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嘉 图/枕上浊酒
王溱伤他是因为气他利用自己,可当她看见那殷红的血自他的伤处缓缓流出时,她的心竟然更痛,她想让他离自己远一些,可一张口,腥红便自喉间翻涌而出,她只能躺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急切的呼唤,无法自救地陷入无边黑暗。
景安三十九年秋,枢密使谢还青因旧疾复发而卧床不起,在他昏迷之际,口中不断无声呢喃着两个字,只不过,随伺在旁的人皆不能领其意。
为谢还青看诊的蔺太医与谢还青旧友礼部尚书王弗私交匪浅,那日二人在宫中相遇,蔺太医便将此事说给王弗,王弗当下一怔,眼眶随即湿红起来。
当日子夜,一封密信自王府而出,奉命以八百里加急之速送往胡州。
翌日,王弗前往谢府探望谢还青,他屏退旁人,坐在床边看着双目紧闭的谢还青道:“我知你心心念念着溱儿,昨夜我已写了亲笔信去,已经过了几十年了,我相信她应当对那些旧怨有所释怀,到时必会依邀前来,你一定要撑到那一天。”
床上的老人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给出任何应答,王弗见状自然感到满心酸涩,哪里还能继续坐下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转头的那一霎,谢还青那已经老皱的眼角渗出了一点晶莹。
十五日后,一人快马飞入胡州城。
薄薄的一张纸,几行字,令王溱生出一阵难言的恍惚之感,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大家都老了,她那一头曾经引人艳羡的青丝早已变了银,而他,曾经威震漠北的谢大将军也已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或许,有些东西确实应该放下了。
王溱随着王弗派来的人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在长安城外,王溱被请下马车换上另一辆,在掀开车帘的瞬间,兄妹二人四目相接,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王弗命人快马加鞭朝谢府赶去,王溱听着他那焦急的语气,不用问也能猜到——谢还青已近弥留之际,王溱的心头渐渐被一种压抑悲闷的氛围所笼罩。
王弗与王溱刚走到谢还青的屋外,呼天抢地的悲怆声便从里头传了出来,王溱双腿一软差点摔下台阶,幸好王弗扶住了她。
王弗缓了好一会儿后,含着泪开口道:“溱儿,就算他已经去了,你也还是进去看看,倘若人真有在天之灵,他会安息的。”
王溱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然而就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而后将已经迈出的脚收了回来,转过身看着万分不解的王弗道:“他纵横疆场,英武一生,不会愿意让我看见他病骨支离,老死床榻的凄状……既然已经见不到最后一面,还是不要见了!”
说完,王溱便决然转身离开。王弗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为了尽快赶来长安,王溱已经数日未曾合眼,因此她一坐上返回胡州的马车,便靠在车壁上睡着了。在那冗长的梦里,多年未见的故人一一朝她走来,都是那般青春鲜活的模样。
景安七年春,征北将军谢还青因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在已经取得河西大捷后仍然带兵追击敌军,结果陷入敌军包围圈中,致使宁朝丧失千名精锐将士,朝野为之震动。宁帝裴玄允因此大发雷霆,下令将谢还青革职查办,后念其功大于过,免其死刑,贬为城卒,遣返原籍。
谢还青回到洛州以后的日子自是不好过,多数人因为他那曾经的功业,不凡的身手而对他忌惮疏离,少数人因为他如今这低微的身份而对他颐指气使。谢还青心知这样窘困的境地皆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故而也就一一忍下了。
谢还青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平凡孤寂地度过漫漫余生,岂料半年后发生的一件事令他的人生轨迹再次发生转弯。
洛州乃裴玄允异母弟裴玄勉的封地,那一日,裴玄勉带了少量随从前往驻扎在城外的军营,谁知一行人刚出城不久便遭遇了黑衣人的袭击,激烈的打斗很快便引来城上守军的注意,守城令连忙集合城卒准备前去支援,一点人头发现少了谢还青,守城令正要发飙,一转头却看见谢还青正在弯弓搭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可那一瞬,所有人看着他那岳峙渊渟的模样仿佛都想象到了他曾经身披银甲红袍统领数万军队驰骋塞北大漠的恢弘景象。
很快,一支羽箭“咻”地一声飞了出去,正中那个准备举剑刺向裴玄勉的黑衣人的胸口,一人应声而倒,所有人都停止打斗,惊异地看向城墙上的那个模糊人影。尽管这些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可在这旷野之地遇上这样的神箭手也是无可奈何,若是继续缠斗下去必要被人当做箭靶子一样射成筛子,没有人会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所以这些黑衣人很快便四散逃开。
裴玄勉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他见谢还青不愿接受金银之礼,便将他调入王府担任护军统领。其实按照宁朝的军律来说,被贬将领若非得到朝廷起用是不可以再受调动的,可王府的护军统领乃私兵,毫无晋升空间,将来也没有掌控庞大军事力量的机会,因此,裴玄允在收到裴玄勉的奏报时自然不会扫他的面子。
中秋那日,暮色降下以后,洛州城便成了落凡的星海,明光璀然,美不胜收。
因为裴玄勉奉命回长安述职未归,所以洛王府并未大肆操办庆贺之事。王溱独自在家觉得百无聊赖,便想出门赏灯,谁知尚未走到大门口就被谢还青拦了下来。
“王妃请留步,王爷离洛前留下吩咐,凡城中大庆之日,极易混入奸邪小人,为免发生意外,还请王妃安坐府中为好。”谢还青恭敬地解释道。
王溱直视谢还青的眼睛,静默片刻后开口问道:“那王爷可曾下强令道本王妃一步都不能踏出王府?”
谢还青被王溱问得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既未下强令,那便有余地。今年的灯会是洛州有史以来办得最为盛大的一次,若不亲眼见证一番着实可惜,不知谢统领可能通融一二?”
“这……”
“如今王爷不在,府中护卫倒也无足轻重,谢统领若是不放心旁人,可亲自陪同,本王妃相信谢统领的身手,只是不知,谢统领可有这样的自信?”王溱素来善揣人心,她的最后一句话成功激起了谢还青心中的一团火,果然,她看见谢还青脸色微微一变后,随即拱手拜道:“请王妃放心,属下定保王妃无虞。”
王溱闻言弯起嘴角淡淡一笑,而后自谢还青面前飘然而过,他听见她用缓而轻的声音说:“既是如此,那便有劳谢统领了。”
洛州历来有中秋之夜抛帕招亲的风俗,往年碍于裴玄勉在侧,王溱不好前去凑热闹,如今遇此千载难逢的良机,王溱岂能轻易放过?
彩台之下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谢还青看着那攒动的人头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可他又不能阻止王溱走向那群人的步伐,于是只好快步跟上前去,紧紧地守在她的身边。
台上站着几位妙龄小姐,她们手中拿着两块绣样相同的锦帕,将其中一块抛下台去,拾到锦帕的男子便可以凭着绣样上台找到有缘人。
几块锦帕在人群之中飘来荡去,抢夺十分激烈,尽管王溱蒙着面纱,可谢还青见她那频频含笑的眉眼也知她看得十分开怀,本想开口让她见好就收的话在喉头滚了两圈后又返了回去。
锦帕从内圈飘到了外圈,其中一块被人拍飞,好巧不巧又起了风,绣样精美的锦帕就那样意外地落到了谢还青的手中。
彩台上的小姐见自己的锦帕落到一位玉质金相的男子手中,登时羞红了俏脸,小姐的家人对谢还青的样貌也极为满意,连忙派人下来请谢还青上台。
谢还青尚无娶妻之念,也不喜如此草率的结亲方式,焦急之下只能斗胆揽着身旁女子的纤腰往自己的身侧带了带,王溱被谢还青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抬起眼来瞪他,谢还青回看她一眼,满目皆是无奈与恳求。
谢还青将锦帕交到来人手中,而后淡定自若地开口道:“今日是来看个热闹,并未想要参与其中,此乃他人抢夺后无意飘落的,更何况本人早已娶妻,还请将此物收回,为小姐另觅佳婿。”
说完,谢还青也不顾台上那位小姐眼闪泪光的可怜模样便护着王溱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去。
半炷香后,茶摊上,王溱淡然地啜着茶道:“你可知方才的举动该当何罪?”
谢还青站在一旁,拱手垂首道:“属下犯上,无可辩驳,听凭王妃处罚。”
“若是按着王府的规矩,自当斩首,以儆效尤!”
谢还青身形微微一颤,可随即又开口道:“若是如此,属下亦无二话。”
王溱本想逗逗谢还青,岂料他那般无趣,令她顿觉索然无味,于是道:“罢了罢了,方才是本王妃执意要去看那抛帕招亲方才为你惹来的事儿,两两相抵了。”
说完,王溱便放下茶杯,领着婢女到摊子上挑选有趣小物,谢还青站在原地,看着王溱那渐然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宁朝贵族女子闲暇时除了弹琴绣帕、莳花弄草以外,亦极爱打马球。
裴玄勉回洛之后便公事繁忙,如此一来难免冷落王溱,他心底有所亏欠,于是得空以后便命人组织了一场马球会来讨王溱欢心。
王溱虽出身文儒世家,可骑术丝毫不逊于武家之女,再加上她性格沉稳,懂得用巧劲儿,因此历来都是马球会上的赢家。
裴玄勉自长安带回一匹汗血宝马,生得那叫一个高大俊挺,王溱见过一次便念念不忘,想从裴玄勉那儿讨了去。裴玄勉自然不会吝惜一匹马,可他却担心那马生性悍烈难训会伤了王溱,因此迟迟不肯答应。
那一日,裴玄勉陪王溱去自家马场挑选适合上场的马儿,王溱一看见那匹汗血宝马便走不动道儿,眼巴巴地望着裴玄勉,裴玄勉看着那双美丽的眸子,实在受不住,只能宠溺又无奈地开口道:“好好好,我陪你去骑一圈,它若不抗拒你,我便将它给你。”
……
球会当日,当王溱牵着那匹汗血宝马出场的时候,不知让多少小姐夫人红了眼睛。王溱平日里金玉满冠,华服曳地,端的是皇家贵媳的雍雅风范,可一旦换上利落清爽的骑装,整个人便透着女子少有的飒爽英气,实在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开场不久,场上的局势就紧张起来,可裴玄勉偏在此时接到了紧急军报需要即刻处理,所以他只能提前离席,命谢还青留下护卫王溱。
一炷香后,就在大家以为王溱即将拔得头筹之时,意外发生了。有一迎亲队伍经过赛场外围,因是城中大户,所以放的鞭炮又多又响。王溱身下的汗血宝马自小长在塞外,突然听见那样大的声响还以为是天上的惊雷,一下子烦躁起来,瞬间便带着王溱在马场上狂奔起来。谢还青见状大惊失色,连忙飞身上马赶上前去,谢还青本想跳到王溱身后控制缰绳,可汗血宝马的野性与猛劲实在超乎谢还青的想象,在尝试未果之下,谢还青只能飞身将王溱扑下马来。
王溱被谢还青抱着在地上滚了两圈,她被他护在怀中,仅有一些磕碰造成的皮外伤,可谢还青就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了,他的头撞到了围场边上用来加固木栅栏的巨型石块上,当场便不省人事了。
当天夜里,王溱终究还是因为受惊过度起了高热,裴玄勉见状心急如焚,连忙请来女医为她施针放血。细如牛毫的银针缓缓扎进王溱的少商穴,指尖传来的细密痛感令王溱昏沉的脑袋渐渐生出一丝清明,自成婚以来,她对裴玄勉一向坦诚相待,可自打谢还青入了王府,她便对裴玄勉有了隐瞒。裴玄勉知道的谢还青是军籍册上记录的那个籍贯洛州,双亲早丧,十五从军的谢还青,可这并非真实的谢还青,真实的谢还青是个不明籍贯,不知父母名姓的孤儿,他在十五岁以前一直住在长安王家,是曾被王溱珍藏在心里的灿然少年。
当年,王溱的母亲王杨氏在前往观音庙求子回程途中看见了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婴儿,王杨氏心善不忍,于是便命人将婴儿抱回府中,其时正值春日,天地复苏,一派青春景象,于是王杨氏便为婴儿取名为谢还青。月余之后,王杨氏在多年未有子息的情况下终于如愿有了身孕,次年,王杨氏平安诞下一子,也就是王溱的哥哥王弗。王溱的父母都觉得这是谢还青带来的喜气,因此在给他的吃穿用度上从来大方,待他也比旁人要亲近许多。
三年后,王杨氏再次有孕生下王溱。王弗爱极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妹妹,每天都命人将王溱抱到他的书房来玩。那时谢还青已是王弗的伴读,与王弗形影不离。有时,王弗课业繁多,无暇顾及王溱时,便会将王溱塞进谢还青的怀里。不知为何,王溱在王弗怀里时总是万般闹腾,可只要被谢还青抱着,她就安静软糯,乖巧如猫。
等到王溱开始牙牙学语时,王弗便成日教她念“哥哥”两个字,满心期待着能从她口中听见第一声“哥哥”。可谁知那一日,当他再一次因为课业的缘故将王溱交到谢还青手中时,王溱坐在谢还青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笑意吟吟地喊了他一声“哥哥”。谢还青心里一惊,转过头去便看见王弗那瞬间石化般的表情,随后,王弗的哭声响彻王家大宅。
王弗与谢还青长了王溱四五岁,因此,王溱遇到的所有难题,他们两个都能帮她解决。比如王溱爬树摘果子下不来了,王弗就会站在树下等她跳下来,然后稳稳地接住她;再比如她因为贪玩写不完功课了,谢还青就会模仿她的笔迹彻夜不眠地帮她写。在王溱幼时的认知里,自己一直都有两个哥哥,即使后来懂事了,明白了血缘亲疏、尊卑有别,可在她心里,谢还青与王弗依旧别无二致。直到王溱情窦初开那年,她与王弗的未婚妻躲在闺房里说悄悄话,在准嫂嫂的提点之下,王溱才发现自己对谢还青的感情早已发生了变化,如果只是将他当作哥哥,那么她不会在看见他与别的女子走在一起时便心生妒意,也不会在王杨氏提起要给谢还青留意婚配人选时故意出声转移话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他。
谢还青十五岁那年,宁朝不再与漠北进行和亲政策,开始转为武力征伐,如此一来,便需要向民间大量募兵以补充兵源。一日,谢还青与王弗在路上遇见睿王家奴强抢民女,两人看不过眼便出手教训了一番。岂料那家奴外强中干,被人抬回去不过两日便两脚一蹬断了气。
王溱父亲王原当时官至观澜阁大学士,是宁帝身边的大红人,睿王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家奴找王弗麻烦,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三番两次派人袭击谢还青,好在谢还青身手了得,没有让睿王得逞。
王原与睿王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角色,于是便对外宣称谢还青出天花而亡断了睿王的执念。为了不让睿王察觉此事有假,谢还青必须离开长安,他左右思量后选择从军,王原与王弗劝说未果,只能尊重他的意见,并帮他造了一个假籍。
王溱得知谢还青即将离开王家时,整个人仿佛落入了冰窖一般。可她又是个勇敢的姑娘,即使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谢还青的决定,可她仍想让谢还青知道自己的心意。
那是王溱这一生度过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她彻夜未眠在等谢还青的回信,可直到天光透亮,依旧没有人来敲开她的房门。她不甘心,含着泪去找谢还青,可走进他的屋子时,她才知道,谢还青早已悄然离开了,他用最沉默的方式让她明白,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翌日,王溱退了烧,谢还青也不再有性命之危,他们各自静养,洛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数月后的一日,王溱在往后花园纳凉时与带兵巡逻的谢还青撞了个正着。
“谢统领,那伤……可好全了?”
谢还青一怔,而后答道:“多谢王妃关心,已无大碍。”
王溱点了点头,回道:“那就好。”
谢还青给王溱行了礼便准备离开。可谁知刚一转身,他便听见王溱道:“请留步。”
原来前些日子,裴玄勉贴身佩戴的香囊被王溱养的猫儿抓崩了线,那香囊是裴玄勉已过世的母妃亲手所绣,对于裴玄勉来说意义非凡,王溱心中觉得抱歉,一直想要将它补好,可那香囊所用的丝线乃昌国所献,如今,昌国倚附漠北,已经不再向宁朝称臣纳贡,所以在宁朝境内再也寻不到那样的丝线了。
谢还青在漠北征战多年,势必对与漠北相邻的昌国有所了解,王溱想,或许他可以帮她这个忙。
果然,谢还青闻言后仅思索片刻即道:“当年属下借道昌国潜入漠北打探军情时,与一经营布帛生意的昌国商人结识,至今仍未断了联络,属下愿为王妃解忧。”
“即是如此,那便先谢过谢统领了。”
谢还青垂着眸子,因此王溱看不见他那深眸之中泛起的一瞬汹涌波澜。
世上的每一年都在重复冬雪落尽夏花飞的景象,在大家还未醒过神来时,景安九年便已悄然而至。
那一日,王溱无意中摔坏了自己的红丝砚,便去裴玄勉的书房找新的,谁知裴玄勉突然回府,身后还跟着数位幕僚,当时王溱穿着颇为随意,实在不宜见人,于是她只能屏息凝气躲入内室,盼着他们早些结束谈话。
在王溱的记忆里,裴玄勉一直都是温雅矜贵的谦谦君子,直到此刻,当她亲耳听见裴玄勉与幕僚的对话时,她才震惊地发现,原来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的夫君只是将野心藏了起来,而如今,她的夫君已经做好万全之策,准备让天下人看到他的野心了。
王溱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不小心,红丝砚便滑落在地,砸出了让房中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一幕僚随即抽出匕首准备往里走去,可裴玄勉却出声阻止了他,因为这间书房除了王溱,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走进来。
幕僚先行退了出去,裴玄勉深吸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朝内走去。鲛纱帐被缓缓拉开,王溱脸色煞白地站在那儿,仿若未觉他的靠近。
裴玄勉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以作抚慰。王溱眼中蓄满了泪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问:“妾身无意窥听了王爷的宏图霸业,不知王爷想要如何处置妾身?”她的语气淡淡的,可裴玄勉却听出了满满的嘲讽之意。
“溱儿,我知你现下气我怒我,可我要告诉你,今上自登基之日起便准备削藩,我若不早做准备,一旦失去掌兵之权,我等定将成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王溱嗤笑一声回道:“今上以仁孝治天下,纵使削藩也不会如前朝那般狠绝,到时顶不过封地缩小,军政财权减弱,可你依旧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为什么一定要违背祖宗礼法,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行此大逆之事?说到底,你还是渴慕那紫禁之巅罢了。”
裴玄勉被王溱戳中了心思却也不怒,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耳垂,而后轻声道:“我一早料到你会这般所以瞒了你这么些年,如今时机已然成熟,纵使今日你没有听见这番话,过些日子我也是要亲口讲给你听的。”
王溱被裴玄勉的话气得浑身轻颤,她含泪看着他冷声道:“王家当年若知王爷有此雄心,必定不敢高攀这门婚事,王溱乃一平庸妇人,与王爷实不相配,还请王爷赐王溱一封休书,了了这些年的错缘。”说完,王溱便开始拼命挣扎,想要从裴玄勉的桎梏中逃离。
裴玄勉爱极了王溱,岂会答应休妻,他见她情绪激动,只能将淬了药的银针强行封入她的体内。半晌后,裴玄勉吻着王溱那紧闭的眸子柔声道:“我会在起事前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此举无论成败,我都不会让你出事的。”
王溱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在一座陌生宅院之中,裴玄勉派重兵将四周层层围住,令王溱寸步难行,再加上伺候在旁的人个个守口如瓶,王溱切身体会到了聋盲之人的痛苦。
数月后的某个深夜,王溱突然被人从睡梦中唤起,阶下跪着裴玄勉一亲信,只见他满身血污,看着王溱悲声道:“启禀王妃,王爷自起兵以来一路势如破竹,然宣良渡一战,前军主将谢还青临阵倒戈,我军反应不及,溺毙上千人。王爷闻讯急火攻心,暴毙而亡。末将奉王爷遗命前来护送王妃西逃。”
“暴毙?”王溱难以置信地看着阶下人,想要再问得详细一些,可刚要开口,重重黑影便朝她侵袭而来。
王溱被人抱上了逃难的马车,一行人在驰道上疯狂地往西跑去,可终究还是被人追了上来。
车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王溱一动不动地倚在枕上,平静地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当四周归于沉寂,车帘被人缓缓拉开,一张熟悉的俊脸悄然映入王溱的眼帘。
“他一向身体康健,我不相信他会在盛年暴毙,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利用我在那丝线上动了手脚?”王溱抬眼看向谢还青,一字一句地问道。
谢还青无言以对,在长久的沉默后点下了头。
原来,裴玄允早已收到裴玄勉密谋造反的消息,因为裴玄勉十分赏识谢还青的军事指挥才能一直想要将其纳入麾下,可碍于谢还青常年征战漠北令二人无法产生交集,于是,裴玄允便和谢还青演了一场君臣反目、飞箭相救的戏码,将谢还青顺利送进洛王府。裴玄勉认为谢还青不可能再为朝廷效力,所以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随着了解的深入,谢还青慢慢发现裴玄勉的实力远远超过朝廷原先的设想,若是开战,胜负其实难料。
就在谢还青为此一筹莫展之时,王溱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谢还青派人将那丝线淬上一种无毒草药,那草药能与香囊中的香料产生令人体虚的药性,只要长期佩戴就能让人的身体迅速亏败下去。
豆大的泪珠从王溱眼中滚了出来,谢还青见她那般自然满心酸疼,他放下手中的剑朝她靠近,可她却趁他不注意,将偷攥在手中的金簪狠狠地刺向他的心间,谢还青从军多年,身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痛意。
王溱伤他是因为气他利用自己,可当她看见那殷红的血自他的伤处缓缓流出时,她的心竟然更痛,她想让他离自己远一些,可一张口,腥红便自喉间翻涌而出,她只能躺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急切的呼唤,无法自救地陷入无边黑暗。
谢还青将王溱抱出马车,而后命亲信将车推下山崖,不消几日,洛王妃在逃亡途中坠崖而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尽管王家与裴玄勉存有姻亲关系,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王家曾经参与了那场谋逆,再加上王原乃三朝元老,根基深厚,又曾为裴玄允授业恩师,一向得帝敬重,因此,王家并未受到株连之祸。
谢还青官复原职回了长安,他将王溱安排在一处隐蔽别苑休养。王弗一早便知妹妹尚在人世,所以得空儿便代父母前去探望。
那一日,王弗坐在床边给王溱喂药。他状似无意地询问起王溱对往后日子的打算,王溱一听便知他是来为谢还青当说客的,一气之下将药吐进了痰盂。
“当年我鼓起莫大的勇气向他表明心意,可他竟连只言片语也不肯留下便抽身离开。如今我已对他死心,纵然日后有所打算,那也与他无关了。”
王弗闻言深深叹出气来。
“溱儿,其实当年的不辞而别并非出自还青本意,而是爹爹的决定。”
王溱喜欢谢还青是王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事情,谢还青与王溱青梅竹马,自然也是喜欢王溱的,但谢还青自知身份卑微,高攀不得,从来都只将这份心思埋在心里,可少年心性,再隐忍也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岂能瞒过王原的眼睛?
王原看着谢还青一路长大,深谙其为人品性,是打心眼里满意谢还青,可王原不能让女儿嫁给无名之辈惹人耻笑。谢还青文韬武略皆有过人之处,只可惜文举之路已被士族垄断,纵使王原身居高位也无能为力。所以谢还青若想出人头地便只能从军。
王原许诺,只要谢还青在王溱十六岁前能够在军中拼出一席立足之地,他便将王溱许配给谢还青。可在此之前,谢还青不能让王溱知道这个秘密,因为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难料,作为父亲,王原不可能让女儿年纪轻轻便陷在未知的等待之中。正因如此,谢还青才会在接到王溱的那封信时不敢给出任何回应,在王原的催促之下便匆匆上路。
谢还青缓步走了进来,王弗见状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泪珠挂在王溱的眼角摇摇欲坠,谢还青心疼,想要伸手去拭,她却微微偏过头,令他扑了个空。
谢还青执起王溱的手,在上面落下轻轻一吻。
“溱儿,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发誓,我会用余生来弥补错过的那些年。”
王溱红着眼看向谢还青,静默良久后开口道:“在你选择利用我对裴玄勉下手的那一天起,你就应该想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更不可能与你再续前缘。你我确实都会有余生,但我们的余生里都不会再有彼此。”
直到这一刻,谢还青才清楚地意识到裴玄勉已经成为二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尽管他并非因为私怨杀死裴玄勉,可他却实实在在辜负了王溱的信任,伤透了王溱的心。一大滴泪自谢还青眼中倏然落下,滴在王溱的手背上,明明是盛夏时分,可王溱却在那一霎感到彻骨的冰凉。
王溱离开长安以后,王弗去看了谢还青最后一眼,他向在场的人询问谢还青临终前可曾留下遗言,最后得知谢还青仅说了令人感到一头雾水的“不见”二字。
王弗的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原来,在这世上最了解谢还青的还是王溱,谢还青想要在王溱心中留下自己最美好的样子,王溱虽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可事实上,她又何尝不是想要留住自己心中的那个灿然少年呢?所以,她应该是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