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执 图/枕上浊酒
鲜血浸透了鲜雪,颜色就好似这些傲骨红梅。
“陛下英明!”陈寅跪倒在地,长袖掩面。
高台之上放着一封厚厚的卷宗,女帝手中握着一盏青玉酒樽,酒樽里的酒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出点点青绿色的光。
酒水从樽角落下,落在镶金落玉的地毯上,将地毯腐蚀出一个大洞。
“你当真令我失望。”女帝燕菀如走下台阶,蹲在陈寅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用的不是“朕”,而是“我”。
陈寅起身再度跪倒,“臣自知罪孽深重,千刀万剐无以赎之,但臣有一言,皇上不得不听!还望皇上允臣月余,臣必定将臣所有罪孽上达天听!”
女帝站起来,烛火照不到她的眼睛,陈寅只能看见她的唇紧抿,喜怒不现。
良久,燕菀如才叹了一口气。
“也罢,朕就允你这回。”
开元二年十月九日,一品武威侯兼兵马大元帅陈寅以毒下于女帝樽中,企图毒杀女帝,帝明察,见毒于酒,震怒,皇太弟燕扶云呈寅罪状于圣,并言明早已细察,帝震怒,褫寅武威侯爵,罢寅兵马元帅,移交京郊大营二十万兵马于皇太弟,置寅于死牢,择日处斩。
陈寅……不……阿虎,他当年遇见燕菀如的时候还叫阿虎。
西疆地处南方临海之地,地势高,植被茂盛,以雨林为主,无粮无地,长于巫术,以巫占宋国边西二十郡。
阿虎躺在西疆人的囚牢内。
吱哑一声,门开了,西疆人的士兵进来,还带来了一群衣衫不整的女子,士兵们骂骂咧咧,女孩子们哭哭啼啼,打扰了阿虎的好一场美梦。
“吵什么吵?”阿虎的声音嘶哑,眼睛充血。
士兵们被阿虎吓到了,声音戛然而止,女孩子们也是。
片刻后,士兵们才恍然发觉自己自己的窘态,踢了女孩子们一脚,然后骂骂咧咧离开了,藤蔓盘起的门发出重重的闷响,阿虎继续睡去。
阿虎第二次醒来是被女孩子们的哭声吵醒的。
“哭什么哭?再哭我就杀掉你们!”
阿虎的表情很恐怖,女孩子们立刻便止住了哭声,可是很快,她们又开始小声啜泣,阿虎听着厌烦,正打算起身呵斥她们,一队西疆士兵便走了进来,押走了一个姑娘,然后再把门锁住。
“这是怎么?”
“将军采阴补阳罢了。”有个姑娘有些不同,她闲云野鹤一般躺在屋内的稻草上,仿佛她正于西疆游玩。
“宋国人?”
“是。”
西疆与宋国原以怒江为线,作为两国天然不可逾越的屏障,怒江上游悬崖峭壁不可逾越,怒江下游雨林广布步伐不迈,可谁知西疆人纵火雨林,从怒江下游率兵而来,争夺宋国疆土。
宋国所幸有燕王府战神,三年间击败无数西疆将士,保卫宋国疆土,未尝败绩,可近日西疆也出了个战神达赛因,首战便击败燕王府,直占边西二十郡。
如今的边西宋人,都成了西疆人的阶下囚。
“真是可惜。”阿虎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
“你也是宋国人?”
阿虎点头。
“在这里多久了?”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吵死了,阿虎对着女孩子怒目而视,这能吓住西疆士兵的表情,却吓不住这个姑娘,阿虎不由得谨慎起来,跪坐着认真看着这个女孩子。
阿虎起身了,西疆气候炎热潮湿,被他睡了老半个月的稻草散发出一股骚味。
女孩子嫌弃地捂住鼻子,“这西疆地盘,真是恶心。”
“待久了就习惯了。”阿虎沉声说道,“我在这呆了两年,已经习惯了。”
女孩子听见他的话眼神一亮,对他伸出手来,“你好,我叫阿菀。”
“阿虎。”
“想出去吗?”燕菀如在阿虎耳边轻声说道。
阿虎没有回答,门骤然间打开了,燕菀如忽的抹开了脸上的脏污。
士兵们看见如此美人,眼睛也一亮,抓住燕菀如便往外走,燕菀如假装挣扎,实则顺从地跟随士兵们走出门去。
随后,门关上了。
阿虎也从稻草堆里面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根铁丝。
他是被西疆人锁在这里的,阿虎将铁丝插入锁链的锁孔,啪嗒一声,锁链开了,可是他并未乱动,静悄悄地躺在稻草中。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一声尖锐的嘶鸣响起,四周的脚步声乱成一团,火把星星点点在屋外摇晃,这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刚刚的那一声嘶鸣。
“有人行刺,救驾!”
阿虎猛地跃起,将牢门撞开,士兵见阿虎如此,本想上前止住他,可是前方的危机更甚,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便转身赴往营地中心。
“都不要走,我带你们出去!”阿虎转身怒吼,然后跃至屋后,避开士兵一路行至补给处。
阿虎从怀里掏出火石,点燃西疆粮草,然后撬走了西疆运粮车,朝着牢房而去。
“所有人,都上车,我带你们回家!”阿虎说完,牢内的姑娘们蜂拥而至,爬上运粮车,死死扒住车辕。
阿虎见所有人已坐好,扬鞭策马,朝着宋国大营而去。
此刻的主营已经有一人一马杀出,她挥舞着偃月刀,一刀便是一个西疆人命,她的脸上挂着猩红的鬼面具,她的身上穿着西疆战神达赛因的铠甲。
她背着太阳,仿若天神。
后来的史书是这么书写这一段的。
帝与西疆贼寇战于无风林,帝伪装而入西疆大营,斩达赛因人头,单兵杀出,好不威风,日月齐辉,是为天子之象。
所有人都将女帝的这段战绩倒背如流,可是没人知道,这一段决定这激战的开始,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的交易。
那时候的人还不知道,燕王府的战神就是燕王府长女长乐郡主燕菀如。
西疆攻城之际,宋帝下旨由燕王府出兵平乱,燕王老矣御马犹不行,如何带兵打仗?燕世子垂髫之龄更是无法御兵。
可圣旨明明白白写的,若西疆之乱不平,则以燕王府一百零八口人命祭天。
没人知道燕王府派出了谁。
那人带着猩红鬼面具,穿着燕王旧时的铠甲,立战旗,首战便将西疆人击退百里。
有人说那是燕王,也有人说那是燕王私生子,更有人猜测那是燕王私下藏的顶级门客,此刻阿虎才明白。
那威风赫赫的鬼面战神,乃是本应闺阁绣花小扇扑蝶的长乐郡主。
阿虎将女孩子们带到宋国营地,让她们由医官安顿好了之后,便打算离开,可是燕菀如派人来叫住了他,将他带到了主营。
“拜见将军!”圣旨云带兵主将封为武威将军。
阿虎明白,此刻若他唤出长乐郡主,一定在这主营死无全尸。
“我很欣赏你!”燕菀如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胆色、智慧、力量你无一不齐,且了解西疆地势,若你愿意,我可封你为前锋,若日后打退西疆,我燕王府得什么封赏,你便都有一份!”
“如何?”燕菀如把阿虎扶起,给了阿虎作为一个将士最崇高的敬意。
阿虎却沉默了,“只怕我要辜负将军美意了!”
宋国律例,当官者不得身体残缺,而阿虎有一种怪病,他的脸除了眼睛以外,皆不能动弹,表情可怖。
如今在这战场中显得和谐了几分,但是出了战局,他便是怪物,令人可怖,令人唾弃的怪物。
“这又有何难?”燕菀如豪爽一笑,“我燕王府有极其厉害的御医,实在不行我还可携你上求太医,如何担心怪病不愈?”
“无用的……”阿虎摇头。
燕菀如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用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燕菀如麾下的兵,就算是面目可憎又如何?”
“若有人辱你,我燕菀如便拔其舌头。”
“若有人厌你,我燕菀如便废其筋骨。”
“若有人上书弹劾于你,我燕菀如便策马携那言官入战场看看!”
“保家卫国的人,又怎能凭借此种借口折辱?”
燕菀如的笑容很耀眼,笑容里的决绝也很耀眼,他如她一样,迈步在这战场中,是世人所不容的事情。
阿虎平静如水的心第一次起了波澜,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明白眼前的姑娘给了他光明正大的身份,他也想把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回报于他。
可是阿虎往身上掏了好久,才掏出一根捂臭了的铜钱,他不好意思地将铜钱递给燕菀如,“这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无以为报!”
说完,阿虎捧着铜钱跪下。
他觉得燕菀如大概会嫌弃这枚铜钱的吧,可是他还怀抱着一丝希望。
燕菀如果然没有,她捧起这枚铜钱,珍重地放进自己怀中的荷包,“希望以后与虎将军共同开疆拓土,保卫山河!”
“是!”
燕菀如扶起阿虎,“你有名字吗?”
阿虎摇头。
“我可取?”
阿虎点头。
“燕菀如陈兵于此,得一虎将,不如唤作陈寅?”
阿虎跪地,“陈寅领命!”
宋国历宋哀帝太真十四年六月初九,雍赵韩三王联合逼宫,意图以“清君侧斩妖妃”的名号斩帝逼宫,待到边西得知此消息之时,已是九月十二。
在这段日子里,陈寅连斩西疆十二将,双头镰舞得虎虎生风,在边西地段风头一度超过了燕王府将军,成为了边西稚子最惧怕的对象。
不仅是因为他的面庞,还是因为他的战法。
凡有战俘,定不允存,军疾山大坑坑杀西疆士兵六万,无风林大坑坑杀西疆士兵十八万,琉邱山大坑坑杀西疆王兵三十万。
大半个西疆的兵力都灭于他手。
燕王府府兵打入西疆王宫的时候,来自宋国的信使到了,给燕菀如和陈寅带来了宋国已灭的消息。
“立刻班师回朝!”燕菀如想也不想便做出这个决定。
如今燕地空虚,若是有人进攻燕地,燕王府将尸骨无存!
“不可!”军师跪地,“将军,如今拿下西疆,以西疆为腹地给养,我们挥兵北上,便可拿下宋国,一统江山!”
“若无燕王府,我将不存,江山何用?”燕菀如坚持回朝,可除了陈寅,无人支持她。
不过这又有何妨?
燕菀如和陈寅,便足以代表整个燕王军队的意见。
军队很快朝着燕地前进,得胜回朝之兵士气正旺,又加上在西疆的赫赫战功,燕菀如送信至陵地,很快陵地便给予回信,准许燕菀如直行穿过陵地,回归燕地。
燕王世子是在陵燕边境的南江接待燕菀如的,他说天色已晚,军队休整一夜,再度归燕,路途担忧不已的燕菀如见到健康完整的家人,也终于放下心来,同意休整一夜。
可是陈寅看着高照的日头,和燕地使者带来的成箱妆花,不由得起了疑心。
如今晚一步归燕便是多一分危险,现在赶路,夜半便可至燕都城易安,为何不走?
陈寅看着马车内始终不肯露面的燕扶云,发出一声嘲讽的笑,他御马走进燕菀如,压低声音道,“郡主可信我?”
燕菀如对于陈寅的称呼有些惊讶,“自然。”
“那就……”陈寅看着燕扶云的马车冷笑,“让我们请天下诸民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燕王府战神!”
说完,陈寅打掉了燕菀如的面具。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燕扶云,你想夺走你姐姐的赫赫战功,你想成为一呼百应的战神,你想拥有和雍赵韩三王争位的机会。
可是我偏偏不给你。
你姐姐豁出命拼来的荣耀,不是给你称王称霸铺路的!
所有人都震惊了,无法接受一直以来过关斩将的不败战神,竟然是一个姑娘。
燕菀如也很震惊,她惊讶地瞪着陈寅,然后立刻命令军队驻扎,自己进入驿站,并令陈寅相随,燕扶云也出了马车,跟随上来。
“陈寅,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燕菀如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
如今让众兵知晓战神为女流,动摇军心,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的确!阿姐,你是如何挑选将领的?如此擅进的下将,该杀!”燕扶云面色阴鸷,坐在燕菀如的手边。
“将军听我一言。”陈寅磕头,“如今揭开将军面具,有三利处!”
“你倒是给我说说,有哪三利?”
“此刻揭开面具,最能证明战神身份,如今辨认战神只凭借一鬼面具,若有他人借鬼面具冒充将军,将军如何证明?此为一利。”
“此刻宣告众人,燕王府战神为女流,更是能证明我燕王府的实力,若是女流尚且号令群雄,燕王又如何?世子又如何?天下谁敢动我燕地?谁敢动我燕王府?此为二利。”
“若是此刻有兵马来攻,我军士气正盛,对方短时间内兵马粮草不足,这不是我军必胜的局面么?打赢这场仗,我军便有了向雍赵韩伸手分天下的借口!此为三利。”
燕菀如低头沉思片刻,的确觉得陈寅的话很有道理,便扶陈寅起身,与陈寅一同出了屋门。
她骑在马上,陈寅为她牵马。
都闻战神与虎将军形影不离,虎将军便是战神的哮天之犬,只有陈寅才能这般堂堂正正证明燕菀如的身份。
士兵们只是闻战神为女子,并未亲眼所见,如今亲眼见到,颇为震惊,一时半刻竟说不出话来。
“大燕的将士们!”燕菀如大声喝道,“我,乃燕王独女,母承清河崔氏,我与诸位同战西疆,并非有意欺瞒诸位,而是担心西疆贼子知晓我真实身份,攻我弱处!”
“我从未觉得女子出战为辱,女子有何不能战?我执一双绣花手能把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风,护卫边西,我从未觉得我不配!”
“若诸位不忍在我麾下征战,如今未至燕地,可自行散去,相信西疆之战下来的兵,必定不缺谋生之处,若是诸位服我,敬我,那么便留在大燕,我燕菀如向诸位承诺,若我活着一刻,燕王府就必定护佑诸位乃至诸位的家人一刻!绝不食言!”
燕菀如有着闺阁的秀美,却也有将军的铁血手腕和上位者的铿锵言谈。
在场的士兵们皆挥舞长矛,再对燕菀如俯首。
陈寅牵着燕菀如的马,马上的姑娘笑得开怀,晶莹的汗珠被阳光照射得流光溢彩,恰是最美的时刻。
陈寅的心突然跳的快了些。
扑通扑通,宛若小鹿乱撞。
而在他们身后,燕扶云握紧了拳头,眼角眉梢满是恨意,就恰如陈寅猜测的一样,他想以妆花为惑,取燕菀如而代之。
那天晚上果然有兵马来袭,陈寅守在长留坡之上,双头镰留下了对方主将的人头,是雍王府的人。
燕菀如立刻率兵归燕,并同时向雍王府宣战,正是加入了这场争夺天下之战。
宋帝不仁,无人念之,当今天下,竟连一个保皇派都没有。
燕地低平,难以接受强攻,尤其是雍王府的铁甲兵马,这边是雍王冒险攻燕的理由,燕菀如在布防图内坐了一夜,很快便立下了此后计谋。
燕地出十万步兵五万骑兵攻打雍地,骑兵先行,步兵正面吸引,双方两面夹击,铁甲不易移动,雍军难以撤退,若是此战成功,燕地吃掉雍地,便是此界霸主!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
燕菀如看着眼前的画像发愁。
雍王神将李自成,就如陈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用兵诡异,让人难以捉摸,若此次是有李自成带兵,此战打起来胜负难辨。
经历过西疆辛劳的燕地士兵若是吃了一场败仗,必定元气大伤。
“报!”斥候迎面跑来,跪地,呈上战报,“雍王府李自成带领二十万铁甲兵而来!”
果然!
燕菀如摔了李自成画像。
“将军,不如让我去!”陈寅立刻跪地,“千里奔袭,李自成畏死,永远处于军队正中,我愿为马前卒,潜伏刺杀李自成!”
陈寅的话的确有可行性,但是若是不成,燕地便损失了一员猛将,燕菀如不舍得用陈寅换李自成,她有些疑惑。
“我愿与阿菀约定,必定带着李自成的项上人头归来!”陈寅沉声。
是阿虎与阿菀的约定。
不是陈寅和燕菀如的约定。
燕菀如准了陈寅的请求,派遣陈寅千里奔袭潜伏入雍,他仅一人一马一块背囊,便扬鞭西去。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营地外炙烤的羊肉被切成精美的形状摆入琉璃盘,有冒失的小卒来晚了一会儿,跌落在火堆前,差点烧着了自己的脸。
“哎,你!怎么冒冒失失的,别撒了将军的羊肉!”有人指责小卒,然后将羊肉放在小卒手中。
小卒点头哈腰,却还遭到了那人的咒骂。
“你摆着一张臭脸干什么?!”
营帐内的美人婀娜,主桌上的将军喝得脸色通红,有人对将军敬酒,将军只豪饮一杯,眼神始终不离美人,不曾施舍给那人一个眼神。
“听说燕地此次出征的还是那长乐郡主,看来燕地当真无人!”
“呵,我这次若是抓住了那燕菀如,定要尝尝那燕地第一美人的滋味……”李自成话语未落,捧上羊肉的小卒袖中忽的冒出一把刀,斩断了李自成的喉咙。
帐中人瞬间惊叫而起。
有人认出了陈寅,他惊叫着,“燕地来袭,立即围杀帐中虎将军!”
无数兵马围住了陈寅,哪怕是号称地狱镰刀的陈寅,也逐渐感到吃力了起来,眼见前方将士的刀就要刺入他的心脏。
陈寅镰刀一挥,侧身对他,欲以左臂换命,可预料之中的刀没落下来。
陈寅抬头望去,只见燕菀如的偃月刀挑住那将士的刀刃,然后横向一挥,人头落地。
燕菀如对着陈寅伸出手来,陈寅笑了,抓住燕菀如的手翻身上马,坐在燕菀如的身后,双头镰与偃月刀一路斩去。
生生斩出一条道路来。
那一日是十月初九,燕菀如率领燕军剿灭雍王府二十万兵马,同日燕使来信,燕王暴毙,燕世子继任燕王之位。
红日初升,燕菀如背朝红日,在一片狼藉里面倾听自己父亲的死讯。
可陈寅得到了更重要的讯息。
燕扶云称王了。
他立刻跪下,对着燕菀如喝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愿郡主称帝,还我九州一片安宁好风光!”
所有的燕地将士都跪下了,恳求燕菀如称帝。
世上从未有女帝,燕菀如是第一个。
她未立即回归燕地,而是剿灭雍王府,一统雍地,再回归燕地,以易安为都城,宣国号为燕,立燕扶云为皇太弟,封陈寅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武威侯爵。
那封号是她曾经用过的。
帝王不宜御驾亲征,于是陈寅成为她的手,帮助她南征北战。
陈寅以为待他打完最后一场战,来迎接他的必定是燕菀如的关怀与笑容,可是他没有想到,还会迎来另外一个人的关怀与笑容。
韩王向燕国女帝俯首称臣,甚至还向女帝奉上了唯一的独子,企图与众人抢夺皇夫之位,那日拍着陈寅肩膀对着陈寅嘉奖宣旨的就是韩清流。
燕菀如在遥远的龙椅之上对陈寅含笑。
他从未想过她会离他如此之远。
战胜后宴请将士,陈寅仔仔细细打量韩清流,若说如今漫天红梅算十分颜色,那么韩清流便足足占了九分,白衣不染锦绣年华,形貌昳丽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贵族的风雅。
而自己呢?
陈寅低头凝视自己,握了多年的镰刀,他的手满生老茧,吹了多年的西风,他的面庞沟壑丛生,僵硬的表情更是无法与韩清流的隽美含笑相比。
他想学着韩清流笔直坐起来,可是西疆的风吹得他的脊梁弯曲,但凡他动一下,便是刺骨的疼痛。
而燕菀如呢?
她依旧如初见那般,英姿飒爽,巧笑倩兮。
大概现在的陈寅配不上燕菀如了吧,或许从未配上过。
韩清流忽然站了起来,手持利剑朝燕菀如刺去,陈寅吓得掀翻了桌子,可韩清流的剑戛然止住,他嘲笑一般看了一眼陈寅。
“今日是万寿之节,韩某无以为献,作一剑舞,请陛下评鉴!”
原来今日是阿菀的生日。
陈寅挫败般坐下,韩清流的悠然自得衬得他的行为越发滑稽。
殿中的红梅被韩清流的剑削下,落入玉瓶之内,成了一件上好的饰物,韩清流献给女帝,女帝抚掌称赞。
陈寅再也不想看下去。
这场燕笑语兮结束之后,陈寅被燕菀如请去了后殿,燕菀如正在逗弄一稚子,她看见陈寅来了,俯首对着稚子笑道,“这就是你虎将军叔叔,千里奔袭,饮马血,食马肉,潜伏至雍军,一举砍下李自成项上人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是稚子不懂英雄,他被陈寅冷酷的面庞吓哭了。
燕菀如哄不住,忙叫宫人把孩子抱走,“让你见笑了,那是扶云的长子,我为他取了名字,以你为标,燕向寅。”
“岂敢。”陈寅跪地。
“少来,你我二人可是同吃一块饼同杀一位敌的交情,我还不知道你?”燕菀如娇斥。
陈寅连忙告饶。
“皇上近日是要纳妃吗?”陈寅本不该问这句话,可是他忍不住。
燕菀如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少来,朕纳什么妃,朕从立了皇太弟那一刻起,便打算终身不婚。”
如今江山不稳,女帝纳妃只会徒惹山河动荡。
于女帝而言,这是必然的答案,可是于阿菀而言,陈寅总在期望些什么。
燕菀如是天神偏爱的人,天神赐给了她美貌、智慧、善良、正直,她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她最亲最爱的人,从来不曾为了她自己。
陈寅掩于袖中的手攥紧了,捏碎了那本该呈上去的奏章,那是燕扶云勾结韩王意图易帝的证据。
罢了。
陈寅叹了一口气,他不希望他的姑娘最后却发现她所为的只是一场空,那些阴诡秘计便由他来承担,让他好好守护他的姑娘,让她一直善良正直下去。
可是陈寅终究没能好好守护这个姑娘。
陈寅进京,掌易安都护府,统京郊二十万兵马,内城外城兵权皆在他手,若内城有人作乱,易安百步一望台,点燃望台狼烟,都护府府兵半息之内便可将作乱之人系数擒获,若有人外城伏兵,外城十里一斥候,斥候上放烟火,京郊兵马时辰之内便可围杀伏兵。
陈寅掌控了整个易安,从商旅过客至各府兵马都了如指掌,陈寅以为如此,燕扶云便没有机会侵害女帝。
可他败了,这个纵横边西七载未尝败绩的虎将军,败在了关心则乱之上。
毒酒不是他下的。
开元初年,有商户以制作烟花为由购买了一批火药入京,距京都护府调查,那商家未曾售卖火药,批售该商户的户部侍郎为皇太弟侧妃母族亲信。
开元二年,女帝设三司统管商旅,并下旨开通西疆与燕国的商旅之道,有一行西疆商旅凭官府引信入京,至今未曾出京,那西疆商旅之人经调查为达赛因亲信,而三司正使正是皇太弟门徒。
陈寅得知皇太弟受召入宫的时候,都护府府尹正呈上这二封卷宗。
皇城诸门亥时即闭,卯时之前不可擅开,若有夜开宫门者,需上书至枢密院,由枢密院审核后报请女帝圣裁,若女帝应允,则枢密院需作文书十封,送至都护府、京郊大营、皇城内军府等处,由各府签章,那夜间方才有黄门内侍为其开门。
如此入宫不合规制,必定要惊动京城阖府,女帝从不是那种因一己私欲而惊动京城的人。
那唯一的可能便是……
陈寅御马,想也没想便直踏皇城,在他的心中,燕扶云的计策隐隐成型——他欲以西疆奇毒毒杀女帝,伪旨进宫,矫诏夺位,火药暴乱内城,而西疆此时突袭,边西四关如今归了燕扶云管辖,他可大开关门,让西疆直捣皇城,暴乱外城,待自己平息内外纷乱,女帝已死新帝继位,一切已无力回天。
可当陈寅斩杀两名黄门内侍踏入长庆宫宫门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
他中计了。
这杯毒酒目的不是取了燕菀如的命,而是自己的命。
燕扶云早就禀报了女帝,求女帝合谋,借这次夜入宫门试探陈寅谋反之心。
此时此刻,谁会相信陈寅?
那高台之上,他谋反的铁证如山,陈寅叹息,跪倒在地。
高呼,“陛下英明!”
陈寅被关入了死牢,皇上说等他最后一句话才要他死,这在他人眼中是无限的恩赦——只要他这辈子不说那句话,他这辈子都不用死。
可是陈寅从来不这么认为。
他求这个恩典从来不是为了苟活着,而是为了今年的十二月初八。
去年韩清流剑舞戏弄他,他无献于女帝,今年他怎么也得送上一份大大的贺礼,庆贺他的阿菀的花信之辰。
有狱卒走来,为陈寅送饭,他将饭菜郑重地端给陈寅,“将军,吃饭了。”
“我已不是将军,不必如此对我。”陈寅佝偻着身子接过饭菜。
狱卒缓缓回答,“当年是将军征战才……”
话音未落,狱卒忽然面目狰狞,提刀朝陈寅砍来,陈寅单手卸掉狱卒的力气,刀刃掉在地上,狱卒惊恐地看着陈寅。
“陈寅虽老,尚能饭斗米,肉十斤。”陈寅幽幽叹息,“你是雍地人吧,大概……我坑杀雍兵四十万的时候,里面有你的家人。”
“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陈寅放过了狱卒。
狱卒惊讶地看着陈寅,似乎不敢相信这个杀人魔头会放过自己,“既知道坑杀战俘愧对天下百姓,为何做?”
是啊?为何如此?
因为燕菀如缺一个震慑天下的名声,他要的不是屡战屡胜,而是天下人闻燕菀如之名两股战战不敢来战。
这样,若他不幸身死,也无人敢伤及燕菀如半分。
陈寅站了起来,轻松打开牢门,然后朝外走去,“我欠你们的,会还给你们,你莫急,许就是今日……”
燕菀如在雪地看梅,她很喜欢梅花,也许是小时候燕王便用梅花教导她,告诉她要傲霜斗雪。
今日是她的生辰,诸臣在殿内饮酒作乐,而她却没有为乐的心思。
许是因为那个在牢里毒杀她未遂的将士。
并肩作战多年,她不敢相信陈寅竟然要毒杀她,可是铁证如山,那份前朝的宫廷密报将陈寅毒杀的动机揭开,让把他与这桩罪孽死死地钉在一起,让燕菀如不敢不信。
正如陈寅把这枚铜钱献给她的时候,她也有着一点希望,希望那不是陈寅。
可是那时云宋古钱啊,宋国开国祭礼之币,非皇族不得取。
漫天的孔明灯乍现,燕菀如痴痴地看着那片美景,忽的陈寅走来了,他带着一根稻草扎的棍子,上面扎满了冰糖葫芦。
“你……还记得?”燕菀如有泪涌出。
她与陈寅征战时说过,小时路过市井便想尝一尝冰糖葫芦的滋味,但燕王斥责她,不允她尝,如今燕王仙逝,她想尝一尝,便没了时间。
“姑娘好啊,一文钱一个,不知姑娘愿不愿意惠顾小店?”陈寅想笑,却无法笑出来,面上的表情依旧冷酷,仿若要杀人一般。
可燕菀如不惧,她将手中的那枚铜钱递出去,“不知道这一枚能不能买阁下一根糖葫芦。”
陈寅接过铜钱,给了燕菀如一根糖葫芦。
燕菀如吃了两颗之后,才缓缓叹息,“陈寅,你告诉我一句话,毒是不是你下的,若你说一句不是,我便信你。”
陈寅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叹息出一声,“是。”
随后拔出稻草中的长剑,挟持燕菀如——他们的背后早已站满了千军万马!
燕扶云早已带着兵马围住了他们。
今日才是燕扶云真正的杀招,他假谋坑骗陈寅,断燕菀如臂膀,掌都城易安,在那日夜入宫门之际,布下暗卫,借今日万寿之节,往来纷杂,以使暗卫行刺女帝,以保护女帝之名,让女帝死于乱军之中。
“保护皇上,放箭!”燕扶云一声令下,羽箭蜂拥落下,陈寅挥剑打开羽箭,将燕菀如死死护住。
陈寅的出现的确让燕扶云大吃一惊,按他计策,陈寅此刻当是死于牢狱之中,可出现在此处又有何妨?
宫城也好牢狱也罢,他们今日都要死在这!
“皇上置于险境,我们臣下岂能作壁上观,大家上啊,杀死贼子,护卫陛下!”韩清流怒吼,挥剑而上。
你陈寅的确武力高强,可你已经老了,失去趁手兵器的你,能否在这千军万马中,护住她?
燕扶云冷笑,抬弓对准燕菀如。
他渴望了十年的东西啊,马上就要到手了!
从小他就嫉妒燕菀如。
夫子夸赞的学生是她。
燕王夸赞的后嗣是她。
行军打仗无往不胜的人还是她。
如今燕地为都,坐在龙椅上的还是她!
凭什么啊?
他才是燕王的世子,这一切的继承人,为什么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荣耀都是这个本该安安心心闺阁绣花的姐姐夺走了?
只有她死了这一切才能还给他!
陈寅第一次揽住了燕菀如的腰,他在燕菀如耳边低声说,“稻草里有偃月刀。”
然后掷剑向燕扶云,将燕扶云死死钉在长庆宫宫柱上,燕扶云的弓还未开,主人便已经逝去。
随后,陈寅反身,背脊朝向叛军,让叛军的刀刃指向自己,给足了燕菀如取出偃月刀的时间。
燕菀如拥有了偃月刀,其实和陈寅拥有双头镰没什么区别。
只是燕扶云高看自己,低看她,只防备陈寅,却从未防备燕菀如。
看着燕菀如拿着偃月刀来去自如的模样,陈寅想笑,却动弹不了,他站立不住了,缓缓地倒在雪地中。
鲜血浸透了鲜雪,颜色就好似这些傲骨红梅。
燕菀如没有给他这个乱臣贼子半点眼神,毫不伤心,毫不留情。
好。
很好。
这才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
我让你心安理得地铲除你的乱臣贼子,包括我,以这山河赠你。
《宋国历·十七》中陈皇后传有云
陈皇后与哀帝诞育一子,无面无情,哀帝大骇,抛其子于佳陵江内,皇后大悲,次月病逝,薨时年仅十七。
《宋国志·江河》记载
佳陵江下游与怒江相连,雨季两河相遇,漫农田四十里,退水后田可播种,丰收成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