立信仰平等原则,将以人身与心理控制为特征的上师制度转变为纯粹的宗教导师制度。倡导教义阐释的多元化与教会组织的非集权化,以民主方式解释教义和组织教会,使其和现代社会组织原则和国家建设原则相适应。藏传佛教还应继承格鲁派注重戒律戒条的优良传统,重整戒律,消除腐败现象,解决藏传佛教中非法的商业化问题。

3.宗教功能

处于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期的西方宗教改革,为西方现代社会的发展提供了诸多的观念、体制和行为上的资源。当前西藏社会也处于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急剧变迁中,正在发生着“短短几十年,跨越上千年”的历史巨变。面对这种人口、观念、体制上的急剧变迁,藏传佛教应清除后世佛教所衍生的世俗政治功能,使藏传佛教转变为纯粹的宗教信仰。藏传佛教必须为西藏社会的急剧转型提供一种道德粘合剂。

(二)藏传佛教管理层面的改革

此为宗教“外力”的改革。加强和创新藏传佛教管理,提高宗教工作法治化水平,深化寺庙管理长效机制,淡化藏传佛教的消极影响,引导藏传佛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从而为藏传佛教自身改革提供外部支撑和有效引导。

1.积极引导藏传佛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

现代社会,藏传佛教的世俗化过程其实就是藏传佛教中国化、不断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过程。藏传佛教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存在,那么它就必须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藏传佛教应该在国家引导下进行有益于西藏长足发展和长治久安的改革,为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作出应有的贡献。新时代新形势下,应大力引导藏传佛教代表人士按照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要求,对藏传佛教教义进行更符合现代世俗社会价值观念的阐释,为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积极贡献。

2.坚持依法管理藏传佛教事务

政教分离后的藏传佛教呈现出私人化、家庭化的趋势,那么就自身意义体系而言,个人就有相对自主性,体现在信仰层面,就是信仰的自由性。在藏传佛教世俗化改革过程中继续保护好信教群众的宗教信仰自由权利,而依法管理藏传佛教事务是践行信教群众宗教信仰自由权利的保障。具体来说,就是要坚持用法律法规来解决和规范宗教活动,坚决打击十四世达赖集团的分裂破坏活动。以新修订的《宗教事务条例》和《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等为依据,提升宗教管理法治能力,增强法治意识,维护好藏传佛教的正常秩序。同时,也要引导宗教界人士和信教群众增强依法办事意识,必须在符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开展宗教活动。任何人、任何宗教团体,不管信仰什么宗教,都必须严格遵守法律,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

五、结语

藏传佛教世俗化改革既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也有现实的必要性,且其自身也存在“世俗化”的倾向性。政教分离是藏传佛教世俗化过程中迈出的关键一步,而世俗化并不意味着藏传佛教的衰退或消亡,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和变革,藏传佛教在世俗化的方向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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