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莲 毛正旭
内容提要:金熙宗朝开始大规模接受汉文化,但由于酋邦社会形态下贵族政治扼制皇权,再加上熙宗本人能力所限,汉文化认同陷于“歧路”,金朝政权陷于危亡。历史研究的价值在于对历史的反省。
金熙宗完颜亶俨然“汉家少年子”,史书的记载很容易误导研究者,把熙宗想象成积极接受汉文化的帝王,造成历史认识的偏颇。相对来说,汉文化是先进的文化,但不是灵丹妙药,文化需要适应的社会载体,需要能运作文化的精英群体,在太宗与熙宗朝交替之际,权臣贵族们争权火拼,内耗严重,使接受汉文化的改革陷于困境。
熙宗在位时期,朝廷改制、接受汉文化的力度空前,但金朝酋邦社会形态下的贵族政治、权力之争以及文化冲突,使接受汉文化的行为并没有出现史家们预设的政权“封建化”与社会进步,相反,金朝一度濒于危亡,几近崩溃边缘。熙宗朝,君臣同心接受汉文化,竞相参与改革,在改革中争权夺利。以接受汉文化为中心的改制仅仅是托熙宗之名,熙宗从做储君到做皇帝一直是个傀儡,他能成为谙班勃极烈是意外,是被利用的结果,叔、伯们看他年少易于控制,在宗翰等人的保护、挟持下登基。在位十四年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天会十三年(1135)至天眷二年(1139),叔、伯三公(太保、太师、太傅)争权秉政,“临朝端默”阶段;天眷二年至皇统元年(1141),养父宗干摄政,扮演皇帝阶段;皇统元年至皇统九年(1149),乱政阶段。
太宗初年,宗干为勃极烈,虽有尊位排序,但没有权力,为了攫取权力,“始定官制”,改革旧俗,通过定官制给自己划定权力范围,掌管尚书省1(元)脱脱:《金史》卷55《百官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216页,载:“天会四年,建尚书省,遂有三省之制。”。虽然初定三省的职官和机构徒有虚名,但已表明权力之争的开始。太宗晚年迫于权力之争再议“改定制度”,“始定官制”与“改定制度”都离不开权力再分配的中心议题,直至熙宗朝的改革仍在权力争夺、权力分配中推进,权力之争使接受汉文化的道路险象环生。
金初的权力之争是改革的直接推动力。所谓三省制的完善,三位勃极烈竞相争夺三公之位,在权力无法分割的情况下,并领三省事;“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2(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3页。,源于“宗磐与宗干争辩于熙宗前,宗磐拔刀向宗干”3(元)脱脱:《金史》卷82《萧仲恭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849页。。宫卫之禁的确立是出于对宗磐等人的限制。废黜刘豫伪齐政权,设行台尚书省,也是权力之争的结果。
刘豫伪齐政权在权力之争中确立,在权力之争中废黜。刘豫初降挞懒(又名完颜昌,穆宗盈哥之子。盈哥,阿骨打父从兄弟)于天会六年(1128),挞懒攻济南,刘豫以济南府降,山东地区基本被挞懒控制。七年,任刘豫为京东东、京东西路和淮南等路安抚使,知东平府兼诸路马步军都总管,节制河外诸军。其子刘麟知济南府。“挞懒以左监军镇抚之,大事专决焉。”4(元)脱脱:《金史》卷77《挞懒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64页。挞懒与刘豫的“主”与“仆”关系已经确立,迨朝廷议立籓辅如张邦昌者,挞懒力举刘豫。娄室举荐的是折可求,宗弼举荐杜充。据载:“完颜宗弼遣人说(杜)充,许以中原地封之,如张邦昌故事,充遂降敌。”5(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31《建炎四年春正月》,中华书局,1956年,第614页。三人最后取舍由元帅府宗翰定夺。
《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先是虏中伪留守高庆裔献议于粘罕曰:‘吾君举兵,止欲取两河,故汴京既得,而复立张邦昌,后以邦昌废逐,故再有河南之役,方今河南州郡自下之后,亦欲循邦昌故事。元帅可首建此议,无以恩归他人。’盖以金人自陷山东,挞懒久居滨潍(淮),刘豫以相近,奉之尤喜(善),挞懒尝有许豫僭逆之意。庆裔,粘罕腹心也,恐为挞懒所先,遂遽建议,务欲功归粘罕。”6(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141《炎兴下帙四十一》,引(南宋)张汇《金虏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页,总1027页。
宗翰遣高庆裔自云中由燕山、河间,至旧河以南刘豫节制的景州、德、博、东平等地,制造诸州郡共戴刘豫之愿状。所谓的吏民“共戴”,表面上是寻张邦昌的“故例”,实际上是完成了挞懒举荐之功到宗翰“册立”之功的转移,遏制挞懒势力的增长。这样,尽人皆知是宗翰、高庆裔使刘豫当了“大齐”的皇帝。“豫每岁于二人厚有所献,而蔑视其他诸帅,故多憾焉。皆谓:‘吾等冒矢石拓土地,乃为庆裔辈所卖矣。’”7(南宋)熊克:《中兴小记》卷20《起绍兴六年正月尽十二月》,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36页。
宗翰权力的存在能保护刘豫伪齐政权的存在,天会十五年六月,高庆裔被诛,七月,宗翰抑郁而死。在宗磐、宗隽与挞懒等操控下,十一月,刘豫伪齐政权被废除,在汴京(今河南开封)设行台尚书省。熙宗天眷元年(1138),将河南地还于宋朝,宋向金称臣纳币。撤销原汴京行台尚书省,改在燕京(今北京)。二年,宗磐、宗隽、挞懒等因谋反罪被诛,太祖子宗弼掌控行台尚书省,三年,金复夺河南地,再设行台尚书省于汴京。行台尚书省的废立是女真贵族权力之争的副产品。
天眷元年“八月甲寅朔,颁行官制”8(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3页。。由此开始一系列的官制改革,史称“天眷新制”。“天眷新制”始终与权力之争交织在一起,利己的改革湮没了其社会进步意义。
第一,“天眷新制”酝酿在宗翰与宗磐等的权力之争中,权力的争夺与分配在新制中表现突出。《金史》载:“至熙宗颁新官制及换官格,除拜内外官,始定勋封食邑入衔,而后其制定。然大率皆循辽、宋之旧。”9(元)脱脱:《金史》卷55《百官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216页。“始定勋封食邑入衔”,即按功勋等第授予不同的封爵、勋级、食邑。天眷元年(1138)十月,“丙寅,封叔宗强为纪王,宗敏邢王,太宗子斛鲁补等十三人为王。……辛未,定封国制”10(元)脱脱:《金史》卷76《宗固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31页,宗雅本名斛鲁补,封代王。宗伟本名阿鲁补,封虞王。宗英本名斛沙虎,封滕王。懿本名阿邻,封薛王。宗本本名阿鲁,封原王。鹘懒封翼王。宗美本名胡里甲,封丰王。神土门封郓王。斛孛束封霍王。斡烈封蔡王。宗哲本名鹘沙,封毕王。皆天眷元年受封。。封国制度的出现纯粹是太祖、太宗家族争夺王爵推动的结果,不得不出台制度限制恶性争权。
第二,宋文士幕后操纵“天眷新制”,“新制”多是辽宋文人意志的体现,根本不是针对社会问题进行的改革。宗翰、宗磐的势力被铲除后,熙宗养父宗干摄政,宗干向来重用、喜用文士。在家庭中,筵请韩昉、张用直教育熙宗完颜亶和海陵王完颜亮等。《三朝北盟会编》有载:金熙宗“自童稚时,金人已寇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其亶之学也,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雅歌儒服,烹茶焚香,弈棋战象,徒失女真之本态耳。由是则与旧大功臣君臣之道殊不相合,渠视旧大功臣,则曰:‘无知夷狄也。’旧大功臣视渠,则曰:‘宛然一汉家少年子也。’既如是也,欲上下同心,不亦难乎!又曰僭位以来,左右诸儒,日进谄谀,教以宫室之状,服御之美,妃嫔之盛,燕乐之侈,乘舆之贵,禁卫之严,礼义之尊,府库之限,以尽中国为君之道”11(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166《炎兴下帙六十六》,引(南宋)张汇《金虏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97页。。文士在“天眷新制”中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新制”是三股力量完成的,首先是宗干掌权,其次是熙宗取其名,再次是真正的推行者——辽宋的文士。
“天眷新制”的幕后操纵者主要有韩企先、韩昉和宇文虚中等。韩企先,“方议礼制度,损益旧章。企先博通经史,知前代故事,或因或革,咸取折衷”12(元)脱脱:《金史》卷78《韩企先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78页。。韩昉在金熙宗继皇帝位前,是站在其面前的师者。继位后,在君臣的名分下,韩昉仍然是帝王之师的角色,不同的是他站在熙宗背后以古讽今,指点迷津,引导熙宗果断铲除宗磐。宇文虚中,金人号为“国师”。宋人王绘出使金朝时,金朝接伴官李聿兴对他说:“本朝自今制度并依唐制,衣服、官制之类,皆是宇文相公共蔡太学(蔡靖)并本朝十数人相与评议。”13(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163《炎兴下帙六十三》,引(南宋)王绘《绍兴甲寅通和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77页。鉴于金朝权力之争的险境,参与议事的辽宋文士只能在幕后操纵,“密谟显谏”14(元)脱脱:《金史》卷78《韩企先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78页。,做了事情,还不能让人知道。天眷元年(1138)正月戊子朔,颁女直小字。创制女真小字的人不敢留下姓名,女真小字被视为御制,其实,熙宗根本不可能创制女真小字。
第三,“天眷新制”包装了熙宗的皇权。宗翰、宗磐集团相继被除掉,熙宗养父宗干摄政,“新制”使熙宗皇权在形式上得到一定包装。天眷元年四月,命少府监卢彦伦营建都城宫室,以京师为上京,府曰会宁。天眷二年三月丙辰,命百官详定仪制。四月甲戌,百官朝参,初用朝服。九月丙申,初居新宫。立太祖原庙于庆元宫。三年正月,巡幸燕京。《金史》载:“天眷三年,熙宗幸燕,始备法驾,凡用士卒万四千五十六人,摄官在外。”15(元)脱脱:《金史》卷41《仪卫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28页。又载:“皇统间,熙宗巡幸析津,始乘金辂,导仪卫,陈鼓吹,其观听赫然一新,而宗社朝会之礼亦次第举行矣。”16(元)脱脱:《金史》卷28《礼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691页。又载:“皇统元年(1141)正月庚戌,群臣上尊号曰崇天体道钦明文武圣德皇帝。初御衮冕。”二月“亲祭孔子庙”。皇统三年,“初立太庙、社稷”。皇统五年,铸金“御前之宝”一、“书诏之宝”一,等等17(元)脱脱:《金史》卷31《礼志四》,中华书局,1975年,第764页。。
熙宗外在地享用了皇帝的礼仪,《大金国志》记载:“国主亶自践位以来,左右诸儒日进谄谀,教以宫室、服御、妃嫔、禁卫之盛,出则清道警跸,入则端居九重,旧功大臣非时莫得见。”18(宋)宇文懋昭,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卷10《熙宗孝成皇帝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151页。巡幸燕京、赫然一新的礼仪把熙宗打扮成帝王模样,也引起了熙宗权力欲的膨胀,一改从前的“端默”。到燕京仅十几天,他就行使生杀予夺的大权把完颜希尹杀掉了。《金虏节要》记载了熙宗杀希尹的诏书云:“朕席祖宗之基抚有万国,仁寿德覆罔不臣妾,而帷幄股肱之旧敢为奸欺。开封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丞相陈王希尹……心在无君,言尤不道,逮燕居而窃议谓:‘神器以何归?’”19(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197《炎兴下帙九十七》,引(南宋)张汇《金虏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17页。诛希尹诏书中,突兀地冒出的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架势,连宗干都无法阻止。宗干劝熙宗说:“希尹自太祖朝立功,且援立陛下,亦与有力,愿加圣念。”熙宗竟不听,甚至“拔剑斥之”20《完颜希尹神道碑》,陈相伟校注,李澍田:《金碑汇释》,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第82页。,狂妄自大的熙宗所言所行更是使人坠入云雾中,皇统二年(1142)二月,祭拜孔庙后,大发感慨。《金史》有载:“朕幼年游佚,不知志学,岁月逾迈,深以为悔。孔子虽无位,其道可尊,使万世景仰。大凡为善,不可不勉。”21(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7页。还说:“自是颇读《尚书》、《论语》及《五代史》、《辽史》诸书,或以夜继焉。”22(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7页。从二月到五月启程返回上京的三个月,日日夜夜地读书,究竟能读多少不必计较,关键是他读书的心理不是出于寻找治世之道,不但没有增长治世的经验,相反却更加助长狂妄。皇统元年三月己未,“上宴群臣于瑶池殿,适宗弼遣使奏捷,侍臣多进诗称贺。帝览之曰:‘太平之世,当尚文物,自古致治,皆由是也’”23(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7页。。熙宗不但拒绝了侍臣的贺诗,也否定了宗弼的征伐行为,可是,四月辛巳,宗弼再请伐江南,熙宗竟然同意。熙宗出尔反尔的行为来自外在包装、辽宋文士的教唆,不是出于他本心,他本“无心”。
熙宗巡幸燕京,体验了帝王的威仪,他的帝王政治生活也登上了巅峰。熙宗在燕京接受汉文化,践行了“新制”的内容,扩大了“新制”的社会影响。皇统元年,熙宗从燕京返回上京,辅弼重臣宗干途中病故,熙宗的皇权支柱坍塌,天眷元年开始的“新制”历史地停止在天眷时期。
失去宗干的辅佐,鲜能寡智的金熙宗对政权的把握、掌控很茫然,对宗室贵族争权乱政更是无所措手。被汉文化包装的皇帝有名无实,他自己没有做皇帝的能力,周围的环境更没有给予他权力的认同,令他气愤不已,为了泄愤,他常常酗酒妄杀,大局失控。皇后擅权,宗室贵族争权,辽宋文士互相倾轧,金朝社会在接受汉文化的道路上跌入乱政时期。皇统年间,熙宗朝出现乱政,就其原因鲜有追问者,研究者多认为裴满皇后肆意后宫,熙宗子嗣不续,因而酗酒不止。其实,熙宗乱政的出现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问题,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
熙宗被推上皇位本来就是历史的错误,是宗翰、宗磐、宗干争夺谙班勃极烈相持不下而互相妥协的结果,宗翰看重的是他年幼易于控制,宗干作为养父主要是出于亲情,宗磐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同意这个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太宗赐诏曰:“尔为太祖之嫡孙,故命尔为谙班勃极烈,其无自谓冲幼,狎于童戏,惟敬厥德。”24(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69页。完颜亶除了太祖嫡孙的身份外,本身不具备为谙班勃极烈、继皇帝位的条件。历史上冲龄践祚的皇帝有很多,也不乏成就大业者,但完颜亶不同,他本身鲜能寡智,根据他独立执政时的表现,可以下这样的评语。再有,金朝社会尚处于变革时期,变革的社会需要强权、铁腕人物,完颜亶懦弱、沉溺于亲情。杀掉宗磐后,宰相、诸王妃入贺皇后生日,“熙宗命去乐,曰:‘宗磐等皆近属,辄构逆谋,情不能乐也’”25(元)脱脱:《金史》卷76《宗磐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30页。。熙宗杀宗磐而存恤其母后,“宠遇太宗诸子”,情感上天生的懦弱,注定其做不成“铁腕”皇帝,更做不成金朝变革时期有作为的帝王。复次,金朝的政治机构不完善,宰臣辅佐机制虚无,养父宗干一死,熙宗失去主心骨。宗干在临终前任命熙宗的老师韩昉为参知政事,无疑是希望他辅佐皇帝,面对扶不起来的“阿斗”似的皇帝,再加上宗室贵族当道争权,韩昉不断表乞致仕。韩昉于皇统元年拜参知政事。“皇统四年(1144),表乞致仕,不许。六年,再表乞致仕,乃除汴京留守,封郓国公。复请如初。”26(元)脱脱:《金史》卷125《韩昉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715页。皇统七年十二月,罢参知政事,以仪同三司致仕。兵部尚书秉德(完颜宗翰孙)代替韩昉为参知政事,他曾于十一月,进三角羊祥瑞27(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83页。。险恶的政治环境中,韩昉等人拒绝辅佐熙宗既是智举,也是被迫。熙宗自身的无能再加上无人辅佐,其政治统治正常秩序都难以维持,混乱是必然的。
更不幸的是,熙宗内心世界与现实社会的冲突不断加剧。完颜亶自幼濡染汉文化,视旧功大臣为:“无知夷狄也。”旧功大臣视熙宗则曰:“宛然一汉家少年子也。”熙宗与旧功大臣的不相容反映出他的内心世界与现实社会存在距离。巡幸燕京,皇权经历了隆重的礼仪装饰,“初御衮冕”,“ 始备法驾”,盛大的仪式诱惑熙宗对皇权的渴望,而现实社会并没有给他权力,尤其回到上京,仿佛从天上落到地上,没有人把他这个皇帝当回事,他内心向往在燕京给他的威仪,不愿意面对现实,而酗酒不止。
历史错误地把一个无能的完颜亶推上金初的皇帝宝座,而金初的社会需要强权、铁腕皇帝把握社会变革的大潮,金初政治统治的错位不是某个人、某几个人造成的,历史选择的多元性与唯一性,偶发性与必然性不断叠加,其中原因难以穷尽。
辽宋文士狱案频发,先后有宇文虚中狱案、田珏狱案、张钧狱案,在文士身上聚焦了诸多矛盾,有贵族之间的矛盾激化殃及文士,前面提到的高庆裔就是因宗翰与宗磐相争而被殃及者。皇统年间,不存在强势的宗族势力,文士党附的现象不明显,但宗族势力还不能忽视。文士狱案发生的主要原因是女真贵族排斥非本朝人,和文士之间的相互倾轧所致。皇统年,参与熙宗朝改革的辽宋文士已经掌握了一些权力,影响到了女真贵族的利益,朝堂之上出现了排斥非本国人的呼声。“皇统五年(1145),将肆赦,议覃恩止及女直人。”28(元)脱脱:《金史》卷70《宗宪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616页,“宗宪奏曰:‘莫非王臣,庆幸岂可有间邪。’遂改其文,使均被焉。”因女真贵族中的开明者宗宪的反对而未行。八年十一月,左丞相宗贤、左丞禀等言,“州郡长吏当并用本国人”29(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84页。。在女真贵族排斥非本国人的大环境下,辽宋文士的仕途如履薄冰。由宋降金的宇文虚中被诬陷“以图书为反具”,皇统六年,举家罹难,并株连好友高士谈一家。刘浦江先生说,宇文虚中案是“宋金史上沉寂八百余年的一桩疑案”30刘浦江:《金代一桩文字狱——宇文虚中案发覆》,《辽金史论》,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3页。。罗织“图书为反具”,定虚中死罪,是很蹊跷的事。但从宏观上看,宇文虚中一方面“恃才轻肆,好讥讪,凡见女直人辄以矿卤目之,贵人达官往往积不能平”31(元)脱脱:《金史》卷79《宇文虚中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92页。。另一方面,虚中在参与议礼制度的辽、宋文士中,“露才现奇,遂为金人所用”32(明)乔新:《椒邱文集》卷12《临川洪氏族谱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金人号虚中为“国师”33(元)脱脱等:《宋史》卷371《宇文虚中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1528页。,必然招致其他文士的嫉妒。遭遇女真贵族和文士们的两方面夹攻,恐怕连虚中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死的。
虚中狱案后,紧接着皇统七年就发生了田珏狱案,田珏狱案是皇统年间重要的事件,株连甚广。“田珏党事起,朝省为之一空。”34(元)脱脱:《金史》卷81《伯德特离补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826页。关于田珏狱案的起因学界莫衷一是。传统的说法是蔡松年、许霖等短毁于宗弼的结果,《金史》即持此说;都兴智先生在《田珏之狱略论》一文中,对《金史》的说法有所推进辩驳,把此案与熙宗年间统治集团内部的争权斗争联系起来,“女真上层贵族之间的重大事件不断发生,必然波及一部分汉族官员,田珏之狱实际就是女真贵族之间斗争的继续。……是由蔡松年、曹望之、许霖、张子周等一手构成,而制造这场冤狱的罪魁祸首则是宗弼”35都兴智:《田珏之狱略论》,《北方文物》1995年第3期。。张搏泉先生提出:“宗弼掌权后,蔡松年便指责田珏等结党纳朋,开始打击和排斥韩企先一派的官僚集团。”36张博泉:《金史论稿》第2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第90页。此案是金廷内部权力之争的产物。刘浦江先生认为此案“成为‘汉人’政治势力式微的一个转折点”37刘浦江:《金朝的民族政策与民族歧视》,《历史研究》1996年第3期。,即“南人”与“汉人”斗争的产物。刘庆生先生指出此案是宗弼铲除宗翰余党的行为,与蔡松年、许霖等六、七品小官无涉38刘庆生:《蔡松年生平仕历考述》,《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
诸家的探讨似乎都有道理,但又有“隔靴”之嫌。文士作为非本国人被排斥是大前提,大社会环境,为何偏偏田珏之辈触动祸机是问题的关键。《金史》记载:“韩企先疾病,宗弼往问之,是日,珏在企先所,闻宗弼至,知其恶己,乃自屏以避。宗弼曰:‘丞相年老且疾病,谁可继丞相者?’企先举珏,而宗弼先入松年谮言,谓企先曰:‘此辈可诛。’珏闻流汗浃背。企先薨,珏出为横海军节度使。”39(元)脱脱:《金史》卷89《孟浩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979页。田珏觊觎丞相之位,这是宗弼等女真贵族所不容的,出为横海军节度使是必然的。再有,田珏居官近于“跋扈”,《金史》记载:“珏性刚正好评论人物。”40(元)脱脱:《金史》卷125《蔡松年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716页。《归潜志》记载:“田珏辈风采,诚一时人士魁,凡宴谈会集间,诸公皆以分别流品、升沉人物为事……曰:‘松年失节,望之俗吏,许霖小人’皆屏而不用。”41(金)刘祁著,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0,中华书局,1983年,第110页。《金史》之语当出于《归潜志》,撰《归潜志》者刘祁本是金初状元刘撝之后,刘撝与田珏“党人”中多数同出亡辽故地42都兴智:《田珏之狱略论》,《北方文物》1995年第3期。据都兴智研究,田珏、田谷弟兄,广宁府人(今辽宁省北镇市)。邢具瞻,辽西人。马柔德,广宁府人。孟浩,滦州(今河北省滦县)人。王仲通,长庆人。李之翰,济南人。任才珍,河东汾阳人。。所以,刘祁在《归潜志》中称赞先祖南山翁时,也未贬损田珏,其中包含为田珏等回护的成分。
从《归潜志》及相关资料的具体所记事件来看,田珏等确实有“结党”之嫌。《归潜志》记载:“当瑴(田珏)用事时,士之希进者无不附之,独吾高祖南山翁不预。及其遘祸,天下士多不免,独吾祖得全,世以拟郭林宗。张御史景仁表翁墓有云:‘当时以声势为能吏巧相附会者,未尝推挽公,公亦不以此屑意。其后,皆坐朋党沦胥以败,公独不与,识者莫不多之。’盖实录也。”43(金)刘祁著,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0,中华书局,1983年,第111页。
王寂《拙轩集》的记载进一步证实田珏等拉帮结伙行为的存在,当时名士王础(王寂父)“赴行台。吏部当王植、王俲辈分职铨衡,一见先君,甚喜,曰:‘田吏部知公廉士,久欲改官,当从此着鞭矣’。先君辞以疾,授定州唐县令。先君退谓所知曰:‘田侯疾恶太甚,怨隙已成,其能免乎?’未几,果起大狱”44(金)王寂:《拙轩集》卷6《先君行状》,中华书局,1985年,第70页。。
田珏等公开品评蔡松年等人短长,并阻断其仕途,如此跋扈,与之结怨者必不止于松年等三人。再有“朋党”之危害诚如《归潜志》记载松年等进言宗弼一样,“珏等专进退人才自利,将不利朝廷”45(金)刘祁著,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0,中华书局,1983年,第110页。。《归潜志》以松年等口气记下此言,恐怕不是直接引语,此语在转述的过程中应该是很多人的共识。
田珏觊觎相位已经触怒女真权贵,结党又危害朝廷,排挤文士,结怨政敌。在四面树敌的情况下,即使松年、许霖等不发难,也会有其他人发难,至于罪名可以是“莫须有”的,就像宇文虚中“图书为反具”一样,况且,田珏等确实有违法的把柄落在政敌手里,《金史》记载:“选人龚夷鉴除名,值赦,赴吏部铨,得预覃恩。珏已除横海,部吏以夷鉴白珏,珏乃倒用月日署之。许霖在省典覃恩,行台省工部员外郎张子周素与珏有怨,以事至京师,微知夷鉴覃恩事,嗾许霖发之,诋以专擅朝政。”46(元)脱脱:《金史》卷89《孟浩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979页。
把田珏等扣在法网里不是用法律制裁,而是泄愤、报复、整人。《归潜志》记载:“促辽王(宗弼)起党事奏闻。熙宗曰:‘党人何为?’辽王曰:‘党人相接欲反耳。’上曰:‘若尔,当尽诛之。’于是收珏等下狱,且远捕四方党与。每得一人,先漆其面赴讯,使不相识,搒掠万状。珏、具瞻皆死狱中,而松年、望之、霖等皆用矣。”47(金)刘祁著,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0,中华书局,1983年,第110页。《金史》记载:“拟珏与奚毅、邢具瞻、王植、高凤庭、王效、赵益兴、龚夷鉴死,其妻子及所往来孟浩等三十四人皆徙海上。”48(元)脱脱:《金史》卷89《孟浩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979页。处死者8人,遭流放者34人,共42人;元好问记载被处死8人,遭流放者28人,共36人49(金)元好问:《遗山先生文集》卷29《忠武任君墓碣铭》,《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遗山先生文集》(1~4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84页。记载受株连者二十八人,田珏“初为朝廷所倚用,慨然以分别流品,慎惜名器自任。群小积不能平。造作飞语,构成大狱,锻炼田以下俯首恶者八人,以敢为朋党,诳昧上下,擅行爵赏之权,皆置极刑。自余除名为民、杖决徙远方者又二十八人。明昌初,始蒙昭雪”。。
熙宗乱政期间,有些人该杀,有些人不该杀,杀人、错杀仅是熙宗乱政的一种表现,远不是祸根。祸根是泄愤、报复的心理滋生膨胀。田珏党狱始兴,“远捕四方党与。每得一人,先漆其面赴讯,使不相识,搒掠万状”。泄愤、报复的心理酿成杀人的氛围,人人都担心被杀,都想先下手杀掉想象中可能要杀自己的人,以避免被别人杀掉,争着先下手,争着寻找敌人的毛病,一旦发现一点问题就肆意地扩大、株连。实际上是紧张的气氛在杀人,紧张气氛如同瘟疫弥漫开来,所有人都被感染,惶惶度日,混乱之中出现混杀。
混乱、混杀包围了宇文虚中狱案、田珏狱案和张钧狱案,三宗狱案内在地互相牵连。田珏觊觎相位,韩企先、田珏等为控制相位,要铲除障碍,相位上最大的障碍是宇文虚中,宇文虚中在熙宗朝的地位可以说与韩企先不相上下,接韩企先相位的很可能是宇文虚中,直接或间接杀掉宇文虚中的合伙人中应该有韩企先、田珏党人,田珏等被杀的党人中有因虚中案被报复者。人人自危、竞相杀人的心理在空气中传染,出现连环报复,杀手无名、无形。
张钧案也是连环报复的一环,构陷张钧案的目标不是张钧本人,而是完颜亮及其党附者蔡松年等。皇统九年(1149)五月戊子日,翰林学士张钧为熙宗草拟“奉答天戒”的罪己草诏被诬。其文有“惟德弗类,上干天威”及“顾兹寡昧眇予小子”语句。参知政事萧肄译张钧言为:“弗类是大无道,寡者孤独无亲,昧则于人事弗晓,眇则目无所见,小子婴孩之称,此汉儿讬文字以詈主上也。”50(元)脱脱:《金史》卷129《萧肄传》,中华书局,1975年,2780页。结果是张钧被醢,萧肄得赐通天犀带。
参知政事萧肄与翰林学士张钧不存在利害冲突,诬告仅得赐通天犀带,不算什么好处。张钧案背后的隐情宗室贵族不会说,参与其中与未参与其中的文士也不敢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是很正常的事,但事态的发展足以说明未记载的历史。
《金史》记载:“学士张钧草诏忤旨死,熙宗问:‘谁使为之?’左丞相宗贤对曰:‘太保(当时任此职者为完颜亮)实然’ 熙宗不悦,遂出为领行台尚书省事。过中京,与萧裕定约而去。至良乡,召还。海陵莫测所以召还之意,大恐。既至,复为平章政事,由是益危迫。”51(元)脱脱:《金史》卷5《海陵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92页。宗贤虽说是据实禀报,但置完颜亮于死地的嫌疑不能排除。海陵被指控与其权力地位有关,海陵大权在握,为平章政事,右丞相,都元帅,太保、领三省事。既得熙宗信任,又得裴满皇后的偏爱,在宗室的晚辈中海陵是“出头的椽子”。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说明问题,六月,海陵的权力被宗敏、宗贤瓜分,以都元帅宗敏为太保、领三省事兼左副元帅,左丞相宗贤兼都元帅。海陵侥幸逃过劫难,九月丙申,以领行台尚书省事亮复为平章政事。戊戌,以右丞相宗本为太保、领三省事,左副元帅宗敏领行台尚书省事。张钧案的背后是海陵与宗敏、宗贤争权,海陵一旦倒台,殃及的是党附者蔡松年等52(元)脱脱:《金史》卷125《蔡松年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716页,据载:“松年前在宗弼府,而海陵以宗室子在宗弼军中任使,用是相厚善。”,蔡松年是田珏狱案余党攻击的目标,萧肄是否属于田珏余党不能确定,但能确定萧肄为奚族人,居亡辽故地。萧肄在张钧狱案中充当“炮筒子”角色,这一点海陵非常清楚。海陵登皇帝位后,不但没有杀萧肄,还曾例加银青光禄大夫。可能有人提醒海陵,或者做什么手脚,不然,不会过一段时间后。海陵突然“召肄诘之曰:‘学士张钧何罪被诛,尔何功受赏?’肄不能对。海陵曰:‘朕杀汝无难事,人或以我报私怨也。’于是,诏除名,放归田里,禁锢不得出百里外”53(元)脱脱:《金史》卷129《萧肄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780页。。
文士狱案中很多无辜的人被杀,制造冤案的元凶摸不到、看不见,被杀的人不明白为何被杀,虚中因质问“图书为反具”而株连高士谈一家,张钧本无罪,竟被施以醢刑。死者长已矣,存者难偷生。皇统九年(1149)十月乙丑,杀北京留守胙王元及弟安武军节度使查剌、左卫将军特思。十一月癸未,杀皇后裴满氏。戊子,杀故邓王子阿懒、达懒。癸巳,遣使杀德妃乌古论氏及夹谷氏、张氏。十二月丙辰,杀妃裴满氏于寝殿。“群臣震恐。”54(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87页。熙宗不是改制的功臣,却是乱政的元凶。
熙宗接受汉文化,但汉文化也不是万能的,不能给予熙宗控制皇权的能力,熙宗朝乱政集中出现在皇统年间,是其独立执政时期,没有宗翰、宗磐之类的权臣的干扰。乱政是在熙宗无法控制大局的情况下出现的,说熙宗乱政是名实合一。
熙宗巡幸燕京,“乘玉辂以入,后(裴满皇后)欲共载,王(完颜希尹)不可,曰:‘法驾所以示礼四方,在礼,无帝与后共辂者。’后藏怒,未有以发”55《完颜希尹神道碑》,陈相伟校注,李澍田主编:《金碑汇释》,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第81页。。不懂汉制礼仪的裴满皇后要与皇帝同“乘玉辂”,对阻止她无礼行为的完颜希尹怀恨在心,恰逢完颜宗弼攻讦完颜希尹,二人合谋置希尹于死地。皇统年间,非宗室贵戚能用事于朝廷者必谄事皇后,萧肄,“有宠于熙宗,复谄事悼后(裴满皇后),累官参知政事”56(元)脱脱:《金史》卷129《萧肄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779页。。刘筈“以能得悼后意,致位宰相”57(元)脱脱:《金史》卷78《刘筈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73页。。卢彦伦“能迎合悼后意,由是颇见宠用。岁余,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为宋国岁元使”58(元)脱脱:《金史》卷75《卢彦伦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716页。。《金史·后妃传》有载:“后干预政事,无所忌惮,朝官往往因之以取宰相。”59(元)脱脱:《金史》卷63《后妃传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1503页。
裴满皇后擅权,没有什么家族背景,实际上是补熙宗权力之缺,利用熙宗不会运用权力的空当,行使了本该熙宗行使的权力,进一步暴露出熙宗的无能。
皇统八年(1148)十二月至九年十二月海陵弑熙宗前,领三省事一职在宗室贵族间争来抢去足见一般。十二月乙卯日,以右丞相萧仲恭为太傅、领三省事。乙亥日,以左丞相宗贤为太师、领三省事兼都元帅。九年正月戊戌日,太师、领三省事、都元帅宗贤罢。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勖为太师、领三省事。己酉日,宗贤复为太保、领三省事。三月辛丑日,左丞相完颜亮为太保、领三省事。五月戊子日,以翰林学士张钧草诏被诬,涉及完颜亮,出太保、领三省事亮领行台尚书省事。六月己未日,以都元帅宗敏为太保、领三省事兼左副元帅,九月戊戌日,以右丞相宗本为太保、领三省事60(元)脱脱:《金史》卷4《熙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86页。。其他官职也似走马灯一样地换人,整个朝政一片混乱。宗室大臣除了争权,无其他能事。
“皇统新制”,文献记载较多的是法律内容,因而它被视为金初的成文法,熙宗朝改制的重要成果之一。研究者也多从法律角度研究、评价“皇统新制”。张博泉先生认为“揭开了金代立法史的序幕,从此,金朝有了自己的、较系统的成文法律”61张博泉:《金史论稿》第2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第438页。。赵永春先生认为:“金熙宗制定《皇统新制》,使金朝从以前的‘人治’为主开始向‘法治’过渡,促进了金朝社会的封建化。”62赵永春:《金熙宗的改革》,《社会科学辑刊》2004年第1期。“皇统新制”历史记载阙如,《熙宗本纪》没有任何记载。零星、片段的记载被保留在《金史》的《祭服志》《刑志》《移剌綎传》中。根据零星记载再判断为全部,有以点带面之嫌。“皇统新制”的内容及其与熙宗朝改革的关系还需再探讨。
《金史》记载:“熙宗天眷元年(1138)十月,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卫禁之法,实自此始。三年(1140),复取河南地,乃诏其民,约所用刑法皆从律文,罢狱卒酷毒刑具,以从宽恕。至皇统间,诏诸臣,以本朝旧制,兼采 隋、唐之制,参辽、宋之法,类以成书,名曰皇统制,须行中外。……至正隆间,著为《续降制书》,与《皇统制》并行焉。然二君任情用法,自有异于是者矣。”63(元)脱脱:《金史》卷45《刑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015页。
“皇统新制”包含法律内容是可以肯定的,《金史》载:“初,皇统间,参酌隋、唐、辽、宋律令,以为皇统制条。”64(元)脱脱:《金史》卷89《移剌慥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987页;(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244《炎兴下帙一百四十四》,引张棣《金虏图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55页,据载:“至皇统间,命下学士院讨论条例,颁行天下,目之曰《皇统新制》,近千余条。”
法律的制定既要有因时变易的内容,又要有继承的内容。因此可见大定十九年《大定重修制条》。移剌慥“取皇统旧制及海陵续降,通类校定,通其窒碍,略其繁碎。有例该而条不载者,用例补之。特阙者用律增之。凡制律不该及疑不能参决者,取旨画定。凡特旨处分,及权宜条例内有可常行者,收为永格。其余未可削去者,别为一部。大凡一千一百九十条,为十二卷”65(元)脱脱:《金史》卷89《移剌慥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987页。。
历朝历代每修新律,都要援引前古,皇统制保留了女真的旧俗,同时兼采隋唐辽宋,正是法律修订的延续性使皇统制的一部分被保留、被提及。再有,法律具有普及性,从皇帝到庶民或在法之上,或在法之下,总离不开法。《大金国志》记载:皇统五年秋七月,“颁行皇统新律千余条。《新律》之行大抵依仿大宋,其间亦有创立者,如殴妻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他率类此。徒自一年至五年,杖自百二十至二百,皆以荆决臀,仍拘役之,使之杂作”66(宋)宇文懋昭,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卷12《熙宗孝成皇帝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173页。。
“皇统新制”中的法律内容不断被沿袭,在社会上被广泛使用,法律内容具有特别突出的地位,以致“皇统新制”被误解为成文法典。其实,“新制”还应该有其他内容,《金史》记载:“大定三年(1163)八月,诏遵皇统制,摄官则朝服,散官则公服,以皇太子为亚献,服衮冕。”67(元)脱脱:《金史》卷43《舆服上·祭服》,中华书局,1975年,第981页。舆服,属于礼制,也就是说,皇统新制包括礼制。据相关记载,皇统新制中还涉及官制。皇统二年立《灵岩寺定光禅师塔铭》碑,儒林郎、行台、大理寺丞韩淦篆额。《山左金石志》云:“篆额者,儒林郎、行台、大理寺丞韩淦。案,行台之制,以别于中台。天眷三年,移置汴京,皇统二年,定行台官品,皆下中台。然则此题‘大理寺丞’,降于正六品,故书阶。儒林郎仅依从七品之下,此皇统新制也。”68转自汤贵仁、刘慧:《泰山文献集成》(第七卷),泰山出版社,2005年,第474页。
“皇统新制”涉及官制源于历时性的清朝人的推断,或有一定依据。纵向比较也能帮助进一步判断新制的内容。《金史》把“皇统制”与海陵《续降制书》相比,他们的内容既有传承,又有互补,《续降制书》修于正隆年间,当称“正隆制书”,可能由于世宗朝贬损海陵的用意作祟,蔑称“续降”。制书不见于《海陵本纪》,与《皇统制》不见于《熙宗本纪》一样,《皇统制》《续降制书》没有正式诏颁,与天眷元年颁行官制、正隆元年颁行官制有关,“皇统制”与“续降制书”是以文本形式把熙宗朝、海陵朝出现的改制、改革固定下来的制书,主要内容是天眷官制和正隆官制,律制仅是其内容之一,与大定二十二年诏颁的纯粹的成文法典《重修制条》不同,大定朝享用海陵朝的变革成果,“海陵庶人正隆元年罢中书,门下省,止置尚书省。自省而下官司之别,曰院、曰台、曰府、曰司、曰寺、曰监、曰局、曰署、曰所,各统其属以修其职。职有定位,员有常数,纪纲明,庶务举,是以终金之世守而不敢变焉”69(元)脱脱:《金史》卷55《百官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216页。。皇统制、续降制是熙宗朝、海陵朝的改革全书。世宗守成,不再变革官制、礼制,只修改律条。
“皇统制”作为熙宗朝的改革全书,其用意一方面是用制诰法典把变革成果巩固下来,确保社会秩序有制可依。皇统六年正月,封太祖诸孙为王,不见太宗及其他宗室孙辈争抢,想必是有制可依的结果;另一方面皇统制也是进一步深化改制的大纲,但熙宗乱政,天眷年开始的改制陷于途穷。天眷新制装扮起来的熙宗皇权,在酗酒妄杀中撕下伪装,新官制的中枢权力被宗室贵戚争来抢去。参与改制的主要人物韩企先于皇统六年(1146)死去,同年,宇文虚中因被诬陷而死。熙宗的老师韩昉于皇统七年致仕归隐。熙宗朝的改革在皇统年间已经夭亡,“皇统制”在混乱的社会就是一纸空文。
熙宗乱政与中原王朝某个时段出现的腐败、动乱不同,这是金朝酋邦政权向国家政权转变过程中,新旧制度交替,社会出现必然的动荡与混乱,不幸的是金朝又遇上一个尸位的皇帝与一群争权的宗室贵族,朝政失控,金朝的发展方向已经迷失。旧的社会秩序破除殆尽,勃极烈官制在诸勃极烈争权过程中“自戕”,新的社会秩序与皇权政治又难以确立,国家秩序的建立处于“难产”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