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生成论之比较

2020-11-23 06:26吕纯山
关键词:本原接受者亚里士多德

吕纯山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204]

在笔者看来,柏拉图在“未成文学说”中讨论的三元模式(一和大小)与亚里士多德的三本原模式(形式、缺失和质料)可以对照讨论;《蒂迈欧》中的四元素(火、气、水、土)理论也可与亚里士多德在《论生灭》《论天》中所论述的四元素(火、气、水、土)理论相对比,或者说,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理论就是在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和柏拉图的四元素理论基础上发展而来;甚至亚里士多德在个别事物的生成中所使用的形式、质料、复合物的模式,也许正是从柏拉图在《蒂迈欧》所提到的理念、接受者/容器、生成物的模式中得到了启示;还有被亚里士多德称为“同质体”的质料的生成,也能从柏拉图的《蒂迈欧》找到最早的踪迹。因此,从这几个层次的质料的生成,对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生成理论,我们将会更为清晰完整地了解亚里士多德在何种意义上批评、又在何种意义上继承了柏拉图的生成理论。

一、两种三元模式

(一)柏拉图的一和不定的二

亚里士多德对“一和不定的二”的描述和讨论散见于《形而上学》《物理学》《论灵魂》《论天》等多部著作之中,我们暂引用《形而上学》Α卷和《物理学》Α卷中较为详细的说法来窥探一下其概貌。这两本著作的Α卷都集中讨论本原问题,探讨究竟在自然物的生成中有几个本原,于是涉及包括柏拉图在内的许多前贤的观点。以本原和原因为主题的《形而上学》(5)Jaeger, W., Aristotelis Metaphysica, Oxford Classical Texts,1957. 英译本Ross, W.D., Aristotle’s Metaphys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Ed. by Barnes, J.,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Α6-9提到这一学说。Α6, 987b19-988a2是其中比较详细地介绍这一学说的一段话:“既然理念是其他事物的原因,于是他认为构成理念的元素也就是所有存在物的元素。作为质料以大和小为本原,作为实体则是一。各种数都分有一,由大和小构成,一当然是实体而不述说其他的存在……他……把数看作是其他事物的实体的原因。柏拉图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认为无限不是一,而是提出一个双数,让无限由大和小来构成。此外,柏拉图主张数在可感事物之外……他把双数当作另一种实体,因为除了最初的一,各种数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双数生成,仿佛出于某种模型一样。”988a14-16:“一是理念的原因……一对理念加以述说,在这里双数就是大和小。”988b7:“把一当作那些理念的本质。”Α9, 992a14:“如想要把实体归结为本原,我们主张线出于短和长,出于某种小和大,面出于宽和窄,体出于高和低。”《物理学》(6)希腊文参考文本Ross, W.D., Aristotle’s Physic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英译参考文本Barnes, J.,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中译本见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说到柏拉图的这一学说也比较简单,Α4, 187a16-19中这样介绍道:“稠密和稀薄是对立的,一般而言就叫盈余和欠缺,就像柏拉图所说的大和小。当然,他把大和小当成质料,而一是形式。”Α9, 192a7-9:“此外,他们把大和小与非存在相等同,不论是把它们合起来看还是分开来个别地考察。所以,他们的三要素与我们的完全不同。……”Γ6, 206b28-32:“柏拉图也制定出了两种无限。他认为,在增加和减少两个方向上,超过界限并推进到无限都是可能的。然而,虽然他制定出了两种无限,却没有使用。因为在数中,减少方面的无限是不存在的(因为1最小),增加方面的无限也不存在(因为在他看来数到10为止)。”……按照图宾根学派的理解,不定的二并不限于数的大小,而是一种无限,或者说无规定性,而一则代表一种确定性。(7)转引自先刚:《柏拉图的本原学说》,第115页。二作为绝对的无规定性,可以被任意分割,为“多”提供了最初的可能性。(8)同上书,第121页。“通过‘一’和‘二’的结合(或者说通过‘一’对‘二’的规定),产生出的第一个数是2,并且,通过同样的方式,即‘一’不断地做出限定而‘二’不断地产生出两个数,所有其他的数都从这两个本原那里产生出来,直至无穷多。”(9)同上书,第122页。

综上所述,柏拉图持有一种本原学说,即在我们由对话录而熟悉的理念和可感事物之外,还存在理念的本原,从而也是可感事物的本原,即数,最小的数是1,而最大的数是10。进一步来说,数是由一和不定的二(大和小)构成的,因此一和大/小就成了数的本原,从而也是万物的本原,而且大和小是无限和非存在,扮演被动角色,一扮演主动角色,或者说一和不定的二就是前贤哲学中各种对立面的一种抽象表示。用亚里士多德自己的术语来表示,一是形式,大和小是质料。

不过,亚里士多德并不满意柏拉图的三本原说。在他看来,这三个本原其实是两个,如上文用他自己的术语所表述的,是形式和质料,而这两个因素并不能相互作用,因此缺少第三个因素,也就是“缺失”。他在《物理学》Α9, 192a9-22中是这么说的:“因为尽管他们甚至也承认必定有某种处于下面的自然,但是,他们却只把它当作是单一的。因为即使有人把它作为两个,并称之为大和小,其结果也是相同的,因为他忽略了另一个因素。因为在生成事物中那个持久不变的是与形式结合着的伴随因,它就像一位母亲;但是,对立的另一部分,如果人们集中注意力于坏的方面,就会觉得它仿佛不存在。因为,如果认为有些东西是神圣的、善良的和令人向往的,那么,我们就断言还有两个东西,一个是与它相反的,另一个是按照其本性它自然要欲求和渴望的。但按照他们的观点,其结果就是,相反者渴望自己的消灭。然而,形式不能渴望它自身,因为它并不缺乏,形式的反面也不能渴望它,因为相反的双方是彼此消灭的。真实的说法是质料渴望形式。”无论是“一”还是“大/小”作为变化的基础,或者说无论它们哪一个是形式,哪一个是质料,都只是形式和质料两个因素,这样,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柏拉图学派的人都“忽略了另一个因素”,那么 “另一个因素”是什么呢?就是形式的对立面。因为如果说形式是善的、令人向往的,那么一定还有两个方面的东西,一个是其对立面,一个是对其有所渴求的,这样加上变化的基础,就需要三个因素。“按照其本性它自然要欲求和渴望的”,即质料,是生成的“伴随因”和“母亲”(这些《蒂迈欧》中的术语在质料的意义上得到了亚里士多德的肯定),是生成中与形式要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因为形式的对立面并不渴求它,既然作为对立面,一定是彼此消灭的。因此,柏拉图学派忽视的另一个因素就是“缺失”。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缺失是就其本性而言的非存在,且在结果中不留存,或者说事物可以偶性地从非存在生成,就是从缺失中生成。缺失与质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可以说质料是偶性的非存在,而缺失是由于自身而是非存在。质料由于包含有缺失,因此一直渴望拥有形式,从而有了生成。

总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柏拉图的“一和不定的二”固然分别作为形式和质料,但它们无法作为生成的全部本原,因为它们不是对立面,而生成要发生,必须有三个因素,一个基础和一个对立面,生成就发生于对立面在基础上的转变。如果说质料是基础,那么就需要有形式的对立面,即缺失。

(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缺失和质料

因此,在类比的意义上,有三个生成变化的本原——质料、缺失和形式。换句话说,无论是元素之间的相互生成,还是个别事物的生成,甚或其他如数量、位置、性质等的变化,都是按这三本原的变化模式而进行的,这三个本原也是普遍的万物本原。这样,亚里士多德批判性地否定了柏拉图的一和不定的二的学说,引入了缺失概念,给出了三元变化模式,并把这一模式应用于所有变化之上。

二、对火、气、水、土四元素的 两种不同描述

(一)柏拉图四元素的几何结构

柏拉图对元素生成的描述得到亚里士多德的充分肯定:

柏拉图考察过生成和消灭,但只是局限于如何存在于事物中,没有全面地讨论生成,只说了元素的生成。(《论生灭》Α2, 315a30-1)

从这句话可知,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元素生成理论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后者对这一层次的讨论也是最为详细的。当然,元素生成理论不是柏拉图首创。按哲学史的记载,首先对火、气、水、土四种元素作为生成本原和元素的综合描述,是恩培多克勒。在他那里,这四种元素是四根,但它们之间并不相互生成,万物就是四种元素经过爱和恨的力量而造成的结合和分离,不过他经常把火当作一方,把气、水、土当作另一方。(15)参见G.S.基尔克、J.E.拉文、M.斯科菲尔德:《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原文精选的批评史》,聂敏里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45-471页。如果按亚里士多德的批评,是他一会儿把四元素归于一,一会儿仍然是四元素,也就是多,因此究竟本原是一还是多,似乎恩培多克勒的说法并不一致。(16)亚里士多德:《论生灭》Α1。

柏拉图在《蒂迈欧》(17)参见希德对照本Platon Werke: übersetzung von Hieronymus Müller und Friedrich Schleiermacher.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4.,unveränderte Auflage, 2005.英译本 Zeyl, Donald J., Timaeus, in John Cooper, M., Plato Complete work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pp.1224-1291.中译本见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却肯定,既然我们的世界是可感和可见的,因此一定有颗粒最大的土,和最明亮的火,但是只有两种元素是不能够生成事物的,所以一定有处于中间部分的水和气。在他看来,四种元素中,土是由等腰直角三角形构成的,而其他三种是由不等边直角三角形构成的,因此后三者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其中火是最尖锐的,是正四面体,气是正八面体,水是正二十面体,而土是最稳定而有惰性的,是立方体。柏拉图认为:“当土和火相遇而其形状溶解时,它转化为流动状态;这时,土被火所分开;同样,它也会被气或水所分解。当被分开的部分重新接触时,它们就又固化为土。它们永远不会变成其他类。然而,水被火分解,接着又为气所分,其重新组合时就可能产生两个气和一个火。气被分解为碎片后再组合时,可以形成两个火微粒。反过来,小量的火为大量的气或水或土所包围时,火会在其中运动,争斗,并被压碎;两个火微粒组合成一个气体;当气被挤压而分裂后,两个半的气会结合成一个完整的水。”(《蒂迈欧》56D-E)当然,我们也要指出的是,柏拉图在《蒂迈欧》仍然坚持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分离,他认为有“火本身”这类理念存在,这些“本身”摹印到“接受者”上,才生成了可感的火、气、水、土。

(二)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四元素的批评以及他本人对其的刻画

亚里士多德肯定了最初质料是四元素,但对柏拉图的四元素都是三角形构成的体的说法很不满意,在他看来,“一般地说,赋予单纯物体以形状的企图是不对的”。(《论天》(18)古希腊文本(影印本)见依曼努尔·贝克等编:Aristotelis Opera,《亚里士多德全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英译本见Barnes, J.,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中译本见亚里士多德:《论天》,徐开来译,收录于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Γ8, 306b4)因为:首先,整体不会被填满,因为只有三角形、四方形和六边形三种面,和锥体和立方体这两种体,可以填充地点,但是柏拉图的四元素显然超过这些面和体;其次,如水和气这样的单纯物体显然是被包容它们的接受者赋予形状的,而如果水和气原本就有形状,那么就无法与包容它们的接受者接触了,因此元素的形状不能确定。形状不适合于物体,比如有人认为火是球形,有人认为火是锥形,因为火有这样的形状所以最易运动,因为被接触的点最少。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些形状的运动是圆周式的,或者说是旋转的,而火的运动是向上的、直线式的。其次,说土是立方体因为其最稳定,但土和其他元素一样,其静止不是在任何地方,因为如果没有阻碍,它会从任何其他地方出发移动,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元素可以在自己特有的地点时是立方体,而在其他地点时是圆形或锥形。第三,如果火生热和燃烧是由于有角的话,那么一切元素都能生热,因为它们都有角,而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另外,这样的话数学上的许多形状都有角,是不是也能生热呢?第四,如果被燃烧的东西生出火,那么就都生成了球形或锥形,但这显然很荒谬,因为这就像刀把事物分成刀,锯把事物分成锯一样。第五,把形状赋予火时,只考虑其划分和分离的功能是不正确的,因为它虽划分不同类的东西,但结合同类物,或者说火的结合是出于本性,分离是由于偶性,因此要考虑到分离和结合,尤其是后者。第六,既然冷热相反,但形状却没有相反面,因此他们赋予热以形状,却都忽略了冷的形状,所说的话也自相矛盾,比如说冷是因为孔道不畅,构成部分大,热是因为孔道通畅,构成部分细小,这样冷热的区别反而不是形状了。第七,如果锥形的大小不等,那大的锥形就不是火,其形状就不是燃烧的原因了……综上所述,亚里士多德在《论天》Γ8结尾部分得出结论:

从上所述可见,元素的区别不是由于形状。物体最重要的差异是特性、功能和能力方面的(因为我们说,每个自然物体都有功能、特性和能力)。(307b20-24)

在他看来,火、气、水、土之间的不同并非形状的不同,只是由于特性、功能、能力不同,或者说就是性质的不同,如轻重、软硬、韧脆、光滑粗糙、粗大细薄等性质终究可以归结为冷、热、干、湿四种性质,因为热是结合同类事物的,冷把同类和异类的事物都汇集起来,湿易于变换形状但不靠自己的界限来确定,干靠自己的界限来确定却不易变换形状。这些性质依附于四种元素,因此火是热而干的,气是热而湿的,水是冷而湿的,土是冷而干的,进一步来说,土更多的是干,水更多的是冷,气更多的是湿,火更多的是热。而生成就是元素之间循环式的相互转化,也就是说,火、气、水、土能相互动作和承受,即火变成气,气变成水,水变成土,又从土变成火;火与水生成土或气,气与土生成火或气;火与水之间的相互转化、气与土之间的相互转化、水和土之间的相互转化、火和气之间的转化虽然可能,但要相对困难一些,因为它们之间变化的性质更多。

总之,亚里士多德接受了前贤的火、气、水、土四元素是事物最为基本的构成元素的思想,但他不满意恩培多克勒表述的含糊不清,也不接受柏拉图所认为的元素有形状、是由两种不同的直角三角形构成的说法,而强调四元素具有与本身不相分离的不同性质,同时把柏拉图肯定只有三种元素相互转化的说法扩展到四种元素都在相互转化。

三、同质体的生成

我所谓的同质体,指的是开采出的金属物——金、铜、银、锡、铁、石头和诸如此类的其他东西,以及以它们作原料构成的物品——,也指动物和植物中的东西,如肉、骨、肌腱、皮肤、内脏、毛发、纤维物、血管(从它们之中,形成了脸、手、脚等非同质体),以及在植物中的木头、树皮、树叶、树根等等。虽然它们的构成原因各不相同,但由以构成的质料却都是干与湿,即水和土(因为它们最明显地表现出能具有这两种性质),动作者则是热和冷(因为它们使同质体从水和土中聚合并成形)。(《天象学》(19)古希腊文本(影印本)见依曼努尔·贝克等编:Aristotelis Opera,《亚里士多德全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英译本见Barnes, J.,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中译本参阅亚里士多德:《天象学》,徐开来译,收录于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Δ10, 388a14-25)

亚里士多德在《论生灭》说柏拉图“没有考察肉、骨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是如何生成的”。(315a32)的确,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并没有详细讨论四元素如何生成骨和肉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柏拉图对于亚里士多德后来提出的“同质体”概念没有提示。柏拉图在主要讨论四元素理论的《蒂迈欧》中说道:

因为骨髓、骨、肉和肌腱都由上面提到的体构成,血液也是如此,只是构成它们的方式有异罢了。(《蒂迈欧》82C)

其中那拥有最精细平滑三角形的部分,则一点一滴地渗入骨,浇灌骨髓。一般地,当结构是按这种秩序形成时,就是健康。(《蒂迈欧》82D-E)

从这些简单的语言中,我们也能读出他认为由三角形形成骨和肉等被后来的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同质体”的东西的意思,正如他在《蒂迈欧》末尾部分谈到人死亡时,三角形的结构松散,灵魂摆脱了桎梏而飞走。颇为遗憾的是,他也仅说了这些。

历史而必然地,对这个问题的详细描述的任务落到了亚里士多德身上。亚里士多德肯定柏拉图所说的骨、肉、肌腱等是来自四元素,但如何生成呢?他肯定,在元素转变过程中,冷、热、干、湿在程度上有所不同,于是就有了冷-热和干-湿的居间物,这些居间物按比例或者具有比冷多两倍、三倍或其他比例的热,它们既非冷也非热,但有广延,且不是不可分,同样,也正是由于在中间,干湿以及类似的性质也如此,于是肉和骨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生成。所以,一切其他事物都是从相反面和元素之中生成。(《论生灭》Β7末尾)具体而言(根据他在《天象学》第四卷的说法),在冷、热、干、湿四种性质中,冷、热是主动的,也就是能结合的,而干、湿是能承受的,冷、热造成了事物的凝聚和结合,如果说土最具干的特性,水最具湿的特性,那么一切事物都不可无土和水,当然混合物中都具有四元素,只是事物所表现的是其中占优势的那一元素的性质。在骨、肉、木头、树皮、石头这样的同质体都包含土和水,是在它们和各自的散发物(或蒸气或烟尘)被闭锁时生成的。而它们之所以相互区别,一是它们作用于感官的能力特性不同,比如有的芳香,有的甘甜,有的温热,有的冰冷;而是它们特有的承受性不同,如可溶性、可塑性等等。比如能蒸发的事物由水构成,不能蒸发的由土构成,奶类由土和水共同构成,木头由土和气构成,油类由水和气构成,而受热变浓或受冷变浓的事物是混合型的,如血液和精液都由土、水、气构成,其中含有纤维的血中土元素居多,而不含纤维的血中水元素居多。

同质体是异质体的基础,或者说后者是前者的目的,以人为例,骨、肉等都要进一步组合构成有一定功能的器官,如眼睛、鼻子、脸、手指、臂膀等,这些就是异质体,躯体的功能和活动都由异质体来承担。同时,动物的活动又是那么复杂和多种多样,因此要求同质体的潜能也要十分丰富,比如有的伸展,有的弯曲,有的柔软,有的坚硬,有的有韧性,有的干燥,有的潮湿,等等,不一而足。同质体的潜能或者单一或者复合,而异质体的潜能则必须复合而存在,比如手施加压力和握拳需要不同的潜能。所以整个躯体是同质体和异质体共同构成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异质体是同质体和终极质料之间的一个质料层次,或许只有这一层次的质料是柏拉图没有论证的。

四、“接受者”与终极质料() ——个别事物的生成

但是,亚里士多德不认同“接受者”概念,不意味着他不认同“接受者”的特性。如果认为亚里士多德哲学中根本没有一个所谓的普遍的、是所有变化基础的“最初质料”,就因此否定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概念与柏拉图的“接受者”无关,那么这就显得武断了。事实上,亚里士多德虽然明确肯定四元素无法被包含它们的“接受者”赋以形状,却肯定四元素与“接受者”有某种相似性,如在《论天》Γ8他说:

正如在其他场合一样,载体必定是无形状的;因为这样,正如《蒂迈欧》中断言,“接受者”最能变形,因此,元素应被认为是复合物的质料,这也是它们能变成彼此、失去性质区别的原因。(306b16-19)

在这段话中,亚里士多德把元素类比于柏拉图的“接受者”,认为它们最能变形,或者说本身是无特定形状的,它们之所以能相互转化,就在于它们自身没有固有形状,从而可以作为复合物的质料。可见,存在论上的“接受者”固然不为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所包容,但它的特点却为亚里士多德所接受,并用于自己的质料概念之中。或许, “最能变形”并不只是元素的特点,亚里士多德质料体系中其他层次的质料也具有这一特征。或者在这里我们大胆地说,柏拉图的“接受者”固然在存在论上被亚里士多德否定了,但却作为我们上文提到的后者的三本原变化模式中的质料而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中存在了下来,换言之,它没有存在性,但作为任一变化中的那个基础,可以接受任何对立面的东西而存在了下来。

不仅如此。亚里士多德还充分吸收了柏拉图《蒂迈欧》中所描述的“接受者”/“容器”与理念的生成模式,并更多地运用于对终极质料和形式构成复合物的描述上,把“接受者”的更多特征赋予终极质料,或者说,与“接受者”/“容器”概念相关的,或许更多的是终极质料,即与形式构成个别事物的那种质料。因此传统上柏拉图的“接受者”与亚里士多德的质料的比较并非不能,而是进行了错位的比较!我们看到,柏拉图对“接受者”的描述是,它是必然性和不定因,可以接受所有的东西但自身没有任何可进入事物的特征,自身没有任何固有的特征,使得摹本从它那里获得实在性;他还把它比喻为没有任何形状的黄金,和制作香料/香膏的没有任何味道的软膏……总之,对“接受者”所具有的特征,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全然拒绝,而是给予了很大程度的认可,并把这些特征赋予了终极质料。在亚里士多德的质形复合物中,与作为目的的形式相对照,质料就是必然性,它没有任何确定的形式或其他范畴,只是作为形式谓述的对象。当然,对于“接受者”的不可见、不可感、分有理性、在理念世界等特征,亚里士多德是不同意的。

其实,在亚里士多德论述个别事物的生成时,就运用了柏拉图在《蒂迈欧》48E-53A提到的变化模式,而且他在文本中也亲口承认柏拉图论述了个别事物的生成。我们先看柏拉图的变化模式:

理性的、不动的模型容器和奶妈可见的、变化的摹本理性的、不动的模型接受者可见的、变化的摹本被模仿的存在承载者生成物父亲母亲后代理念空间可感事物存在空间变化黄金和香料的比喻如果我们把这个表对照亚里士多德的质形复合物的生成:两个模式何其一致形式质料复合物(个别事物)

五、结 论

通过对文本的考察,我们可以知道,在质料学说方面,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继承并不像传统所说的只是“最初质料”对“接受者”/“容器”的继承,我们也通过比较柏拉图的理念和“接受者”/“容器”的生成模式和亚里士多德的个别事物的生成模式,看出两者之间的相当的一致性。而个别事物中的生成涉及的就是“终极质料”,因此传统的比较显然是错位的。事实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四元素理论上具有更为深刻的继承发展的渊源,他们都肯定有火、气、水、土四元素,前者强调它们的差异在于几何结构和形状,后者强调它们的差异在于特性、功能和能力,同时二人都讨论过由元素生成的进一步的事物。更难能可贵的是,亚里士多德著名的变化三本原说也与柏拉图的三要素可以类比,或者说亚里士多德正是在与老师学说的比较分析中得出自己的结论的。因此,我们分别从三本原生成模式、四元素的相互转化、同质体的生成,以及注释史上争议较多的“接受者”/ “容器”和“质料”的关系出发,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生成理论进行了简单的比较和梳理,我们发现亚里士多德对老师的基本理论都有准确的评价,也都有自己极富创新意义的发展和完善,当然都有相当程度的继承,可以说关联性极强,同时也有明显区别,具有很强的家族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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