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丞书
王弗与苏轼结缘,乃因一池。那池里鱼儿非常通人性,只要人站在水边发出声响,就会有鱼儿跃出水面,就像迎合一般,被称为青神一景。
因苏轼为池取名“唤鱼池”,王弗心下大动,两颗心就这样靠拢,苏轼成了王弗的夫君。
婚后,夫妻二人格外恩爱。苏轼发现王弗不仅温柔贤惠,且博闻强记,略通诗书。
及至苏轼中了进士。王弗笑着恭贺丈夫,敛目下来,却有淡淡哀凉。有人追求青云之志,有人愿守一隅天地和乐度日。他寒窗苦读数载,就为一朝金榜题名,她如何能开口说,衣食无忧过着平淡小日子有何不好?
贺客散去,她推开窗,夜风灌了进来,满屋燥热随即散去,灯烛被风吹得摇摆。醉酒的苏轼睡得极沉,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初入仕,王弗常常耳提面命,叮嘱他在外做官要处处小心。苏轼称是,心中却不然。他爱交朋友,认为天下无坏人,全都热情招待。
他的朋友里有一人,名唤章惇,舌灿莲花,让苏轼听得颇为顺耳。而王弗却告诫苏轼这人不可靠,无事献殷勤。
王弗的话一语成讖,后来章惇背叛,迫害苏轼也更彻底。
王弗以己之力不停催促着苏轼成长,苏轼在被动的成长后,终于明白王弗是有大智慧的女人,有判别是非的本事。
而在苏母过世这样脆弱的时刻,王弗镇定地招呼守丧的帮工们,有条不紊,令苏轼心下微安,再次感慨有了主心骨。
这年五月,王弗27岁,撒手人寰,撇下6岁的儿子和他。她仿佛知道大限将至,一双眼满是渴望地望着他们,久久地,舍不得眨眼。最后,还是慢慢地涣散了。
她总爱在他夜读的时候,为他加一件衣,而现在,他为她加了这么多层衣,她的身体却依然冰冷。
世界空了。初见她时,是她掀帘而出温柔的笑;再见她时,是凤冠霞帔下的一抹娇羞;如今她却是闭上了眼,睡得安稳。
紧紧握住她的手,贪恋着不肯离开,仿佛再给她传递一丝温度,她就会睁开眼睛,像最初相见时那样地笑。
夜半,寒风凛冽,冷雨潇潇,他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恍惚间发现身边并没有那个为他盖被之人。
父亲苏洵一向对这个儿媳非常满意。他叮嘱苏轼,把她葬到苏轼母亲的身边。这样,九泉之下也能相伴,他才放心。
苏轼想,妻子陪着母亲,自然是放心的。可谁来陪他呢?
秋色微落,偶有倦鸟从松柏处掠过,竟有几分悲情意味。苏轼摩挲着坟头的土,忽然想起,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比如为她研墨,已经再也没法去做了。
他在坟墓周围种下了松树,愿陪着母亲和妻子,在他的心中常青。
她在的时候,他觉得她小题大做,管得太宽。他努力想着往日里她的叮嘱,慢慢地在心里再记一遍。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很爱听的。
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认认真真地听,哪怕她讲得再多再久,他都会详详细细地记下来。
家乡的院子里,原来种了几棵枇杷树,每到成熟时,她就会摘了来,用棉布擦洗后给他。枇杷未伤一点皮肉,黄澄澄带着水珠,拧下一颗剥皮放进嘴里,也甜到了心里去。
后来的苏轼,仕途屡有不顺,忽然间明白了王弗的大智慧。
他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她是贤内助,刚刚出仕那几年里,王弗多么不容易。
有次他做梦,梦里她正在梳妆,见他回来,便转过头去。苏轼走上前,她站了起来,双手搂着他说,我们都十几年没见面了。
他伸手去挽她,携手走到书案前,为她研墨。她执笔沾墨,在他脸上画了个圈,笑得一脸温柔,就跟初见时那样。
他幸福地揽住她,却揽到一处虚空。猛然从梦中惊醒,她的笑脸瞬间远去了。
外面风刮得树枝作响,前尘往事轰然倒塌,那个笑得格外温柔的女子,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多亏她耳提面命,使得自己青云直上;她去世十几年,自己仕途坎坷。她长眠在家乡的松树林里,他在这里却格外孤独。于是披衣而起,写下悼亡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尤记那些时日,他总是嫌弃王弗偷听他与友人谈话,每每友人走后,看着从帘后走出的王弗,他都会冷眉以对。以至于后来说话越来越少,王弗却依然把他照顾得很妥帖。
伤感总是倏然而来,久久不去。
很久之后,他久卧病榻,认真思考着过往的时候,才发现,他还未来得及去了解她,她就已经不在了。
很多时候会想起她,曾经辅助他前行,照料他的衣食住行。这种想念如魔咒一般,不停地缠绕着他。当他独自一人时,当他在人群里忽然间觉得孤独时,只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无数暗夜里重重叠加的思念,浓浓地压在了心底,那掌心里的温暖都那么真实,似乎还带有凉夜的气息。
她梦想与他诗书终老,他庆幸她在世的时候,给过她一段诗书年华。
宦海身不由己,兜兜转转,他一直没能回到故乡。
王弗的墓地里,伴着悠悠明月与声声松涛,埋葬着过去的爱情。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