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念(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手机微信里下载了表情包后,与朋友聊天时为了快捷回复,常常发去不同的表情,一下就表达了当时的情绪。
谈论某部经典文学作品,我们会迅速联想起其中某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刻骨铭心的是人物的命运,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也可能是在某情境下的一个表情。如鲁迅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玛丝洛娃,布尔加科夫的沃兰德、玛格丽特等。因为他们,我们体悟着广袤世界里的形色人生,为之欣喜、哭泣、欢庆或悲伤。我们阅读中的情绪往往就与人物的表情紧密地关联在一起。
人物描写是一个综合性的话题,语言、动作、神态表情、心理活动、外貌等等,各有千秋。人的表情可以理解为面部、语言声调或身体姿态上的思想感情。如何写好人物的表情,有句行话:“贴着人物写”,这也成了写作中一个亘古不变的命题和探索不尽的奥妙。好的作家在写人物时,就像一条嗅觉敏锐的猎犬,会跟着、盯着人物奔跑,也驱逐着人物。而写好表情,也就是“跟着、盯着和驱逐”之中,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鲁迅在名篇《故乡》中,写到闰土时:紫色圆脸变作灰黄,眼睛肿得通红,头戴破毡帽,身着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这是一个乡下农民饱经风霜和时间打磨的模样。两个儿时玩伴终究再次见面,免不了要写到闰土的表情。鲁迅是这样写的:“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欢喜和凄凉,两个看似平常的表达表情的词语,却道出了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的陌生性和距离感。因为“我”是老爷,而曾经强势的少年闰土只是“我”家的一个佃户、奴仆。于是,鲁迅接着写道:“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分明的叫到:老爷!……”
那个工于心计的裹脚女人杨二嫂出场时着墨不多,仅“圆规”二字就惟妙惟肖。面对“我”的忘却,她“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
显然,鲁迅是走进人物内心深处的。人的异化、奴役,那个黑洞里所存在的,他不去浓墨重彩,却只是以一个表情、一声称谓、一声冷笑,人就活了。那个乡村冬天的寒凛,那个时代的冷漠,人人知道但不肯述说的东西,泼墨般地在大地之上向我们展开。
我有个曾获第四届张天翼儿童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岛上离歌》,写了一个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少年成长的故事。他冬天随着父亲来到洞庭湖上的一个无名小岛砍割芦苇。我的笔墨围绕着这个天性好奇、调皮又有些内向的少年展开。少年误闯芦苇荡迷失方向,终于辨清来时的脚印,如释重负地跑出来,像是心中藏着一个秘密。我是这样写他的表情:“力波无端地笑起来,小脸白里透红,像树上自然成熟、绽裂的石榴。”
我以比喻的方式来写一个孩子紧张感化解之后的庆幸和放松。而在写父亲参与追捕毒鸟人遇难后,我这样写到:“力波咬着牙,蹲在沼泽岸边,眼睛无声滴落。”“他张开嘴,但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尽管他明明是有话要说出来的。”
父亲的遇难是紧张、悲痛的,但少年在经历这些苦难后学会了成长,我以结合动作和心理感受的方式书写少年孤寂的情绪,他的表情就多了隐忍,也就是贴着人物,并走进人物内心深处去窥探去发掘的。
写人物离不开对生活的细密观察和对生命的敏锐体悟。越深刻,越真切,你所能表达出的情绪就越与众不同。如美国作家纳博科夫说一个真正的作家:“会仿制一个睡觉的人,并急不可待地用手去搔他的肋骨逗他笑。”若此般言说真能做到,那就是纹丝不动却六路八方皆在心中的武林高手,也才可能渐渐渡游至“下笔如有神”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