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庆
内容提要:辽承前制,以古为尚,文人撰写墓志铭时亦好用典,诸如为凸显墓主家世门第之高尚而用典,为赞美墓主道德品行而用典,为称颂墓主天赋才能及政绩军功而用典,为隐喻墓主患病、死亡及为逝者伤悼、丧葬而用典,等等。然于史学视域下察之,辽人墓志之用典,因虚饰溢美等缘故,往往会使典故事例映衬下的墓主形象模糊不清。这就是说,一旦出现与典故事例相对应的墓主家族郡望之假托,墓主祖先之冒领,以及墓主功过、善恶之美讳等现象,定会给利用墓志石刻资料研究辽史的学者造成极大不便,所以,去伪存真,对用典辽人墓志史料进行认真、细致之甄辨,即显得非常必要。
古时文人为逝者撰写墓志铭追迹叙事喜好搬弄典故。究其原因,南朝人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曾言:“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14页。魏宏利先生进一步解释说:“在刘勰看来,用典的原则在于‘据事以类义’,即用典必须选取与自己论述的观点或记述的事例相同或相类的古人、古事。而用典的目的在于‘援古证今’,即援引这些相同或相类的古人、古事来证明和加强自己陈述的观点或论述的事实。”2魏宏利:《北朝碑志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90页。笔者检索出土辽人墓志石刻,发现辽朝文人撰写墓志铭类文字,在记述墓主家世源流、道德品质、军功政绩、死亡丧葬等诸事时,亦好援用各类典故,以赞颂墓主之德行功绩,彰显逝者之不朽人生。辽人墓志用典亦是沿袭前朝“以古为尚”之风习,本无可厚非。但当我们将其置于史学视域之下,仔细分析志文作者援用的每一典故之内容及其所对应的与墓主相关的诸类之“事迹”,总会发现一些不贴切或不甚真实之处,虚实之间,往往模糊了逝者形象。当下,辽史学者搜集、整理辽人墓志石刻文字,目的是想利用这些新的第一手资料,补传世文献之缺漏,正古书记载之错讹,探历史谜团之未知。因而,对于墓志用典所对应的墓主相关事迹之真伪,亟须我们做认真细致的甄辨与分析,因为只有去伪存真,出土石刻文字资料才是珍贵和可用的。
魏宏利先生以北朝碑志为例,认为墓志文中之所以有大量的典故出现,“意在颂扬先人之品德功业”,是“典故运用中‘以古为尚’的心理与子孙盛称门第、稽古以自重的意愿正相吻合”3魏宏利:《北朝碑志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90页。的必然结果。古人撰写墓志“以古为尚”的心理传承是一以贯之的,辽人亦不例外。检索辽人墓志文中的典故事例,主要反映在以下几种叙事内容中。
其一,为凸显墓主家世门第之高尚而用典。
辽人墓志文之起始,多交代墓主的姓氏、祖源、郡望、先人世系及其功绩等,此中用典最多,是欲以典故事例映衬墓主家世门第之高尚与非凡。
譬如在叙说墓主姓氏、祖源时用典。辽人墓志叙写墓主姓氏、祖源,无论前后有无家族血缘之传承,只要姓氏相同,大都援用典故,攀附于古时同姓之名人。如辽景宗乾亨三年(981)的《张正嵩墓志》即载:“清河府君,瑞鸠传裔,灵剑得学,宰晋相韩,兴蜀霸汉。德源自远,良派爰多。善不泯于春秋,事亦丰于典策。”4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68页。墓志作者、“宁王府记室参军”赵衡将先秦、汉晋及三国时期的四位张姓名人都列为张正嵩的先祖。“宰晋”者指张华,西晋武帝朝任中书令,惠帝继位后,任开府仪同三司、侍中等职,曾被皇后贾南风委以朝政。“相韩”者为张平,战国时期韩国相国,辅佐过韩厘王和韩桓(悼)惠王。“兴蜀”者为张飞,三国时期蜀汉名将,与诸葛亮、赵云进军西川,分定郡县。“霸汉”者是张良,秦末汉初高祖刘邦的杰出谋臣,与韩信、萧何并称为汉初三杰。
介绍墓主“郡望”时用典。辽人撰写墓志,在交代墓主“郡望”时亦好用典。如辽兴宗重熙十四年(1045)的《秦国太妃墓志》即云:“大昴之北,地戴斗极,天祚有德,实兴我国,国姓曰耶律氏,我故秦国太妃出焉。宗望肇开,大郡疏于漆水;仙源濬发,洪流贯于绛河。”5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0页。墓志作者、“修国史”杨佶借用典故,言之辽朝契丹耶律氏的“郡望”为“漆水”。“漆水”是传说中轩辕黄帝的发源地。“绛河”,即银河,又称天河、天汉。又如辽道宗咸雍七年(1071)的《萧闛墓志》亦载:“公讳闛,字蒲打里,姓萧氏,兰陵人也。其先本宋支子,食菜(采)于萧,因以为氏。尔后子孙蕃衍,不一其族。周王建社,独开乐叔之封;高祖论功,复善酂侯之略。迨乎汉侍中彪,始居兰陵,则为兰陵人也。枝分叶布,源深沠长。简策具详,志文可略。”6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5页。墓志作者、“前奏名进士”赵群援用典故,叙说辽朝契丹萧氏“郡望”为“兰陵”,与西汉萧何及其幼孙萧彪同宗。“乐叔”,战国末期燕国名将乐毅之孙,刘邦路过赵地,封其于乐乡,号华成君。“酂侯”,汉高祖刘邦加封给建国功臣萧何的诸侯名号。
追溯墓主先人功绩时用典。辽人墓志文中于追溯墓主先人军功或政绩时亦常用典。如辽圣宗统和三年(985)的《韩匡嗣墓志》作者、“知制诰”马德臣在记述墓主之父韩知古的官衔及军功时即援引了邓禹和诸葛亮的故事:“烈考讳知古,彰武军节度使、太师、中书令,会九五龙飞之主,当经纶草昧之时。征伐四方,邓禹赞开基之略;参谋万务,葛亮成佐命之功。直气陵云,精诚介石。居然廊庙之器,真为社稷之臣。事载朝经,美谈人□。”7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页。“邓禹”,东汉初年著名军事家,佐刘秀建立东汉政权,功勋卓著,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葛亮”,即诸葛亮,三国时期蜀国丞相,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助刘备谋划联孙抗曹,最终成三国鼎足之势。
其二,为赞美墓主道德品行而用典。
赞美墓主道德和品行的高尚,是辽人墓志的一贯写法,也是辽朝文人沿承前朝墓志撰写义例的一个主要侧面。撰志者为彰显墓主道德品行如何美好与高尚,每每于此,便不惜笔墨,引经据典,大肆渲染一番。
譬如在赞美男性墓主仁德忠孝、寡欲清廉时用典。辽兴宗重熙二十二年(1053)的《张俭墓志》作者杨佶在赞美墓主谨言慎行、清心寡欲之德行时即用典:“王端方正色,精洁小心。上谷惟脩功,允治而勿坏;狱市为寄謌,宁一而不挠。伯禹成功而不代,公绰寡欲而则优。朝议均劳,帝命惟允。”8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67页。“伯禹”,即夏禹,又称大禹。舜禅位,禹曾辞避舜子商均于阳城。“公绰”,即孟公绰,鲁国大夫,以廉静寡欲而著称。
在赞美女性墓主德言容功、贞洁贤惠等方面用典。天祚帝保大元年(1121)的《鲜于氏墓志》作者、“燕南逸士”马子升在赞美墓主德行的铭文中即用典:“始为处女兮,有曹娥之风兮;终为人母兮,有孟家之教兮。”9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684页。“曹娥”,东汉时期著名孝女,为寻父尸,投江而死。“孟家之教”,指孟子母亲断机教子的故事。
赞美女性墓主性情温柔、容颜俊俏也是辽人墓志用典的一个侧面。如辽圣宗太平二年(1022)的《韩绍娣墓志》即云:“公先娶二妻,先曰李氏,后曰吴氏,并以三从弐修,四德洞闲。温怀班女之诚,丽蕰潘妃之质。”10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页。“班女”,指班婕妤,西汉著名貌美之才女。“潘妃”,小字玉儿,南朝萧齐东昏侯的妃子,妖艳有姿色。
在辽代贵族女子墓志以及后妃哀册中,作者在赞美她们的德行时,多援用上古或先秦时期有德帝王的后妃以德辅政之典故。如辽道宗大康二年(1076)的《兴宗仁懿皇后哀册》作者耶律(张)孝杰在赞美仁懿皇后的品德时即用典:“大行皇太后轩芒育萃,婺角钟妍。神光烛市,翕赫卿霭,袭幄而翩翴。增沙叶祯,偃月标异。玉衣早契于嘉兆,金屋遂居于正位。遵易爻在馈之戒,守国风卷耳之志。睦九族以诚著,训六宫而教被。虽虞嫔妫汭之淑,夏娶涂山之懿。商亳炽于有娀,周镐隆于太娰。如将接轨以俦较,未可联衡而拟议。矧以慈懿纯裕,肃雍粹洋,聪明淑眘,贞静矜庄。”11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75、376页。“妫汭”,即妫水隈曲之处,此借指舜的配偶娥皇与女英。“涂山之懿”,指大禹妻涂山女之美德。“有娀”,即有娀氏,名简狄,帝喾次妃,传说吞玄鸟之卵而生契。
其三,为称颂墓主天赋才能及政绩军功而用典。
辽人墓志(包括墓幢)之主人中有“天才”者,生而不凡,异于常人,才华早露,幼即聪慧,墓志文的作者每每大加赞赏,其中不乏援用典故赞美者。如辽道宗咸雍八年(1072)的《耶律宗福墓志》作者、“上京留守推官”乐椿即用典,援引萧何、东方朔故事,喻墓主应星相生而不凡:“夫天地间气是生贤人,国家具福乃获良弼。故萧何之锺大昴,方朔之应岁星,灼灼然,煌煌然,其始来也,昭著于天文。”12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41页。“大昴”,星宿名,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相传西汉萧何即应昴星而生。“方朔”,指西汉时期著名文学家东方朔,据说亦为岁星之化身。《耶律宗福墓志》又言,宗福幼年即志向远大,与众不同。墓志作者再次引经据典,用“玉兔”和“石麟”予以比拟之。“惟王生而魁伟,性以聪颖。才幼而有成人之器,未童而有济世之量。玉兔岂凡尘所混,奋迹月中;石麟非浊世可縻,踊身天上。时统和中,特蒙圣宗皇帝升于子息之曹,令与兴宗皇帝参于昆弟之列。”13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41页。“玉兔”,神话传说中在月宫捣药者,故又称月兔。“石麟”,指有文采的幼儿。
辽朝文官的才能与政绩,往往是墓志作者援典赞颂的重点之一。如辽兴宗重熙十三年(1044)的《李继成暨妻马氏墓志》作者、墓主之孙李舜卿在赞颂祖父的文才与政绩时即用典:“统和五载,霈渥槐宸,策名芸阁。始十六岁起家,特授将仕郎、守崇文馆校书郎。鹏衢将远,鸣渐有初。十九守秘书省著作佐郎。职在修文,汉帝任先于班固;地居华省,晋君选在于李充。”14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7页。“班固”,东汉时期著名史学家,撰有纪传体断代史名著《汉书》。“李充”,东晋时期著名文论及目录学家,著有《翰林论》《晋元帝四部书目》等。
契丹辽朝以武立国,征战沙场、屡获军功的将帅是颇受世人尊崇的。因而,在辽人墓志铭中,作者亦常常援用典故,赞颂墓主的武略与军功。如辽兴宗重熙六年(1037)的《韩橁墓志》作者、“充史馆修撰”李万在赞颂墓主军功战绩时即不忘用典:“旋以辰卞弑君,穢驹作梗。万乘恭行于讨击,六师毕集于征伐。考诗书而谋帅,无右郄穀;委车骑而命将,率先窦宪。即授公第一骁骑部署。军还,加左监门卫大将军,知归化州军州事。”15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5页。“郄穀”,春秋时期晋国军事将领,著名儒将,曾指挥并取得晋、楚城濮之战大捷。“窦宪”,东汉时期外戚、名将,曾率军大败北匈奴于稽洛山,歼敌万余,登燕然山,刻石记功。
实际上,辽朝一些官员既能文亦能武。辽人墓志中常见作者援用典故,对墓主的文才与武功等同赞颂。如辽道宗大安三年(1087)的《耶律弘世墓志》作者、“充史馆修撰”赵孝严于志文中即援用典故,对墓主的文武才能大肆称赞了一番:“尝选名儒以伴学,更择端士以训德。通京氏之易传,善申公之诗义。若衡阳授经而一览便讽,如河南读书而十行俱下。其聪慧也既如彼。而复蔚有气干,便习彀驭。引弦则贴梅命中,拔槊则应手能去。小曹彰之格猛兽,陋萧续之贯双麞。其勇艺也又若此。至于通金仙之妙教,究玉偈之灵编,率素任贞,为善最乐。恒以劳谦接士,未或傲贵凌人。袁粲推豫章之弘雅,谢安叹会稽之清淡,况于王则不足尚也。而又善音律,闲词令,练丝篁之逸响,工图画之奇迹,皆倜傥以不常,每慎靖而自晦。”16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2页。“京氏之易传”,指西汉京房所撰之《京氏易传》,为中古术数之学专论。“申公”,即申培,西汉初期著名经学家,今文诗“鲁诗学”的开创者。“曹彰”,曹操之子,自幼善射,臂力过人,敢徒手与猛兽格斗。“萧续”,梁武帝萧衍之子,年少即英勇非凡,臂力超人,射猎能百发百中。
其四,为隐喻墓主患病、死亡及为逝者伤悼、丧葬而用典。
人生在世无论何等辉煌灿烂,终有谢幕之时。辽景宗保宁二年(970)的《耿崇美墓志》中即有“道殊黄老,宁逃过隙之悲;术昧神仙,讵免成川之叹”17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页。的句子。辽人墓志显示,墓主自患疾医治,到病重身亡;从亲朋悲伤哀悼,到家属治丧礼葬,其过程,其情境,其心态,于墓志文中无处不见作者援用典故的隐喻性表述。
譬如记墓主患疾及医治过程时用典。辽兴宗重熙六年(1037)的《韩橁墓志》作者即援用典故,隐喻墓主已经病重,或不久于人世:“重熙五年,在燕京也。备清跸之来临,徯翠华之降辛。葺修宫掖,仰期饮镐;崇饰祠寺,企望问峒。举扬百司,支遣万针。勤恤夙夜,犯凌寒暑。遇疾潜惊于坏寝,求医不遂于针肓。稷嗣观书,善分科斗;郭文在疾,难辨金雌。”18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6页。“稷嗣”,指秦汉之际的名士叔孙通,博学多闻,曾辨识出夏侯婴所掘石椁上的科斗文中有“佳城”(墓地)字样。“郭文”,晋朝名士,遇大疫而病殆,曾叹曰:命在天,不在药也!夭寿长短,时也!“金雌”,诗名,传为郭文所作。
以典故隐喻人之亡故。如辽道宗清宁六年(1060)的《赵匡禹墓志》作者、墓主的重孙“守秘书省校书郎”赵濬在述说墓主亡故时即援用相关典故隐喻之:“公乃覃信惠,去烦苛,劝农桑,缮庐舍。考未三载,治洽一同。名既显于优弘,身忽愆于调裕。泰山颓坏,宣尼曳杖而告凶;洹水悲歌,声伯泣琼而言梦。”19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00页。“宣尼”,指孔子。孔子疾重,叹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声伯”,春秋时期鲁文公之孙,自梦涉洹水,吞他人给之“琼瑰”(珠宝),梦醒,以为不吉。至狸脤,占卜,知为凶兆,当晚就去世了。
对逝者哀伤而用典。辽人墓志中此类用典最多者,就是援引孔子感叹逝水之悲的故事。如辽穆宗应历八年(958)的《赵德钧妻种氏墓志》作者、“知制诰”刘京在记述墓主之子早逝、表达哀伤情感时即用此典:“次曰延希,左监门卫将军、司徒,早卒。苗而不秀,徒兴子云之悲;逝者如斯,共结宣尼之叹。”20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2页。“子云”,即终军,西汉时期著名的政治家与外交家,少好学,十八岁被选为博士弟子,曾先后出使匈奴、南越等,后被南越相吕嘉杀害,年仅二十余岁,时人称之为“终童”。“宣尼”,指孔子。《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辽人死后入葬,有比较繁缛的礼仪程序,墓志中多有一定文字记载21张国庆:《石刻资料中的辽代丧葬习俗分析》,《民俗研究》2009年第1期。。墓志作者在记述墓主丧事过程中,往往也好引经据典。比如在记述铭石刻碑时用典。辽兴宗重熙二十二年(1053)的《王泽墓志》作者、墓主之子、“知制诰”王纲在志文最后为其父盖棺论定时即援用典故,申明他为亡父撰写志文的原因:“於戏!父公之德行,父公之文学,父公之政事,父公之识度,咸臻其妙,人畴最伦。临事而至直至平,行已而无玷无咎。诚为长者,其实吉人。才逾耳顺之年,遽达身退之道。宜膺福善,奚谓殲良。子产云亡,遗爱动宣尼之泣;陈寔既殁,高行见蔡邕之铭。今诸孤等方在哀迷,思求论撰。谓纲曰:‘若以编修行状,请讬词人。况摭□□难周,虑加浮而取议。汝虽居丧,制不合文言。乃庭训久亲,家猷备悉。宜恭志于盛烈,俾垂信于大年。可谓孝乎?实为□矣!’(纲)难遵礼让,少抒哀情。搦笔挥涕,强写岵瞻之思;攻珉镂德,庶过陵易之期。”22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62页。“子产”,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子产病重去世,孔子闻讯而泣,赞其为“古之遗爱也”。“陈寔”,东汉时期名士、官员。陈寔出身寒微,先任都亭佐,后转督邮,再迁西门亭长,最终辟大将军府。中平四年(187)八月,陈寔卒于家,蔡邕为其撰写碑铭。
比如在记述葬礼上演奏哀乐时用典。辽圣宗太平七年(1027)的《耶律遂正墓志》作者在记述墓主葬礼过程中,即援用典故,喻之葬礼上有哀乐演奏:“所痛者,二亲俱丧,七子含酸。肆荼毒之灾,叠钟家祸;报劬劳之德,□同天高。周勃笳箫,临风凄怆;田横薤露,入夜哀吟。以当年十月二十八日备礼葬于上京西北□屈劣山,袝焉,礼也。”23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9页。“周勃”,西汉开国名将,后官至宰相。周勃出身贫苦,年轻时曾以编织养蚕的器具为生,亦做过为丧家吹奏哀乐的吹鼓手。“笳箫”,用于吹奏的一种乐器。“田横”,秦末义军首领。刘邦统一天下后,田横不肯附汉称臣,率五百门客逃往海岛。刘邦派人招抚,田横乘船赴洛,在偃师首阳山自杀身亡。“薤露”,挽歌之一种,据说此歌出自田横的门客,汉武帝时,宫廷乐师李延年将其拆分为二,即“薤露”与“蒿里”,前者送王公贵族,后者送士大夫及平民百姓。
比如在记述筑墓入葬时用典。辽圣宗统和三年(985)的《韩德昌墓志》作者在述说墓主诸兄弟为其入葬封坟时即用典:“以乾亨五年正月廿四日遇疾,终于天德县之私第,春秋廿有九。……诸兄辽州太尉、枢密、侍中、招讨太师、户部太尉,九凤腾芳,八龙擅价。鸰原结欷,同衔终鲜之悲;马鬣增封,式奉窀穸之礼。以统和三年十月十九日,洎先尚父秦王同时卜葬于上京西北渠劣山之阳先王茔之右,以先夫人萧氏袝焉,礼也。”24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8页。“鸰”,即“鶺鴒”,水鸟名。《诗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郑玄笺:“水鸟,而今在原,失其常处,飞则鸣,求其类,天性也。犹兄弟之于急难。”“马鬣”,为坟墓封土的一种形状。“窀穸”,专指埋葬或墓穴。
比如在记述服丧丁忧时而用典。按辽朝礼制规定,官员父母去世,要去职丁忧服丧三年25张国庆:《辽朝官员的丁忧与起复》,《东北史地》2014年第1期。。因而,辽人墓志文中亦常见墓主在世时为已故父母或墓主死后其子为他(她)丁忧服丧的记载,其中即有墓志作者援用典故,借指辽代确有此制。如辽圣宗统和十五年(997)的《韩德威墓志》作者、“守政事舍人”郑从范在记述墓主韩德威的父亲韩匡嗣去世后,韩德威为亡父丁忧服丧及被朝廷夺情起复过程时用典:“(统和)四年,丁秦王之忧,礼极无容,悲深永诀。绝曾子之浆,泣高柴之血。皇家以得人为急,公议以从权为当。节哀顺变,特示夺情,移孝资忠,俾令摄事。授起复云麾将军,依前充职。”26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5页。“曾子”,即曾参,春秋时期著名思想家,孔子弟子。曾父病故,曾参泪如涌泉,水浆不入口者七日。“高柴”,字子羔,春秋时期人,孔子弟子。《礼记·檀弓上》:高柴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
虚饰、溢美及为尊者讳等现象在墓志文中的存在,一直是古往今来史学及墓志研究者对墓志石刻文字诟病和批评的口实。譬如《洛阳伽蓝记》卷二《城东》借隐士赵逸之语即云:“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横,为臣与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27杨勇:《〈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06年,第83页。出现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与人们凿碑撰志是为追求“昭德纪功”的目的有莫大之关系28魏宏利:《北朝碑志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246页。。亦正如蔡邕于《铭论》中所言:“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德非此族,不在铭典。”29(清)严可均:《全后汉文》卷74,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51页。辽道宗清宁九年(1063)的《张绩墓志》亦云:“伏闻《梁选》所序,志谓纪其年代;《释名》所载,铭者述其功美。盖士君子生而有行实,身后不可以弗显;死而有寿数,葬前不可以弗纪。又曰:‘君子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称。’则志名之义,可得而详焉。”30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13页。笔者检索出土辽人之墓志,发现好多志文内容确实不同程度存在着上述古人言及之现象。特别是典故内容及其所映衬的墓主之事迹,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由此,便程度不同地模糊了墓主之形象,也为当下史学工作者运用石刻文字资料研究辽代历史,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经笔者分析归纳,辽人墓志中的用典及其所对应的墓主记事存在如下虚饰不实、假托冒领以及溢美隐讳之处。
其一,墓主家族“郡望”之假托。
“郡望”亦称“地望”,“郡”表行政区划,“望”指名门望族。具言之,所谓“郡望”,即历史时期某一地域范围内的名门大族,世居某郡,为当地人所仰望,为同姓所攀附者,如魏晋隋唐时期的范阳卢氏、清河崔氏与张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彭城刘氏、弘农杨氏、陇西李氏、吴兴姚氏、高阳许氏,等等。检索出土辽人墓志,大多在志文开始处亦交代墓主之“郡望”。辽人墓志显示,不仅仅辽朝汉人墓志的志主有“郡望”,耶律姓和萧姓契丹人也多标有“郡望”。辽朝耶律姓和萧姓契丹人是北方古老游牧民族东胡系鲜卑族之后裔,起源并世代游牧、生活在广袤的塞外大草原上,与中原地区从事农耕的汉人之“郡望”应该不搭边。但在出土的辽朝契丹人墓志中,大多耶律姓的志主“郡望”被记为“漆水”,萧姓志主的“郡望”被记为“兰陵”,即所谓“宗望肇开,大郡疏于漆水;仙源濬发,洪流贯于绛河”31《秦国太妃墓志》,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0页。,以及“周王建社,独开乐叔之封;高祖论功,复善酂侯之略”32《萧闛墓志》,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5页。,等等。笔者以为,这显然是借用典故所做的“郡望”之攀附或假托。辽朝耶律姓契丹人是皇族,萧姓契丹人为后族,耶律姓契丹人假托的“郡望”与轩辕黄帝的发源地“漆水”相关联,萧姓契丹人攀附的“郡望”与西汉名臣萧何及其后人宗族所出之“兰陵”有瓜葛。实际上,将契丹耶律氏的“郡望”假托在渭水的支流“漆水”即周族发祥之地,是为了把自己附会为黄帝的后裔;将契丹萧氏的“郡望”攀附在萧何及其后人的宗族所在地“兰陵”,亦是为了世代垄断北府宰相的世选之权,以便“家传内助之风”,像西汉的萧何、萧彪那样,辅佐“世保承祧之业”33《萧仅墓志》,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91页。的契丹耶律姓皇帝。有学者亦言,“契丹本是春秋战国时期东胡的后裔,系东北地区的土著民族,其先祖与炎黄部落有继承关系的说法,恐怕只能是当时修史者出于某种政治目的的附会”34都兴智:《辽代契丹人姓氏及其相关问题考探》,《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5期。。
有辽一代,契丹人假托或攀附中原华夏帝王及汉人名臣“郡望”之现象,是有一个发展和演变过程的,并非初始即如此。笔者以为,这是契丹人接受中原王朝“正统”文化,思想意识逐渐趋于“汉化”(民族认同)的必然结果。笔者检索出土辽代石刻文字资料及《辽史》文献史料,发现辽朝契丹人假托、攀附他族“郡望”大约是在世宗朝之后。譬如《辽史》人物列传中,最早被封漆水郡王的是世宗朝的耶律颓昱,时间是在天禄三年(949)六月35(元)脱脱等:《辽史》卷5《世宗纪》,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73页。;封兰陵郡王的是圣宗朝的萧挞凛,时间是在统和十四年(996)十二月36(元)脱脱等:《辽史》卷13《圣宗纪四》,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60页。。而《辽代石刻文编》及《辽代石刻文续编》中收录的契丹人碑志所见最早被封漆水郡开国伯、公的是辽景宗保宁十一年(979)的《耶律琮神道碑》的主人耶律琮,时间是在景宗保宁五年(973)至十一年(979)间37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38~340页。。耶律琮之后的已见之辽朝契丹人墓志铭(汉文),大都或是于志文之首墓主结衔及志文介绍墓主任职封爵中即见“漆水”或“兰陵”之字样;或是在志文正文开始追溯墓主“郡望”时,不是记为“漆水”,就是写作“兰陵”。而在世宗朝之前刻于辽太宗会同五年(942)的《耶律羽之墓志》,上述之内容即没有出现,相反,在该墓志正文追溯耶律羽之祖源时,墓志作者、“蓟门邢明远”即尊重契丹发展之真实历史,书为:“公讳羽之,姓耶律氏,其先宗分佶首,沠出石槐,历汉、魏、隋、唐已来,世为君长。”38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页。“佶首”,即奇首可汗,为文献记载中的契丹人始祖39如《辽史》“太祖纪”“太宗纪”“圣宗纪”“地理志”“营卫志”“国语解”中均见“奇首”或“奇首可汗”等字样。。“石槐”,即《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中的檀石槐,是东汉桓帝时期鲜卑人的首领。此墓志文明确告诉我们,契丹人耶律羽之的先人源出东胡系的鲜卑,并非中原地区的漆水。由此亦证元代史家《辽史·后妃传序》中所言“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兼称刘氏;以乙室、拔里比萧相国,遂为萧氏”40(元)脱脱等:《辽史》卷72《后妃传序》,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318页。,于对象(耶律阿保机)及时间(太祖朝)均有误。
当然,辽人墓志中“郡望”的虚假不实,还可能与墓主“姓氏”的因故改变有关。上已述及,魏晋隋唐以来名门望族的姓氏与郡望是紧密关联的,因而,某人“姓氏”因故而改,其“郡望”亦会随着新的姓氏而有所变更,这样的“郡望”当然是不可能真实的。如辽圣宗太平二年(1022)的《韩绍娣墓志》记载墓主的姓氏由“王”而改“韩”后,其“郡望”也由“琅耶(琅琊)”变成了“昌黎”。“公本姓王氏,讳绍娣,字仁保,檀州琅耶人也。其先出自王子比干,当纣末之子孙避难于河东,以王者之乃命氏焉。高曾祖三世,早坠洪勋,无能备说。昔遭离乱,今致漂流。星散燕南,蓬飞蓟北。因偶妻于韩氏,遂依托于刘公。古琅耶今昌黎,虽上下之郡名各异,奈五音之姓利攸同。”41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页。笔者以为应该这样说:尽管据《五音地理新书》所记“王”“韩”均为“商音”,于五行均属“金”,但二姓的郡望是不同的!
其二,墓主祖先之冒领。
检索辽人墓志资料发现,疑似有些志主的亲人会伙同墓志作者,为荣耀所谓家世门庭之需要,采用造假手段,引经据典,冒领历史名人为祖先。如辽圣宗统和二十六年(1008)的《常遵化墓志》作者在追溯墓主先人时,即莫名其妙地援用一个典故,颇有为墓主冒领祖先之嫌疑:“公讳遵化,字世昌,常山郡人也。祥夫夏禹方兴,秦婴不道,遇龙而本先得氏,斩蛇而始后称尊。然可子孙遞生,讫由不泯。”42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27页。“遇龙”,指《左转·昭公二十九年》所记刘累养龙得封的故事。“斩蛇”,为《史记·高祖本纪》所载刘邦斩蛇起事的故事。“刘”“常”本为两姓,虽然追溯先源,均有其中某支出自“姬”姓的些许由头,但志文作者用此典故,将墓主常遵化的祖先追认至禹夏时的“刘累”及秦汉之际的“刘邦”,未免太过牵强。
说到冒领祖先,当然亦与“郡望”大有关系。若“郡望”是为假托,祖先即一定属于冒领。话题再回到辽朝的耶律姓和萧姓契丹人身上。世宗朝之后的契丹人墓志,耶律氏“郡望”假托“漆水”,萧氏“郡望”攀附“兰陵”,所以,他们与“郡望”有关的祖先自然也是冒领无疑。更有甚者,有的耶律姓契丹人竟然冒领中原“陈”姓名人为祖先。如辽圣宗统和二十七年(1009)的《萧氏夫人墓志》作者在追溯墓主丈夫耶律污斡里(耶律太保)的先世时,即冒领舜的后人“胡公满(陈胡公)”及西汉、曹魏时期的“陈平”和“陈群”为祖先:“公讳污斡里,其先出自虞舜。昔周武王封舜之后胡公满于陈,以备三恪。春秋之末,国并于楚,子孙因封而命氏。群怀戚容,即魏朝见美;平出奇计,乃汉史流芳。所为勋茂前贤,庆延后裔,纷纶绪可行而知。”43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8页。说明:《辽代石刻文续编》此段文字录入时有错字及标点错误,引文已改。“胡公满”,即陈胡公,舜帝之后。《史记·陈杞世家》:周武王灭商,将长女太姬嫁给胡公满,封于陈地,建立陈国。陈胡公即为陈国的第一任国君。“群”,指陈群,三国时期曹魏著名政治家,“九品中正制”和《魏律》的主要创建者。“平”,指陈平,西汉王朝的开国功臣之一。若非当年撰写志文者犯有常识性史事错误,《萧氏夫人墓志》的作者及墓主家人都难逃为耶律污斡里(耶律太保)故意冒领祖先之干系。
其三,墓主功过、善恶之美讳。
因于墓志特殊功能之缘故,辽人墓志作者在叙说墓主道德品行及军功政绩时用典,往往多溢美夸大,典故事例内容与墓主真实之事迹无法完全对接,或有相悖者。笔者拟以“韩匡嗣”及“钦哀皇后”为例,具体阐释之。
例一:韩匡嗣的“功过”。
辽圣宗统和三年(985)的《韩匡嗣墓志》作者为“宣政殿学士、通议大夫、尚书兵部侍郎、兼知制诰、上柱国”马德臣。马氏在为韩匡嗣撰写墓志、记述墓主功德政绩时,不惜笔墨,多次用典,溢美之词,跃然石上:“公则中令之第三子也,讳匡嗣,风神杰出,襟抱豁如。善骑射而敦诗书,尊德义而重然诺。马良志异,人谓最于五常;王允时来,自当致于千里。”“孝成皇帝(辽景宗)缵绍宗祧,振拔淹滞,一见其表,便锡徽章。授始平军节度使、特进、太尉,封昌黎郡开国公,寻加推诚奉上宣力功臣。灵鹤飞来,暂留华表;仙查上去,须泛明河。俄授上京留守、同政事门下平章事、临潢尹。方进蒞官,先绳豪右;袁安为政,止务公平。”“国家以天下方理,河西未平,资其定远之谋,委以专征之柄,授兼西南面招讨使。羊荆州之安边,吴人敬慕;马伏波之殄寇,蛮徼平宁。”44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24页。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辽史》“纪”“传”中对韩匡嗣“能力”“功绩”的记载,就知道墓志典故映衬下的墓主形象有多么虚幻不实。韩匡嗣,《辽史》有“传”,传云:“初,景宗在藩邸,善匡嗣。即位,拜上京留守。顷之,王燕,改南京留守。保宁末,以留守摄枢密使。时耶律虎古使宋还,言宋人必取河东,合先事以为备。匡嗣诋之曰:‘宁有是!’已而宋人果取太原,乘胜逼燕。匡嗣与南府宰相沙、惕隐休哥侵宋,军于满城,方阵,宋人请降。匡嗣欲纳之,休哥曰:‘彼军气甚锐,疑诱我也。可整顿士卒以御。’匡嗣不听。俄而宋军鼓噪薄我,众蹙践,尘起涨天。匡嗣仓卒谕诸将,无当其锋。众既奔,遇伏兵扼要路,匡嗣弃旗鼓遁,其众走易州山,独休哥收所弃兵械,全军还。帝怒匡嗣,数之曰:‘尔违众谋,深入敌境,尔罪一也;号令不肃,行伍不整,尔罪二也;弃我师旅,挺身鼠窜,尔罪三也;侦候失机,守御弗备,尔罪四也;捐弃旗鼓,损威辱国,尔罪五也。’促令诛之。皇后引诸内戚徐为开解,上重违其请。良久,威稍霁,乃杖而免之。”45(元)脱脱等:《辽史》卷74《韩匡嗣传》,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360、1361页。
相类之记载,还见于《辽史·耶律虎古传》:辽景宗保宁“十年,(虎古)使宋还,以宋取河东之意闻于上。燕王韩匡嗣曰:‘何以知之?’虎古曰:‘诸僭号之国,宋皆併收,惟河东未下。今宋讲武习战,意必在汉。’匡嗣力沮,乃止。明年,宋果伐汉。帝以虎古能料事,器之,乃曰:‘吾与匡嗣虑不及此’”46(元)脱脱等:《辽史》卷82《耶律虎古传》,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427页。。《辽史·耶律休哥传》:“是年冬,上命韩匡嗣、耶律沙伐宋,以报围城之役。休哥率本部兵从匡嗣等战于满城。翌日将复战,宋人请降,匡嗣信之。休哥曰:‘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乃诱我耳。宜严兵以待。’匡嗣不听。休哥引兵凭高而视,须臾南兵大至,鼓噪疾驰。匡嗣仓卒不知所为,士卒弃旗鼓而走,遂败绩。”47(元)脱脱等:《辽史》卷83《耶律休哥传》,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431、1432页。《辽史·景宗纪》:辽景宗保宁十一年(979)“九月己卯,燕王韩匡嗣为都统,南府宰相耶律沙为监军,惕隐休哥、南院大王斜轸、权奚王抹只等各率所部兵南伐;仍命大同军节度使善补领山西兵分道以进。冬十月乙丑,韩匡嗣与宋兵战于满城,败绩。辛未,太保矧思与宋兵战于火山,败之。乙亥,诏数韩匡嗣五罪,赦之。十一月戊寅,宴赏休哥及有功将校。……十二月乙卯,燕王韩匡嗣遥授晋昌军节度使,降封秦王”48(元)脱脱等:《辽史》卷9《景宗纪下》,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10、111页。。总而言之,两相对照,韩匡嗣的实际心智谋略、战术水平、指挥能力等,绝不像墓志典故事例所比拟的那样,既不如马良为“五常”之最、王允具“千里”之谋,也没有羊祜、马援那样御敌安边的军政才能,马德臣所撰志文之用典,纯属过度溢美,因而才造成了韩匡嗣“功绩”的虚假不实。
例二:钦哀皇后的“是非”。
辽道宗清宁四年(1058)的《圣宗钦哀皇后哀册》作者在赞颂钦哀皇后(又称法天皇后)的“美德”时亦用典:“周室德业,文母居先。汉朝仪范,马后称贤。致延祚于七百载,克流芳于二百年。伊彼往矣,其谁继焉。大行太皇太后,博厚成仪,中和毓德。婉淑慈仁,聪明正直。嫔嫱卑下,示之以谦抑;子孙众多,朂之以温克。对袆褕之纖靡,辄不更衣;处宫室之深严,尝无逾阈。若天之清,若地之贞,若江海之量,若日月之明。于孝宣有妇顺之容,所以承爱敬;于孝章有王业之训,所以享推称。乃即前宫之大号,乃膺太上之徽名。”49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82、283页。“孝宣”,辽圣宗耶律隆绪之谥号;“孝章”,辽兴宗耶律宗真之谥号。前者为钦哀皇后的丈夫,后者为钦哀皇后的儿子。钦哀皇后“哀册”之用典,将她比作后妃的典范、周武王的妻子“文母”(太娰)和汉明帝刘庄的皇后马氏。其实,辽兴宗重熙十四年(1045)的《秦国太妃墓志》作者、“修国史”杨佶在称赞秦国太妃之女章圣皇太后(即圣宗钦哀皇后)的德行时即已用过相类之典故:“章圣皇太后,即妃第二女也。象符离索,体被坤贞。道协尧英,趣妫庭而厘降;德侔周姒,续京室以思齐。”50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0页。“尧英”,即女英,传说中尧的次女,聪慧贤德,曾与姐姐娥皇一同嫁与舜为妻。娥皇与女英后来帮助丈夫夺得王位,娥皇被封为后,女英被封为妃。“周姒”,即周文王的妻子太娰。
但文献记载中的圣宗钦哀皇后萧氏却有着另外一副面孔。我们还是看一看《辽史》“纪”、“传”及《契丹国志》等是如何记载的。譬如《辽史·后妃传》即载:“圣宗钦哀皇后萧氏,小字耨斤,淳钦皇后弟阿古只五世孙。黝面,狠视。母尝梦金柱擎天,诸子欲上不能;后后至,与仆从皆升,异之。久之,入宫。尝拂承天太后榻,获金鸡,吞之,肤色光泽胜常。太后惊异曰:‘是必有奇子!’已而生兴宗。仁德皇后无子,取而养之如己出。(钦哀)后以兴宗待仁德皇后谨,不悦。圣宗崩,令冯家奴等诬仁德皇后与萧浞卜、萧匹敌等谋乱,徙上京,害之。自立为皇太后,摄政,以生辰为应圣节。重熙元年,尊为仁慈圣善钦孝广德安靖贞纯宽厚崇觉仪天皇太后。三年,后阴召诸弟议,欲立少子重元,重元以所谋白帝。帝收太后符玺,迁于庆州七括官。六年秋,帝悔之,亲驭奉迎,侍养益孝谨。后常不怿。帝崩,殊无戚容。见崇圣皇后悲泣如礼,谓曰:‘汝年尚幼,何哀痛如是!’清宁初,尊为太皇太后。崩,谥曰钦哀皇后。后初摄政,追封曾祖为兰陵郡王,父为齐国王,诸弟皆王之,虽汉五侯无以过。”51(元)脱脱等:《辽史》卷71《后妃传》,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324、1325页。
又如《辽史·兴宗纪》亦载:“(太平)十一年夏六月己卯,圣宗崩,即皇帝位于柩前。壬午,尊母元妃萧氏为皇太后。”“辛丑,皇太后赐附马萧鉏不里、萧匹敌死,围场都太师女直著骨里、右祗候郎君详稳萧延留等七人皆弃市,籍其家,迁齐天皇后于上京。”“十二月癸丑,至自庆陵。皇太后听政,帝不亲庶务,群臣表请不从。”“是春(重熙元年),皇太后诬齐天皇后以罪,遣人即上京行弑。(齐天)后请具浴以就死,许之,有顷,后崩。”52(元)脱脱等:《辽史》卷18《兴宗纪一》,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239~242页。再如《辽史·逆臣·耶律重元传》亦云:“太平三年,(重元)封秦国王。圣宗崩,钦哀皇后称制,密谋立重元。重元以所谋白于上。”53(元)脱脱等:《辽史》卷112《逆臣传上》,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652页。《契丹国志》“兴宗文成皇帝”亦载:“帝即位,尊所生母顺圣元妃曰法天皇后,嫡母为齐天皇后。……圣宗遗命以齐天为皇太后,顺圣为太妃。元妃匿之,自为皇太后,令人诬告齐天谋叛,载以小车,囚之上京。帝曰:‘齐天皇后与先帝四十年夫妻,先帝遗诏立为太后,今既不立,何忍杀之?’法天后复问于诸兄弟,皆执奏曰:‘若存之,必为后患。’帝曰:‘齐天皇后无子,又年老,若存之宫中,有何患乎?’法天后竟不从其言,缢杀之,杀其左右百余人,以庶人礼葬于祖州北白马山。法天后专治其国,多杀功臣,……帝以上尊酒银带赐乐工,太后怒,鞭乐工孟五哥。帝知内品高庆郎告太后,使左右杀高庆郎。太后愈怒,下吏杂治,语连于帝。帝曰:‘我贵为天子,而与囚同答状耶?’郁郁不乐。”54(宋)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6、77页。另,《契丹国志·后妃传》“圣宗萧皇后”亦有相类记载,不赘引。由此可见,圣宗钦哀皇后萧氏在圣、兴两朝交替之际的母德形象及其真实之表现,绝非如“哀册”用典描绘的那样高大与完美。
此外,辽人墓志用典,对于墓主及其家庭曾经发生过的“不光彩”的事亦多有隐讳,因而,致使某些史事不明也是惯常见之。我们先以“韩匡嗣”为例。韩匡嗣在辽穆宗应历年间任“太祖庙详稳”,后因李胡之子宋王耶律喜隐“谋叛,辞引匡嗣”55(元)脱脱等:《辽史》卷74《韩匡嗣传》,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360页。。韩匡嗣受到牵连,穆宗皇帝虽对他未予深究,但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对于颇受太祖和太宗皇帝宠信、新兴崛起的辽地汉人韩氏家族重要成员,遭受的不利影响乃至打击,可想而知。既然是件“不光彩”的事,那么,主旨意在为墓主及其家族歌功颂德的墓志铭文,就不可能对此直笔而书,隐讳示之是必然的。如辽圣宗统和三年(985)的《韩匡嗣墓志》作者在处理此事时亦用典,并且是颇花费了一番心思的:“虽道无适莫,而运有穷通。三年不鸣,久栖于散地;七日来复,果验于连山。属孝成皇帝缵绍宗祧,振拔淹滞,一见其表,便锡徽章。”56向南、张国庆、李宇峰辑注:《辽代石刻文续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页。“三年不鸣”,典出《韩非子·喻老》:“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此典便是暗指韩匡嗣受耶律喜隐“谋叛”事件影响,不再受到皇帝的重用而被闲置起来。“七日来复”,典出《周易·复卦》:“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卦有六爻,第一爻为阳,其他五爻为阴,以示阴气剥尽阳气复生,故称“来复”。“连山”,亦是卦名,又称“连山易”,《周礼》载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三曰周易。“连山易”以艮卦始,如山之连绵,故名。可见,韩匡嗣因受耶律喜隐事件之牵连,“久栖于散地”近十年,直至景宗皇帝继位后,才得以重新被重用。
又如“韩橁”。韩橁亦出身辽朝汉人世家大族——韩知古家族,其祖父为韩知古另一子韩匡美,其父为圣宗朝与宋军交战、以身殉国的著名将领韩瑜。韩橁,《辽史》无传,但有墓志铭出土。志文比较详细地记载了韩橁一生的军功政绩,特别是他多次出使邻国的外交活动。但就在韩橁的出使生涯中,却曾有过一次被“罚使绝域”的经历。《辽史·刑法志》云:“流刑量罪轻重,置之边城部族之地,远则投诸境外,又远则罚使绝域。”57(元)脱脱等:《辽史》卷61《刑法志上》,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1038页。又《辽史·圣宗纪》载:开泰九年(1020)十月,“郎君老使沙州还,肇释宿累。国家旧使远国,多用犯徒罪而有才略者,使还,即除其罪”58(元)脱脱等:《辽史》卷16《圣宗纪七》,中华书局,2016年点校本,第210页。。辽兴宗重熙六年(1037)的《韩橁墓志》比较详细地记载了韩橁被“罚使绝域”的苦难经历:“明年奉使沙州,册主帅曹恭顺为敦煌王。路歧万里,砂碛百程,地乏长河,野无丰草。过可敦之界,深入达妬。□囊告空,糗粻不继。诏赐食羊三百口,援兵百人,都护行李,直度大荒。指日望星,栉风沐雨。邮亭杳绝,萧条但听于鵽鸣;关塞莫分,坱漭宁知于狼望。旧疹忽作,以马为舆。适及岩泉,立传王命。在腹之瘣,倐然破堕,公亦仆地,至夕乃甦,其疾顿愈。议者谓公忠劳所感,神之祐也。东归之次,践历扰攘,童仆宵征,曾无致寇,骖騑夙驾,殊不畏危。轶绝漠之阻脩,越穷方之辽夐。肃将土贡,入奉宸严。”59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5页。韩橁奉命出使西域沙州,即属于“罚使绝域”。但韩橁到底因何犯罪或犯有何罪?因墓志文字着意要为墓主隐讳之故,并没有说明。但墓志文的作者还是通过用典,委婉地告诉人们,韩橁当时的确是“犯事了”。“夫物忌大盛,先哲烱诫;事久则变,前代良箴。忽生舋缫于私门,欻被累囚于制狱。虞书文命,宁杀不辜;孔记冶长,信知昨罪。遂以笞刑断之,仍不削夺在身官告,念勋旧也。明年奉使沙州,册主帅曹恭顺为敦煌王。”60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5页。“虞书文命,宁杀不辜”,典出《尚书·大禹谟》。“冶长”,即公冶长,春秋时期孔子弟子。皇侃《论语义疏》上说公冶长能听懂鸟语,并曾因此而获罪。
缘于碑志文字均不同程度存在虚饰溢美、夸大不实等现象,古人很早就有“禁碑”之说。如南朝刘宋著名史学家裴松之《请禁私碑表》即云:“勒铭寡取信之实,刊石成虚伪之常,真假相蒙,殆使合美者不贵。”若“不加禁裁,其弊无已”61(清)严可均:《全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53页。。笔者以为,古代墓志铭类石刻文字存在一定程度的与墓主事迹不符之瑕疵即为客观之事实,也确是在所难免,但人们不应该因此而走向极端,对墓志石刻文字的史料价值等全盘否定。北宋学者欧阳修曾言:“其为毁誉难信盖如此,故余于碑志,惟取其世次、官、寿、乡里为正,至于功过善恶,未尝为据者以此也。”62(宋)欧阳棐:《集古录目》(行素草堂金石丛书本),光绪十四年(1888)汇印本。可见,欧阳修也承认墓志文中记录的墓主先人世次、任官职衔、年龄寿数及乡里地名等内容还是真实可信的。笔者以为,即便是最容易因虚饰溢美而出假的墓主道德品行和军功政绩等方面,如果阅读者凭借一双火眼金睛,经过细致甄别与认真辨析,一番去伪存真之后,还是可以利用为研究历史的第一手资料的。辽人墓志亦如此。
笔者认为甄辨志文及用典内容真伪之方式有二:一是通过对墓志撰写背景,特别是对志文撰写者身份、志文文本依据的具体分析,再结合对有所怀疑的用典志文具体内容的研判,甄辨其文字是否有假;二是通过用典志文与传世文献的比对分析,或以两方乃至多方家族人员墓志文字的相互比勘,甄辨其所记内容是否真实。
先说第一种方法。墓志铭的作者易为墓主“事迹”造假(或出错)之背景大致有三:一是作者是为墓主的亲人花钱“请托”,墓主亲人为溢美和夸大墓主的德能功绩,容易指使志文作者按自己的要求去书写,若此,典故映衬下的墓主事迹虚假不实则在所难免。诚如《封氏闻见记·碑碣》所言:“近代碑稍众,有力之家,多辇金帛以祈作者,虽人子罔极之心,顺情虚饰,遂成风俗。”63(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6“碑碣”,(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62册,第445页。若遇到这样的墓志石刻即需严加甄辨了。如前引辽圣宗统和二十六年(1008)的《常遵化墓志》,未标撰写志文作者的姓名,但我们从志文的最后两句,就能够知晓该墓志作者应该是墓主常遵化的亲属花钱“请托”的:“公先烈不坠,后嗣可观。生世六十五年,干事四十三载。厥中盛迹,不可殚论。宽猛相须,动静不失。今既瑞星南陨,逝水东(倾)。金章不显于清朝,白骨永埋于厚土。幸承相请,难禁鄙词。违阻能人,强为铭曰……”64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28页。由此,也就难怪作者将墓主常遵化的祖先追认到禹夏时的“刘累”及秦汉之际的“刘邦”身上了。二是某些志文作者虽为墓主生前亲朋好友,但其对墓主几十年的生涯及事迹不可能全部了解,所以,在撰写志文过程中,难免于某处有叙述失误或挂一漏万。譬如天祚帝乾统七年(1107)的《梁援妻张氏墓志》作者为“乾文阁直学士”杨丘文。杨丘文与梁援的长子梁庆先同为道宗寿昌六年(1100)及第进士。“丘文自与令胄庆先同登仙馆,以道义为挚友,每谈议间,常闻赵国夫人(梁援妻张氏)淑美之事,笔录无际。今则义弟庆先涕泗并交,嘱为志文。所知德业,聊记述于墓石。”65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68页。由此可见,杨丘文所撰张氏志文内容,仅仅是根据墓主之子与自己平日闲谈时所做的记录,所以不可能全面与详尽。三是帝王、皇后的“哀册”或高官显贵的“墓志”均为作者“奉敕”而为,因于为墓主歌功颂德或为尊者讳等缘故,志(册)文内容及援用典故出现夸大不实或虚饰假托等现象也是不可避免的。如上引辽道宗清宁四年(1058)的《圣宗钦哀皇后哀册》,亦未标注作者姓名,但通过“哀册”文字,可以知道是墓主的嫡孙、道宗皇帝耶律弘基诏命辞臣按其旨意而作。“孝孙嗣皇帝臣弘基,义感祖先,情深胄胤。忆恋风猷,追思恩信。命相辅以为文,期音徽之大振。”66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82页。嫡孙皇帝欲为祖母太后的“事迹”溢美或隐讳,撰写“哀册”的辞臣焉敢不从?因而才出现了钦哀皇后“哀册”文字与《辽史》《契丹国志》等文献记载内容大相径庭的现象。总之,我们通过以上对志文作者的身份和撰写目的等方面的分析,再结合墓志相关文字及用典内容的考察,即可大致了解其是否真实可靠。若有不实,其中的虚假成分到底有多大?这样,方可在研究辽史诸问题援引石刻文字资料时严加注意,免得以假充真,以讹传讹,贻笑大方,贻误后人!
再说第二种方法。辽朝墓志铭(包括哀册)的志(册)主有些是帝王后妃及高官显贵,这些人在《辽史》等传世文献中多有“纪”“传”或其他方面的文字记载。如果我们怀疑某人墓志(哀册)与用典相对应的内容有假,完全可以将被怀疑的文字与相关文献记载相比对,经过分析,然后得出相应的结论。譬如上文所举“韩匡嗣”和“钦哀皇后”即是显例。此外,对疑似有错的墓志志文还可以做家族成员两方或多方墓志文字及用典内容的相互比勘,亦能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例如,出土于同一家族墓地的辽景宗乾亨三年(981)的《王裕墓志》和辽圣宗统和三年(985)的《王瓒墓志》,这父子二人的墓志志文均存在一些错误。我们在参考其他文献的基础上,通过对两志的比勘校核,即可了解其所错之内容及致错之原因,这便为我们正确使用墓志石刻文字资料,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67关于《王裕墓志》和《王瓒墓志》的错误内容及其比勘校正等,前辈学者向南先生已经做过,笔者不再赘述。详见向南先生《辽代石刻文编》中《王裕墓志》《王瓒墓志》的注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