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清华
(福建博物院,福建福州 350001)
严复(1854-1921),福建福州人,乳名体乾,谱名传初;投考福州马尾船政学堂时改名宗光,字又陵,从政后又改名为复,字几道。他是我国近现代极具影响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是中国近代史上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之一,在中国近代启蒙运动史上有不可磨灭的功绩。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毛泽东对严复做出肯定的评价:“自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1]
严复以翻译西方学术著作名世,被誉为向中国“介绍近世思想第一人”。严复的八大译著将西方的古典经济学、政治学理论以及自然科学和哲学理论较为系统地引入中国,不仅终结了西译中述的翻译方式,还为中国搭建起新的社会价值观体系,开启了近代中国改革与发展的新方向,使之成为近代中国西学东渐的转折点。《天演论》如惊雷一般,唤醒了中国救亡图存的有志之士。除了《天演论》,严复译著还包括《原富》《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法意》《穆勒名学》《名学浅说》等七部西学著作,这些著作涉及生物学、社会学、伦理学、经济学、法学、哲学、政治学等诸多学科,系统地介绍西方民主和科学,宣传维新变法思想,将西方的社会学、政治学、政治经济学、哲学和自然科学介绍到中国,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上产生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影响了一大批的知识分子,甚至是几代知识分子,其中就包括了康有为、梁启超、鲁迅、胡适等,当然也有青年毛泽东。
1912年至1913年,青年毛泽东在湖南图书馆自修的半年,系统阅读了严复翻译《天演论》等西方政治经济经典论著,接受了比较系统的西学启蒙思想教育,使其原本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思想观念受到冲击,思维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此建立起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在传统文化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独具个人特色思维模式。这一时期的阅读对青年毛泽东向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思维方式的转变,学习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历史观,成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哲学家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作用。
毛泽东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除了和他投身变革社会的革命实践分不开,也和他一生刻苦的读书生活分不开的,博览群书给了毛泽东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政治智慧。毛泽东回忆他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情景说:“我没有进过大学,也没有留过洋,我读书最久的地方是湖南第一师范,它替我打好了文化的基础。但我学习生活中最有收获的时期却是湖南图书馆自修的半年。”[2]1912年春天,青年毛泽东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湖南省立第一中学,但因这个学校的课程有限,校规也使人反感,他在该校只读了半年就退学并开启了自修计划:每天到湖南省立图书馆看书,也就是在这个自修的半年,年轻的毛泽东从严复翻译的书中受到了一次比较系统的西学启蒙思想教育。
位于长沙定王台的湖南省立图书馆创立于1904年,是我国最早用“图书馆”命名的省立公共图书馆。在湖南省立图书馆,毛泽东阅读的书籍数量多,种类杂,而兴趣最大、收获最多的是18至19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和近代科学著作。正是在这里,毛泽东读了严复所译的《天演论》《原富》《穆勒名学》《群学肄言》《法意》(《论法的精神》)等西方学术著作,从严复译书中受到了一次比较系统的西方启蒙思想教育,系统地了解西方学术,他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说:“那时,求进步的中国人,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么书也看。……我自己在青年时期,学的也是这些东西。”[3]
1971年8月,毛泽东与湖南、广东、广西三省区党政军主要负责人谈话时说:“我不是天才,读6年孔夫子,读了7年洋学堂,到25岁那年正是1918年开始读马列主义。”[4]早年毛泽东深受传统文化思想的熏陶,思维倾向基本上是传统型的。在时代的影响下,在近代思维方式变革潮流的激荡下,青年毛泽东日益趋向新学,思维方式逐渐发生了变化,特别是严复翻译的西方著作中所宣传的进化论、近代经验论的科学实证方法、分析方法,都给了青年毛泽东很大的影响。1936年他对斯诺说:“我读了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约翰·穆勒的一部关于伦理学的书。我读了卢梭的著作,斯宾塞的《逻辑》和孟德斯鸠写的一本关于法律的书。我在认真学习俄、美、英、法等国历史地理的同时,也穿插阅读了诗歌、小说和古希腊的故事。”[5]据龚育之的考证,这里所说的《物种起源》大概是严复翻译赫胥黎《天演论》的误记。
严复八大译著中提倡的“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反对中国人“好古而忽今”的思想;中国要救亡图存,只有“早日变计”“力今以胜古”等倡议都对青年毛泽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天演论》的影响最大。西方启蒙思想中最为精华的部分就是进化论的主要原则,《天演论》是严复根据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有所选择取舍,加上个人的见解编译而成的,其中“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等进化论思想,批判中国“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思想,指出“天道变化,不主故常”,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形而上学的“天不变,道亦不变”和“今不如古”观点产生巨大冲击,可以说是一次思维层面的变革。严译著作中“物竞天择”进化论思想,开启了中国人学习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历史观的先河,为青年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奠定了良好的理论基础。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核心“万物是相互联系的、发展变化的”就与进化论十分相似。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创始人如李大钊、陈独秀等几乎都是先受到了进化论的熏陶,进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原理。进化论对青年毛泽东的影响还表现在他进化论的观点运用于《伦理学原理》的批注中。《伦理学原理》是杨昌济推荐给毛泽东的书籍,是德国哲学家、伦理学家泡尔生的主要代表作《伦理学体系》的一部分,全文约10万字,在它的页边上毛泽东竟作了1万多字的批注。批注中,青年毛泽东就曾批评传统文化中学而不思的陋习,他写道:“吾国二千年之学者,皆可谓之学而不思。”[6]到上个世纪60年代,毛泽东指出:“人类总是不断发展的,自然界也总是不断发展的,永远不会停止在一个水平上。”[7]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的《宇宙之谜》这部自然哲学著作对毛泽东也有影响,它是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据,提出人类进化史是宇宙进化史中的一部分,而毛泽东将海克尔观点进行升华,认为新陈代谢是宇宙间普遍的永远不可抵抗的规律。
逻辑学是一个哲学分支学科,是研究思维形式及规律的科学,研究概念、判断和推理及其相互联系的规律、规则,以帮助人们正确地思维和认识客观真理。逻辑思维关系着社会各界整体学科的发展,毛泽东是革命家、军事家,也是哲学家,他一生十分重视思维的逻辑性,爱读逻辑学的书籍,对哲学怀着极其浓厚的兴趣。严复认为中国的问题首先是科学的问题,他的逻辑观是近代西方逻辑方法与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相契合的产物,集中体现在《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之中。著名汉学家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指出:“在某种意义上说,严复的译著《穆勒名学》是严复综合思想体系的基本原理。”[8]
严复“不是为翻译而翻译,而是借重译著,并通过序言和大量按语,表达自己的爱国思想和爱国主张,从而希望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9]为了使西方逻辑方法更易于被国人接受,严复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概念来表达从西学中接受过来的思想,以夹译夹议的方式翻译《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夹杂鲜明的个人语言风格和认知,原著语言与转述语言的频繁切换之间可以读出严复逻辑观独有的表现方式。《穆勒名学》原名《逻辑学体系:演绎和归纳》,1905年出版的严译《穆勒名学》,是19岁的毛泽东读到的第一本讲逻辑学的书,自此受到启发,接受了逻辑学的原理,开始对中国传统哲学思维方式提出若干批判,并由此形成了时刻向内检视自己思维和表达逻辑性的良好习惯。《名学浅说》是严复翻译的另一部逻辑学著作,它是英国逻辑学家、哲学家和经济学家耶方斯(W.S.Jevons,1835-1882)的晚年之作,概要地介绍了传统逻辑和古典归纳逻辑的基本知识,文字浅显、内容通俗。
逻辑短板是中国人的思维缺陷,讲究思维的逻辑性和系统性对毛泽东的一生影响深远,一生都在坚持和追求“普及哲学”的理想,甚至提出:“改造中国,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10]“欲人人依自己真正主张以行,不盲从他人是非,非普及哲学不可。”[11]从1915年的哲学研究小组,到新民学会,再到领导延安哲学六人小组,毛泽东始终将哲学作为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切入点和工具。1920 年6 月7日在给黎锦熙信中,他说自己“近来功课,英文,哲学,报,只这三科。哲学从‘现代三大哲学家’(指柏格森、罗素、杜威——引者注)起,渐次进于各家。”[12]在《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中,毛泽东谈到逻辑问题:“文章和文件都应当具有这样三种性质:准确性、鲜明性、生动性。准确性属于概念、判断和推理问题,这些都是逻辑问题。”[13]在毛泽东眼里,文章的逻辑性也是十分重要,1957年他写给胡乔木的信中说到:“修正文件,字斟句酌,逻辑清楚,文字兴致勃勃”,“使人看了感觉解决问题,百倍信心,千钧干劲,行动起来。”[14]毛泽东甚至将哲学视作党和民族的事业,1957年3月15日,毛泽东召集有关人士座谈,进一步深入讨论开展逻辑学问题。座谈中,毛泽东反复强调以下观点:一是形式逻辑与辩证法之间没有低级、高级之分;一是形式逻辑是普遍适用的,没有阶级性。1957年4月11日,毛泽东邀请逻辑学界、哲学界的周谷城、王方名、金岳霖、冯友兰、郑昕、贺麟、费孝通等专业人士到中南海颐年堂,座谈讨论逻辑学问题。1959年,毛泽东指示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编辑了一套《逻辑丛刊》,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都收入其中,“毛泽东一直把这套重刊的逻辑书保存在身边。”[15]
出版于1903年的《群学肄言》即现在的《社会学研究法》也是对青年毛泽东影响比较大的著作之一。《群学肄言》(《The Study of Sociology》)是英国社会学家赫尔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所著,严复于1897年开始用文言文夹叙夹议译出此书,在某种意义上,严译《群学肄言》可看作是严复的再创作。该书强调“以天演为宗”,以生物学规律研究社会现象,从而论证中国的社会变法,它的翻译出版对社会学在中国的传播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在黎锦熙悉心指导下,毛泽东领略了《群学肄言》之妙,认为这本书不只是社会学,对各个学科的研究都是有益的,他曾在给好友萧子升的信中兴奋地介绍:“为学之道在是矣!”“其实不限于群学,作百科之肄言观可也。”[16]
教育是治国之本。习近平指出:“严复是中国近代史上向西方寻找救国真理的第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爱国主义和追求真理的思想,他严谨的治学精神,他对教育的重视和对教学的严肃态度,代表了千千万万中国知识分子在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所走过的道路。”[17]严复是中国新式教育的倡导者和力行者,为中国近代教育的改革作出巨大的贡献,他极力推行教育改革,灌输新思想,培养新人才。严复是近代中国提出“德智体”发展的第一人,受到斯宾塞的影响,其教育思想核心是要提高全民的素质,这个思想贯穿他翻译的《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社会通诠》《法意》等论著之中,在《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一文中,严复正式将“三民”改成“三育”,并以“德、智、体”排序。
1913年,考入第一师范学校的毛泽东就有从事教育的意愿,他曾向斯诺说起:“我也在认真地考虑自己的‘前途’,而且差不多已经决定自己最适合于教书。”[18]毛泽东、蔡和森等新民学会会员都希望同人中有从事教育的,以普及知识、启迪民智,而毛泽东正是最适合的人选之一。1917年11月,在创办夜校的时候,青年毛泽东就提出了:“我国现社会的中坚,实为大多数失学的国民,为要达到‘造成新国民及有开拓能力之人材’的目的,不能不对这些人进行教育。”。“国人虽天赋、境遇不同,但人人应有受教育的机会。”[19]1917年,青年毛泽东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文章本着严复的《原强》、梁启超的《新民说》等文的论点,提出了德、智、体“三育并重”的主张和著名的口号:“欲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力求变化民质,出现身心并完的一代新民。青年毛泽东曾是湖南一师最顽强的锻炼者,受严复“德、智、体”教育思想的影响,他热衷于体育锻炼,不仅徒步越野,爬山绕城,渡江过河,还曾采用冷水浴、日光浴、风浴、雨浴、露宿、六段操和游泳等多样的锻炼方式。1920年1月,青年毛泽东与湖南省城各校教职员代表联名给总统呈文,其中写道:“我国今日要务,莫急于图强,而图强根本,莫要于教育。”[20]同年7月,他为湘潭教育促进会起草的宣言书指出:“教育为促使社会进化之工具,教育者为运用此种工具之人,故教育学理及教育方法必日有进化。”[21]新中国成立后,1957年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提出:“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22]这种教育理念无疑是与严复“德、智、体”并重发展的思想一脉相承。
在1965年8月5日接见外宾的谈话中,毛泽东说:“列宁说,不读资产阶级唯物主义的书,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也应该读唯心主义的书。我是相信过康德的。不读唯心主义的书、形而上学的书,就不懂得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是我的经验,也是列宁的经验,也是马克思的经验。”[23]严复译著推动了中国传统学术方法的近代转型,并在构建中国近代新学科体系中做出巨大的贡献。青年时期不仅是学习的黄金时期,更是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近代思维方式变革的浪潮中,严复译著极大地开阔了青年毛泽东的思想境界,他开始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并从中汲取思想营养,“外观世界之潮流,内省自身之缺陷”,这一时期接受的资产阶级思想深深地印刻在青年毛泽东的思想深处,他从西方文化中补充和增添了很多新的知识,在传统文化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独具特色思维。这段对西方资产阶级哲人和西方历史的阅读经历,引导青年毛泽东走出传统,向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思维方式转变,学习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历史观,使之成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哲学家,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注释:
[1][3]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
[2][16]李 锐:《恰同学少年——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沈阳:辽宁画报出版社,2007年。
[4][12][14][19][20][21]逄先知主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
[5][18]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斯诺文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第124,124页。
[6][10][11]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
[7]《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第325页。
[8]本杰明·史华慈:《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7页。
[9][17]习近平:《1993年严复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序》,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4页。
[13]毛泽东:《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中共中央办公厅,1958年2月7日,油印本。
[15]龚育之、逄先知、石仲泉:《毛泽东的读书生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22]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人民日报》1957年6月19日。
[23]陈 晋主编:《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上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