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天演思想中“天”观念的祛魅与返魅

2020-11-30 14:41董起帆
哲学分析 2020年5期

董起帆

近代以来,在古今中西相互碰撞交融的时代背景下,中国传统哲学概念在内涵上发生了诸多变化,“天”观念的演变即为例证之一。①关于近代“天”观念演变的研究,参见陈延庆:《中国哲学“天”观念的近代演变》,载《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而严复作为把近代西方自然科学和哲学引进中国的思想先驱,在天演概念的视野下,对传统中国“天”观念和近代西方机械自然观都作出了具体检讨。严复对传统中国“天”观念有种祛魅的解读。所谓“祛魅”即为:“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意味着世界祛魅。”①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9页。亦即韦伯认为近代科学兴起以来,传统自然观念所持有的神秘和信仰内容,在科学计算的方法下逐渐被消除。而严复运用科学的方法重新解读“天”观念,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传统中国“天”观念的一种祛魅化过程。

同时严复对近代西方机械自然观念又有种返魅的解读。这里的返魅之说借自格里芬。他曾说:“鉴于现代科学导致了世界的祛魅和科学本身的祛魅,今天一些因素正在聚集起来,形成后现代的有机论,在这种有机论中,科学和世界都开始返魅。”②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版,第43页。在现代科学认知模式下,世界和科学本身被祛魅;与之相反,后现代有机论提倡一种返魅化的自然观念。所谓返魅并非返回到前现代的神学时代,而是采用有机论的方式对已经被工具理性所割裂的自然观念进行丰富和重构。③对于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话语下的“返魅”概念的介绍,参见炎冰:《“祛魅”与“返魅”——科学现代性的历史建构及后现代转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41—363页。本文所谓“返魅”亦在类似的意义上使用。对近代机械自然观的返魅,严复与格里芬具有一定相似性。不过,格里芬强调自然的有机性,而严复则更加强调自然的“人文理性”特征:一方面坚持理性原则,从而有别于宗教;另一方面坚持人文原则,从而有别于机械论。

严复对传统“天”观念的祛魅和对近代西方机械自然观的返魅,并不存在时间上的先后,并非先祛魅再返魅的逻辑,而是有所针对地指出各自可能存在的弊病。本文对祛魅和返魅的使用,旨在揭示严复天演概念的复杂面向,并非塑造一种线性认识过程。

一、 从“Evolution”到“天演”

严复天演概念常常被概括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自有其根据。不过,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物竞天择” (竞、择)的面向,而“适者生存” (适)的面向却未被重视。事实上“适”的面向更能体现严复融会中西的思想特征,只是随着时代发展潮流的演进,一种强调“适宜”“体合”的改良思想逐渐被时代遗弃。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价值。本文认为要准确地理解“天演”概念,“竞”“择”“进”“道”“合”的诸多面向缺一不可。

众所周知,《天演论》是严复对赫胥黎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的意译。天演概念也源自于此,对应于英文即为evolution。英语世界中,不同思想家对evolution一词有不同的理解。对严复天演概念的形成有直接影响的西方思想家有达尔文、赫胥黎和斯宾塞,三者对evolution一词的使用也不尽相同,严复对三者都有所臧 否。

达尔文对evolution的理解更多地倾向于“生存斗争”和“自然选择”。《物种起源》全名为《论依据自然选择即在生存斗争中保存优良族的物种起源》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ural Selection,or the Preservation of Favoured Races in the Struggle for Life)。可见,达尔文重视生物演化过程的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而影响自然选择的主要因素为生存斗争(struggle for life)。他认为:“每一物种所产生的个体,远远超过其可能生存的个体,因而便反复引起生存斗争,于是任何生物所发生的变异,无论多么微小,只要在复杂而时常变化的生活条件下以任何方式有利于自身,就会有较好的生存机会,这样便被自然选择了。”①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叶笃庄、方宗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8页。所谓“自然选择”也就是“最适者生存”,即在一定生存条件下,最适应当时当地环境的生物才能够成功存活下去。亦即在达尔文看来,自然选择和生存斗争在自然演化过程中发挥着关键性作用。对此,严复总结道:“物竞、天择二义,发于英人达尔文。”②严复:《严复全集》第一卷,汪征鲁、方宝川、马勇主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25页。可以说,严复天演概念中“竞”“择”的内涵,部分源自达尔文。同时也应看到,天演概念“竞”“择”的内涵,部分地也源自严复对道家思想的解读。如严复认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天演开宗语”③严复:《严复全集》第九卷,汪征鲁、方宝川、马勇主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而王弼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注解“括尽达尔文新理”④同上。。严复将王弼之意概括为“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⑤同上。,认为这与达尔文强调“竞”“择”的演化原则可以等同。由此可见,天演概念“竞”“择”的内涵即受达尔文的影响,也与严复对传统道家思想的现代化解读相关。

与达尔文不同的是,严复认为天演概念中的“竞”“择”原则可以从生物学出发,上升到“道”的形上层面,同时也应该加入“进化”的原则。这一点,严复受斯宾塞影响更大。相较于达尔文,斯宾塞对evolution的解读更加注重两个原则:“first principles”与“progress”,亦即“基础”原则和“进步”原则。斯宾塞在《第一原理》中运用实证主义的方法,对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和伦理学做出具体探讨,试图在基础原则之上来研究整个世界的变化过程。他认为:“我认为这种有机进化(organic evolution)定律是所有进化的定律,无论是在自然发展中还是人类生命力的表现上都符合这一定律,例如在社会、政府、制造业、商业、语言、文学、科学、艺术的发展中,从简单到复杂、从微观到复杂,都符合这一定律。”①Herbert Spencer,First Principl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46—147.亦即把生物进化原则引向对其他社会现象,如政府、制造业、商业、语言、文学、艺术、科学等的发生过程的解读,从而把evolution作为解释世界演变的基础性原则。同时斯宾塞也认为:“而且为了避免由于预先建立的相关思想观念引起的理解上的混乱,最好用进步(progress)一词来代替进化(evolution)一词。”②Ibid.,p.146.亦即为了避免对evolution一词先入为主的理解,斯宾塞认为应该用progress取代evolution一词,来指称宇宙秩序的演变。由此可见,与达尔文相比,斯宾塞对evolution的理解更加注重基础原则和进步原则。而严复在介绍斯宾塞时,认为“斯宾塞尔者,与达同时,亦本天演著《天人汇通论》③《天人汇通论》即斯宾塞所著《综合哲学论纲》 (A System of Synthetic Philosophy),主要包括《第一原理》(First Principles)、《生物学原理》 (Principles of Biology)、《心理学原理》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社会学原理》 (Principles of Sociology)和《伦理学原理》 (Principles of Ethics)。,举天、地、人、形气、心性、动植之事而一贯之,其说尤为精辟宏富。其第一书开宗明义,集格致之大成,以发明天演之旨……最后第五书,乃考察道德之本源,明政教之条贯,而以保种进化之公例为要术焉。呜呼!欧洲自由生民以来,无此作也”④严复:《严复全集》第一卷,第267页。。这里所谓“天人汇通论”的说法显示出天演概念对斯宾塞evolution“基础性”内涵(道)的袭承⑤毫无疑问,天演概念基础性原则的形成,除了受斯宾塞影响之外,也受传统道家天道观的影响。例如,严复认为:“天演学说滥觞于周秦之间,中土则有老、庄学者所谓明自然。” (严复:《严复全集》第七卷,汪征鲁、方宝川、马勇主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30页。)以天演明自然,就是将传统道家形上自然观借用到对天演概念的理解。,而“保种进化之公例”的说法显示出天演概念在解释社会演变时所坚持的进化原则。⑥尤其是,严复在1913年发表《进化天演》的长文,宣扬进化的思想,凸显出天演概念进化的内涵。

虽然严复天演概念的形成受达尔文和斯宾塞影响甚深,但具体地来看,天演概念的提出是在《天演论》之中。赫胥黎对evolution的理解,也影响了严复天演概念的形成。具体而言,受赫胥黎影响,天演概念除了“竞”“择”“道”“进”的面向之外,同时也有“体合” (适宜)的面向。

与斯宾塞相比,赫胥黎对evolution的理解突出了“生存斗争”与“道德互助”之间的矛盾。他认为:“正如我已极力主张的,践行道德上最好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善或者美德——涉及一个行为过程,即在各个方面,反对那些有助于在宇宙生存斗争中,取得成功的东西。它要求自我约束,而不是冷酷地自行其是;它要求个体应当尊重而且帮助他的同伴,而不是踢开或者蹂躏其竞争者;它的目的,与其说在于使最适者生存,不如说在于使尽可能多的人适于生存。”⑦赫胥黎:《进化与伦理学》,宋启林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亦即过分强调人类演化过程中的“生存斗争”因素,并不有利于人类群体的发展,相较而言,和“宇宙过程”相对立的“伦理过程” (道德互助)应该更加被注意。简而言之,赫胥黎认为人类的演进是善(道德互助)与恶(生存斗争)共同存在的过程,而为了更好地发展绝不能省略道德互助的内涵。但严复并不赞同赫胥黎天人二分的做法,而是提倡天人合一的演化观。认为:“夫斯宾塞所谓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则必日进善,而不日驱恶,而致治必有时而臻者,其竖意至坚,殆难破也。”①严复:《严复全集》第一卷,第329页。亦即,斯宾塞任天而治的思想只能趋向进善而不是进恶。当然,严复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与他对天演之“天”的界定有深层联系,下文有所讨论。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严复不赞同天人二分的讲法,但或许受赫胥黎的启发,他对“任天为治”的弊端也有所领会。一方面他认为:“赫胥黎此书之旨,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②同上书,第261页。亦即,严复认为如果过分强调“任天而治”也会走向弊端,而《天演论》主旨在于对治“任天为治之末流”。另一方面严复解决“任天为治之流末”的方法是给予天演概念增加“体合”的内涵,认为:“然于物竞、天择二义之外,最重体合。体合者,物自致于宜也。彼(斯宾塞)以为生即以天演为进,则群亦当以天演而进无疑。而所谓物竞、天择、体合三者,其在群亦与在生无以异。故曰任天自然,则致治自至矣。”③同上书,第328—329页。所谓“体合”即为 “物自致于宜也”。反而言之,只要做到物“自致其宜”即为“体合”。一般而言,这种“自致其宜”的说法源自道家“自适其是”的思想。严复在注解《庄子》时写道:“一气之行,物自为变,此近世学者所谓天演。”④严复:《严复全集》第九卷,第87页。亦即物“自变”也是天演内涵之一。对应于此即为物“自致其宜”,即为“体合”。而在“体合”原则之下,事物遵循其自身发展原则而演化,必将致于至善。这就是为何严复虽然不赞同赫胥黎天人二分的思想,但受之影响,其天演概念也着力调和宇宙过程中生存斗争与道德互助之间的矛盾问题。在“自致其宜” (体合)的原则下,宇宙过程和伦理过程不再是对立关系而是依存关系,亦即宇宙过程并非恶的原因,而伦理过程也并非对恶的对治,在天演原则下宇宙过程和伦理过程合而为一。

综上所述,在古今中西的视野下,严复天演概念在内涵上除了有“竞”“择”“进”之外,也包含“体合” (适宜),在地位上展现出基础性的形上特征。天演概念的诸多内涵都影响到严复对“天”观念的理解。总体来说,天演视域中的“天”观念具有两方面的特征:一是在科学方法的原则下对传统中国天观念有所祛魅;二是在人文理性的原则下对近代机械论意义上的自然观念有所返魅。

二、 对传统“天”观念的祛魅

一般而言,传统中国十分重视对“天”观念的解读,只有界定了“天”的内涵与地位,天道人伦的演变和发展才能有迹可循。而在中西思想交流的过程中,要做到融会中西,首要解决的就是如何重新认识中国思想中的“天”观念。总体而言,严复运用理性分析和实证主义的方法,对传统中国“天”观念做出一种祛魅化的解读,亦即认为祛除传统意义上“天”观念的神秘性和宗教性。

冯友兰认为:“在中国文字中,所谓天有五义:曰物质之天,即与地相对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谓皇天上帝,有人格的天,帝。曰运命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无奈何者,如孟子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之天是也。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运行,如《荀子·天论》篇所说之天是也。曰义理之天,乃谓宇宙之最高原理,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之天是也。《诗》 《书》 《左传》 《国语》中所谓之天,除指物质之天外,似皆指主宰之天。《论语》中孔子所说之天,亦皆主宰之天也。”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5页。概而言之,冯友兰认为中国传统思想中“天”观念,大体有五个层面的内涵:一是物质之天;二是主宰之天;三是运命之天;四是自然之天;五是义理之天。仔细分析可以看出对天的这五种界定,大有重复之处,运命之天和主宰之天的区分并不合理,主宰即为命运之主宰,二者可以合一;再者物质之天和自然之天也有重复,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并没有现代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物质概念,所谓自然也多是形上层面蕴含了人文精神的自然,所谓“自然的运行”也包含物质界演变的规律,所以两者并没有明确区分。②劳思光也认为冯友兰所谓“自然之天”和“物质之天”,实为一个意思。参见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卷一,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9页。张岱年认为:“中国古代哲学中所谓天,在不同的哲学家具有不同的涵义。大致说来,所谓天有三种含义:一指最高主宰,二指广大自然,三指最高原理。”③张岱年:《中国思想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载《张岱年全集》第五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11页。总体而言,中国传统思想中“天”观念的内涵大体可以概括为三点:一是自然宇宙的演变规律;二是命运之主宰;三是哲学义理之根据。同时,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天”的三个维度又都是不可分的,亦即义理之天是主宰之天,也是自然之天,这就造成中国哲学中自然与人文与宗教“不一不异”的特征。

但反而言之,正是因为自然、人文、宗教没有严格区分,在中国传统思想那里,天人之间始终不能彻底分开,更多的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张岱年认为:“中国哲学有一根本观念,即‘天人合一’。认为天人本来合一,而人生最高理想,是自觉地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物我本属一体,内外原无判隔。但为私欲所昏蔽,妄分彼此。应该去此昏蔽,而得到天人一体之自觉。中国大部分哲学家认为天是人的根本,又是人的理想,自然的规律,亦即当然的准衡。”①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7页。亦即天的三种内涵(人的理想、自然的规律、当然的准则)相互交叉,天人合一,彼此不分。为私欲所弊,妄分彼此反而不能体证天人合一境界。但近代以来,由于中国传统思想中,自然之天、宗教之天和哲学之天的不分,学者在学习西方自然科学知识时出现各种理解和接受的障碍。

严复运用科学分析的方法,对传统中国“天”观念进行重新理解和界定。在《群学肄言》的按语中,严复提到:“中国所谓天字,乃名学所谓歧义之名,最病思理,而起争端。以神理言之上帝,以形下言之苍昊,至于无所为作而有因果之形气,虽有因果而不可得言之适偶,西文各有异字,而中国常语,皆谓之天。如此书天意天字,则第一义也,天演天字,则第三意也,皆绝不相谋,必不可混者也。”②严复:《严复全集》第三卷,第233页。亦即严复认为传统中国“天”观念有三方面的内涵,分别是:上帝、苍昊、义理,而天演之“天”即为义理之“天”。这显示出严复运用理性分析的方法,使得原本合而不分的传统天观念在内涵上清晰明确。对于严复将传统天观念三分的做法,史华兹认为:“严复用‘天’来表示‘nature’这个词,意思就发生了某些转变吗?‘天’字含有起指导作用的、有目的的力的意思吗?严复自己并非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在《群学肄言》的一个注释中,他指出天字包含多种意思,不仅含有受因果支配的‘形气’之意,而且含有‘上苍’、上帝之意。如果说‘天’字有多种解释,那么当‘nature’一词,或者当‘evolution’作为主动动词的主语时,情形又怎么样呢?总的来说,严复认为‘天’字的一系列含义与‘nature’的含义相去不远,这一看法是正确的。”③本杰明·史华兹:《追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86页。在史华兹看来,严复把“nature”译为“天”,把“evolution”译为“天演”基本上是正确的。但需要指出的是,严复之所以用“天”来翻译“nature”,并非专指“天”之自然层面的内容,而是有更多内涵。④关于“nature”含义的流变,参见张汝伦:《什么是自然》,载《哲学研究》2011年第4期。尤其是严复深明中国传统思想中天的歧义性,他要做的只是将其多重内涵分析清楚,再确定天演之“天”具体指的是哪一方面内容。通过分析可以看出,天演之“天”即为“无所为作而有因果之形气”,亦即形上层面之因果必然性之根源。但与之相对应的nature并非形上概念,它更多的是自然科学层面的内容。就这一点而言,严复把“nature”译为“天”并不完全准确,或者说形上层面的天演是对自然进化原则的哲学化解读。与传统中国思想相比,近代西方理性分析的方法在确定概念的明晰和精确上功不可没,严复对传统“天”观念的解读,正是对理性方法的具体运用。韦伯认为科学理性的兴起带来了传统世界的祛魅,从这一点而言,严复对传统的解读可以视之为一种祛魅化的工作。

无独有偶,在解读《周易》与《老子》中的“天地”和“圣人”观念时,严复更多地运用实证主义的观点,对于祛除“天地”“圣人”等概念的神秘性和超越性大有裨益。他认为:“凡读《易》 《老》诸书,遇天地字面,只宜作物化观念,不可死向苍苍抟抟者作想。苟如是,必不可通矣。如遇圣人,亦只宜作聪明睿智有道之人观,不必具汉宋诸儒成见。若四灵为物,古有今无,或竟千世不一见也。”①严复:《严复全集》第九卷,第23页。亦即在严复看来,《周易》和《老子》文本中的“天地”概念只是“物化观念”,并非“苍苍抟抟者”;而“圣人”概念只是“聪明睿智有道之人”,并非“汉宋诸儒成见”。按照传统解释,毫无疑问,汉宋诸儒所言“天地”和“圣人”观念自有其神秘性和超越性,但经过严复现代化的解读之后,天地只是一种实存,而圣人只是聪明睿智之人。由此可见,与传统“天”观念将三种内涵混而为一的做法相比,天演之“天”所指更加明确,也更加具有现代科学的特征。同时严复对中国传统“天”观念所作的分梳和解读,就是运用科学理性的方法去除传统天观念所蕴含的神秘性和宗教性。

从启蒙时代开始,在现代自然科学的研究和工具理性的推动下,自然界逐渐被祛魅化。在近代西方自然科学的推动下,自然界的神秘属性逐渐被消除,代之以精确的、可计算的特征。达尔文自然进化的思想也是经验科学发展的结果,严复要学习和吸收自然进化论的知识,就必须把中国传统思想中“天”的神秘属性排除掉,或者用进化的因果律来代替“天”的主宰属性,从而构建一种理性可以认识的和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天”观念。从这一角度而言,严复在天演视域中对传统中国“天”观念的祛魅,自有其积极作用,也为现代科学在中国的发展奠定哲学基础。

三、 对现代机械自然观的返魅

对严复而言,对传统中国“天”观念的祛魅并不意味着无条件地接受近代西方机械论意义上的自然观念。建构主义后现代思想家格里芬提出:“过去一百多年来,有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假设,科学必然和一种‘祛魅’的世界观联盟,其中没有宗教意义和道德价值。这种世界观或可称为‘顽固自然主义’。它崇尚物质自然主义、决定论、还原论以及我们生活中对终极意义的信念。我希望中国在接受和理解西方的科学时,不要重复这个错误的假设。”②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第16页。在他看来,西方近代自然观念内在地蕴含着原子主义和物质决定论的假设,并且希望中国在学习西方自然科学时,不要重复这个错误的假设。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作为早期引进西方科学思想的严复,对此问题已经有所自觉。尤其是对机械论自然观核心概念“力”的内涵的意译,更是体现出严复对机械论自然观的一种返魅化解读,所谓返魅主要体现在对机械自然观纯物质性和原子式特征的消除。

一般而言,所谓机械论自然观即为:“科学发展到近代,特别是以牛顿为标志,科学的核心方法是机械还原论和归纳主义,机械论自然观成了近代科学中普遍接受的研究纲领。在这个纲领之下,科学家们力图从力学原理中导出其余各种自然现象;通过构建各种力学机制的模型,把表面上看起来很不相同的各种现象从力学机制上来寻求他们的统一性。”①林定夷:《近代科学中机械论自然观的兴衰》,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科学发展到近代,随着牛顿力学的成熟和广泛应用,科学家们试图按照力学原则来认识世界运行的法则和规律。如果没有牛顿力学的广泛应用,这种原子式决定论的自然观念也不会广为流传。所以,牛顿力学在机械论自然观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牛顿力学第一定律为:“每一物体都保持它自身的静止的或者一直向前匀速地运动的状态,除非有外加的力迫使它改变它自身的状态为止。”②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赵振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39页。牛顿认为物体的运动纯粹是力的作用的结果,物体运动方向的改变也是外力作用于其身的结果,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物体运动的方向和方式不会发生改变。严复对此总结道:“奈端动之例三,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跟着不自止,动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物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③严复:《严复全集》第一卷,第260页。严复用乾之专直来解释牛顿力学第一定律,认为事物的动与静是相互作用的结果,无所谓自动自静。但在传统易学的理解中“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并非只指物质体运动中力的作用。“‘专’是‘专确’‘专一而不他’,‘直’是‘直遂而无屈挠’。和韩康伯《注》、宋衷《注》、孔颖达《疏》并无本质的不同。”④廖名春:《〈周易·系辞传〉乾专直新解》,载郑吉雄主编:《周易经传文献新诠》,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115页。亦即在传统解释中“专”意为“专一”“专确”,而“直”为“直道而行”“直而无屈”。廖名春通过将“直”假借为“殖”的做法,对此有了新的解释,他认为:“‘夫乾,其静也专’,‘专一’指的是其‘利贞’之德。‘其动也直’,动而滋生繁多,指的是其‘元亨’之德。乾静而专一有定,动而滋生繁多,所以能‘大生’。”⑤同上书,第122—123页。要而言之,在传统易学理解中“专”与“直”更多地是表达人的一种德性或者与人相关的内在精神活动。而严复用乾、动、静来解释牛顿力学定律无形中为这种机械论的自然观增加了更多想象空 间。

严复在汇通中西的思想背景下,用“专”与“直”表示牛顿力学定律中的匀速运动和力的相互作用,一方面显示出中西思想可以互通的可能,另一方面也内在地揭示出中西思想之间的差异性。中国传统话语体系中,对“德”的重视要远胜于对纯粹物质界的重视。如本文开篇所述严复天演概念在表达自然界的演化规律时,也内在地预设着一种基础性的天演形上学,受传统中国对人之德性的重视,天演形上学的视域中的“专”与“直”也并非只是指物质之间力的相互作用,更有一种从自然到应然的内在要求。由此可见,天演视域中的自然不再是单纯机械的没有灵魂的物质体,而是内在地蕴含着人类社会应该遵循的法则,从而消解了机械自然观的纯物质性特征。

此外,如果说牛顿还把“力”概念的运用放置在物质界的话,那么斯宾塞把“力”概念应用到人类社会的发展演变上,把“力”作为影响群体演变的基本原则。受其影响,严复对“力”的理解也有一种社会法则的意味,但两者也有区别。斯宾塞认为:“显然,力的持续存在(the persistence of Force)是一个终极真理(ultimate truth)。”①Herbert Spencer,First Principles,p.244.亦即把力的持存性作为影响世界变化的恒久性真理,认为自然界的演变遵循力的原则。在斯宾塞看来,不只是自然界,人类社会的变化也是力相互作用的结果。“无论社会发生何种变化,都是由有机或者无机界的变化(或者两者的结合)引起。亦即社会变化要么是来自物质力的影响,要么是来自人力的影响,要么来自人与物质力之间的相互作用。”②Ibid.,p.281.亦即在根本上人类社会的演化过程也遵循力的原则。这就把社会演变的复杂性简化为机械力的相互作用,从而把自然机械论转化成一种社会机械论,这对合理理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并无助益,反而会把社会演变的复杂性简化为原子式的力学关系。

与对牛顿力学的引介相似,严复对斯宾塞力概念的引介也以中国传统易道观为思想底色。他认为:“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③严复:《严复全集》第一卷,第270页。严复认为,斯宾塞天演学说可以概括为“翕”“辟”“质”“力”四个基本因素,所谓翕、辟即引力和斥力,所谓质、力即物质和能量。亦即,自然界的发展过程就是是翕、辟与质、力相互作用的过程。一般而言,所谓“翕”“辟”均指坤的特性。《周易·系辞传》中写道:“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④李鼎祚:《周易集解》,王丰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05页。对此宋衷曾解释道:“翕犹闭也。坤静不用事,闭藏微伏,应育万物矣。动而用事,则开辟群蛰,敬导沈滞矣。一翕一辟,动静不失时,而物无灾害,‘是以广生’。”①李鼎祚:《周易集解》,第405页。简而言之,所谓“翕”“辟”即为“闭合”与“开辟”的意思,天道的变化就是“坤”的“闭合”与“开辟”。而把宇宙过程理解为“闭合”与“开辟”的过程,比把自然的演变单纯归结为原子式的力的作用过程,在解释世界复杂性方面要更加适

宜。此外需要注意的是,严复用易学宇宙观来引介机械论自然观时并不认为近代机械论自然观早在中国易学宇宙观中就已经存在。他认为:“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谓其学皆来于东,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弊之说也。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也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②严复:《严复全集》第一卷,第260页。亦即,认为近代西学源于中国的说法并不符合事实。但这并不妨碍用易学语词来引介机械论力学观念,相反可能更加有助于我们发现机械论宇宙观的弊病所在。史华兹认为,严复在引介穆勒自由思想时对“集体的力量”的重视,来源于他不同于近代西方自由主义的理论背景,并且由此对自由主义的解读生发出积极意义。③本杰明·史华兹:《追求富强:严复与西方》,第1—2页。我们也可以说,严复对机械论自然观所作的中国化解读,也对机械论宇宙观的改善与返魅作出了积极探索。

可以说,严复把“乾专直”和“坤翕辟”运用到对牛顿和斯宾塞力概念的引介上,一方面突出了中西思想会通的可能之路,另一方面也消解了纯粹机械论自然观的物质性与原子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为机械自然观进行返魅。无独有偶,在说到“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时,安乐哲认为:“这段话从对生生不息之自然历程的观察说起,最后提出建议,说明实质融入变动不居的世界,如何能够启发人文经验……此文本的目标基本上是具有规范性与引导性。它旨在处理生命中最棘手的问题:在自然与人文互相推移、相辅相成的世界中,人类将如何融入自然的历程,才能充分利用这个世界衍发的各种可能性。”④安乐哲:《〈易大传〉与中国自然宇宙观》,吴杰夫译,载郑吉雄主编:《周易经传文献新诠》,第247页。传统中国易学宇宙观在解释自然变化时,其内在指向在于人文性的构建。一种生生不息的宇宙秩序的构建对于我们理解人与自然关系大有裨益,人与自然之间不是原子式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而是一个相互影响、相互生发的过程。要而言之,传统中国易学自然观区别于机械论自然观,在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更加重视自然的人文性质。所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在传统中国易学自然观中作为“人文”基础的“天文”观念内在蕴含着价值导向,而这种价值导向的建立既区别于宗教而坚持理性原则,又区别于机械论而坚持人文原则。严复天演视域下的天观念正是这种“人文理性”的自然观的体现。

四、 总 结

在对天与自然加以辨析与融会,显示出在古今中西视野的意义上,严复思想具有创发性。这种创发性不仅表现在对中西思想资源的判别与拣选,更重要的是用新的哲学洞见和视野来重新解读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从而为构建一种多元智慧系统的哲学理论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作为严复思想基石的天演概念不仅包含“竞”“择”“合”的内涵,同时也包括“进”与“道”的内涵。在“天演”视域下,严复对传统中国“天”观念的祛魅,主要通过理性分析法对传统中国“天”观念的三种内涵进行清晰界定,从而让“天”观念内涵的适用性得以准确定位;同时,他也运用实证主义方法消除传统“天”观念中的神秘性与宗教性内容,从而对传统“天”观念有所祛魅。此外,从中国传统易学自然观之人文理性的角度出发,严复对牛顿和斯宾塞的机械论自然观进行一种复魅,强调自然的互存性和人文性。

从思想比较的层面来说,严复之所以能够自觉的重构“天”与“自然”的概念,也是由于其所处的中西思想交流碰撞的时代境遇。“对严复来说,这既是往‘天’‘人’的‘旧瓶’里装‘新酒’,也是在‘天’‘人’的‘旧瓶’里发现‘醇酒’。”①王中江:《自然和人:近代中国两个观念的谱系探微》,第118页。来自中国传统思想的天概念,作为“旧瓶”,在新时代条件下被赋予新的内涵,而近代西方哲学层面的自然概念作为“新酒”,也被纳入旧的概念体系之中。在新与旧之间,严复融会中西,构建出具有独特风格的天演思想。这一思想对于我们重新认识中西方哲学之间的差异和沟通二者可能提供了一种借鉴,同时也为我们如何重塑人与自然的关系给出一个较为切实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