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性化到工具化
——论芒福德的生命技术

2020-11-30 14:41郑晓松
哲学分析 2020年5期

郑晓松

生命技术是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后期技术哲学的重要概念。青年时期的芒福德是个技术乐观论者,认为技术的进步意味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光明的未来,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是他思想的重要转折期,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现代技术在军事领域的广泛运用,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这些都促使他重新反思技术的本质、技术与人类文明的关系。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二卷本的《机器的神话》中,芒福德摒弃了前期技术进步论思想,转变为技术悲观论和彻底的人文主义者。在该书中,芒福德严厉批判了以“巨机器”为标志的现代技术对人类的控制,指出现代技术的工具属性,在此基础上,他强调真正的技术应该是一种以人性为出发点、以人的生活为中心的生命技术。生命技术理论不仅深刻揭示了技术与人性、技术与文化之间的关系,而且在以工具理性为主导的当今社会,具有重要的人文意义。

一、 技术与人性

技术与人性的关系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一直以来,传统的观念是从技术的角度去理解、定义人的本性。的确,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体现了人类在技术方面的优势,历史上很多思想家也正是从这一角度来界定人的本质。19世纪苏格兰的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将人类定义为“能够制造工具的动物”,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也认同这种观点,坚持“工具制造者人类”,尤其强调物理工具和机器能力在人类发展史的作用。石器时代遗留下来的考古学上的证据,特别是工业革命之后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导致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这一观念深入人心,获得了广泛的认同。

芒福德批判了这种工具主义的人性论。他认为,流行于世的“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的观点,立足于机器时代和功利主义的视角,仅仅从技术的工具属性层面去定义人的本质,不仅具有很大的片面性,而且会产生误导。的确,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依赖于各种技术工具,但也不能过分强调工具的作用,更不能由此把制造工具同人的本性联系起来,机械技术的成就同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相一致,只不过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妄想。因此,必须对这种以工具属性来定义人的本质的理论进行反思和批判。“如此过分强调工具、武器、物质器具以及机器制造的作用,反而让人看不清人类进化的真正道路。把人类定义为使用工具的动物,即使是后来更正为‘制造工具’的动物,在柏拉图看来,也是离奇古怪的。”①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上),宋俊岭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4页。芒福德强调,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并不能从本质上把人类同动物区分开来。首先,从考古学上讲,不能因为人类学家发现南方古猿的颅骨碎片旁边有一些打磨过的石头,就以偏盖全地断定南方古猿这些小型灵长目动物就是人类的直系祖先,因为从生物学和解剖学上看,早期猿猴同人在大脑内部结构和基因遗传信息方面差别非常明显。“很多人类学家关注保存下来的石器物品,无端地将制造和使用工具看作是人类高级智能发展的原因,没有看到这种初级制造活动中的运动感觉协调并不需要或导致任何明显的大脑发育。”②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7页。其次,相较于其他动物,早期人类在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独特的优势。蜜蜂筑的蜂巢在复杂性和精致性方面比古代猿人的洞穴高出无数倍,很多鸟类和哺乳动物可能比人类的祖先更会制造工具。因此,仅仅从运用技术的熟练程度是无法说明古代人类智力水平的进化程度的,这就是说,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层面的技术并不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可见,任何一种孤立特性——甚至包括制造工具本身——也不能够充分体现人类特征。”①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上),第5页。

芒福德对技术与人性的关系进行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他认为,不能从制造工具的技术角度去定义人性,恰恰相反,应该从人性的立场去理解技术。这也正是芒福德提出生命技术的思想前提。“在对老生常谈的技术观的这场修订中,我将进一步地提出,在人类发展的每一阶段,技术的扩展和转化较少用于直接提高食物供给或征服自然的目的,而较多用于利用自身内在丰富的资源,以及表达潜在的超机体的潜能。”②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499页。人类为什么要进行技术发明或者技术创制?在芒福德看来,早期人类进行发明创造以及从事技术活动,更多是出自内在的心理或者精神层面的需要,而不单纯只是外在的目的——制造工具以获取生存必须的食物和其他物质资料。因此,技术本质上源自生命潜能的表达,是人性本质力量的外化。芒福德指出,相比于动物,早期人类的大脑高度发达而且无时无刻不处于活跃与兴奋之中:白天清醒时,充斥着无尽的欲望和意念;晚上睡觉时,可能是各种梦幻和惊恐。基于此,人类获得了远远超出维持动物生存方面所需要的心理能量。于是,如何疏导、表达甚至控制这些丰富的心理能量成为当时人类首先要考虑的问题。芒福德特别强调,疏导、表达心理能量的工作远比如何制造工具去捕获食物重要,正是在疏导、表达心理能量的过程中,人类社会最初的各种仪式、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以及各种技术性的活动开始出现并且不断发展起来。所以,技术本源意义上是面向人类内心、以人性为中心而展开的生命技术。

二、 人性化的技术:生命技术

“没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我们就不能理解技术在人类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③Lewis Mumford,“Technics and the Nature of Man”,in Carl Mitcham et al(ed.),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New York:The Free Press,1983,p.77.芒福德认为,相比于用手来制造工具,人脑的进化和发展程度才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所在,为了说明这一点,芒福德援引了人类学家恩斯特·迈尔(Ernst Mayr)的著作《动物的种类和进化》中所提供的考古学证据。除了大脑,单独来讲,人体的任何器官相较其他动物没有独特的优势,但正因为人脑的协调操控,使人类上升到食物链的顶端。更为重要的是,高度发达的大脑还导致了一系列革命性的变化。具体来讲,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人类开始作为解释者和言说者而存在。芒福德指出,人类的大脑不仅非常发达,而且在面对内心和外部世界时,始终处于持续活跃当中,从而使人类获得了大量的心智能量。为了释放和疏导这些能量,人类慢慢编制出一整套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正是依赖于完备的符号系统,而不是物质层面的工具制造,人类才成为善于使用符号的解释者和言说者,从而体现出人之为人的本性。“人在社会生活中不断地深化人性,靠的是把自己的经历转变为符号和把符号转变为生活经历的能力,只有通过符号人才能拓展自己的识别能力和作出选择的能力;……符号不仅仅是各种经历的代替品,而且包含了其中的意义并拓展了它。”①Lewis Mumford,The Condition of Man,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1944,p.9.(2)人类能够熟练的制造符号和使用符号后,世界面向人类才具有了意义。人类真正的生活除了进行物质生产外,更重要的是通过符号系统对世界进行象征意义的活动,并使之与人类的内在生命相协调。“换言之,人类就是一种媒介,通过它自然事件变得可以理解,自然力量变得有价值,因为事件和力量与人类自己对生命的计划一致,可能越来越被引导朝向其人性的目标,最终则达到其神圣的终点。”②芒福德:《生活的准则》,朱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41页。(3)人的社会性和历史感出现了。在芒福德看来,依赖于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系统,人与人之间才有可能进行交流、分享与合作,而交流、分享与合作正是人类建立社会组织的三个基本条件;以符号系统为媒介,不仅可以表征自然世界和人类活动的意义,作为人类心智活动的记忆也有了可以依托的物质载体,单纯的回忆还只是一种心理活动,人类通过自己创造的符号系统把这些回忆记载下来,从而获得了人类所特有的、区别于动物单纯条件反射的历史观念。总之,在芒福德看来,人脑的进化引发的语言符号、社会属性和历史观念的革命,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所在。

基于此,芒福德认为,人的本性主要体现在“大脑制造(mind-making)”,“我认为,人类首先还是一种创造自己大脑(mind-making)的动物,能自我操控(selfmastering)的动物,以及,能够进行自我设计(self-designing)的动物。”③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上),第10页。芒福德这里的“mind-making”泛指人类高度发达的大脑所制造的各种心理意识和精神活动,包括理性的和非理性的,后天经验的和先天直观到的,群体共有的和个性化体验的等等。芒福德强调,技术本质上也是“mind-making”的产物,“因此,从起源上来说,技术与整个人类的本质有关”④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501页。。源初意义上的技术是人类对自身的生命潜能和各种心理能量的表达和释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早期的技术是一种人性化的生命技术,即使是后来单纯涉及生产劳动的工具意义上的技术,可能最初也是为了满足生命或者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的需要,而不是纯粹通过工具去获取物质生活资料。比如,取火技术的发明,并不是因为当时人类要烤熟食物,其根源在于人类对黑夜的恐惧心理和如何有效驱散野兽袭击的需要。芒福德引用了一些考古学上的证据来佐证这一点:考古学家布鲁耶(Abbe Breuil)在研究莫斯特(Mousterian)文化的过程中就发现,人类早期很多具有突破性的实用技术比如制作饰品的技术、打磨石器的技术等等,并不只是出自获取食物或者物质生产的目的,而更多源于当时人类对自身构造的改变和身体表面的修饰,从而实现自我表达和群体认同。此外,哈恩(Eduard Hahn)和列维(Levy)的一些人类学著作也表明,通过现在依然大量存在的图腾崇拜和象征艺术,新石器时代人类伟大的技术成就——驯化野生动物,其实并不是为了获取食物,往往是因为对性特征的强烈关注,通过驯化动物成为伴侣,消除孤独和恐惧感,或者出于巫术、宗教仪式的需要。

芒福德并没有对生命技术的内涵进行明确的界定,只是强调,生命技术源自人的生命潜能的表达,是人的生活所需要的全部装备。通过对芒福德相关论述的疏理和分析,笔者认为,生命技术至少包括两个层面的含义。第一,生命技术与人类的精神和文化现象密切相关、相互融合。在芒福德看来,早期人类并不需要太多复杂的工具去获得食物,因为其实只要掌握了动物的活动习惯或者果实的生长周期,就能轻易地获得生存所需要的食物。人类首要而迫切的任务是找到合适的方式去释放丰富而持久的心理能量,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系统产生了。人类发现,可以通过恰当的符号系统去表达内心的各种观念和外在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意义,于是,人类早期的文化形成了。“借助于高度发达的、持续活跃的大脑,人类获取了比单纯动物生存层次更多的心理能量。与此相应,出于疏导这些能量的需要,人类就不仅局限于寻找食物和繁殖,而是寻找能够将这种能量更直接地和更建设性地转换成恰当的文化(即符号)形式的生存模式。提高生活质量的文化‘工作’必然先于实用的手工工作。”①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498页。芒福德强调,表达意义的符号系统即文化的形成,是人类技术不断发展和进化的关键。和很多动物相比,早期人类在制作技术和建筑工艺方面远差于很多动物,只有在形成了完善的语言符号、各种社会组织以及审美设计后,人类的优势才显现出来,而这些又孕育和推动了技术发明和工具制造活动。“我个人认为,人类在没有外在工具的情况下能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赋予了人类充裕的时间来发展文化中的非物质成分,而文化中的这些非物质成分最终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技术。”②同上书,第497页。在《技术与文明》一书中,芒福德通过引用人类学和考古学上的证据明确指出,技术活动中所体现的标准化模式和重复规律可能更多地来自人类的各种仪式、歌唱和舞蹈所体现出来的类似规律;甚至劳动过程中的分工合作也来自巫术、宗教和各种仪式中的职责划分。所以,真正能体现人类本质的技术——生命技术,不仅没有脱离更大层面的文化整体,而且直接受惠于人类的各种游戏、仪式、神话、巫术和宗教等等精神文化活动。另外,生命技术与文化现象密切相关还意味着,人类在利用符号进行“文化工作”的过程中,同时也伴随和涉及控制、制造和工具等活动,或者勿宁说,在人类之初,文化艺术活动同时也是一种展现生命技术的过程。洞穴里的壁画既是人类表达对神和大自然敬畏之情的艺术作品,又是艺人和工匠利用工具进行雕刻、创造的一项技术活动;同样,手的功能性和象征性是互为一体的,人类的手不仅可以作为劳动工具去获得生存所需要的食物,而且还可以通过巧妙的造型,形成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手势,表达不同的意义。很多文明保持至今的文化遗存中,比如雅典的神庙、中国的莫高窟等,既体现了人类社会的文化精华,也是当时人们生命技术的展示。总之,文化和技术在本源意义上是一体的,人类的风俗礼仪、宗教艺术以及典章制度等等一切精神文化现象,其实本质上也是人类生命技术的一种展现。

第二,生命技术以人的生活特别是各种精神生活为中心,是一种体现人类本性的源初意义上的技术,工具技术只是生命技术衍化出来的一个特定片断。芒福德说:“最初的技术是以生活为中心的,而不仅仅局限于劳动,也很少是以生产为中心或者以力量为中心的。”①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501页。笔者认为,芒福德这里的生活,既包括维持生命体生存和繁衍的物质生活,还包括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和各种文化生活。诚然,利用工具和技术活动获得食物,促进生命有机体的健康成长是必须的,但通过各种发明创造以及技巧性的制造活动,提供从事社会交往和文化生活所需要的设施和装备,以满足心理或者精神上的需要,更能体现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也尤其重要。按照芒福德的理解,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高度复杂和发达的大脑,人的本质在于“mindmaking”,活跃的大脑使人类具有丰富、强大而持久的心理能量,因而渴望自我表达,与他人沟通和交往,需要社会的认同和文化上的归属感。为了实现或者达到这些目标,人类发明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工具、设备或者设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最初的技术——生命技术是以生活为中心和目标,是人的生活所需要的全部装备。在芒福德看来,生命技术既包括生产性的工具技术,还包括各种“社会技术”和“文化技术”。人类独有的仪式、巫术、图腾以及社会组织、典章制度等等就是一种社会技术;具有象征意义的语言符号系统是表达和交流的技术,各种各样具有一定技巧性的游戏、造纸、印刷和书写的技术都属于文化技术。所以,生命技术才是体现人类本性的真正技术,后来通行的工具性技术只是生命技术的一个特例,“坦率地说,石器物品很容易表明工具和武器主导了人类的技术装备,但是实际上,它们只是构成了生命技术之装配的一小部分”②同上。。

三、 生命技术的多元属性

生命技术是一种多元技术。不同于将技术狭义地理解为工具或者人工制造物的传统观念,芒福德立足于整体主义的视角,把技术纳入社会文化这一大的视域之中,反复强调生命技术以人的生活为中心和指归,涉及人的生活的一切装备。具体来讲,生命技术的多元属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生命技术作为一种多元技术,既体现了工具性、物质性的一面,还关涉人类的审美。一直以来,大多数人对于技术都持有一种功利主义的观点,认为人类从事技术活动仅仅出于制造工具的需要,完全忽视或者遗忘了技术最初也具有审美方面的诉求。对此,芒福德引用人类学家欧凯斯·艾姆斯(Oakes Ames)和埃德加·安德森(Edgar Anderson)的观点,指出人类早期的栽培技术,不仅因为植物的可食用性,而且更多地关注植物特有的形态、颜色和香味,也就是说,人类栽种各种植物,不仅是用来获得物质生活资料,还出于审美和心理愉悦的需要;在远古人类社会甚至很多后来的部落文化中,都有利用动物羽毛或者色彩鲜艳的贝壳来制作各种装饰品的传统,这些技术性的制造活动,既体现了特定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认同,也融合了当时人类对美的欣赏和判断。

生命技术还包括各种各样的发明,特别是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技术发明。芒福德认为,通常的考古学或者人类学,过多甚至偏激地推崇石器时代留下的石斧、绑着石块的木棒等工具和武器的意义,而忽略了远古人类头骨化石旁边的各种奇怪的小发明;过多地强调工业革命以来,技术特别是近代技术所体现的机械主义,而完全遗忘了技术本来所具有的生活或者文化属性。如果仅仅从物质性、工具性和机械化的角度去理解技术的内涵,必然会把人类生活中的很多重要的发明剔除在技术范围之外。在芒福德看来,部落时期发明的草棚屋、土制的罐壶、地窖、猪栏和引水沟等等,人类文明社会时期的公园、公共浴场、展馆等城市公共设施,以及水库、运河、交通等等与生活相关的发明,都属于生命技术的范畴。不仅如此,人类的发明对于工具性的技术具有重要意义,很多体现审美或者生活导向的发明恰恰是推动技术发展的主要力量,比如,对衣服和各种饰品的美学层面的要求,可能会直接导致纺织技术、染色技术和金属加工制造技术的革新;水库、运河等生活层面的发明,往往会引发水利技术、工程技术和各种建造技术的飞速发展。芒福德说:“一旦基础的工艺和简单的机器被建立,技术领域中的进一步发展就来自提高技艺、形式的完善和细节的调整。为了增加产量或加快生产过程而牺牲有审美感的发明和功能的‘贴切’,这对于前机械化文明的整个系统来说还是陌生的。”①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上),第251页。需要强调的是,发明最初来自艺术领域,按照芒福德的观点,人类脱离动物阶段后,不是制造工具去捕获食物,而是疏导、释放丰富且变化莫测的心理能量成为人类必须的首要任务,基于此,远古人类的各种发明比如图腾、仪式、简单而又有节奏感的集体舞蹈以及具有象征意味的壁画等等出现了,这也即是人类艺术的早期形式。所以,芒福德说:“机械发明与美感表现为此种多元技术中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而直到文艺复兴时为止,艺术本身仍为主要的发明领域。”①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上),第139页。

生命技术的多元属性还体现在最初的技术与艺术具有同源性,是文化整体的两个侧面。芒福德通过索鲁特(Solutrean)文化时期保存下来的制作精良的皇冠来说明,很多文明中的技术工作者,比如工匠、雕刻家,既具有精湛的手工技术,同时也兼具审美和艺术气质;同样,在奥瑞纳(Aurignacian)文化和马格德林(Magdalenian)文化中的一些雕刻和绘画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水准和进行雕刻、绘画时所展现的技术工艺不相上下,在这些文化中,艺术和技术都反映了该文化的内涵和发展程度,甚至可以说,它们就是文化的一体两面。此外,人类很多艺术形式,比如音乐、舞蹈和表演,都会出现完全相同的节拍、节奏,或者反复渲染某一个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在技术活动特别是后来的机械技术中则体现为不断的重复,这也说明技术与艺术实际上具有一定的同源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在使用‘技术’(technics)一词时,没有在工业生产和艺术之间做出区分;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中,生产和艺术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尊重客观条件和功能,另一方面对主观的需要做出反应,表达共同的情感和意义”②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500—501页。。

需要强调的是,生命技术内部多元属性之间是相互平等的,不存在谁占主导和支配地位的问题,因而生命技术本质上是一种民主的技术。不同于工业革命后兴起的、完全沦为工具和控制手段的近现代技术,生命技术根植于人类文化的大背景中,具有一定的技巧性和工具性,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是一种发明,也是人类特有的艺术样式,体现着当时人类特定的审美和文化观念。这些多元属性从根本上讲都是人性力量的外化形式,都是对人类丰富而复杂多样的心理能量的恰当反映。在这一过程中,人类既进行了生产制作,同时也释放了内心的欲望和体验,获得审美和艺术上的愉悦。所以,正如美国技术哲学家卡尔·米切姆(Carl Mitcham)评价的那样:“多元技术混合了技巧以及对美感的判断和欣赏,具有社会性,因而它是以一种民主的方式发挥和实现人类多种潜能。”③卡尔·米切姆:《通过技术思考》,陈凡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页。

四、 生命技术的工具化:巨机器

随着人类社会的变革,以生活为中心的生命技术受到越来越大的挑战,生命技术原本关涉审美、艺术、发明和人类文化的多元属性日益单一化,被一种严格的机械主义模式所取代,工具性在这种单一技术中占绝对支配地位。与生命技术以追求人性的全面释放和以人的生活为中心完全不同,单一技术致力于追求权力和财富,是一种纯粹的工具。当然,作为一种观念,单一技术很早就出现在人类神话的隐喻中:“在埃及,奥西里斯(Osiris)象征着古老的、多产的、以生活为指向的技术;太阳神(Atum-Re)则不用交媾就从自己的精液中创造了世界,他代表了以机械为中心的技术。通过人的无情统治和机械组织,权力的扩张优先于生活质量的升华和提高。”①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502页。作为一种现实存在,单一技术在人类历史上最初以“巨机器”的形式出现。

芒福德所谓的“巨机器”并不是有形的、体积庞大的机器设备,而是指人类历史上由独裁的君王所统治的极权主义政治体制。“我这里所说的机器人从来没有在任何考古学的挖掘中发现,原因很简单:它几乎完全是由不同的人所组成的。这些人聚合在一种等级组织中,由一个独裁的君主所统治。君主的命令由僧侣联盟、武装军队和官僚体制所支撑,保障机器的所有成分服从统一的命令。让我们称这种原型的集合机器为巨机器(Megamachine),这是人类为以后所有的特定机器所建立的模型。”②同上。公元前三千多年的古埃及作为第一个专制国家,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巨机器。在当时埃及人的宗教信仰和宇宙观念中,法老是太阳神在人间的化身和代表,具有无上的权威和绝对的权力,这是巨机器得以建立的前提。在现实中,则依赖于残暴的军队维系着巨机器的运转。巨机器作为单一技术的标志和象征,已经偏离了生活技术原本的多元内涵,本质上是一种控制的工具。一方面,通过组织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确保了埃及法老对权力和财富的追求;另一方面,巨机器也迫使普通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事着单调的体力劳动,基本没有其他社会和文化生活。当然,巨机器也有积极的意义,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历史条件下,正是依赖于巨机器,古埃及在城市建设、治理尼罗河的洪水泛滥等等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同时也造就了埃及伟大的金字塔。芒福德认为,古埃及巨机器作为工具化技术的原始范型,最初出现在军队中,具体表现是:整齐划一的步调,等级分明的层级制度,上级对下级的绝对命令和支配。到了中世纪,巨机器以一种新的形式——秩序意志(will to order)出现在修道院中:严格的作息制度,千篇一律的宗教活动,机械而刻板的生活节奏。此外,修道院里诞生了最初意义上的钟表。钟表的诞生对于巨机器为代表的工具技术向现代工业中渗透和转型具有重要意义。其一,从前的时间,是一种“日出”“日落”式的生活世界里的经验时间,现在钟表所代表的时间完全与具体的生活无关,而只是一种抽象的机械节奏。这不仅仅是计时方式的改变,它还意味着机械主义的观念开始进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二,时钟作为一种体现机械模式的单一技术,摒弃了以往生命技术的丰富内涵,它所代表的自动化、标准化和效率等等,恰恰是现代工业所追求的核心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芒福德断言:“钟表而非蒸汽机,是近代工业的关键机器。”①Lewis Mumford,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INC.,1934,p.14.此外,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也为机械模式的单一技术在西方社会的普遍确立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在资本主义的商业活动中,一切以利益的最大化和实际的效率为准,对金钱和权力无止境地追求取代了以前对生活意义的追求;资本主义所确立的科层制的官僚制度,强调“目标—效率”基础上的组织和纪律,以效益最大化为原则,追求精密计算,技术优先,俨然是一部运转有序的高效机器。“正是这种资本主义味道十足的实践精神,它不厌其烦重复着枯燥的有秩序化规则操作,它注重机械化的规章纪律,它执着追求货币金融回报率,也正是这种资本主义精神一点点毁掉了生机勃勃、丰富多彩,且精妙均衡的复合型技术体系。”②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下),第162页。最后,哲学领域,笛卡尔所开创的主体哲学以及18世纪的启蒙运动推崇的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自然科学领域,伽利略、牛顿引领的近代科学革命所确立机械论世界图景,都极大地影响和促进了机械模式的单一技术在西方社会的确立和发展。

巨机器作为一种以机械模式为中心的单一技术,是传统生命技术不断工具化的结果。巨机器以增加财富和对外界的控制为目标,强调必须以组织、集体的效益为核心,一切都是速度优先、效率优先。当今时代,随着巨机器与现代技术的融合,高度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工厂大生产取代了传统手工劳动,生产力大幅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但另一方面,对巨机器的滥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机械主义的规则不仅在经济领域,而且还渗透到文化、政治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巨机器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蓝本,对权利和金钱的追求就是生活的主要目标。芒福德强调,必须克服巨机器对人性的压制和影响,让巨机器这种以机械为中心的单一技术回归到以人的生活为中心的生命技术,从而使人的内在潜能得到全面的释放和表达,“通过解除对巨机器的盲目依赖,整个生命技术领域将变得对人更加开放;人性中那些因为没有得到充分应用而残缺或退化的部分,将比以前发挥更有效的作用”①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506页。。生命优先,人性或者心灵优先,单一技术的机械模式只是让人在工具制造和控制自然方面的潜能得到了充分展示,片面地追求巨机器最终反而会让人沦为物质和权利的奴隶,一切技术都必须服务于人的生命。摆脱巨机器的控制,从工具化的技术回归到以人的丰富生活为中心的生命技术才是未来的方向。

五、 结语:生命技术的人文意义

芒福德将历史上的技术区分为多元技术和单一技术,人类最初的生命技术是多元技术,当今社会以巨机器为表征的技术则是一种单一技术,具有很大的缺陷和危害性。今天,单一技术的机械论模式和工具主义原则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和社会的方方面面,并占据着主导性的支配地位,“技术已成为人类必须生存其间的新的、特定环境,它已代替了旧的环境,即自然环境……当今人类的观念、判断、信仰和神话都已经从根本上被其技术环境改造了”②埃吕尔:《技术秩序》,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121页。。此外,由于巨机器与实验科学为基础的现代技术相结合,整个社会机械化和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人与技术的传统关系发生了逆转,“人类不再是作为使用工具的动物来主动地发挥作用,而是成为被动的、为机器服务的动物”③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496页。。生命技术则完全不同,它是一种由人的本性力量外化而来的技术,以人的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为中心,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和多元属性,涉及人类的审美、艺术和发明等等。应该说,芒福德的生命技术不仅厘清了人类技术最初的真正面貌,而且从一定意义上克服了当代技术的内在缺点和危害,有助于缓解当今社会技术与人之间的矛盾。笔者认为,在工具主义技术观大行其道的今天,芒福德的生命技术理论具有重要的人文意义。

对生命的尊重。20世纪上半叶,现代科学技术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飞速发展,技术开始在社会各个领域广泛运用,一方面带来了物质文明的空前繁荣,但另一方面,技术滥用甚至技术失控的现象日渐严重,这一点在军事技术领域尤其明显,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更是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1944年,芒福德唯一的儿子牺牲在意大利战场,此外,他还失去了几位亲朋好友。作为一位具有普世精神和敏感气质的人文学者,二战所经历的一切给芒福德的心灵以深深地震撼。他意识到,必须重新思考技术的本质以及技术与人的生活的关系。基于此,他提出了生命技术的概念,强调生命优先于技术,一切技术的发展必须以生命为中心,服务于生命以及人的生活。在芒福德看来,所有的技术本质上都是对生命有机体的模仿而已:今天,设计得再好的飞机也无法与翱翔在天空的老鹰所展示出来的飞行技巧相比,品质再好的灯泡也无法与萤火虫的发光效率相提并论,相比于人脑神经系统的复杂性和敏捷性,再强大的计算机都相形见绌。此外,芒福德通过考察人类与技术发展史得出结论,其实人类早期的技术恰恰是一种生命技术,体现了对生命的尊重,以人的生活为中心,使人类各方面的潜能得到了充分发展,只不过随着巨机器这一单一技术的出现并且逐步占据统治地位,传统的生命技术彻底工具化,如今的技术已经丧失了对生命必要的敬畏和尊重。

文化优先。关于技术与文化的关系,芒福德认为,对于人类而言,符号制造的意义和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工具制造,展现人性丰富本质和内涵的文化工作也优先于获取物质资料的劳动工作。技术就其根本意义上讲,隶属于人类的文化范畴之中,并且文化同时也是技术进化和发展的强大推动力。“对人类来说,礼制、艺术、诗歌、戏剧、音乐、舞蹈、哲学、科学、神话、宗教这类精神活动,正像他们日常享用的面包一样,同样不可缺少。人类的真正生活不仅包括直接保障生存的生产劳动,也包括各种象征意义的活动,这些活动给生产劳动的过程和产品及其消费,都注入更高远的含义。”①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上),宋俊岭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按照芒福德的理解,人类早期的生命技术,是一种关涉审美、发明和艺术的多元技术,本质上是“文化”的技术,虽然生命技术也展现出技术的技巧性的一面,但它更多是或者说实质上是当时人类文化生活的特有方式。更为重要的是,在如今“技术时代”,强调生命技术的重要意义,强调人类文化对技术的优先地位,不仅彰显了人真正区别于动物的本质,而且在以控制和支配为目标的工具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可以始终通过人文主义对技术特别是技术的滥用保持强大的张力和批判,从而保证技术的发展不会偏离和损害人类的文化。

倡导一种有机的世界观。芒福德所谓的回归生命技术,实质上是要以一种有机的世界图景代替传统机械论的世界观。生命技术强调生命与大自然的土壤、空气等一切要素是有机的、伙伴关系,技术的发展必须尊重生命,服务于生命,始终保持适度性和相应的生态平衡,因而生命技术体现的是有机的自然观和世界观。当今社会,要从根本上消除以巨机器为代表的单一技术对人类的危害性,必须彻底颠覆巨机器所依赖的工具主义的机械论模式,重塑生命技术所倡导的有机世界观。这也正是芒福德撰写《机器的神话》一书的意义所在:“我们再回来说本书的主旨。假如我们要防止巨型机器从每一个方面进一步控制、扭曲人类文化,我们要做这一点,就必须借助一种全新的世界模型——而不是从机器而是从有机世界,有机生命的复杂结构(生态系统)直接推导出来的模型。”①芒福德:《机器的神话》 (下),宋俊岭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463页。

当然,芒福德的生命技术理论也存在着局限性。首先,在分析技术与人性的关系,特别是为了论证人类早期的技术是一种生命技术,本质上是人的心理能量的外化,芒福德所引用的材料和一些考古学上的证据,并没有绝对的说服力。对此,他自己也承认:“要得出我所说的结论,需要大量的证据。我也很清楚,由于下面的总结很简单,它们显得略微有些肤浅和不能令人信服。”②芒福德:《技术与人的本性》,载《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496页。其次,芒福德反复强调,生命技术与人的本质密切关联,以生活为中心,是人的生活所需要的全部装备,但生命技术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如何在当今社会重建生命技术,从而克服巨机器对人的束缚,他没有也无法给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最后,芒福德提出生命技术,目的是倡导一种有机的技术观,以取代当今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工具主义技术观,这不仅体现了他对人类技术发展的悲观主义色彩,而且太过浪漫化,甚至只是乌托邦式的幻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