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之圣山木叶山、阴山、黑山及三者关系琐考

2020-11-30 17:31葛华廷
辽金历史与考古 2020年0期
关键词:始祖阴山魂魄

葛华廷

内容提要:史籍载木叶山、阴山、黑山为辽之圣山。木叶山为契丹族发源地。阿保机西征期间以乌山石、金河水遥祭木叶山、潢河,以示不忘先祖。此即表明木叶山为黑色之山。契丹始祖传说之一的阴山七骑说以及宋人以阴山代指契丹辽的笔法,说明阴山亦即契丹族的发祥地,此阴山与木叶山等同。阴山之“阴”字,表示的是浅黑色。阴山即黑山。阴山七骑之“阴山”,即木叶山这一黑色之山。史籍所载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黑山,而实际上要归往的是木叶山这一黑山,而非庆州黑山。

据史籍记载,辽代的木叶山、阴山、黑山,似都与契丹族的发祥地有关。但实际上,此三座山如果不是名不同而实为同一座山的话,那只能有一座山是名副其实的契丹族发祥之地。由于史籍记载的矛盾,对契丹族发祥之地说法不一,有待于厘清。笔者不揣冒昧,在此略陈一孔之见,期待专家学者不吝赐教。

《辽史》、《契丹国志》及宋人张舜民《使辽录》、武珪《燕北杂记》等史料记载,契丹辽(以下简称辽)有木叶山、阴山和黑山三座极为重要之山,即圣山。关于辽之木叶山、阴山、黑山,已有若干文章考证,特别是木叶山,更是考证的重点、争议的焦点。本文在诸考证研究的基础上,再做以琐考。

一、木叶山

据《辽史》《契丹国志》等书记载,辽之木叶山,为契丹族诞生之地。辽之木叶山何在?木叶山有何特征?辽史学界至今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史籍中关于木叶山的记载,主要有以下两条。

第一条,《辽史》载:永州“承天皇太后所建。太祖于此置南楼。乾亨三年,置州于皇子韩八墓侧。东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故号永州。冬月牙帐多驻此,谓之冬捺钵。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青牛白马,示不望本云”1(元)脱脱等:《辽史》卷37《地理志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445、446页。。这是《辽史》中有关辽之木叶山及其地理坐标的最为明确的记载。正是依此,有的学者在今西拉木伦(辽之潢水)、老哈河(辽之土河)交汇处一带寻找木叶山,遂有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白音他拉乡(今名新苏莫苏木——笔者注)的海金山即辽之木叶山之说2姜思念、冯永谦:《辽代永州调查记》,《文物》1982年第7期。。对此说,刘浦江先生指出:“辽代文献明确记载木叶山在潢河(今西拉木伦河)与土河(今老哈河)两河交汇之处,但问题在于今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汇流一带为科尔沁沙地,根本就无山可寻。”“而海金山东距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交汇处达115公里之遥,……与辽代文献的记载明显不符。”3刘浦江:《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第112页。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辽史·地理志一·永州》所称的木叶山在潢水与土河交汇处的准确性。所谓天女、神人相遇于二水合流处的木叶山,遂结为夫妻,繁衍了契丹八部,无疑是关于契丹族源的一个神话传说而已,而非信史。即使这一神话传说中附着了些许史实,亦当是已经过加工、粉饰。王民信先生就明确指出:契丹青牛白马神话不能考实,不过是阿保机取代遥辇氏即位后,“畏惧其他部人不服,遂捏造‘神人’‘天女’的故事,以示迭剌与回鹘人的合作,完全是顺天应人”4王民信:《契丹古八部与大贺遥辇迭剌的关系》,转引自王小甫:《契丹建国与回鹘文化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而以这种神话传说中给出的木叶山地理坐标去寻找、定位木叶山,无疑是不可靠的。

第二条,《辽史》载:天赞三年(924)六月,阿保机“大举征吐浑、党项、阻卜等部”,“九月丙申朔,次古回鹘城,勒石纪功。庚子,拜日于蹛林。丙午,遣骑攻阻卜。……丁巳,凿金河水,取乌山石,辇致潢河、木叶山,以示山川朝海宗岳之意”5《辽史》卷2《太祖纪下》,中华书局,1974年,第19、20页。。对此次阿保机西征所达之“古回鹘城”,《辽史补注》卷2注⑩引陈汉章《辽史索隐》谓此古回鹘城“即合罗川。元代和林也(即今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笔者注)”6陈述:《辽史补注》卷2,中华书局,2018年,第72页。。《辽史》所载“凿金河水,取乌山石”,《辽史补注》卷2注⑫云:按“凿”“取”二字互舛,应作“取金河水,凿乌山石”。此注又引陈汉章《辽史索隐》卷1云:“耶律铸《双溪醉隐集·金莲花甸诗注》:和林西百余里有金莲花甸,金河界其中,东汇为龙涡,是即此《纪》之金河。……塔米尔河源出杭爱山乌可克岭,盖即乌山,取其石辇归上京,逾大漠而东南也。”7陈述:《辽史补注》卷2,中华书局,2018年,第73页。依此说,一同辇归上京的当还有所取的金河水。《辽史·太祖纪》称太祖西征期间“取金河水,凿乌山石,辇致潢河、木叶山”,笔者《辽代木叶山之我见》8葛华廷:《辽代木叶山之我见》,《北方文物》2006年第3期。一文中,即认为“辇致”当是“遥致”之误,这里就不再重复,只补充说明一点:辽朝素有遥祭、望祀的礼仪。

《辽史》卷3《太宗上》载:天显四年(929)“三月甲子,望祀群神”。《辽史》卷25《道宗五》载:大安七年(1091)十一月“甲子,望祀木叶山”。由此看,辽帝对木叶山及群神都有望祀、遥祭的祭仪。况且,辽在礼制方面“自其上世,缘情制宜,隐然有尚质之风”。其传统的重要礼仪,如《祭山仪》《瑟瑟仪》等“其情朴,其用俭”9《辽史》卷49《礼志一·序》,中华书局,1974年,第833页。。阿保机时期亦当如是,其在远征之际祭祀潢河、木叶山(即潢河神、木叶山神,寓意潢河神、木叶山神即契丹女、男始祖),自是遥祭、望祀即可。况且所取的“金河水”“乌山石”是作为潢河、木叶山的象征物,在设祭之处即完成了全部祭祀程序,根本就无须派出大队人马,从遥远的几千里之外,将象征潢河、木叶山的金河水、乌山石用车再运到辽上京去。

《辽史·太祖纪下》所载阿保机西征期间“取金河水、凿乌山石,辇(遥)致潢河、木叶山,以示山川朝海宗岳之意”几句,含义深刻,为我们揭示辽史研究中两个重要问题,提供了线索。

(1)耶律阿保机取“金河水”、凿“乌山石”“辇(遥)致潢河、木叶山,以示山川朝海宗岳之意”,是以金河水、乌山石象征潢河、木叶山,进行遥祭,以表示不忘本源,不忘先祖。以“金河水”象征潢河,以“乌山石”象征木叶山,此两种象征物都有鲜明的色彩。这就告诉给我们:木叶山有一个重要特征,即为黑色之山。

(2)耶律阿保机以金河水、乌山石象征潢河、木叶山遥遥致祭,以示不忘千里之外的祖宗、故地。《辽史》中这种将木叶山与潢河同时祭祀的事例,非此一条。《辽史》卷49《礼志一·吉仪》引旧志云:“兴宗先有事于菩萨堂及木叶山辽河神,然后行拜山仪。”此处的“辽河”显然是指西辽河,即今西拉木伦河——辽代的潢河。《辽史》又载:穆宗应历十二年(962)“六月甲午,祠木叶山及潢河”10《辽史》卷6《穆宗纪上》,中华书局,1974年,第77页。。木叶山、潢河在契丹人的心目中处于神圣地位,视其为民族的本源所在。

契丹男、女始祖的象征物——木叶山、潢河这一组合,正与下面将谈到的契丹始祖传说的阴山七骑说相吻合。此种组合,也与世界上很多民族以山象征男性(阳刚)、以河(湖泊)象征女性(阴柔)的古老意识相一致。如我国藏民族的传说中,就认为神山岗里木齐山“系一男性”,而圣湖“玛法木错系一女性,二者为夫妇关系”11刘复生:《民主改革前西藏阿里宗教朝拜活动考察》,《宗教学研究》2016年第2期。。蔡丽的硕士学位论文《水滨泽陂的上古逸响——从水意象透视〈诗经〉性文化》一文对类似现象做了深入的研究。

蔡丽的论文指出:“《诗经》中的自然山水不仅是人们生活的环境场所,也常常被当成男女两性的象征和隐喻,被赋予神秘的色彩。”并指出:“余冠英先生就认为,在‘山有某,隰有某’(即指《诗经》之《邶风·简兮》中的‘山有榛,隰有苓’及《郑风·山有扶苏》中的‘山有乔松,隰有游龙’等句——笔者注)型句子中,山往往表示男性,隰往往表示女性。”“如前所述,这种山水对举以兴男女的表达方式的形成,跟先民的思维方式和生殖崇拜有关系。他们在感知大自然时,也会把某些自然物跟自己的生殖器加以联想,把直立突耸之物与男根相像之处加以联想,而将洞穴、低洼处与女阴相联系,于是以山象征男根,以水泽象征女阴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一种普遍意识。更进一步,那本与人毫无相干的山峰、水泽便成了男女两性的符号。”12蔡丽:《水滨泽陂的上古逸响——从水意象透视〈诗经〉性文化》,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9、10页。

在古代民族中,这种以山比拟男性、以河或湖泊比拟女性的意识当是普遍存在的,契丹民族亦当不属例外。《辽史》中频频出现的辽帝祭祀木叶山、潢河即是明证。

现在我们以蔡丽所论述的先民以山峰、水泽为男、女两性象征符号的观点,来分析流传的契丹始祖传说。在神人、天女相遇于木叶山的契丹始祖传说中,可以说是潢河(水)象征驾青牛车泛潢河而下的仙女——女性始祖;那乘白马浮土河而下的神人——契丹男性始祖岂不是由其所浮的土河来代表或象征?如是,从象征物来看,则契丹族男性始祖即与木叶山已毫无关系。而在阴山七骑始祖传说(详见下文)中,潢河同样是象征“潢河中流下一妇人”——女性始祖;而男性始祖的象征物即阴山(亦即黑山——木叶山,后面将详细论述)。实际上,契丹男性始祖是以木叶山为象征的。《辽史·地理志一》所载的神人天女契丹始祖传说中,女性、男性始祖的象征物皆为水(河)——潢水、土河,这就与先民们意识中的女、男两性分别以水、山为象征物不相吻合,也与当年阿保机以金河水、乌山石象征潢河、木叶山即女性和男性始祖的祭祀寓意相矛盾。这正是神人天女契丹始祖传说的致命伤。而阴山七骑说,正与阿保机以金河水、乌山石作为潢河、木叶山的象征来祭祀契丹女、男始祖的用意相契合。对于契丹人以木叶山、潢河为其男、女始祖的象征的问题,舒焚先生早就注意到。其《辽史稿》一书云:“如果说契丹最早的两个互为婚姻的氏族的图腾是别的什么,倒不如说,这两个氏族的图腾是木叶山和潢河。后来,耶律阿保机在天赞三年(924)大举西征中,曾经‘取金河水,凿乌山石,辇致潢河、木叶山,以示山川朝海宗岳之意’。”13舒焚:《辽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页。舒焚先生从阿保机西征期间取金河水、凿乌山石致祭潢河、木叶山之为,做出契丹始祖的图腾是潢河和木叶山的论断,是很有道理的。“图腾”一词:“源出北美印第安人的奥季布瓦语,意为‘他的亲族’。被一个氏族称作图腾的物(多为动物,如熊、狼、鹿、鹰等),即成为该氏族的标志,被认为可起到保护和庇佑的作用。”14《简明社会科学词典》“图腾”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第619页。耶律阿保机西征期间取金河水、凿乌山石致祭潢河、木叶山,就是以潢河、木叶山作为契丹民族的女、男始祖的标志或者说象征。这在某种意义上就与图腾相类。象征契丹男、女始祖的是木叶山、潢河,而神人天女契丹始祖传说则与此不相吻合。此外,契丹始祖传说的神人天女说与阴山七骑说相较,前者极具神话色彩,当为晚出,故不可取。而据神人天女契丹始祖传说去土河与潢河交汇处寻找契丹圣山木叶山,肯定也是徒劳的。

二、阴 山

王易《燕北录》提到辽之阴山。《燕北录》记述了辽清宁四年道宗皇帝举行柴册礼的场面,其中在拜木叶山神、拜金神、拜册太后之后,要“拜赤娘子”,谓“赤娘子者番语谓之掠胡奥偌,传是阴山七骑所得潢河中流下一妇人,因生其族类”15(宋)王易:《燕北录》,《说郛》卷38,中国书店影印涵芬楼本,1986年。。这一契丹始祖传说在辽地亦当流传甚广,以至于契丹族的画家就以“七骑”为题作画。北宋《宣和画谱》卷8即谓:“盖瓌(五代时契丹族画家胡瓌——笔者注)以七骑、下程……等图传于世。”胡瓌之子胡虔亦善画,“北宋秘府所藏胡虔作品共四十四件,有:番部下程图八……平远射猎七骑图一”16转引自冯继钦、蒙古托力等:《契丹族文化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44页。。五代时期契丹族画家以“七骑”为题材的画作,“七骑”之数并非随意而取,而应有其深刻寓意,即与契丹族始祖传说有关联。这是有别于神人、天女说的另一契丹始祖传说——阴山七骑说。此说更为质朴、粗犷,少有神话色彩,其流传当为更早。与此“七骑”相联系的阴山,无疑就是契丹始祖的居地。李锡厚先生就明确指出:“阴山是契丹民族的发祥地。”17李锡厚:《虏廷杂记与契丹史学》,《契丹史论著汇编》(下),内部资料,1988年,第154页。真可谓是一语破的。

作为契丹始祖居地的阴山,《辽史》及《契丹国志》基本上没有涉及,而在宋人涉及辽事的诗文中反倒多见。王易的《燕北录》即其中之一。北宋至和年间使辽的刘敞,其使辽诗就有题为《阴山》的诗作。约在北宋嘉祐八年出使辽朝的王安石,其使辽诗《阴山画虎图》有“阴山健儿鞭控急”之句,此图当就是描绘《辽史》卷81《陈昭衮传》所载的陈昭衮为救辽圣宗而徒手伏虎之事迹,而王安石诗作即以《阴山画虎图》为题。宋人晁补之《芳仪曲》亦有“阴山射虎边风急”之句18刘敞、王安石、晁补之诗,分别见蒋祖怡、张涤云整理《全辽诗话》第274、286、168页,岳麓书社,1992年。。《木叶春秋》一书指出:“北宋时人习惯用‘阴山’来指代契丹及契丹人,这已经成为一个可以上溯到五代时期的历史话题。”19任爱君、李月新:《木叶春秋》,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17页。此用于指代契丹及契丹人的“阴山”一词,无疑是汉语语词,这也表明“阴山”在契丹辽朝是知名度相当高的山,以至于文人墨客竟以其代指契丹及契丹人。此“阴山”,其“阴”字为何意呢?《康熙字典》“陰”字条最后一解谓:“《诗·小雅》:我马维骃。传:陰 白杂毛曰骃。陰,浅黑色也。”20《康熙字典》(标点整理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1342页。可以说,宋人语境中的辽之阴山,是以颜色黑色名山,故称阴山。如上文所论,辽之木叶山即黑色之山。而辽境内最著名的山,莫过于木叶山,木叶山即契丹始祖之居地,是契丹民族的发祥地,山上即建有契丹始祖庙。而宋人用以指代契丹的“阴山”,其地位、名气,堪与木叶山比肩,二者当为一山,所以李锡厚先生才有“阴山是契丹民族的发祥地”之论断。由此看,木叶山、阴山,前者当为契丹语词,其含义尚不清楚;而后者为汉语语词,是以表示颜色为浅黑色的“阴”字名山。此阴山,可以说就是黑山,与木叶山颜色相同。阴山当就是木叶山这一辽之圣山的汉语称谓。而这一阴山,并非指今内蒙古西部的阴山——又称大青山。

阴山与契丹祖源的联系,我们在出土的唐代契丹人李过折墓志中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李过折墓志》称志主“其先阴山王之种”。其墓志题为“唐故特进松漠府都督兼同幽州节度副使北平郡王李府君墓志铭并序”21葛承雍:《对西安市东郊唐墓出土契丹王墓志的解读》,《考古》2003年第9期。。志主李过折开元廿三年(735)薨,时年42岁,其当生于武则天长寿三年(694)。李过折为契丹贵族,其先人为“阴山王”。此“阴山王”当就是契丹部落联盟首领,所谓“王”,应是契丹首领本民族传统称谓的汉译。是时,当上距契丹始祖奇首可汗时代不太远。其称“阴山王”,即是以契丹发祥地阴山来称谓的。“阴山”这一山的名称在契丹人中出现得很早,也是十分显赫的。此阴山,应是位于我国东北地区的阴山,而非西部地区的阴山。

对于中古北族人墓志中出现的以阴山为籍的情况,陈玮的文章谓:“唐代内附北族人士之墓志多称志主为阴山人,如《阿史那思摩墓志》云其为‘阴山人’……《李光颜碑》记其家族‘因部为姓,号阿跌氏,阴山贵种,奕代勋华’。”又云:“阴山向为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传统分界线,上述北族人士墓志将阴山作为志主之地望,说明阴山已成为中古时期北族之血缘及文化符号,《李过折墓志》在谈到李过折‘其先阴山王之贵种’后,又补充了‘即虏族也’一句,即突出了阴山作为划分北族与汉族的地理边界的标识作用。”22陈玮:《唐炽俟辿墓志所见入唐葛逻禄人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2期。陈玮的文章对阴山在中古时期北族人心目中的地位及其历史作用的论述,揭示得很到位。但其文把中古代北、西北游牧民族如突厥、薛延陀等族所倚重的阴山,与属于东北民族的契丹族所倚重的阴山混为一谈,无疑是不妥的。诞生于东北地区的契丹族,其与西部阴山关系不大。李过折“其先阴山王之贵种”,此“阴山王”之“阴山”,当就是契丹始祖传说阴山七骑说之阴山,是契丹民族诞生之阴山。出土的唐李过折墓志,进一步说明了契丹族源与阴山的关系。此阴山,当即契丹木叶山。

三、黑 山

关于辽之圣山——黑山的记载,见于《辽史》卷53《礼志六·岁时杂仪》“冬至”条:“冬至日,国俗,屠白羊、白马、白雁,各取血和酒。天子望拜黑山。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云。每岁是日,五京进纸造人马万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威,非祭不敢近山。”《契丹国志》所载基本同此,但其中两句所云,又较《辽史》更为明了。其云:“国主北望拜黑山,奠祭山神。言契丹死,魂为黑山神所管。……云北人死,魂皆归此山。”23(宋)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27《岁时杂记》,中华书局,2014年,第284页。《辽史》《契丹国志》之《岁时杂仪(记)》所载冬至节的祭祀,主要是祭奠黑山神。黑山神掌管契丹人的魂魄,其人死,魂魄要归于此黑山。此载若无误,则此黑山亦当为契丹神圣之山。

契丹人死后魂魄归往黑山的灵魂观念,虽然与中原汉民族中流传的死后魂归泰山的情况相似,但其绝非源自汉民族。在与契丹族同为北方游牧民族且同出自东胡族系的乌桓族中,即有“死者神灵归赤山”的灵魂观念24范晔撰:《后汉书》卷90《乌桓鲜卑列传·乌桓》,中华书局,1965年。。此种灵魂观念在出自东胡族系的契丹族中存在,并不难理解。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即指出:契丹人死后灵魂归黑山的“传说,乃彼等信仰佛教之前之事,含有极浓厚萨满教之色彩”,“此种信仰、传说,实为东胡民族最古之宗教也”25〔日〕鸟居龙藏:《契丹黑山黑岭考》,《契丹史论著汇编》(下),内部刊物,1988年,第1101、1102页。。对此契丹人死后魂魄归往的神圣黑山,论者皆谓即辽庆州之黑山。曾于宋神宗熙宁八年使辽的沈括,在其所著《梦溪笔谈》一书“北狄山水”条下云:“昔人文章用北狄事,多言黑山。黑山在大幕之北,今谓之姚家族,有城在其西南,谓之庆州。”26(宋)沈括:《梦溪笔谈·北狄山水》,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28页。当代学者田广林先生亦谓:“辽代黑山即今罕山(位于赤峰市巴林右旗北部——笔者注),又名赛汗山。”又云:“黑山是契丹部民死后魂魄所归之地,黑山之神是契丹人在冥界中的主宰,其地位远非一般意义上的山神土地之属可比。”27田广林:《契丹自然崇拜礼俗研究》,《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第31、32页。

辽庆州黑山何以能成为契丹人魂魄归往之处,日本学者鸟居龙藏文中指出:“中国四川省之猓猡(我国少数民族彝族的旧称——笔者注),即信人死之后,魂魄往住大梁山,魂魄渡山、涉水、越野以达其地,且以该地为彼等古来祖先居住之所者也。”“此与乌桓之赤山,契丹之黑山,完全同一之思想也。”28〔日〕鸟居龙藏:《契丹黑山黑岭考》,《契丹史论著汇编》(下),内部刊物,1988年,第1103、1104页。这就是说,契丹人死后魂魄归往的黑山,就是契丹人心目中始祖的居住地,故而死后魂魄要归往黑山。李月新的研究文章在归纳2016年以前对契丹黑山崇拜的研究成果时指出:学界“认为黑山祭祀是对乌桓鲜卑祭山的承继;形成了黑山是契丹起源之地,黑山是契丹魂归之地等观点”29李月新:《辽朝的黑山祭祀探析》,《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0期。。由相关的研究文章看,黑山在契丹人中的神圣地位,似可与木叶山比肩。田广林先生就指出:“在契丹人心目中,有两座圣山,一为木叶山,二为黑山。木叶山是天神、地祇和契丹祖神所居之地,历代契丹帝王,死后也都魂归此山”;“黑山是契丹部民死后魂魄所归之地”30田广林:《契丹自然崇拜礼俗研究》,《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田广林先生在这里是将黑山与木叶山并列,并明言二者功能相同——接纳契丹人之魂魄;但又表明二者尚有区别,即一为部民魂魄所归之处,一为帝王魂魄所归之处。而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是共生共存的矛盾统一体,统治阶层离不开被统治阶层的劳动、服务。由此推想,冥界亦当如此。冥界的社会结构是依据人间社会的模式构建起来的。可以肯定,在契丹人的灵魂观念中,契丹人死后,其魂魄归往始祖所居地时,不可能是不同阶层归往不同的山——黑山、木叶山。但是田广林先生关于木叶山与黑山都具接纳契丹人魂魄的功能的观点,对我们明晰契丹黑山与木叶山这两山的关系,很有启示。

木叶山为契丹族始祖所居之地,契丹始祖庙就建在木叶山上。对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木叶山这一契丹人极为重要的观念,《辽史》虽没有明确的记载,但也留下了蛛丝马迹。《辽史》载:辽圣宗死后,兴宗生母萧耨斤指使护卫冯家奴、喜孙等,诬告仁德皇后萧菩萨哥与萧匹敌等谋乱,仁德皇后被囚于上京,不久被害身亡。萧菩萨哥被害,“是日,若有见后于木叶山阴者,乘青盖车,卫从甚严”31《辽史》卷71《后妃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202、1203页。。仁德皇后死于上京,而上京与木叶山不在一地,且仁德皇后是在被囚禁之中遇害,其人在被害之日是不可能会出现于木叶山阴的。有人在仁德皇后被害之日于木叶山阴见到的“其人”,只能是其魂魄。尽管这是只契丹人的传说而已,但却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木叶山这一观念的存在。

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木叶山的这一重要观念,辽代所修的国史应当有明确记载。但元修《辽史》及宋人的著述皆不见载。这当与辽朝书禁甚严,辽修的国史未能有较大范围的传播有关。亦当与元代修撰《辽史》时材料的取舍有关。是时,修史者对于契丹人死后魂魄既要归往木叶山,又要归往黑山的看似矛盾的史料,难以释疑。而见于宋人武圭的《燕北杂记》、张舜民的《使辽录》及《契丹国志》等相关记载中又只有魂魄归往黑山一说。在此矛盾疑惑中,修史者当是回避了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木叶山的说法,而取魂魄归往黑山(庆州黑山)之说。《辽史·礼志·岁时杂仪》及宋人的著述中记载了辽帝祭拜黑山的仪礼,但《辽史·礼志·吉仪》首仪“祭山仪”及王易《燕北录》所记辽道宗清宁四年柴册仪等皇家顶级仪礼中,却只见有拜祭木叶山或木叶山神的情节,而不见拜祭黑山或黑山神的相关记载。李月新先生的研究文章指出:《辽史》《契丹国志》两书“冬至日”条关于辽朝冬至日祭黑山神,并云黑山神掌管其人的灵魂,“国人”即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黑山的记载,“并不是原本辽人自己的记载”,其“史料的来源往前亦可追溯至《使辽录》《燕北杂记》”32李月新:《辽朝的黑山祭祀探析》,《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0期。。这就使我们有理由怀疑与契丹圣山木叶山不分伯仲的所谓圣山黑山(庆州黑山)的神圣性:辽庆州黑山当不具备接纳契丹人魂魄的功能,而具备接纳契丹人魂魄的神圣黑山,是另有其山,即木叶山。前面已经论及,木叶山即黑色之山。也只有木叶山这一黑山,才是契丹人死后魂魄归往之山。《辽史·地理志一》“永州”条所载的神人天女相遇于木叶山结为配偶而繁衍了契丹八部的始祖传说,除去其神话的渲染,可以确认木叶山即契丹始祖所居地,其上建有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更是确证了这一点。

在史料中,接纳契丹人魂魄的木叶山,有时就是以黑山——阴山的面目出现的。刻于辽道宗清宁四年的《圣宗钦爱皇后哀册》云:清宁四年五月四日癸酉,钦爱皇后的灵柩“将迁祔于永庆陵,礼也。……将临乎玄闕,将届乎阴山”33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82、283页。。哀册文所谓的“将临乎玄闕”的本体,当是指钦爱皇后的灵柩,或是还包括其魂魄。如果“阴山”即钦爱皇后“玄闕”(即圣宗与钦爱皇后合葬的永庆陵)所在之山,则“玄闕”即为“阴山”的一个点而包含在“阴山”的范围内。如是这样,其灵柩或魂魄在抵达墓穴之前,即当先“届乎阴山”而后才可“临乎玄闕”。而哀册文谓“临乎玄闕”在“届乎阴山”之前,足以证“将届乎”之“阴山”,并非墓穴所在之山。实际亦是如此。辽圣宗与钦爱皇后之墓所在之山名庆云山,而非“阴山”。庆云山之名,系安葬圣宗之际由兴宗皇帝改永安山之名而称34《辽史》卷18《兴宗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211~213页。。由此看来,钦爱皇后哀册文所称的“将届乎阴山”之“阴山”,当即为死者魂魄所归往之山。此阴山与仁德皇后在被害之日其出现之山应为同一座山——木叶山。此“将届乎”之“阴山”,即如上文所论,即“黑山”,亦即木叶山。由此来看,《契丹国志·岁时杂记》及《辽史·礼志六·岁时杂仪》的“冬至”条所云之黑山,当即为契丹木叶山这一黑山,而非庆州黑山或其他黑山。

当然,作为有着山崇拜传统的契丹人,在崇拜、祭祀木叶山这一黑山之外,还祭祀其他重要之山,其中包括庆州黑山。这种祭山,亦当很隆重。但与祭祀木叶山这一黑山相比,其隆重程度还是难以企及的。《辽史·本纪》中祭祀黑山、驻跸黑山,或于黑山祀天的记载较为多见。《辽史·穆宗纪下》载:应历十四年“秋七月壬辰,以酒脯祀黑山”35《辽史》卷7《穆宗纪下》,中华书局,1974年,第81页。。辽穆宗以酒脯祭祀的此黑山,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此“黑山”是指颜色为黑色的木叶山;另一种情况有可能是指木叶山之外的黑山,诸如庆州黑山。

在辽庆州黑山,20世纪80年代发现了辽代祭祀遗迹——崇善碑。据苏赫《崇善碑考述》一文介绍:“这通碑的所在地黑山,在契丹族中是一个极为神圣的地方,在距山顶仅二十米左右的一个山坳中,有规模巨大的三座殿址(东侧的长50公尺,宽45公尺,柱础犹存,也可能是寺庙),这通碑就树立在三殿的中间。”“碑额残文中有‘崇善’‘迹长存’‘不其伟欤’等字或许是为了某种善举而树立的。”该碑可辨认的文字基本上都是人名,“人名中有男有女……有僧尼及殿直……多数是汉人,间有少数契丹人”36苏赫:《崇善碑考述》,《松州学刊》1987年第4~5期合刊。。该碑中所录的人名中,有圆觉、释迦奴、和尚等佛教色彩浓厚的人名;而“严敬寺讲经尼行如”,无疑是女尼及所隶属的寺庙。另据《内蒙古辽代石刻文研究·黑山崇善碑》一文介绍,该碑“由碑首、碑身、碑座三部分组成。……碑首高八十三、残宽一二三、厚一六厘米,螭首为四龙浮雕,……碑身高二四四、宽一五四、厚一八厘米”37盖之庸:《内蒙古辽代石刻文研究》,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98、699页。。不计碑座高度,此碑已高3米多,属庞然大物。从目前所了解到的庆州黑山辽代建筑遗迹看,崇善碑及其所处的殿堂建筑基址的庞大规模,在整个黑山是绝无仅有的,当是庆州黑山等级最高的建筑。种种迹象表明,崇善碑是为佛教信众一次大规模的佛事活动而树立的,且参与此次活动的人员以汉人居多,而立碑之处当即为佛殿。崇善碑所记述的佛事活动,看不出与契丹始祖庙的祭祀活动及契丹人魂魄归往黑山的相关祭祀活动有关联。这也从一个侧面否定了庆州黑山系契丹人魂魄所归之山的说法。

四、结 语

综上所述,辽之圣山木叶山、阴山、黑山三山,其中木叶山之“木叶”当为契丹语,其含义目前尚不清楚,但其为颜色呈黑色之山,为契丹始祖所居之地,也是契丹人死后魂魄归往之处。而辽之圣山“阴山”,是为黑山的另一种表述。该山亦与契丹始祖紧密联系在一起,与木叶山处于同等地位,实即木叶山的汉语称谓,或系俗称。庆州黑山之所以被视为所谓的“圣山”,并非由于庆州黑山真正具有和木叶山同样的神圣性,即契丹人的发祥地,具有接纳契丹人魂魄的功能,而是因庆州黑山以其与木叶山的俗名,或汉人的惯用称谓——黑山的同名,被张冠李戴,故得以享圣山之名。这一张冠李戴,缘起宋人武圭的《燕北杂记》、张舜民的《使辽录》关于契丹人冬至日祭黑山,并认为契丹人魂魄为黑山神所管,死后魂魄要归往黑山的相关记载。《契丹国志》则抄撮了此条史料。取材于这些史料而修成的《辽史·岁时杂仪》“冬至日”条,更是明确了黑山所在——“黑山在境北”。此黑山无疑是指庆州黑山,于是即有了契丹人死后魂魄要归往黑山(庆州黑山)之成说。其实,契丹人死后魂魄归往的黑山,是木叶山这一黑山,而绝非庆州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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