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天下观”与“天下情怀”

2020-11-30 14:41张自慧
哲学分析 2020年5期

张自慧 闵 明

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具有“天下意识”和“天下情怀”的民族,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担当意识具有历史和文化的必然性,是民族文化心理、“种族记忆”和优良传统之自然呈现。对中华民族的“天下观”和“天下情怀”进行梳理和阐发,不仅有助于展示华夏民族的文化气象和文化自信,而且有助于化解国家民族之间的文化冲突、增进互信,为人类未来找到具有普遍意义的行动圭臬。

一、“天下观”是“天下情怀”的哲学之基

“天下观”即“观天下”,是中国古人“观”世界、“观”宇宙的方式和方法,其实质是天人关系的展开。“天”是中华先民的“准宗教信仰”,新石器时代华夏族人赋予天以超自然的属性,视其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正义力量和绝对权威。观天地、悟天道、思人道是中国古代圣贤的思维模式,也是中国智慧的产生理路。《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在尚无文字的上古时期,伏羲(包牺)通过对天地的仰观、俯察,对万物的审视、感通,体悟和索解到天地万物之间存在的有机联系和有序状态,继之用阴阳符号的组合创建了八卦系统——一个天下万物和谐共生、流变不息的宇宙“万花筒”。《周易》所建构的卦爻系统是中国古代“万物一体”思想的“元叙事”,它牖启了中华民族以宇宙为有机体的世界观——“天下观”。这种“天下观”表现为《周易》所揭示的天地万物与人相互依存、共在共生的有机系统以及“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天人合一”的宇宙秩序。《周易·序卦》中的“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就是这一“天下观”的鲜活呈现。先秦诸子无不崇仰“天”之权威,无不以体悟和认知“天道”为旨趣,以人道遥契天道为目标追求。从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到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从孟子的“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孟子·离娄上》),到荀子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荀子·天论》),都彰显出人道与天道之间神秘而不可分的关系。古代哲学家在体悟天道的基础上,形成了“万物一体”的思想。庄子的“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齐物论》),张载的“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西铭》),皆是对“万物一体”天下观的洞见与阐发。这一“天下观”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个体都不是独立于“他者”的孤立存在,“我者”与“他者”共生共存;阴阳和合、生生不息的天道作用于共同体的每一个“我者”与“他者”。

“天下观”是“类”哲学观的产物。华夏民族“万物一体”的天下观是以“类”意识为前提的。一般说来,“类”是指性质或特征相同或相似的事物。荀子曰:“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 (《荀子·礼论》),“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 (《荀子·非相》)儒家肯定基于“类”而产生共感的可能,将人与人之间的共感视为一种“天赋”的能力,认为人对自己同类具有可以超越民族、邦国界限的共感。基于这种“类”观念,儒家建构了以人类为导向、使人成为人的价值体系,即礼乐教化的价值系统,力图通过社会教化让人认知、理解和践履那些“人之为人”的基本价值共识,从而做到“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在儒家看来,“度”的前提和基础是“心”与“理”的相同与相通,即陆九渊所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①《陆九渊集》卷二十二《杂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3页。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存有跨越时空、可以通约的人心和价值,这种“东海西海,心同理同”的思想是一种普遍主义或世界主义的理念。马克思指出:“人是类存在物……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5页。因此,“只有人的生活才称得上是‘类生活’,只有人才可被认为具有‘类本质’和‘类意识’”③高清海、余潇枫:《“类哲学”与人的现代化》,载《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类哲学”是一种揭示人的“类本质”的哲学形态,它“是以人的方式去观照人的一种新的哲学思维方式与思想境界。……‘类’与‘种’不同,‘类’作为人的存在特性揭示的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性质与特征,即人的器官的未特化性,人的本质的后天生成性、自主自为性、动态性,生命活动的自我否定性、个体性等”④同上。。马克思曾用一语概括人的类本性,即“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第96页。。把人作为类的存在物去考察,不仅有助于以类概念、类意识揭示不同民族之间产生共感的基础,而且有助于从人“自由”“自觉”的主体性高度把握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有机统一的存在状态,这是“类哲学”所承担的理性使命。换言之,作为“最为天下贵”的人类应以自己的“类生命”关照世界上其他生命的存在,以维护宇宙生生不息的和谐秩序。从某种意义上说,类哲学的本质是一种生命哲学,而生命哲学正是中国哲学的特质。对“以天下观天下”的中国人而言,“类生命”理念并未囿于人类层面,而是从“类”意识跃迁到了广义的“生命”意识。在“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礼记·孔子闲居》)的自然意识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诗经·小雅·北山》)的政治意识影响下,中华先民习惯于将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的万物皆视为“同类”,将宇宙所有的生命存在同等对待,仁及鸟兽。在他们看来,正是基于生命体所具有的共性,人与人之间才形成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价值认同,人对宇宙万物才产生了生命之间惺惺相惜和体恤关爱的情感关联。

“万物一体”的“天下观”涵养了中华民族的天下情怀。“万物一体”的“天下观”是中国人卓越的文化创造,是中华文化最有气象、最富格局的智慧结晶。“万物一体”的情感体悟和价值认同是通过心灵的“交感”实现的。这在《周易》咸卦中有生动的开显。咸卦卦辞曰:“咸:亨,利贞,取女吉。”此卦象征夫妇。天地与夫妇具有共同点,“乾坤乃造化之本,夫妇实人伦之原” (《周易正义》)。《象》曰:“咸,

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王弼注曰:“天地万物之情,见于所感也。凡感之为道,不能感非类者也,故引取女以明同类之义也。”①《宋本周易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10页。“交感”何以能化生万物?《泰卦·彖传》云:“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对“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孔颖达疏曰:“圣人设教,感动人心,使变恶从善,然后天下和平。”关于“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孔氏疏曰:“结叹咸道之广,大则包天地,小则该万物。感物而动,谓之情也。天地万物皆以气类共相感应。”②同上书,第211页。咸卦从阴柔和阳刚二气交感互应而生成万物,到男女交感亨通而繁衍人类,最后推导出圣人感化人心而带来天下的和平昌顺,这不仅表明了人道对天道的效仿,而且揭示了“唯同类方能相感”的真谛,强调了“同类相感”对万物化生和社会教化的作用。“圣人”何以能“感人心”?张载从圣人体悟能力角度解释说:“是风动之也;圣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而人欲老其老,此是以事相感也。”③《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125页。王阳明则从圣人道德修养视域阐释为:“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④王阳明:《传习录》,载《王阳明全集》 (第1卷),北京:线装书局2012年版,第132页。事实上,圣人是通过引导人们体悟和克制情感来进行道德教化的,在情感体悟中“感而化之”,在情感克制下走向仁义。然而,人作为“万物之灵”,不仅能同类相感,而且能在仰观俯察中“与天地参”“与万物感”,体悟和洞悉天、地、人的关系,达至“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庸》中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阐释了从“天道”至“人道”的过程中“命—性—道—教”层层递进的内在逻辑。杜维明指出:“因为人性是上天赋予的,所以天道就内在于人性之中……这意味着人类有能力和责任在世上践行天道。仁的最高表现是宇宙论和人类学意义上的。”⑤杜维明:《精神人文主义——己、群、地、天》,杜维明先生在“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王阳明讲座”上的讲话。在“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思想的熏染和涵养下,中华民族形成了仁义至上、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天下情怀,它是一种超越国家和民族的人类意识。这种天下情怀和人类意识使儒家形成了对生命共性的肯认,建构了“亲亲——仁民——爱物”理论框架;使中华民族具有了“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能力与担当,能够对“他者”予以关照与呵护。

二、“以德服天下”“义以为上”是天下情怀的实践理路

在传统中国,天下情怀并非仅是人们心中的幻想,而是圣贤心中的蓝图和先王执政的方略,具有清晰的行动“路线图”。其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以德服天下”是天下情怀在治国实践中的生动彰显。在国家层面,天下情怀以德政和王道为内核,在我国最早的政事史料汇编典籍《尚书》①《尚书》是我国最早的历史文献,著名经史学家金景芳先生称其是“中国自有史以来的第一部信史” (《〈尚书·虞夏书〉新解·序》,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刘起釪先生认为,《尚书》是“我国进入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以后最早的三个王朝夏商周的最高统治者在政治活动中形成的一些诰语、誓词、谈话记录等,由史臣载笔写下,经历了多灾多难复杂曲折的流传过程,才从当时众多文献中侥幸获得保存的少数几篇”,“是惟一保存下来的夏商周政治活动中最早的历史见证” (《尚书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页)。到了汉代,《尚书》被尊奉为儒家元典“五经”之一。中有不少相关记载。《尧典》中的“允恭克让,光被四表”,《舜典》中的“柔远能迩,悙德允元”,《大禹谟》中的“无怠无荒,四夷来王”“文命敷于四海,袛承于帝”,这些德性政绩的积淀汇聚成了“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 (《益稷》)的和谐局面。《禹贡》中的“揆文教”是夏朝统治者天下情怀的体现,它以文明的手段治理社会,通过以柔克刚、迂回曲折的方法化解社会的矛盾和冲突。这种来自部落社会的“德义”传统,体现了创制者的天下情怀和政治智慧。其后,中国历代贤明的统治者皆秉承这种“德义传统”和“纳众归一”的包容思想来治国理政。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奠基者,孔子承继周公以礼乐治世的思想,并纳仁入礼,使其后的中国文化成为仁礼架构、仁义并举的文化。在这种“崇尚仁义道德”的儒家思想影响下,“以德服天下”的“王道”理念日渐深入人心。“王道”的本质在于仁政,孟子曾引孔子之语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己矣。” (《孟子·离娄上》)意思是“道”出于“仁”则入于“不仁”,不存在第三种选择。他提出了系统的“仁政”学说,把“仁”与“不仁”视为关乎“得天下”或“失天下”的根本问题,认为“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 (《孟子·离娄上》)。他指出:“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孟子·公孙丑上》)面对当时各诸侯国争相采用的霸道政治,以及由此所引发的战争与祸乱,荀子褒扬王道,抨击霸道。“彼王者……,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 (《荀子·王制》)在他看来,王道“以德服天下”,将道义和仁德普施天下,使人心归附,“能用天下之为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反之,推行“以力服天下”的霸道则会众叛亲离、走向灭亡,“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 (《荀子·正论》)。他劝诫君王们应效法汤、武,“厚德音以先之,明礼义以道之,致忠信以爱之” (《荀子·王霸》),以仁德和道义赢得人心,成为众望所归的王者。可见,“以德服天下”者“王”,“以力服天下”者“亡”。当代新儒家的先驱梁漱溟总结说:“弭兵运动自古有之,却总不成功。”①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06页。因此,中国人坚信,在国际交往中唯有“以德服天下”者,才能使人“心向往之”。

第二,“义以为上”是天下情怀在外交实践中的理性体现。“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②王阳明:《传习录》,载《王阳明全集》 (第1卷),北京:线装书局2012年版,第133页。春秋战国时期,“五霸”并立,“七雄”争胜,诸侯国之间摩擦与冲突不断。在外交风云起伏跌宕的氛围中,“义以为上”一直是当时士大夫阶层的有识之士处理国家争端所持奉的外交准则。“义以为上”为何如此重要?这是由“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内涵和地位所决定的。在儒家典籍中,“义”有两层意蕴。其一,义者,宜也。即“义”为“事之宜”。“‘事’展现为人的活动及其结果,生成于‘事’的现实世界相应地无法离开人的所‘作’所‘为’。”③杨国荣:《基于“事”的世界》,载《哲学研究》2016年第11期。因此,训“义”为宜,旨在强调人之行为的恰当、适度与相称,其标准为是否合乎礼的规范和准则。一个行为只有与其作用的对象、环境、时代相适应,才具有合理性并为人们所接受。《礼记·中庸》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古人已意识到“义”为公正合宜的道理或举动。其二,义者,道也。即“义”为“人之道”。《礼记·冠义》云:“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当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论语·阳货》)古人认为,“礼近于义”(《礼记·乐记》)。礼立于天下即为义,故礼义常并提而用,如“义以出礼” (《左传》桓公二年),“礼以行义”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礼者,义之实也” (《礼记·礼运》)等。因此,人们要做到“事之宜”,秉持“人之道”,就必须坚持“义以为上”“礼以行之” (《论语·卫灵公》)。“义以为上”不仅关乎“人之为人”,而且关涉“国之为国”。《礼记·郊特牲》云:“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义以为上”是当时国家处理外交事务所遵循的重要原则,具体表现为诸侯国之间“救乏、贺善、吊灾、祭敬、丧哀” (《左传》文公十五年)等活动中的“交国以礼”“交国以德”。作为“五礼”之一的宾礼就是规约上下邦交的礼仪,用以协调天子与诸侯、诸侯与诸侯之间的关系。从宾礼的视角看,一部春秋史就是一部“国际”关系史。诸侯国之间以礼邦交,展示出“国际”关系中的道德与正义。尽管春秋战国时期有礼崩乐坏之说,但事实上“礼”和“义”仍是当时衡量一切是非曲直的圭臬,《左传》中的“礼,身之干也” (成公十三年)、“礼,国之干也” (襄公三十年)充分表明礼义仍是当时社会统治阶层的主导理念。《春秋》被司马迁称为“礼义之大宗” (《史记·太史公自序》),其中的大量史料证明,为了避免战争,创造良好的“国际”交往与生存环境,“交国以礼”“义以为上”是当时统治者首选的、理想的外交手段,“亲仁善邻,国之宝也” (《左传》隐公六年)是各诸侯国精英们的共识。有周一代,各诸侯国通过对“礼”的重视和践履来达到对“义”的肯认与坚守,而“义以为上”在外交活动中的理性运用则彰显出中华民族的天下情怀。

三、“协和万邦”“万国咸宁”是天下情怀的价值旨归

作为礼仪之邦的中国一向崇尚以人文化成天下。《周易·贲卦·彖传》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礼乐教化是儒家人文化成的重要手段,其宗旨在于让人远离“愚蔽偏执之情”“强暴冲动之气”,走向“清明安和”的人类理性,建构一个“生活完全理性化的社会”①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129页。。“天下情怀”是中华民族在礼乐文明熏染下形成的思维理性和实践理性,其价值旨归是“协和万邦”“万国咸宁”。正如习近平所说:“儒家提倡‘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主张‘协和万邦,和衷共济,四海一家’。”此乃中国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哲学底蕴之所在。

“协和万邦”是“天下主义”思想的体现。“‘天下主义’是中国古代处理国与国关系的政治伦理原则,体现了礼乐文明的博大与友善。受儒家‘王道’思想的影响,中国人具有悠久而强烈的‘天下’意识。儒家先哲以自己博大的心胸、宽阔的视野和明智的理性,提出了‘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生追求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天下’成为一个高于国家之上的人类层面的概念。”②张自慧:《中国传统政治伦理中的命运共同体思想》,载《孔子研究》2018年第6期。纵观五千年中华文明史,“天下主义”“协和万邦”始终是中华民族的道德情结和人文情怀。从《尚书·尧典》中的“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到《周易》中的“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从《论语》中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到《孟子》中的“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皆映现出中华民族“亲仁善邻”的仁爱情怀和“家国一体”的天下情结。在中国,“‘天下主义’的思维范式不仅有理论形态,而且经历了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诸侯国’五百余年的实践洗礼”③同上。。从历史上看,西周是家国一体的社会格局,形成了一个以周天子为权力中心的“天下意义”上的政治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是人们信奉的基本价值理念。《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吕氏春秋·贵公》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可见,“中国思想只有一个系统,思维的综合性和整体性是中国思想的突出优势。”①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在古人那里,“一面并不存着极清楚极显明的民族界线,一面又信有一个昭赫在上的上帝,他关心于整个下界整个人类之大群全体,而不为一部一族所私有。从此两点上,我们可以推想出他们对于国家观念之平淡或薄弱。因此他们常有一个‘天下观念’超乎国家观念之上。他们常愿超越国家的疆界,来行道于天下,来求天下太平。”②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47—48页。因此,“中国人常把民族观念消融在人类观念里,也常把国家观念消融在天下或世界的观念里,他们只把民族和国家当作一个文化机体,并不存在狭义的民族观与狭义的国家观,民族与国家都只是为文化而存在”③同上书,23 页。。古人甚至将有无“天下主义”意识视为区分“大人”和“小人”的标准,“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④王阳明:《大学问》,载《王阳明全集》 (第4卷),第70页。。基于此,梁启超指出:“中国的政治思想有三大特色:曰世界主义,曰民本主义,曰社会主义。……中国人则自有文化以来,始终未尝认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其政治伦常以全人类为其对象,故目的在平天下,而国家不过与家族同为组成‘天下’之一阶段。”⑤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这种“天下主义”的意识和胸襟奠定了“协和万邦”政治理想的历史文化基础。

“万国咸宁”是天下情怀追求的目标。中国作为一个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三千年来我们一贯精神是向着‘社会’走,不是向着‘国家’走”⑥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250页。。与西方现代民族国家“以团体和个人为重”不同,中国历来“以天下和家庭为重”,“不是国家至上,不是种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⑦同上书,第190页。。“万国咸宁”是中华民族关于理想世界的蓝图,但现实中的世界却总是纷乱丛生,灾疫流行,困难遍布,危机四伏。在“万物一体”天下观和“仁爱至上”天下情怀的影响下,周朝的诸侯国之间上演了一幕幕守望相助、救难扶困的“活剧”,在中华大地上生动地诠释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意涵。时人认为,“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 (《国语·鲁语上》)。据《左传》记载,秦国大夫百里奚说:“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 (僖公十四年)晋国大夫郑言说:“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四德皆失,何以守国?”在此,亲、仁、祥、义被奉为国之四德。春秋战国虽为乱世,但“礼”与“德”一直是当时诸侯国交往所遵循的道义准则,存亡继绝、立嗣守祝、闻丧不伐一直是其外交所恪守的基本原则。《左传》云:“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 (僖公二十一年)所谓“保小寡”就是扶助弱小,反对强国欺凌弱国,周礼将其作为道义原则纳入礼制之中。在诸雄争霸天下的时代,尽管外交活动中不乏阴谋、威胁、欺骗、背信弃义等手段,但以礼而行、亲善惠邻始终被认为是合乎道德的正义之举,“救灾恤邻”“万国咸宁”也始终是有识之士的理想和追求。

四、“精神人文主义”是天下情怀的核心意蕴

“精神人文主义”是杜维明先生提出的一个概念,它“倡导‘天人合一’的理念,要求对天敬畏、对地球尊重和爱护,进而建立一种互相信赖的社群,并以天下太平为文明对话的目的”①杜维明、安乐哲等:《中国哲学研究的世界视野与未来趋向》,载《哲学动态》2018年第8期。;它包含自我、社群、自然、天道四个环节或向度②参见邱楚媛:《首届“精神人文主义”工作坊综述》,载陈来主编:《儒学第三期的人文精神:杜维明先生八十寿庆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34—235页。,提倡对他者的尊重与关爱,主张加强国家和民族之间的了解与融通。从本质上说,中华民族的天下情怀是一种“精神人文主义”的心境与胸怀。它是人文精神的本原彰显,是仁爱思想的极限延展,表现为“呦呦鹿鸣……和乐且湛”式的“德音孔昭” (《诗经·小雅·鹿鸣》)和“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式的“常棣之情” (《诗经·小雅·常棣》)。同时,“精神人文主义是面对全球生态环境失衡、世界社会秩序重组的时代挑战而应构建的一种新的人文主义,它是我们设想的‘一个真正意义上永久和平的世界能否出现’的先决条件。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具有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每个人都可以信奉不同的哲学理念、信仰不同的宗教、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是每个人其实都面对着当前世界的共同现状,也就是我们整体人类所遭遇的存活困境。这就要求我们除了有一种特殊性的背景外,还要有一种站在人类高度的思考。”③杜维明、安乐哲等:《中国哲学研究的世界视野与未来趋向》,载《哲学动态》2018年第8期。这种思维的“人类高度”就是“以天下观天下”的天下观,与之相伴的是国家的制度理性和关系理性。两千多年来,中华民族始终站在“万物一体”之天下观的高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孟子·滕文公下》),创造了民族绵延不绝、大气磅礴的历史与文化。天下情怀可以拓展从启蒙运动以来被狭隘化的民族心态,能够超越各种狭隘的特殊主义或世俗的人文主义(如世界上一些国家正在兴起的民粹主义或国族主义),从而获得一种支撑人类“共在”“共荣”的深沉厚重的“道德积蓄”。这种“基于儒家思想的‘精神人文主义’,作为一种面向未来的、实现人类持续繁荣与昌盛的渠道,将有助于各种思想、宗教、文化传统发展出真正的公共意识,以解决整个世界和人类所面对的困境,而这也将有助于世界各国关系的改善”①杜维明、安乐哲等:《中国哲学研究的世界视野与未来趋向》,载《哲学动态》2018年第8期。。

今天,激活中国传统文化中“协和万邦”“万国咸宁”的思想资源,弘扬中华民族的天下情怀,可以为全球治理提供新思维。费孝通指出:“现代化应当是一个‘文化自觉’的过程,即人类从相互交往中获得对自己和‘异己’的认识,创造文化上兼容并蓄、和平共处局面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现代化,为的是在跨入21世纪之前,对20世纪世界‘战国争雄’局面应有一个透彻的反思,为的是避免在未来的日子里‘现代化’的口号继续成为人与人、文化与文化、族与族、国家与国家之间利益争夺的借口,为的是让我们自身拥有一个理智的情怀,来拥抱人类创造的各种人文类型的价值,克服文化隔阂给人类生存带来的威胁。”②费孝通:《人文价值再思考》,载《从实求知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0—441页。这里的理智情怀就是“精神人文主义”的天下情怀。赵汀阳曾倡导人们运用老子“以天下观天下”的方法来审视和揆度当今的世界,构建一个“天下体系”。在他看来,“天下意味着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它是理解世界、事物、人民和文化的基础”③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在当今时代,“天下概念意味着一个使世界成为政治主体的世界体系,一个以世界为整体政治单位的共在秩序。从天下去理解世界,就是以整个世界作为思考单位去分析问题,从而超越现代的民族国家思维方式。”“全球政治的核心问题是‘世界的内部化’,也就是把世界变成天下。”④赵汀阳:《天下观与新天下体系》,载《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其实,“天下”是一个“无外世界”,人类共在的必要条件、人类普遍安全或永久和平的关键就是天下无外。作为一种理论预设,天下体系旨在倡导人们放弃自现代以来的排他存在方式,反对弱肉强食的霸凌行为,构筑一个和而不同、相互尊重、万国咸宁的世界新秩序。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中华民族都将继续秉持这一“天下观”和人文情怀,以礼仪之邦的“道德积蓄”和“共在共荣”的“生存理性”,与世界各民族一道,构筑“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