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群,李 宇
实践哲学是哲学范畴中歧义最多的哲学形态,这主要是因为实践哲学的主题词“实践”(praxis、practice)就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实践既是一个常识性语词,又是一个哲学概念;而且,实践概念在各种文化学科诸如社会学、文化人类学中被广泛使用。这就使其被赋予了多种多样的涵义。诸种情况亦影响到实践哲学。
一般来说,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实践哲学多用来指称伦理学和政治学。然而,伦理学和政治学由古希腊发展至今,其内涵和形态发生了很大变化。现代伦理学有诸多分类,诸如德性伦理学、规范伦理学、描述伦理学(科学伦理学)和分析伦理学(元伦理学)等诸多形态,其中哪些属于实践哲学?政治学按亚里士多德的划分属于实践哲学。但是,在N.马基雅维利和T.霍布斯那里政治学经过与伦理学的分离之后,已经逐渐脱离实践哲学范畴,进入科学和技术领域,成为政治科学(Political Science)乃至于现代行政管理技术(government administration),由此产生了政治哲学(Political Philosophy)与政治科学(Political Science)之分。尽管现代哲学家力图恢复政治学的实践哲学维度,但在何种意义上政治学才能恢复为实践哲学?恢复为实践哲学的政治学将如何处理政治科学(技术)遗产?另外,狭义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能否代表实践哲学的全部内容?“实践”概念在西方的人类学领域也被广泛使用,这一领域中的“实践”概念的主要涵义带有实用主义色彩,即实际应用、效用和实验等,这在西方哲学史上也有着深厚的理论渊源,实践哲学如何对待这种实践?
实践哲学在国内的情况也比较复杂。迄今,学界提出了实践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以及认识论的实践论等诸多理论。每一种实践理论所使用的“实践”概念都具有不同涵义,其中,实践唯物主义强调实践是一种感性活动;实践本体论强调实践创造社会世界和人化自然的意义;认识论的实践论强调实践对于人们获得知识和真理的重要意义。甚至在同一理论中“实践”的涵义也因语境变化而有所不同。但是在国内,无论是在常识领域还是在学术领域,总体上影响比较大的是在“实验”意义上理解的实践,即把“实验”作为实践的“原型”,把实践哲学看作研究如何把理论应用于实际的学问。如此林林总总,难于尽述。试图厘清实践以及实践哲学的演化线索,就要追根溯源。
实践哲学虽然具有复杂多样的具体形态,但是,从总体上可以分为“科学-技术实践论”和“伦理-政治实践论”两种基本“范型”和形态,其余的实践哲学形态都只是这两种基本“范型”和形态的延伸。德国古典哲学家I.康德在其著名的“三批判”之一《判断力批判》的导论中,曾意识到实践概念的混乱。他在谈到实践哲学的分类时试图厘清不同的实践哲学,他指出,人们通常把依据自然概念的实践和依据道德概念的实践混淆起来不加区分,致使人们在谈论实践哲学时往往不知所云。这种区分实质上取决于一个根本问题,即如果人的行为是受意志支配的,那么,给予意志的因果作用以规则的究竟是一个自然的概念还是一个自由的概念?康德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它是一道分水岭:“如果规定因果关系的概念是一个自然的概念,那么这些原理就是技术地实践的;如果它是一个自由的概念,那么这些原理就是道德地实践的。”①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宗白华、韦卓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8—9页。这里,康德实际上确定了划分不同实践哲学的标准:如果支配意志的是自然的必然性,由此产生的行动就是技术的实践;如果支配意志的是自由原则,由此产生的行动就是道德的实践。康德虽然确定了划分两类实践哲学的标准,但他认为技术实践论属于理论哲学,道德实践论才真正属于实践哲学。
康德的这种划分在哲学史上是有根据的,所谓“道德实践论”实际上就是亚里士多德开创的“伦理-政治”的实践哲学传统;而“技术实践论”则是指由F.培根和G.伽利略倡导的“科学-技术实践论”传统。亚里士多德是实践哲学的创始人和倡导者,后世林林总总的实践哲学形态几乎都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那里。
亚里士多德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以往哲学的“伦理-认识平行论”,②现代逻辑经验主义认为,传统哲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伦理-认识平行论”,即在认识论上把伦理道德问题当作知识问题,这一现象体现为苏格拉底的著名命题“美德即知识”。笔者认为,这一“认识论”问题根源于本体论。传统哲学从本体论上未能区分道德本体即人为的“善”与世界本体即形而上学的“善”,这在前亚里士多德哲学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亚里士多德则提出了与形而上学的善相对的“属人的善”,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伦理-认识平行论”。突破了苏格拉底“美德即知识”命题把美德混淆于理论知识的理解,第一次区分了理论、制作和实践,使实践哲学从形而上学中独立出来,并构建了第一个较为系统的实践哲学理论。
在他看来,实践哲学的最核心内容和终极旨趣即在于如何促进人的“自由”和“完善”,即促进人的德性(潜能)的实现,促进人的生长和完善。亚里士多德有两部重要的实践哲学著作,即《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而人的完善是这两部著作的共同主题。人的完善即通过实践而实现人的德性。《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大略从个人和城邦两个方面,论述了人的德性的实现和完善问题。其中《尼各马可伦理学》侧重于个人德性品质与幸福的关系,论述个人“德性”的实现和人的完善,即通过运用理性的实践而使德性成为一种现实中的实现活动,使人获得自己的本质力量即整全的德性(善);《政治学》则侧重于从政治制度上为“德性”的实现和人的完善提供条件。而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则从“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这一根本命题出发,提出人类种群的纯自然的联系(社会性)并不是人的特征,人要在城邦共同体中实现自己。亚里士多德通过对政体和政治制度的研究,提出理想的城邦和制度应当涵育人的德性,为人的完善提供充分的条件。于是,政治学的目的与伦理学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属人的至善。
由此,亚里士多德把哲学分为三类,即理论哲学、制作哲学和实践哲学,并在这种哲学分类及其区别中,进一步界定实践哲学。这种区分也使我们对实践哲学的理解具体化。
首先,实践哲学与理论哲学截然不同。理论哲学是关于永恒和必然领域的知识,实践哲学则是变化无常的人事领域的特殊知识。理论哲学的核心问题是“永恒”和“必然”问题,即“神”的问题,其思考属于理论智慧(Sophia);实践哲学的核心问题是关于个人的完善和善制问题,即关于属人的善的问题,其思考属于实践智慧(Phronesis)。理论哲学追求的是宇宙万物普遍的“真理”;实践哲学追求的是城邦公共领域特殊的“意见”。①实际上特殊的“意见”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里亦被称为“真理”,即属于特殊性的真理,它与现代所谓人文的真理同类。理论哲学的知识形态是形而上学、数学和物理学,实践哲学的知识形态则是伦理学、政治学和家政学。
其次,实践哲学与制作哲学也截然不同。实践哲学处于“人事”领域,探究的是人的德性的实现活动和人的政治行为,即实践;制作哲学处于“物事”领域,探究如何依据自然的原理生产一种物品。实践哲学研究人的道德和政治活动,重在于“行动”,着眼于特殊性(特殊境况);制作哲学重在于按理性和原理操作的品质,重在于“知识”,着眼于必然性和普遍性。实践哲学所谓实践智慧(Phronesis)在于凭借丰富的生活经验把握和筹划对自身完整的、最高的善;制作哲学的理智作为一种技艺(Technique),目的是生产某种物体,属于局部的、手段性的善。实践哲学所谓实践是目的内在于自身的活动:实践(即德性的实现活动本身)即是目的。制作哲学的制作则是目的外在于自身的活动:外在于自身的物品赋予制作活动以意义。实践是无条件的、自由的活动,制作是有条件的、非自由的活动。
可见,追溯实践哲学产生的源头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是关于人际交往的伦理学和政治学理论,它与研究神和宇宙本体的理论哲学以及研究技艺活动、生产活动的制作哲学的理论分野和内容实质有着根本的区别。
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派生形态,即康德所说的“技术实践论”。由于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区分了理论、制作和实践,并把制作和实践一同作为变动领域的知识:制作作为实践的条件也与实践存在事实上的依存关系。这一情况使实践和制作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延续到中世纪哲学,实践和制作开始混淆起来。在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的思想中,“伦理之知”和“非伦理之知”的界限已经不甚清晰:实践包括了人类一切活动,当然也包括技术性的生产活动(制作)。到了近代,经过政治学家N.马基雅维利把伦理学与政治学分离,以技术代替实践的理论条件已经具备。在此基础上,F.培根把实践哲学的重心逐渐转移到根源于制作的科学技术上面,创立了另一种实践哲学范型:科学-技术实践论。
F.培根不满意古希腊哲学家以及由此而发端的轻自然哲学重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的学术传统。他认为,这是用征服人心代替了征服自然;他也反对古希腊的非实用的所谓科学(理论)传统,①在古希腊,“理论(Theory)”原是宗教词汇,是奥尔弗斯教常用的概念,它表示对神的直观(思辨)、静观、看,也意味着与神的同一状态。因而,理论与实践和现实无关,过不受现实利益羁绊、不受生活需要支配的纯粹“理论”生活,这是古希腊人向往的最高幸福。认为这种传统忘记了知识为人而存在的意义。他力图扭转这一传统。首先,培根把实践哲学由注重道德哲学转向注重自然哲学。在他看来,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哲学家把大部分时间和主要精力用于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研究,导致人心远离自然。F.培根认为,必须彻底转变这种传统,大力提倡对自然的研究。为此,他也反对亚里士多德的演绎逻辑,他认为,这种逻辑并不鼓励探索自然,只是论证以往的教条,是一种论证的逻辑。他提出了归纳法作为研究自然、发现新事物的“新工具”。归纳法这种新方法的提出和应用具有重要意义,它使古希腊理论与制作的分离重新统一起来,成为近代以来自然科学和技术科学一体化趋势的方法论基础。其次,培根把实践哲学由超功利性转向功利性。古希腊推崇的是与人的需要不相关的理论沉思。于是,摆脱功利上升到抽象领域似乎成为希腊文化的一个特征。所以在埃及用于丈量土地的几何学传到希腊后,也被抽象为不占面积的点、线、面构成的抽象几何学。培根批判亚里士多德以及古希腊对超功利的理论(Theory)的推崇,明确提出,“真理和功用在这里乃是一事:各种事功自身,作为真理的证物,其价值尤大于增进人生的安乐”。②F.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98页。因此,他要求知识要为人们的福利服务。③J.杜威:《哲学的改造》,许崇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17—20页。
通过这种改造,在培根的哲学中,实践开始转变含义,变成了技术(制作),技术则变成了科学的应用。于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变成了理论(科学)如何应用于技术(实践)的问题,H-G.伽达默尔认为,这是近两个世纪以来,人们对实践哲学的最大误解:它把实践理性降低到技术控制的地位。④转自理查德·J.伯恩斯坦:《超越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郭小平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年,第49页。在这里,科学不再是古希腊与技术应用无关的“理论”,而变成了技术原理,技术则是把科学原理应用于具体事件。这就构成了一种M.海德格尔所说的与古希腊致力于显现世界规则的世界观不同的新世界观,这种新世界观把自然当作人类的“资源库”。
科学-技术实践论的典型特征是它把传统实践哲学的实践由主体间关系置换为主客体间关系,作为获得知识(必然性)的一个中介。这一特征借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用自然的必然性来规范意志的因果关系,这种实践处于理论理性的活动区域。所以,康德认为,科学-技术实践论实质上不属于实践哲学,而属于地道的理论哲学。科学-技术实践论以科学技术取代人类自由的实践,使科学技术行为不仅不为实践所制约,反而统治甚至取代了实践。这就从理论上为西方现代性危机埋下了伏笔。
科学-技术实践论是把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哲学中的科学部分和制作哲学中的技术部分突出出来,并在现代性的语境下,加以整合的理论形态。它成为亚里士多德伦理-政治的实践哲学传统的一种派生形态。这两种传统构成了现代西方“praxis”(伦理政治实践)和“practice”(科学技术实践)之争。林林总总的实践观、实践论和实践哲学都是这两种实践哲学范型和传统的延伸形态。
现代西方哲学发生了一场实践哲学的复兴运动。M.海德格尔、H-G.伽达默尔、H.阿伦特、C.麦金泰尔、J.哈贝马斯、M.纳斯鲍姆等著名哲学家都是这场复兴运动的中坚。现代实践哲学的复兴既有实践哲学自身发展的逻辑,也有现代性发展的社会历史背景。在实践哲学复兴的前提下,我们需要从实践哲学演化中,更加深入地思考实践哲学元(meta-)理论的建立及其问题域。
1.在实践知识的核心内涵上,由伦理-政治的知识到人文科学的知识。
亚里士多德认为所谓实践即伦理和政治行为,实践的知识即伦学和政治学。①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实践哲学包括政治学、伦理学和家政学。但是,家政学只是伦理学的引申,故伦理学和政治学是实践哲学的主要内容。这一思想在西方思想界影响深远,在整个西方哲学史上,几乎所有被划进这一范围的思想都被称为实践哲学。但是,我们注意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哲学家、新康德主义者W.文德尔班在《哲学史教程》中,对哲学进行分类时,拓展了实践哲学的范围。他同意亚里士多德把实践哲学限定在历史、伦理和政治领域,但是,他并不认为凡在这些领域的知识都是实践哲学的知识。他更进一步提出了在历史(包括伦理和政治)领域划分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的原则。他认为,对历史(包括伦理和政治)领域的研究并不完全属于实践哲学,历史研究可以从两个截然不同的立场进行:其一是从探寻历史规律和必然性的立场来研究,其二是从探寻历史的目的和意义的立场来研究。前者属于理论的知识,后者才属于实践的知识,换言之,前者是理论哲学的研究领域,后者属于实践哲学的研究领域。这一原则总体上符合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只是在亚里士多德思想中,这一原则被用来区分自然领域和历史领域,而W.文德尔班却进一步把它引入亚里士多德传统的“实践领域”,在这一领域进行进一步实质性区分,这就使实践哲学的界限更加清晰了。按照这种划分,从意义和目的方面来看待的伦理学、社会哲学、法哲学、历史哲学、美学、宗教哲学都属于实践的知识。②W.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上),罗达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1—33页。这已经把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政治学领域扩展为整个人文科学领域。这种扩展得到了当代德国哲学家O.赫费的响应。O.赫费在其著作《实践哲学》一书中,提出了与W.文德尔班完全相同的看法。他指出,“若既从个人层面又从机构层面对人的行为进行研究,不难发现,伦理学、社会哲学、政治哲学以及法哲学和国家哲学均属于实践哲学。从较为广泛的意义上讲,哲学人类学、历史哲学及宗教哲学也属于实践哲学”。其原因就在于“它们的存在取决于人,取决于他的需求及利益,他的希望、期盼以及他的合乎规范的评论”。③奥特弗里德·赫费:《实践哲学》,沈国琴、励洁丹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前言”第2页。这种看法的实质在于,它对实践的知识进行了拓展,把整个人文科学纳入实践的知识的范畴。
H-G.伽达默尔批判地继承了狄尔泰关于精神科学(人文科学)的思想,认为实践智慧本质上,就是在美德和善的目标下,把特殊性和普遍性结合起来。而解释学或者精神科学的本质即在于此。人文科学的本质恰恰是同对象的先在关系,即一种参与的关系。在人文科学中,衡量其学说有无内容和价值的标准,就是参与到由历史和艺术构建起来的人类经验的基本陈述中。理解就是特殊经验与人类基本经验的作用过程。精神科学合法性的承担者是实践哲学,实践科学本质上就是精神科学,而实践哲学就是关于精神科学的哲学,“正是亚里斯多德的实践哲学——而不是近代的方法概念和科学概念——才为精神科学合适的自我理解提供了唯一有承载力的模式”。④汉斯-格奥·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补充和索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86页。
这样,伽达默尔在对精神科学的理解中,实际上已经把精神科学当作实践的知识的核心内涵和基本内容。
2.在实践的场域上,由“伦理-政治”领域转换为“社会”领域。亚里士多德把实践和实践哲学的场域限定在“伦理-政治”领域,这主要是由于在古希腊,劳动的主体是没有自由的奴隶,而没有自由的奴隶不会成为实践的主体。而且,由劳动的需求关系结成的社会领域属于私人领域而非公共的实践领域。从此以后,伦理-政治领域几乎成为实践哲学的传统领域,社会领域则被排除在实践领域之外。现代政治哲学家H.阿伦特遵循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传统,特别严格地把实践和实践哲学限定在政治领域。她依据亚里士多德“人是政治的动物”论断,提出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是政治性,而不是社会性:人在成为政治的动物之前才是社会的动物,换言之,人在成为人之前才具有社会性,“正因为这一点,它本质上就不是人的特征”。反过来,人类的社会联合恰恰“是生物的生命需要加在我们身上的一种限制”。①H.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15页。所以,她认为,政治经济学是一个语词的矛盾。
然而,现代社会已经不再是古希腊的作为私人领域的社会,它已经演化成为横跨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一个独特的领域。早在19世纪,马克思就已经以劳动代替实践,以“人是社会的动物”转换了亚里士多德“人是政治的动物”这一命题,把实践哲学拓展到社会领域,把社会性作为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从而构建了“劳动-社会”的实践哲学。现代西方很多哲学家已经意识到实践的社会性,意识到政治领域是不能和社会领域截然分开的。J.哈贝马斯的实践哲学虽然具有重要的政治学意义,但是,他已经不仅仅在政治意义上谈论实践哲学了,而是把它拓展到广大的社会领域。当代哲学家R.伯恩斯坦曾对H.阿伦特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他指出,H.阿伦特已经在实质上把社会和政治二元化了,这种二元化使政治学研究的关注点局限于精英层面而无法深入到广大的社会领域。R.伯恩斯坦进一步指出,H.阿伦特把“政治”与“社会”对立起来以及以政治为立足点的实践哲学,会导致难以解决的理论难题。②理查德·J.伯恩斯坦:《超越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郭小平等译,第268页。在现代性时空中,政治和社会是分不开的,任何政治问题都离不开社会问题,都与社会紧密结合在一起。其实,H.阿伦特也不得不承认,早在古罗马时期,在社会作为人民为了一个特定的目标而结成的联盟的意义上,已经有了“虽有限却清楚的政治含义”。③H.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第15页。
可见,现代实践哲学已经不局限于狭窄的政治领域。
3.在实践的层次和总体化程度上,由伦理-政治实践转向劳动实践以及包括科学技术在内的全面实践。
自从亚里士多德创立了实践哲学后,理论、制作和实践的对立就被默认为实践哲学的预设前提。这一前提导致了传统实践哲学理解的实践一直“漂浮”在伦理和政治层面,而无法植根于实践的基础层面——劳动和制作,使实践哲学不可避免地具有精英主义色彩。这种情况在近代已经开始转变。
首先,在纵深上,传统实践哲学的伦理-政治实践开始转向劳动实践。劳动在古希腊不被当作真正意义的人的活动,劳动的承担者是奴隶而不是创造性的主体。近代以后,资产阶级逐渐兴起,劳动作为财富的源泉,逐渐被重视起来,在意识形态上和理论研究中,劳动的地位逐渐提高。新教伦理和古典政治经济学都高扬尘世的劳动,如加尔文教赋予尘世的职业劳动以宗教上的合理性和崇高意义,古典政治经济学把劳动看作财富的源泉。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认识到劳动对于人之为人的意义。特别是马克思提出“人是劳动的动物”“人是社会的动物”命题,以之与传统实践哲学“人是政治的动物”相对,把劳动看作物质生产活动和人自身的建构活动,看作事实性与意义性的统一,把劳动提高为人的本质活动,从而以劳动代替了实践的基础地位。现代哲学家如J.哈贝马斯、H.阿伦特等批判了马克思劳动的实践哲学,认为,劳动是服从必然性的活动,从劳动中产生不了规范意义和批判精神。笔者认为,他们都没有认识到马克思“劳动”的物质生产和人自身建构的双重涵义,从而也没有看到劳动的实践意义。
实践沉入到社会的劳动基础层面,对于克服实践的片面性以及实践哲学的精英主义色彩,具有重要意义。
其次,由单纯的伦理-政治实践转向包括科学技术在内的全面实践。虽然亚里士多德对理论、制作与实践做了严格的区分,但是,自中世纪起,实践和制作的关系就开始纠缠不清,在托马斯·阿奎那的思想中,实践已经包含了制作的涵义。到了近代,F.培根开始用科学技术替代实践,开创了科学-技术实践论传统。H-G.伽达默尔认为,近两个世纪以来,人们对实践的最大误解就是把实践理解成科学的应用。①转自理查德·J.伯恩斯坦:《超越客观主义与相对主义》,郭小平等译,第49页。而科学的应用就是技术。这说明科学技术一度被纳入实践的内涵。这成为西方现代性的一个根本特征。而在现代人类学领域和科学技术领域仍然存在着技术实践论传统。但是,即使在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传统中,我们仍然可以提出如下问题:科学技术可以和实践对立起来吗?它真的与实践没有关系吗?
科学-技术实践论与道德-政治实践论的对立根源于亚里士多德理论、制作和实践的对立,这种对立把科学技术排斥在实践之外,不仅使实践哲学失去了普遍性,而且在实践上也导致了科学技术的自我放纵,导致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异化,使人的行为彼此分裂和对立。
所以,我们应当对理论、制作和实践的关系进行反思批判,挖掘三者的内在统一关系。笔者认为,这种统一关系应当是柏拉图理念论传统的颠倒,即以现实为基础的统一关系。换言之,现代实践哲学应当以劳动和科学技术实践为基础,以伦理-政治实践为整合原则,以属人的善(亚里士多德)为目的和宗旨的总体性实践,就如同生活世界是科学世界的基础,科学世界是生活世界的派生一样。正是这样一种总体性,克服了人的行为的分裂和对立,赋予人的行为以一种统一性。
如此,实践就成为包括劳动和科学技术活动的一个总体性概念,实践哲学是一种具有普遍性质的哲学形态。
4.在实践的形式上,由伦理-政治实践到文化实践。
当实践进入更为基础全面的社会领域,由伦理-政治实践转向包括劳动实践以及科学技术在内的全面实践后,一种文化实践已经在意味之中了。
一般来说,人类实践的形式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改变。当今时代,无论是从文化意义系统的认识论意义上,还是在当代全球化的现实文化冲突意义上,文化在生活中的意义都不同以往。具言之,文化本身由以往生活世界的随变因素和“隐背景”,逐渐凸显出整合生活世界的“显背景”和理解范式意义,以至于在当今时代任何一种事物,都要把它“镶嵌”在文化的“幕景”上才能理解其真正的内涵。所以,现代很多思想家如O.斯宾格勒、A.汤因比、S.亨廷顿以及一些文化人类学家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说,实践哲学旨在探寻生活和历史的意义,促进人的完善,构建人的完整性,那么,这一宗旨在当今世界仅囿限于政治和伦理的实践形式是无法实现的。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把自己的本质全面地表现于文化之中,文化实践是更完整的实践。所以,传统的实践形式应当转换为一种新的当代实践形式——文化实践。
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本质即表现在自己的造物——文化之中。在现实中,人处于一种异化的分裂状态,处于主观性与客观性、精神与生命、主动与受动、自由与必然的分裂之中。这些也体现在文化之中,即文化的意义系统的分裂和对立,以及地域文化的分裂和对立。文化实践的宗旨就是克服这种分裂,使人的存在方式总体化。用马克思的话说,即“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5页。文化分裂的基础即生活世界的分裂,生活世界的分裂即人的存在的分裂。可见,文化实践的宗旨与实践哲学的宗旨是一致的,即生活世界的完整性和人的存在的完整性。
所以,笔者认为这样的命题是正确的:实践哲学是文化哲学的基础,文化哲学是实践哲学的当代形态。
实践哲学的研究视野及其内涵和外延,是随着人类认识和实践的发展而与时俱进的。由最初关于政治和伦理行为的理论,拓展为劳动、社会和文化实践的理论;由最初与理论哲学和制作哲学对立的实践理论,发展为包括理论和制作在内的总体化的实践理论。这一过程使实践哲学逐渐具备了普遍性和总体性的特征。实践哲学并不是形而上学理论内部的一个哲学分支,亦非一般哲学原理的特殊应用。实践哲学具备完整的哲学视野,是包括理论哲学在内的关于人、人类世界以及人的价值和意义的哲学。因此,实践哲学将逐渐演化为一种新的独立的哲学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