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小说”:科幻文学的历史和形式

2020-11-25 18:47
写作 2020年1期
关键词:威尔斯科幻文学

张 凡

“未来小说”起源于何处?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科幻小说的起源。对科幻小说起源的回答,科幻研究者通常谨慎地采用并置讨论法,即列出历史观点,而不下定论。较常见的有三种起源说:首先是中景裁定,前推到工业革命时代,追述至哥特文学传统,如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这种影响最大;其次是远景裁定,一路而上,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幻想文学传统;最后是近景裁定,追溯到雨果·根斯巴克的科幻小说定义。三种裁定都具有各自明确的权力话语分配。例如,追述到工业革命和哥特文学传统的目的,一是为了体现科学性,二是提出者为了突出欧洲大陆的文学传统。再往上回溯到古希腊时代,则可以将科幻文学置于更宏大悠远的幻想文学想象传统中,拓展科幻小说的研究疆域。近景裁定,雨果·根斯巴克所定义的科幻,则为美国流行科幻小说的地位发声,彰显新大陆新传统的统治地位。三种裁定的争论还将持续下去。批评家苏文认为:“文类传统的合法性是在回溯中得到确立的。”①Darko Suvin.Positions and Presuppositions in Science Fiction.Kent: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8,p.75.回顾未来小说的历史和多种多样的形式,才能得以在科幻文学发展史上,确立种种不同的“未来小说”所具有的不同内涵和外延。

一、威尔斯的“未来的小说”:从科学罗曼司到科幻小说的关键性转变

未来小说肇始于作为罗曼司(romance)的科幻文学,即科学罗曼司(scientific romance)。在欧洲文学史上,存在一种鲜明的、与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传统相对立的文学形式:罗曼司。罗曼司在历史上具有深远的影响,从古希腊到中世纪,广泛地存在于欧洲各国的文学传统中,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强大崛起,中世纪盛极一时的罗曼司传统渐渐被遮蔽,下降到次要地位。而罗曼司,正是科幻小说的历史渊源和史前形态。

神话批评家弗莱认为,科幻小说是罗曼司的现代神话回归。①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Four Essay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64、pp.302-326.在研究小说时,他发现没有合适的词汇来区分历史上的小说类型,而“小说”这一概念指代混淆并缩小了叙事类型。弗莱认为,小说原本的称呼应为“散文化虚构”(prose fiction),这一称谓被后起的强大名词“小说(novel)”掩盖,造成小说含义和外延的模糊,批评从而无以为继。弗莱在《批评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1971)一书中,重新将“散文化虚构”分为四种类型:小说(novel)、罗曼司(romance)、忏悔录或自传(confession)、剖析体(anatomy),这四种皆为广义的小说。狭义的小说(novel)常常与其他三种混合,并进一步产生不同的模式混搭,例如艾略特的早期小说,鲜明地偏向罗曼司;而后期的小说,则倾向于剖析体。弗莱进一步指出:“小说”与“罗曼司”这一概念的核心区别在于对人物塑造的观念不同。罗曼司写作者,并不创造与真实世界对应的“人物”,而在潜意识中,折射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中的力比多,创造男女英雄的抽象人格②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Four Essay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64、pp.302-326.。

弗莱论点的意义在于,揭示了当代世界对“小说”这一概念的极大窄化,还原了叙事史上并行的四种倾向,小说(novel)不等于小说(fiction);更重大的意义在于,揭示出作为科幻文学先祖的罗曼司(romance),被当今强大的现实主义传统所遮蔽的巨大的史前样貌。弗莱纠正了对“小说”——实际上是主流小说、特别是主流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偏信与崇拜,绕开了“小说等同于18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与20世纪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主流小说观念,把斯威夫特及其之前的幻想文学作家,纳入罗曼司的传统,从而将“罗曼司”与“小说”这一源流并驾齐驱,恢复历史上非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重新界定了小说的虚构性质。由于科幻文学在历史渊源上隶属于幻想文学,弗莱对虚构叙事的梳理、对罗曼司传统的恢复,能为科幻的历史溯源和范式定位提供理论支撑。

从罗曼司到科学罗曼司,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的时空观念产生了巨变,时间上升到第一位。这一变化体现在,时间的观念,作为一种权力的外化形式,发生了改变。继古希腊罗马人的循环时间观,被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取代后,再次面临技术时代的时间观念的挑战。工业革命和科学技术的崛起,打破了教会对时间的垄断,从宗教和皇权手中,取得了对人与自然、人与上帝的解释权。技术主义最大的发明就是钟表③Lewis Mumford.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0.作者曼福德说:“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不是蒸汽引擎,而是钟表。”,钟表象征着工业时代创造了一个人工的世界,它的时间体制被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异在力量。旧的堂·吉诃德的地图漫游模式,格列佛和鲁宾逊的漂流,已不再适用于凡尔纳跨越五大洲七大洋、从地球到月球、漫游太阳系的奇异的世界航程。空间上的上天入地,已不能满足人们的漫游欲望。正如苏文所说:“1800年前后是科幻小说重要的分水岭——空间失去了对陌生化地域的垄断地位,替换世界的视野开始从空间转向时间。”④Darko Suvin.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On the Poetics and History of a Literary Genr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p.89.

19世纪的最后十年,是科幻罗曼司的集中爆发期。据统计,1848-1859年,出版了英语科幻小说23本,1860-1869年23本,1870-1879年91本,1880-1889年215本,而1890-1899年551本⑤Edwards James.Science Fiction in the 20th Centu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30.。这些科幻小说有明显的企图,将自己的对未来的思考投入小说的形式中。承接中世纪的罗曼司传统,威尔斯提出了“未来的小说”(fiction about the future)概念。相较凡尔纳的奇异的航程的封闭性而言,威尔斯的小说创作种类是扩大而开放的,他发展出成熟的科学罗曼司形式,并渐渐溢出此前的类型范式,实现了从科学罗曼斯到科幻小说的关键性转变。

以威尔斯写出《时间机器》的1895年而言,这一年在英语世界出现了52部科幻小说。在这些故事里,时间本体从空间化的时间中突现出来,也即从凡尔纳的“奇异的旅行”等系列小说空间化的地图位移,转移到威尔的时间旅行。未来,在时间的向度上,第一次成为人类的集中向往。威尔斯指出:“科幻小说必须实现一种针对现实的幻觉,一种历史小说的效果,一种与读者在自欺欺人过程中的合谋。针对作家的假设,作家必须在更高的维度上,摆脱现实世界的经验,发挥想象力,创造出最高形式的小说。”①Patrick Parrinder and Robert M.Philmus.eds.,H.G.Wells’s Literary Criticism,Sussex:The Harvester Press,1980,p.249.科学罗曼司这一称呼并不能使威尔斯满意。与狄更斯以来的传统有深刻的继承关系的威尔斯,在文论里多次将自己的小说与“未来”建立关系,敏锐地发觉自己在写作一种新形式的小说。

在威尔斯的笔下,科学罗曼司传统产生了重大的变异,那就是“未来”“科学”“乌托邦”“反乌托邦”等关键词渐渐取代了传统罗曼司文学的讽刺、说教和幻想游记。以前的幻想游记建立在哥白尼天文学的“新哲学”基础上,已与古希腊、罗马的奇幻想象具有显著的不同②[美]罗伯特·斯科尔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阿瑟 B.艾文斯等:《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王逢振、苏湛、李广益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68页。,而威尔斯的科幻罗曼司,不但是一种新类型的文学运动,也是社会思想、科幻发展、工业革命在文学上的投射和反映。未来小说的第一个发展,是近代科幻小说的诞生。从文学发展史上分析,这种当时人们认为的“未来的小说”,体现为从罗曼司到科幻罗曼司、再到科幻小说三阶段的转变。

1895年前后的“未来的小说”,主要分为三种类型:奇异的旅程(the extraordinary voyage)、未来的故事(the tales of future)、科学的故事(the tales of science)。

第一类“奇异的旅程”,继承了中世纪乃至古希腊时代的罗曼司。1895年前后,有17部此类作品出版,代表作有查尔斯·迪克松的《1小时 500英里》(Fifteen Hundred Miles An Hour,1895);古斯塔夫·波普的《火星旅程》(Journey to Mars,1894)等,人们的想象不再局限于格列佛游记式的大航海飞地,而是深入到地球中空的内部、月球、火星和水星。“奇异的旅程”改变了以往不可为人力所左右的幻想文学的传统,将科学和机械工具的使用列为首要的理性探索工具和空间指南,对未来充满确定的希望。

第二类是“未来的故事”。关于未来,凡尔纳将他的故事全部设定在当下或无法逃避当下的模糊的未来,力图展现科学和技术对现在(present)的影响力。而威尔斯的小说,既带着基督教启示录和审判的预言,又受到后达尔文主义和费边社会主义(fabian socialism)的乐观影响,悲观的未来与乐观的未来混合。乐观的一面,威尔斯相信“未来”与“进步”“好的乌托邦”能产生叠加,但他内心中又无法避免“恶托邦”的描写。由于威尔斯的倡导,这类故事中,中世纪的乌托邦以科幻罗曼司的形式复活,“恶托邦”紧随其后,先后成为世纪巨变中“未来的故事”最有力的类型,代表作有爱德华·贝拉米的《向后看》(Looking Backward,1888),威尔斯的《沉睡者醒来》(The Sleeper Awakes,1910)。除乌托邦类型外,第二类未来的故事是“未来的战争”(future warfare),人们把“未来”当成一种正在逼近的警告。相对于小说的娱乐性和阅读性而言,此类小说毋宁说是宣传性的政论册子,表达了19世纪末的欧洲,对即将到来的污染、人口爆炸、核战争等种种现代病的隐忧。

第三类则是“科学的故事”,从玛丽·雪莱的《弗朗肯斯坦》开始,即代表着科幻家形象的出现。科学的故事的另一种形式是发明的故事,如雨果·根斯巴克的《拉尔夫124C 41+》(Ralph 124C 41+,1925),昭示着以“科学”为核心词汇的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的概念深入人心,逐渐上升到舞台的正中央。

在威尔斯的“未来的小说”体系中,威尔斯成为科学罗曼司的集大成者,也成为新文类“科幻小说”次一级文体的开拓者。他的庞大的小说类型可分为:时间旅行、外星人入侵、太空旅行、乌托邦、反乌托邦、未来的战争、宇宙巨变、科学发明等等,很多科幻小说类型第一次出现在科幻文类史上,或经他锤炼、锻造成为经典范式。威尔斯极大地扩大了科幻罗曼司的范畴,扩充了科幻小说的题材,将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融入科幻小说,极大地推进了人们的科学观和未来观,在多个节点上,是从科幻罗曼司到现代科幻小说关键期的转型人物。

科幻罗曼司由此得以在威尔斯的手上,向着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转变。正如苏文所言:“就算科幻小说不是开始于凡尔纳和威尔斯,它至少也是因为一对双子星而开始具备了一种持续性乃至主导性。”①Darko Suvin.Positions and Presuppositions in Science Fiction.Kent: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8,p.75.

二、未来小说与后现代小说的互动

20世纪中期的未来小说,与主流小说有着复杂的互动关系。

首先要界定主流小说与科幻小说的区别;并进一步论证,在此种区别下,科幻小说何以与后现代小说达成了某种合流或叠加。此处的主流小说主要指抛弃了19世纪现实主义的现代小说与后现代小说。

主流小说与科幻小说的区别体现在六大特征。第一,主体对象上,主流小说更关注人的特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科幻小说更关注小说中的环境、小说中建立的世界、人与环境的交互关系。第二,写作目的上,主流小说多揭示人物的心理世界;而科幻小说推测人类种族的潜在性、可能性及其在宇宙中的位置。第三,世界设定上,主流小说以日常世界的生活经验为设定;科幻小说则以替换世界的经验为基本设定。第四,对作家而言,主流小说展现了作家经验世界的当下认知;科幻小说则通常发生在未来或另一星球,不能以地球的认知逻辑考察。第五,从读者层面说,主流小说的审美,读者与作者共享同一知识背景;而科幻小说,读者需自我建构相关知识背景,重新假设知识之间的联系,从而认知文本。第六,叙事方法上,主流小说强调细节、人物性格、人物特征;而一部分科幻小说则是以人类整体作为对象的文学,从而在描述上,是宏细节而非日常心理细节,是宏叙事而非日常叙事。

以主流小说的审美范式分析和归化科幻小说,例如将科幻小说看作“真实世界的寓言式写作”,对理解科幻小说并无任何帮助。批评家斯特林激烈地抨击:“现在的问题就是,批评家们试图减损‘科幻’,来将科幻小说归入主流小说的分支;而这个分支,实则主流小说的作家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②Bruce Sterling.“Interviewed by Andy Robertson and David Pringle.”Interzone,15.1(1986):12.

事实上,后现代小说与科幻小说分歧并非绝对。结构主义批评家斯科尔斯发现:当代的主流小说家们,例如巴斯、伯杰斯、德雷尔、戈尔丁、莱辛和品钦,在70年代中期,都已使用了科幻的方法和命题。①Robert Scholes.Structural Fabulation:An essay on the Fiction of the Future.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75,p.3,p.18.

斯科尔斯明确提出了“未来小说”(future fiction)的概念,并对未来小说进行了重新定位。在他的一系理论著作如《小说的本质》(The Nature of Narrative,1966)、《寓幻家》(The Fabulators,1967)、《文学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 in Literature,1974)、《结构性寓幻》(Structural Fabulation,1975)等书中,详细描述了科幻小说叙事的发生和演进。他提出了与弗莱颇为类同的重要观念:即18世纪以前的小说,不在我们今天的小说观念之内,中世纪的小说是一种寓言(fabulation,或译寓幻),这种寓言经过分化,随着现实主义小说的兴起,它们的反现实主义特征,被遮蔽且下降到次要地位,造成了今天我们普遍认为现实主义、具有摹仿论倾向的“小说”是文学中最完美的形式。斯科尔斯更进一步指出这样几个重要观念:首先,在小说的诞生之初,存在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的区分,口头文学中的“魔幻性”事件,并未表现出与社会的“现实”具有显著的联系②Robert Scholes.James Phelan.Robert Kellogg.The Nature of Narrativ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3-16.。其次,所谓寓幻,主要指20世纪以来所出现的,具有魔幻及后现代特征的反传统小说创作,诸如巴斯和品钦这样的作家,它们与科幻文学属于同一谱系,科幻文学因此可以称为“结构性寓幻”。最为重要的是,斯科尔斯提出了一个重大观点:未来小说并非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一种,而是经过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可能的、更高的发展阶段③Robert Scholes.Structural Fabulation:An essay on the Fiction of the Future.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75,pp.38-42.。

斯科尔斯是著名的结构主义批评家,他对“未来小说”的结构性分析对我们今天的科幻小说叙事具有重大意义:首先,弗莱并未详细研究科幻文学,而斯科尔斯明确使用结构主义叙事学,把科幻小说的传统归结到反现实主义“anti-realism”的路线,旗帜鲜明地与现实主义一刀两断;其次,在文学的叙事史上,给予未来小说很高的评价,并认为未来小说不仅是科幻小说的未来,而且是所有小说叙事的未来。最后,他从另一个角度论证了为什么一部分科幻小说具有主流小说、后现代文学的特征:在横向上,科幻小说与后现代小说呈现一种交叉渗透关系;在纵向上,未来小说是比后现代小说更具解放力和包容性的文学形式;由此,主流小说的20世纪后期形态(如后现代主义),既生长在寓幻的历史线路上,又成为未来小说的早期形态。

斯科尔斯显然把未来小说当成20世纪50-70年代主流小说的弥赛亚,向他的读者和同行们推销“科幻小说是令人尊敬的”;科幻小说的高级形态如“未来小说”,是文学的未来。在界定过程中,他称勒古恩为“西方世界的好女巫”,是他心目中最高等级的科幻小说。同时,他排除了很多粗糙的科幻小说,以不影响自己有关未来小说的定义。

与同情科幻小说的主流文学批评家斯科尔斯相比,科幻小说的批评家则充满了对自身文体的不满。从60年代开始,科幻小说内部的审美发生了剧烈的转向。美国黄金时代的科幻大师们的创作方法被广遭诟病,科幻先锋作家们要求进行探索和转型:这种转型包括英美新浪潮科幻(new wave science fiction)运动、赛博朋克小说运动(cyberpunk)、滑流小说(slipstream)等概念纷纷提出。创作上,体现为巴拉德和菲利普·迪克等代表性的先锋作家出现;批评上,体现为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小说运动和斯特林的滑流小说宣言。

与同时代的后现代小说作家相比,巴拉德与迪克比后现代小说家更早地书写了后现代科幻小说。以迪克为例,他的小说呈现显著的后现代小说和元小说(meta-fiction)特点。例如,在科幻小说《高城堡里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中,作者营造了一个日本和德国成为战胜国的二战后替换世界。在替换世界中,有位高城堡里的人,正在撰写一部科幻小说——而在这部名为《蝗虫成灾》(The Grasshopper Lies Heavy)的科幻小说里,又描述了另一个替换世界:二战后的德国和日本成为了战败国。这种荒诞和讽刺,以及对叙事的叙事,鲜明地体现了元小说的特征。

小说中有段对于“什么是科幻小说”的对话,尤为鲜明地体现了元小说(元叙述)的“自我意识”特征。

“哦,不,”贝蒂反驳道,“这里面没有科学。科幻小说写的是未来,特别是科学的发展已远远超过现在的未来。这本书与这两个前提都不符。”

“可是”,保罗说,“这本书写到了可供替代的现在。有很多著名的科幻小说都是这一类的。”①PhilpK.Dick.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New York:Putnam,1962,p.103.

此段对话,是对书中之书《蝗虫成灾》的小说性质的回答——它究竟是不是一部科幻小说。也是迪克对自我科幻小说叙事的清晰认识,他认为替换世界(替换现在或过去),比“未来”和“科学”这两个特征更为重要。此外,在迪克创作的绝大多数小说中,叙事焦点的不对称性和多变性,导致了叙事文本权力等级的分化,也体现了后现代小说解构文本中心主义的特征。

从斯科尔斯的批评、迪克的小说创作可以看出,先锋的科幻小说已兼容主流小说与类型文学的双重特征,而主流小说也在借鉴科幻小说的远离现实世界的设定。那么,主流小说与科幻小说何以形成这种相互渗透?

从历史形式上看,在长期的科幻小说发展史上,体现为主流小说与通俗文学的相互斗争和调整。科幻文学的发生发展过程中,从严肃文学(英国科幻传统)转向了通俗文学(美国科幻传统),两者相互借鉴又相互抵抗。新浪潮既是一场严肃文学运动,它直接的革命对向是美国的黄金时代科幻,试图重新恢复威尔斯以来的精英主义传统。这种严肃文学传统也向美国渗透,影响了美国的新浪潮写作,迪克就被很多批评家划为美国的新浪潮作家。80年代赛博朋克是对新浪潮的再次反拨,试图抵御主流小说对科幻小说的入侵,重新恢复大众传统。然而当赛博朋克运动发展到后期,滑流科幻的提出、威廉·吉布森的教父式转型,表现为赛博朋克作家不甘于屈身电脑牛仔的定位。事实上,赛博朋克运动、滑流小说,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后现代主义的文学主流,乃至詹姆逊等后现代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无法视而不见,纷纷将其作为批评的重要资源。

在主流小说界,与“滑流”相呼应,几乎同一时间涌现出与“寓幻”“元小说”等具有鲜明科幻元素的后现代小说提法。作家如莱辛、冯内古特、品钦、巴斯、石黑一雄等,都广泛地采用了科幻小说的创作方法。无论他们被界定为哪种类型,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利用未来、新奇性、想象力为自己的小说增强形式的陌生化。

后现代小说与科幻小说的叠加,直接导致了滑流小说的诞生,这是一种新的未来小说的动向。1989年,科幻作家、赛博朋克运动的旗手斯特林,敏锐地感觉到赛博朋克理论的局限:赛博朋克将自身置于科幻小说的内部传统中,无法向外扩展。斯特林由此提出了新概念“滑流小说”。滑流科幻是指那些打破了主流小说与科幻界线的崭新类型。斯特林认为,科幻小说的技术,不再能够反映“连续的社会视域”,那些非科幻作者,反能非凡地写出更富有想象力、更陌生化、更反现实主义、更具有创新性的作品。在斯特林的界定中,滑流小说的代表作家有品钦、冯内古特、托马斯·迪什等数十人,斯特林列了一个长长的作家名单和书单,但他的这一理论并未得到广泛采纳。迟至2006年,第一部滑流小说集才得以出版,标题为:《感觉非常奇怪:滑流小说选集》①James Patrick Kelly and John Kessel.Felling Very Strange:The Slipstream Anthology.2006,online available.Http:< http://www.sfsite.com/10a/fs233htm>.。滑流科幻小说的标签充满了反现实主义的特征:“魔幻现实主义”“反现实主义”“后现代”“实验的”“超现实的”以及“寓幻”等。

三、未来小说作为一种新的科幻写作资源

当代的“未来小说”,与威尔斯时代的“未来的小说”、斯科尔斯的“未来小说”、斯特林的“滑流小说”等种种历史上的先锋科幻小说应具有一种承续关系,保留某些共有的历史形式特征。同时,当代的“未来小说”作为一种科幻小说新的叙事方法和写作资源,具有面向未来的前沿性和扩展性。

什么是当代的未来小说?有学者下定义,未来小说是“从未来倒推叙述成为已然的未来,而不是纯然的预言”的小说②赵毅衡:《二十世纪中国的未来小说》,《二十一世纪》1999年第 12期。。这是时间轴上,面向过去的定义:未来小说特指晚清、民国的社会幻想小说。

笔者更倾向于将时间轴聚焦于未来和科幻的可能性,因此在这里下一简单定义:未来小说是科幻小说的分支,它从属于科幻小说,但并非所有的科幻小说都是未来小说。未来小说是以科幻未来主义为明确创作方针,不断追求新的科幻文学形式与审美的突破,不断追求科幻文学中新的叙事方法展开为目标的、面向未来的、先锋科幻文学。

在世界范围内,各种科幻未来主义成为新的文学思潮,它们与“未来小说”这一概念紧密相关:意大利科幻作家弗朗西斯科·沃尔索提出了意大利的“未来小说”(future fiction)出版计划;当代欧美科幻中有所谓“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中国也在近几年提出了“科幻未来主义的状态或宣言”③2014年5月11日,批评家吴岩在北京一次会议上发表演讲“科幻未来主义的状态或宣言”,这是中国科幻界第一次正式提出“东亚未来主义”。不足500字的“东亚来主义”包括五条纲领:其一,为未来写作;其二,感受大于推理;其三,思想和境界的无边性;其四,没有唤起的作品是可耻的;其五,创造力是最终指归。参见吴岩:《科幻未来主义的状态或宣言》,网址: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84a22af0102efnc.html?from=groupmessage,发表日期:2014年 5月 10日。。我们可以将种种不同的科幻动向,总结为“科幻未来主义”。各种科幻未来主义的提出,有其必然性:它是作为恰逢其时的反对话语而存在的“未来小说”的文学主张;它体现了现代人对未来具有的深刻心理冲动;它描绘文学版图中锐意创建的新的替换世界。

首先,未来小说是作为恰逢其时的反对话语而存在的文学主张。这种主张主要体现在:科幻小说内部的形式冲突可以为未来小说的形式创新打基础,未来小说是对社会和约定文化的反对武器。批评家罗杰·罗克赫斯特指出:“一种类型文学能死亡多少次?这种死刑宣判到底能被传递多少代?死亡的执行仪式又将重复多少回?……科幻文学正在死去,但科幻文学一直在死去,科幻文学的死亡从它形成之始就在一直死去。”④Roger Luckhurst."The Many Deaths of Science Fiction."in Latham R.Science Fiction Criticism:An Anthology of Essential Writings.New York:Bloomsbury Academic,2017,pp.59-61.科幻文学历史上所积累的叙事窠臼,正是阻碍科幻文学代谢、使之不能成为科幻的阻力。科幻文学的阶段性死亡的内驱力,体现了文类强烈的创造性特点。科幻小说经常死亡,因死亡而确立其一部分属性,另一部属性则暗含在未来的可能性中。未来小说正是这种恰逢其时的、对叙事惯性的反对话语。

其次,未来小说体现了现代人对未来具有的深刻心理冲动。现代人的时空观念,打破了古人循环的时间观和静态的空间观,这种时空观的转变,带来了经验世界的重新认识。现代的未来意识,不但体现为对未至时间的预测、预期和预演,也体现为对空间和环境的改造的愿望。形形色色以“未来”命名的20世纪的断裂运动,都是建立在时空观念改变之上的革命性的心理冲动。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科幻文学的发生,也是未来主义运动的产物。人们对未来的心理冲动,体现为种种形式的先锋运动,其先锋运动的目标,是革除陈旧的形式、内容、主题,对自我及环境展开崭新期待。

最后,未来小说描绘文学版图中锐意创建的新的替换世界。科幻小说的叙事,先天具有假设性、实验性特征。批评家拉斯指出:“科幻文学是关于‘假如是’(what if)的文学,所有这一领域提出的科幻小说定义,都暗含着‘假如是’和对假定性的严肃解释。科幻小说所展现的事物,并非性格化或日常化,而是‘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必须具备逻辑的、严肃的、连续的解释。”①Joanna Russ,"The Image of Women in Science Fiction."Science Fiction Criticism.Ed.Rob Latham.New York,NY:Bloomsbury Academic,2017,pp.200-202.在很多科幻小说中,我们都能看到暗含可能性的思想实验,这种实验性甚至超越了文学,进入了乌托邦问题的政治范畴。

在叙事前景上,未来小说的先锋性,使其可整合其他叙事策略或批评理论。这些叙事策略和批评理论,在后理论时代,在21世纪,具有特别的叙事学价值,例如:赛博批评(cybercriticism),鬼怪叙事(spectral narrative),(反)物叙事(material or amaterial narrative),元小说,滑流小说,非自然叙事(unnatural narrative),后人类主义(post-modernism),负人类纪(neganthropocence),种植纪(plantationocence),资本纪(capitalocence)、后殖民叙事,动物转向等等②Julian Wolfreys,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the 21st Century.Edinburgh,UK: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6,pp.3-16.。

这些叙事分为两类:一类是科幻小说已在使用的叙事手段,如女性主义叙事产生了大量的科幻文学作品。再如种植纪叙事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洪水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2009)是其突出的代表;另一类则是21世纪,在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之上涌现的新的、某种程度上未经大量作品应用的新的文化批评和叙事理论。很多文化批评虽非直接的叙事理论,但对于创作、具有重大的借鉴价值。这些批评理论或叙事策略之间,也是相互渗透的,例如后人类叙事,带有鲜明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法国解构主义色彩。还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新批评,都能带来叙事的直接变更。事实上,每一种叙事理论与未来小说的关系,都值得深入探寻,它们代表着与历史性表述的决裂,由此成为未来主义和未来小说的潜在资源。

例如,后人类主义与赛博朋克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赛博格主义和后人类主义,都围绕“身体叙事”而展开。只是,后人类相较赛博格,并不执着于义体,对“身体”的未来想象,推测得更远。从赛博格到后人类的概念的发展,必将呼唤新的科幻文学形式来适应对身体的超越。赛博格代表着人和机器的共生,赛博格要求自己的文化观念与技术建构,去人类身体中心化,但它并不完全反对身体的机器载体和义肢延伸。后人类则跨过赛博格的人机共存关系,抛弃“身体政治”为核心的建构,重建“人”的内涵和外延,直接进入“虚拟身体”范畴。在后人类时代,信息成为“身体”本身,信息即政治、伦理、道德、法律,信息以身体的形式,弥漫在人类社会的一切领域中。信息就是人类社会。正因为不赞同赛博格的“身体”概念,存在着对未来身体的认知不同,后人类由此提出“虚拟身体”。当身体被抛弃后,意识形态上传到赛博空间。因为虚拟,自然也就不承担物质身体此前的一切政治负累。

科幻作家对“虚拟身体”有三种处理方式:一是把意识处理成污染。即上传的意识污染整个赛博空间,成为元和一,由此取消二元对抗。另一种,保留了上传的意识的独立性,在赛博空间中以“独立的个体”的意识遨游,比如电视剧《黑镜》(Black Mirror)、电影《黑客帝国》(Matrix)中的意识体,都是这样的分离体。第三种:意识的不同模块,比如计算模块,心理模块,情感模块……为了追求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和更符人类社会的经济化原则(何以区别赛博空间的没有生命的数据流),进行集成和进化:计算模块互相寻找,构成超级计算模块。心理模块集成,构成超级心理模块……这样的模块化人类社会,推演开去,又是另一种人类景观。还有一种叙事处理:如乔内森·琼斯的科幻小说《凤凰咖啡屋》(Phoenix Café,1998),作者对经典的神经漫游者的方式加以摒弃,反其道行之。她在小说中把以分子形式加载的虚拟世界制作成眼药水,滴入眼中。由此,人类的心灵并未进入虚拟世界,而是虚拟世界进入心灵中。由此可见,对后人类主义推测和想象的程度、范围,可以产生万象纷呈的个人化的替换世界,对叙事和批评理论的探索和写作实践,可在很大程度上更新小说的创作方法。

四、结语

随着科技的爆炸式增长、未来对现实的日益入侵,科幻小说面临着种种危机,旧的叙事方法、题材和素材,全面落后真实世界的种种状况。“未来小说”是在新的人类视野和科技发展水平下,调整视线和方向,展开的全新的科幻未来主义想象,诸如非洲未来主义、意大利的未来小说等,已成为世界范围内新兴的科幻文学思潮,借助“未来小说”这一载体,构成了新的文学潮流、心理期待和创新的替换世界。对“未来小说”历史上的话语和形式进行分析、界定“未来小说”的内涵和外延、展望新的叙事理论与“未来小说”结合的可能性,有助于重新认识科幻小说的特征和创新潜力,为非但是科幻小说而且是整个小说的叙事,绘制未来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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