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观书有感二首》第二首读后

2020-11-30 14:41
哲学分析 2020年5期

胡 军

不能成为诗人往往是许多哲学家的遗憾。究其原因似乎是理智与激情之间有着极大的差距,两者之间很难水乳交融。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好的哲学家我往往更难以成为一个好的诗人。毕竟,以诗这样的文学形式很难演绎系统哲理。因此试图以诗的形式来演绎哲理,历来为人诟病。但朱熹好像是个例外。从西方哲学意义上来审视很难说他是哲学家,因为他没有自己的经过系统论证后形成的哲学理论体系。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是中国传统哲学意义上的名家,是宋明理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同时,他又是很优秀的诗人。仔细阅读朱熹的作品后,我形成了如下的看法,这就是说,在他的思想深处,诗源于情,理寓于性。性与情虽有间隔,但绝非南辕北辙,决不相隔。朱熹本人就是极善于在自己的诗句中将性与情这两者很深入地融合住一起。他的《观书有感二首》第二首就是这样的佳作。他将自己的理学思想深深地隐匿在诗句背后,以至于这首诗很难得到后来绝大多数学者的确解,因此他们也就不能深度挖掘此首诗所表达的哲理,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误解朱熹此诗的真意。

我们且先来看看他的这首诗: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显然,他的这首诗从字面上来看,并不难理解。因为春水浩浩荡荡汇入江水之中,巨大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像一片轻轻的鸿毛。但当江水枯竭的时候,蒙冲巨舰不得不搁置在浅水中,要使其移动,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而如今春水浩荡,船只在水面上从流飘荡,显得轻快而自在。

在此,我们首先要明白的是,朱熹这首诗的旨意并不仅仅是在描绘外在的自然的景色。更重要的是,他是要借助于外在景物的描写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蕴藏着的深刻哲理。那么,他的这首诗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哲理呢?我们先来看看很有影响的《宋诗鉴赏词典》是怎么解读来解读这首诗的。该词典是这样说的:“蒙冲巨舰,需要大江大海,才能不搁浅,才能轻快地、自在地航行。如果离开了这样的必要条件,违反了它们在水上航行的规律,硬是要用人力去‘推移’,即使发挥了人们的冲天干劲,也还是白费气力。——这就是这首小诗的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客观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未必完全如此,但我们作这样的理解,并不违背诗意。”显然诠释者认为,他们完全没有违背而且准确地解读了诗意。但在我看来,这种解释仅仅停留在汉语文字的意义上,离朱熹诗的原意相差甚远。因为诠释者强调的是不能违背“水上航行的规律”。可见,诠释者仍然是停留在外在的自然现象,而未能真正地进入朱熹内在的哲理世界。只有在真正懂得了朱熹内在的哲学思想后,我们才有可能理解这首诗所试图要表达的真实意义。

我认为,现在需要格外注意的是,朱熹此诗不是观察外在的自然景色而作的,是因他本人观书有了灵感才写下这首诗的。如果从这样的视角出发,我们才可能进入朱熹此诗所要表达的深沉意境之中。诗中所谓的“蒙冲巨舰”“向来枉费推移力”表面所指确为外在的自然现象,但暗中所指向的却是这样一种心境,即平时自己虽然很刻苦读书,百般思索,千样计较,但书中所蕴含的深刻之理仍然有不易了解这样一种困难迷惑的心境。正是这样一种漫长而艰辛的思索、探求的过程,导致了如此重要的结果,即于“昨夜”豁然明朗,大彻大悟,以前所遇到的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悄然冰释。于是,书中所蕴含之理也就在自己的脑海中融会提升为井然有序、“洁净空阔”的理世界。“昨夜江边春水生”指的是思想上的豁然开朗,“蒙冲巨舰”指的是读书时所遭遇到的种种疑难、困惑。如果用这样的思路来解读朱熹这首诗,我们的诠释有什么样的依据呢?我的这一解读的依据是朱熹诗的题目“观书有感”,这一感受借助外界自然景物得以宣泄。此外,更主要的依据是朱熹本人的格物致知思想。

在朱熹本人看来,人的认识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即物穷理”,要经过“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渐进阶段。只有经过这样苦苦的摸索,艰难积累的长期“即物”阶段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一阶段的基础上进入“豁然贯通”、大彻大悟的第二阶段。第一阶段是第二阶段的准备或基础,第二阶段是在第一阶段之上的超越或飞跃。于是,朱熹如是说道:“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①朱熹:《大学章句》,载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7页。显然,“蒙冲巨舰”“枉费推移力”指的是第一阶段时所遇到的所谓的“用力之久”的种种情景。而“昨夜江边春水生”“一毛轻”“此日中流自在行”表明经过艰苦的“用力之久”的努力,种种疑难、困惑已然冰消雪释,书中的思想由此也就浑然融成一体,自己的思想也因此提升至大彻大悟、豁然贯通的极致境界。我认为,这样来解读这首诗,庶几符合朱熹这一首诗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