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的声音

2020-11-23 06:59
散文诗 2020年18期
关键词:新鞋

朝 颜

一辆咔咔作响的中巴车载着我在通往宁都的沙石公路上反复颠簸,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城镇迟迟未见, 似乎此去永无尽头。 我感到一种失重的遥远和恐慌, 父亲坐在我的身旁, 但我知道他将很快离开, 把我一个人抛在宁都。 何况, 我们素不亲近,除了不时问我渴了饿了累了吗之类的话, 再无话可说。

车上还有一二十个前往新学校报到的农村少年。 这唯一的一趟班车, 让我们不约而同了。 他们和我一样, 都是整个村庄乃至整个乡镇跳出农门的骄傲, 对于一种全新的标志着命运转向的生活, 都有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和憧憬。 只不过, 他们或以乡音浓重的谈笑放肆宣泄, 或鼓着腮帮子, 又吮又嚼地对付着一块麦芽糖,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而我, 只允许浪涛在内心来回奔涌。 我看见了他人身上那种毫不掩饰或者全无意识的土气, 而这正是我极力想要规避的。

十几年的农村生活, 砍柴、 农耕、 劳作、 喂养畜禽, 那种以生存为重, 与泥土为伍, 缺乏考究的生命内核早已浸淫在他们骨血之中了。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 我常常被一种夹杂着神圣、恍惚而又不可思议的情绪左右着, 三年以后, 我就真的可以当别人的老师了吗? 显然, 此刻以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走出过瑞金的短浅见识, 尚不足以思考更远的命运和更宽阔的未来。 至于理想,也无非是能从土地上拔身, 争取一份干净体面的工作。 如此, 我最直接的参照, 便是我的老师。

那些从城里来的年轻女教师, 都有着披肩的长发、 白皙的皮肤, 穿鲜美的长裙, 配优雅的高跟鞋, 身上散发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清香。 三年的时间, 能让我脱胎换骨, 成为那样的女教师吗?

对着穿衣镜审视自己, 长期的体力劳动, 加上营养不良, 我迟迟未能发育出像样的少女形态。 我面黄肌瘦, 个头矮小, 那些与烈日为伍的盛夏双抢时光, 还为我的鼻翼种下了一粒一粒的小雀斑。 摊开双手, 掌心里又粗又厚的黄色老茧像魔咒一般如影随形, 怎么也不能斩草除根。 手背上, 谜面般分布着冻疮和柴刀、镰刀、 割禾刀留下的深深疤痕。

这个夏天, 我去县城参加录取前的体检, 穿着红得耀眼的劣质塑料凉鞋, 被工作人员当作小孩子呼来喝去。 我拿着那张体检表, 上面写着: 身高148cm, 体重70 斤。 这是继我童年被带往乡政府体检, 查出严重缺钙缺铁缺锌以来, 第二次被揭示身体发育如此滞后的情形。

有许多年我忽视着它的存在, 但是现在, 它提醒着我, 使我对未知的师范生活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我渴望以一种全新的面貌进入一个新的群体。 在村头的小溪边, 我用小石块一点一点地磨去手上和脚上的泥垢。 我还去圩上花了几块钱请理发师剪下一缕刘海, 以遮掩右额角因婴儿期一场大病落下的疤痕。

尽管用了一整个暑假的白天和黑夜来想象即将到来的人和事,但是面对一座于我而言近乎庞大的校园时, 我还是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与局促。 校园的主干道旁, 风摇动着两排高大的棕榈树, 那巨大的叶子发出轻易不可捕捉的簌簌声, 似欢迎, 又似俯视和拒绝。 父亲领着我在公告栏里找到了自己的班级和名字, 穿过曲径通幽的庭园、 草场和楼宇, 依次找到了教师办公室、 教学楼和学生宿舍。

一号,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耻辱的学号啊。 一定是因为身高的缘故, 我暗暗猜想着。 身材高大魁梧堪称壮硕的班主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干瘦的小身板, 对父亲说: “梅江的水是很养人的, 再过三年, 她会大变样的。” 我听了羞愧地低下头去, 拘谨地盯视着自己仍然黑瘦的脚趾头。 可就在那一刻, 我被一点一点击碎的信心又重新组合起来。

五张木架子的双层床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意味着, 我将与九位素不相识的女生同处一室, 展开也许相亲相爱也许矛盾重重的现实剧情。 室友们陆陆续续到齐, 我发现, 她们和我一样,大多来自农村。 我们彼此暗暗观察又羞于主动结识, 各自用力包裹着同样的腼腆和骨子里溢出来的土气。

整个下午, 我木然地望着父亲为我归置好生活用品, 担心他一离开, 我就找不到转头的方向。 然而, 分别终归是一件无法摆脱的事实。 父亲找到了高我两届的远房表哥 (其实我与他是第一次见面), 带我们在校外简易的馆子里吃了一餐饭。 然后, 他站在校门口, 朝我摆手, 迈着坚定的步伐背身而去。 他就这样把我交给这座庞大的校园和陌生的人群了, 仿佛完全没有体察到第一次只身离家的女儿满心的胆怯、 窘迫和茫然。

在开口说第一句普通话的时候, 我刚建起的信心又一次轰然倒塌。 我发现, 从自己口中吐露的字音那么蹩脚, 那么七零八落, 像一个跌跌撞撞的学步婴孩。 很快, 我发现寝室里有几个同县的女同学, 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和依恋感, 使我恨不能从此只与她们说话。

可是就连瑞金方言, 她们也与我不尽相同。 因为, 唯有我来自最边远的山区乡镇, 口音殊异。 在用方言表达 “蚊子、 窗户、抽屉” 等等词汇的时候, 我遭到了她们的嘲笑。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从小熟练操持的语言, 竟是如此鄙陋。

九月秋凉, 我从箱子里掏出母亲为我准备的两双新鞋, 打算轮流换穿。

穿上新鞋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时, 我发现生活又一次对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那是我们家多年来无从更改的习惯, 在为数不多的拥有购买新衣新鞋的机会时, 必为我挑选大号的买。“小孩子还在长身体, 买小了很快就穿不得。” 母亲毋庸置疑地坚守着这一准则, 以至于我从来没有穿过合身的新衣合脚的新鞋。这一次, 也没有例外。

呵, 我要怎样快速地拔高我的身子, 才能赶得上它们的大啊。我只能将鞋带死命地扎紧, 以使步伐尽量地轻盈一些。 那个时候, 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鲁迅的发妻朱安, 和她婚礼上那双塞满了棉花的鞋子, 小脚者尽力要追上时代追上生活的良苦用心, 最后以失败告终, 其实这又是多么悲壮多么勇敢啊。

我在路上遇到一个貌似与我同车来到宁师的男生, 见他穿着一双鞋底宽厚而笨重的白色波鞋, 每踩一脚, 鞋后跟都要亮起一道红光。 而他黝黑的宽脸、 矮而粗壮的身材, 与这雪白发光的波鞋是多么的不相称。 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低着头, 每走一步, 都像在强按住底气的不足。

是的, 我们可以赤着脚在大地上奔跑自如, 但是, 在朝向理想和远方的路途上, 我们还需要摆脱太多过往的负重与羁绊, 在新的环境里找到自己迈步的姿势。

高年级兄弟班的学长来教我们做广播体操, 我发现, 那个仅见过一面的表哥竟然也在其中。 他与他的同学谈笑风生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如鱼得水这个词。 显然, 他也认出了我。 也许是想到父亲请他吃饭拜托他关照的责任, 也许是我羞怯畏缩的样子令他心生怜悯, 他走过来, 很大方地向那些同学介绍了他的表妹。 表哥长得高大帅气, 看得出, 他的人缘也不错, 那些教广播体操的学长对我多了几分耐心。

至少, 不会轻易露出轻视或烦躁的态度。

天知道我的潜能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天内被激发得淋漓尽致。我学得很好, 尤其是和那些怎么也纠正不过来的同手同脚的人相比, 简直堪称完美。 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地想, 父母给予我的, 也许不仅仅是幼年的疾病和少年的土气, 还有自我的成长。

我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三点一线。 黄昏来临的时候, 我会穿过那两排高大的棕榈树, 走出校门, 行走在梅江河畔, 看河边绿意葱茏的菜畦, 看落日为水口塔涂上金色的光辉。 当我成为其中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那种真实的沉浸与融入, 驱散了最初的惶恐和不安。

有同学相邀晨跑, 锻炼身体。 每天黎明时分, 我们开始在城南大桥上奔跑, 桥面应和着我们的脚步, 发出沉闷的回响, 带动一阵轻微的震颤。 当我大汗淋漓地返回校园时, 太阳还未升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发现新鞋不再显得那么宽大, 那么笨重,我穿着它, 健步如飞, 找到了奔跑的节奏。

教室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 每天晚自习准时播放新闻联播。我们可以一边听, 一边练习书法。 而在我的内心, 则暗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 那就是跟着播音员校正我那由民办老师教的汉语拼音, 以及随之带来的不标准的普通话。 我发现自己读不准韵母中含有 “ong” 的所有汉字, 是因为村里的老师一律将之读成“eng”。 这样的训练成果显著, 我发音的缺陷迅速得到校正, 后来甚至斗胆参加了播音员的竞选。

在日渐深入的交往中, 我了解到, 外表比我光鲜的林和丽没有了母亲, 玲则从未见过她的生父。 她们内心的沉重和伤痛, 比我不知要深多少倍。 开学没多久, 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他对我嘘寒问暖, 而她们却没有这份简单的亲情。 我第一次发现, 自己竟是一个如此富有的人。

窗外有风, 银杏叶呼啦作响, 它们, 一定听见了我内心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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