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汉形状表量结构界限灵活性的认知建构研究*

2020-11-25 06:16李勇忠尹利鹏
外语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构式量词界限

李勇忠 尹利鹏

(江西师范大学,南昌330022; 江西永新中学,永新343400)

提 要:语言界限的设置是人类主观能动地认知世界的产物,是对认知客体有无边界的感知。 英汉两种语言中形状表量结构是对客体名词的有界化,即为语言界限设置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 该结构对认知客体的赋界有明显的灵活性和多样性特点,同一形状表量结构既可界化具体认知客体,亦可界化抽象不定之物;且对不同类别客体边界的设置也形态各异。 本文旨在对英汉形状表量结构的赋界灵活性进行探究,分析该现象的认知建构成因,主要体现在3 个方面:形状表量结构的构式意义、表形状量词的概念潜能以及被界化主体的概念识解方式。 对其成因进行分析有助于为英汉表量结构的认知和识解提供新的视角,进而更深入地发掘表量构式生动的神韵美。

1 引言

第二代认知科学鲜明的特点是高扬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的大旗。 作为第二代认知科学的产物——认知语言学亦是以体验哲学为基础。 体验哲学观认为,认知是不能脱离身体的感知活动,认知是身体与环境的交互过程,是基于体验的感知,我们依赖于具身(embodied)体验来认识客观世界。 对事物“有界”(boundedness)和“无界”(unboundedness)层次的划分是人作为认知主体能动地参与并实现认知活动的典型特征。 在“有界”和“无界”问题上,学界基本达成这样的共识:在对名词界性的划分上,英语主要有可数和不可数名词之分,而汉语则表现为数量词对名词的制约。 本文基于体验哲学观,考察“赋界”现象在英汉两种不同语言中的表现。 我们发现,事物的界性灵活多样,客体“界”的形成存在一定的认知建构理据。

2 名词的“有界”与“无界”

“有界”与“无界”的划分是人类对外界事物认知的基本特征,是对客观事物感知的产物。 人们在认识客观世界时,发现事物在占据一定空间的数量上总会有“有界”和“无界”之分。 对事物的这种认知方式体现在语言中即表现为名词的可数与不可数(沈家煊1995:369)。

Bloomfield 最先提出“有界”与“无界”这一对概念,他使用“能否再分或合并”的标准将名词分为有界名词和无界名词两类(转引自谢应光2002:25)。 随后,认知语言学将其运用到语法范畴内的一系列问题研究中。 Langacker 指出,语义实体(entity)意义的形成主要是概念的凸显(profiling)过程(Langacker 1987a:56)。 对任何语义实体的认知都牵涉到多个认知域构成的域矩阵(domain matrix),其中对事物“界”相关意义的判定主要依据基本辖域(basic domain)的概念凸显。名词是认知域中的子域(region),可数名词是这一特定辖域内有界的子域(bounded region),不可数名词则为无界的子域(unbounded region)。

Langacker(1987b:204-205)、沈家煊(1995:369)等归纳“有界”与“无界”事物的基本区别主要体现在异质性与同质性、伸缩性、可重复性3 方面。 这3 种特征的辨析亦可用于区分可数与不可数名词。 可数名词构建的子域内部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其内部组成部分性质各不相同,不可任意地扩展或收缩,但它们可以重复,数量上可叠加。 不可数名词标示的子域则为同质的(homogeneous),从中抽取出任何一部分仍然可以用该名词表示,该类事物可任意扩展或收缩而不影响其属性,因此不具备可重复性的特点。

Talmy 提出,名词的数量以物质(matter)的方式存在于空间(space)中,体现出离散性和连续性的特征(Talmy 2000:50)。 Talmy 认为,具有离散性特征的名词在其构成的整体概念中有间断或分离的现象,而连续性特征的名词表示的事物在空间上是连续不间断的整体(同上:55)。 在这一认知模式下,离散性和连续性便与“有界”和“无界”的概念形成相互照应的关系。 因此,“有界”的名词呈现出离散性的特点,通常以个体的形式出现;“无界”的名词则是连续的,所表示的事物通常是无间断的,可无限延伸。

名词“界限”的认知和设置,依据的不只是认知实体的内在特征和属性,更重要的是作为认知主体“人”的感知和主观判定。 事物的有界与无界并非客观规定的,而是取决于人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从而打上认知视角的烙印。 名词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而且在特定语境下还是抽象的(Langacker 1987a:60),因而对事物的赋界是灵活多样的。

诸多学者对名词以及名词词组的“有界”和“无界”现象进行深入研究,分析有界名词词组与无界名词词组在形式和句法层面的差异。 表量结构的赋界功能已被广泛接受,但鲜有学者对表量结构界限设定的灵活性或限界范围的变化进行阐释。 本文将以形状表量结构为例,探讨英汉表量结构界限灵活性的突出表现形式,深究其对名词界限设定变化多样所需的认知加工手段。

3 形状表量结构中赋界的灵活性

英语“数”的范畴和汉语“量”的表征都是人类将事物进行“界性”设定的显著特点。 如英语可数名词可用定冠词the 或不定冠词a 进行限定;若在其后添加复数标记-s 时,其界限便有所扩大。 将不可数名词置于“a +N1 +of +N2”(N2 为所修饰的名词)构式搭配中时,则将无界的事物有界化。 汉语名词虽无可数与不可数之分,但有独立的词类——量词对名词限界。 量词主要由名词、动词等实词语法化而形成,用于限定所修饰名词的特征和数量。

对名词所代表的事物进行度量,英汉两种语言均有表量结构这一特定语言形式(孟瑞玲王文斌2017:22),这种结构可用于对所认知客体限界。 较之上文提及的英语相对稳定的表量搭配“a +N1 +of +N2”,汉语多半采用固定的语法结构“数词+量词+名词”。 据我们观察,语言中表量结构对事物界限的设置灵活多样,不拘一格。

3.1 表物体形状的表量结构

表形状的词汇在计量事物的同时,也对事物进行限界。 英汉语言中有诸多表量结构用于描述客观事物的形状,这也是二者在该语法结构中的共性之一。 Foley(1997)对表物体形状的表量结构进行过维度分析,认为该结构表征事物形状主要体现在3 个维度:一维、二维和三维(转引自虞娇霞毛智慧2016:143)。 石毓智进一步指出,各维度之间的比例是形状表量词的认知基础,物质性是第二认知基础,并佐以数学的函数和坐标轴阐释二维和三维形状表量结构的变化特征(石毓智2001:35)。

借用几何学的“点、线、面”以及“立体图形”的概念,表物体形状的表量结构可归为4 大类别:(1)零维形状表量结构,即认知实体所占空间呈点状,如一点泥迹(a speck of mud),一颗麦粒(a grain of wheat);(2)一维形状表量结构,即认知实体有长度的特征,其宽度和高度的特征可忽略不计,如一条布(a strip of cloth),一根丝线(a line of silk);(3)二维形状表量结构,即只考虑认知实体长度和宽度的特征,无明显高度的特征,如一片菠萝(a slice of pineapple),一层黏土(a layer of clay),一张砂纸(a piece of sandpaper);(4)三维形状表量结构,相当于立体图形,长、宽、高上均占有一定的比例,在空间上占有一定的体积,如一块冰(a chunk of ice),一摞书(a stack of books)等。

以上实例通常被视为形状表量结构的原型。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临时量词结构借用其他名词(如身体名词)表事物的形状,将两种看似无关联的意象图式进行类比,运用隐喻、转喻等认知方式激活二者的相似性或相关性从而形成新奇搭配,这类搭配通常是为更进一步凸显认知实体的某些形状特征。 如英语的a body of water,pockets of cloud,a head of garlic 等,汉语的“一面旗帜”“一眉月”“一眼泉”等,都是属于临时量词结构。

3.2 形状表量结构中赋界的灵活性

在名词词组中,中心名词所扮演的角色是给所描述事物的名称进行定位,而对所指事物划定界限的是限定词或量词(谢应光1996:8)。 表量结构作为名词词组的成员,因为量词的存在,其本质应是有界的。 有界名词界限的划分并不明确,即便在凸显域中也是模糊的。 正因其边界的模糊性,有界名词的界限也就并非一成不变。 因此,表量结构对名词界限的设置有一定的灵活性。 例如:

①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杨朔《香山红叶》)

②希望在它的周围,能滋生一片浅草,几棵小树。 (孙犁《尺泽集·后记》)

③整个大地呈现出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陆桑《跃虎山下》)

④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⑤想到这里,一片淡淡的悲哀、自责和后悔的思绪充满欧阳教授的心头。 (韩冰《朋友》)

作为限定二维事物的量词时,汉语形状表量结构中的“片”,如例①中的“一片叶子”,是用来指涉有明显界线、薄而成片的具体事物。 对于“成片”这一特征而言,例②中的“一片浅草”对“片”的空间限界,相较于例①的界限明显有所扩展。 量词“片”可以对具体事物进行限界,也可以对抽象事物限界,这是量词隐喻运用的结果。 如例③中的“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将景象、气象等抽象概念置于形状表量结构中,使得物质名词被有界化。 但在这一界限的设定过程中,与具体事物相比,物质名词的边界愈加模糊不定。 人们在认知声音、言语时,有时也会选用形状量词,如例④的“一片神鸦社鼓”。 更甚之,人们也会用形状量词来对心情、心意、神情等情感域的概念进行认知,如例⑤中的“一片……思绪”。 在这类将听觉域、情感域的概念用形状表量结构设定界限时,表面上看似将事物有界化,实则为突出认知实体范围之广,影响之深远,而且在其有界化的认知过程中,人们视觉方面的认知也被无意识地激活,从而增强抽象概念的画面感。

在一维和三维表量结构中也有类似的量词,如一维量词“股”,可对长条形事物限界(两股线、一股金钗),也可对成批的人限界(一股敌人、一股保守势力),还可对股状的气流、水流(一股清泉、一股热气),以及对气味、力气或神态等进行限界(一股异味、一股情绪、一股歪风邪气)。 三维量词“团”用于限界具体成团事物(一团碎纸、一团柳絮),同样对于抽象事物也可进行限界(一团漆黑、一团和气)。 汉语中关于形状表量结构限界灵活性的例子枚不胜举。

形状表量结构界限设定在英语中亦具有同样的灵活性,例如:

⑥Julia sat in my studio, her brown eyes examining the changes, while I slapped a lump of clay on my wheel.

⑦He went cold just thinking about it, unable to shake the horrible feeling sitting like a lump of cold porridge in his belly.

⑧I sat in the dark with my ears burning and a lump of rage in my throat.

⑨A lump of grief swelled in her throat, cutting off her breath, and she veered into a diner parking lot.

名词lump 本义指a piece of something hard or solid, usually without a particular shape,意即为(通常为无定形的)“块”,形状表量结构“a lump of +N”在对所指事物划定“块”的界限过程中,虽然lump 的基本词义未变,但被限界的客体不同时,所设置的界限却有所变化。 当限界对象为具体事物时,则表明该事物有明显“块状”的界限,如例⑥a lump of clay,再如coal/gold/ice/meat/sugar/pudding/cheese 等事物。 或者如对类似于例⑦中的porridge(milk/paste/blood) 等流质事物的限界,其相对于固体事物而言,虽无棱角分明的边界,但大致还是给人以块状的感知特征。 lump 还可限界抽象名词,如例⑧、例⑨的rage/grief. 在对抽象事物限界时,lump 又被赋予“面广、量大”的感知特征。

形状表量结构界限设置的灵活性体现出人类的类比思维能力。 将同类事物的共性或不同类事物的相似性进行类比的认知机制不受通常的推理模式的束缚,具有很大的灵活性和多样性(王文斌2008:260)。 在这一系列类比关系建立并对认知客体设置界限的过程中,必定有认知加工的参与,下面我们对这类语言现象的认知建构成因进行分析。

3.3 赋界灵活性的认知建构成因

上述对形状表量结构界限设置灵活性的分析表明,对客体的灵活赋界并非任意的,而是通过多种认知构建方式调节而成。 笔者认为,形状表量结构赋界灵活性的认知建构成因大致有3 个方面:形状表量结构的构式意义、形状表量词本身的概念潜能以及被赋界主体的概念识解方式。

3.31 形状表量结构的构式意义

形状表量结构的界性特征变化过程实际上是调节事物认知域矩阵中某个基本域的凸显过程,调节过程中表量结构的相关构式意义所发挥的作用不可小觑。 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体,却又独立于具体的词汇,有其自身的语义和语用功能。句子意义的形成是构式义(constructional meaning)和词汇义(lexical meaning)相互作用的结果(李勇忠2005:2)。 在形状表量构式中,当名词进入到这一特定构式产生限界意义时,其词汇义特征必然会受到限制,产生构式压制现象。 该构式对名词语义的压制作用使得界化的客体类别繁多,因此客体边界的形状特征和清晰程度也受到影响,界限的设置灵活多样。 如在上文提到的形状表量构式“一片+名词”(a piece of +N)中,若是名词(N)词汇义与该表量结构的构式义(平而薄的片状)一致,则为界限清晰的常规搭配(一片树叶/ a piece of leave);但若名词为无界的物质名词或抽象名词,其在进入形状表量构式时,与构式义会产生冲突并受到构式压制,无界的语义特征被迫做出改变,在保留一定的词汇义的同时被赋予该结构的构式义,如一片土地/a piece of land,土地(land)乃物质名词,无明显界限,但受形状表量构式义的影响,被给予“平、片状”的特征,因此有界限的设置,虽然边界并不清晰。 构式压制赋予名词特殊的构式意义。

3.32 形状表量词的概念潜能

形状表量词虽在一定程度上是被语法化的词汇,但其自身仍带有相对固定的语义特征。 将形状表量词与被界化名词的语义特征相匹配是形状表量结构意义形成的前提(Langacker 2008:340),形状表量词的概念潜能是导致形状表量结构赋界灵活性的第二大认知成因。 石毓智(2001:35)借助坐标轴和数学函数表明对形状表量词的认知在二维或三维方向具备延展性特征,不同的形状表量词表示物体的形状在各维度上所占的比例不同,即便是同一形状表量词在界化事物的过程中也是一个模糊量。 这也说明形状表量词语义概念的模糊性特征,在对物体限界时带有不确定性色彩。 如表量词“条”(strip)通常被视为一维形状表量词,界化如蛇(snake)、发带(hair band)等在二维方向无明显特征的事物,但该形状表量词在第二个维度的延展未有明确限定,因此它界化的对象还可以是毛巾、船、道路、江河等在形状上大致保持条状的二维事物,英语当中的形状表量搭配a strip of bacon/ crepe/ wood/ land/ beach 亦是如此。 虽然这几类事物长短、宽度不一,但在strip的界限设置下,大体都呈条形。 形状表量词本身语义概念模糊性的潜能使其有更大范围的限界对象,为形状表量结构界限设置的灵活性和多样性提供必要的前提。

3.33 被赋界主体的概念识解方式

对客体概念的识解(construal)很大程度上受认知视角(perspective)的影响。 认知主体具有主观性,选取的认知视角不同,观察到的客体事物的形状会有所不同,所用的形状表量结构也随之不同,对同一事物不同的形状表量所设置的界限也会有差异,从而产生形状表量结构赋界的灵活性。例如,具体事物“绳子(rope)、面包(bread)、草地(grass)”等概念可以从多种视角进行识解,所形成的表量搭配有“一段/条/根/股/卷绳子(a piece/roll/coil of rope)” “一块/片/条面包(a lump/slice/loaf/bar of bread)”“一片/块草地(a blade/ strip of grass)”。 同样对于抽象的情感名词如“心意、深情”等,从情感深度不同的角度看,有“一点心意、一段深情”,“一片心意、一片深情”。 前者的“点”和“段”分别从零维和一维的视角解读心意、深情,其限界的范围显然比后者二维形状表量词“片”的视角所设置的界限小,后者所传达的情感更为深厚。

由上述分析我们可得出结论:形状表量结构对不同认知事物赋界的灵活性可构成一个连续模式,其参数主要依据名词和形状表量词而定。 该连续模式从对具体名词的界化,到中间对物质名词界化过渡状态,最后对抽象名词的有界化,其边界的清晰和确定程度逐渐弱化,表现的效果愈加增强。

4 结束语

本文主要基于体验哲学观,考察英汉形状表量结构中对客体事物界限设置的灵活性现象。 人作为认知主体对事物的认知具有主观性,对事物的限界也不例外。 形状表量结构在发挥表质和量作用的同时,也对客体发挥限界作用。 在研究中,我们发现英汉形状表量结构界限设定具有灵活性和多样性特征:形状表量词不仅可界化有具体形状的客体,还能界化抽象不定的物质;同一形状表量结构修饰不同事物所呈现边界的范围和清晰程度也各不相同。 同时,形状表量结构界限灵活性这一特征的形成需要一定的认知加工和识解操作手段,主要涵盖形状表量结构的构式意义、形状表量词本身的概念潜能以及被界化主体的概念识解方式3 个方面。 拙作乃千虑之一得,如有不当之处,请方家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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