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穿过深秋

2020-11-20 01:40龙艳荣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园子草木

■龙艳荣

我追随一只刺猬闯入了这座荒园。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群鸟四散,荒草抬起头将全部的惊奇汇聚成一声:“嘘!”所有的树从睡梦中醒来,齐齐看向我。

马路边的旧铁门后面居然还藏着这么大一座园子,秘密地静卧在薄雾中。我试探着往里走,忍不住冒出一两声惊叹来——这园子可真大啊,恐怕再多几双眼睛也难望到头。

一个人也没有。园子的静让铁门终日对着的那条喧哗的马路显得那么遥远。园内草木放肆生长,鸟兽虫鱼四下散布,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果子结了一树又一树,白雪铺天,落叶盖地,蓬勃成一派热闹的荒芜。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在寂静的深秋,在太阳还没照进来的清晨,蚂蚁抬起触角,露水睁大眼睛,落叶停止飞旋。不过是空气中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呼吸。片刻后,蚂蚁继续埋头赶路,露水滑向草尖,几片叶子在我面前掉落,更多的鸟儿飞起,叽叽喳喳,樟树用极大的热情将果子抛向地面迸溅出黑色的浆液。

雾气逐渐弥散,我置身在荒园中,更像是身陷荒园逐渐醒来的梦境之中。我听见阳光刷刷地穿过草地奔向那匹棕色的矮脚石马和那只折断犄角静卧在草丛中的梅花鹿雕塑,最后停在一座玻璃房子上。那是一座帐篷形状的尖顶玻璃房子,它是干什么用的?住过什么人?这究竟是个什么园子?

园子上空仿佛悬挂着一口失修的古钟,指针在原地滴答滴答来回摆动。荒藤茂盛如时间投下的身影,万物寂静如时间的缄口不言。在玻璃房子前,我发现了一排小字:愿我们友谊天长地久。一笔一划稚嫩又认真。天长地久,多么美好的字眼!只有孩子才相信的字眼!最初这四个字被刻下时一定光可鉴人,然而长路软脚,岁月磨心,人在抵达它之前往往早已面目模糊,最后只留它独自黯淡下去。当孩子转身走向成人后,那些字仍日日夜夜等着他们回来擦拭。多年后,它们等来的却是我。

太阳照过来,过去的故事移入阴影里,眼前全是明亮的崭新的,蜘蛛甚至一年也不用织上一张网。园子岿然不动地站在太阳下,把积攒了数年的等待化成一片又一片葱绿,挤挤攘攘拥到我眼前。

这园子多像我从前遗失的那本童话书,每一句话都长满藤蔓,开满鲜花,以至于我走到此处,不禁停下了脚步,失而复得的喜悦顿时涌上了心头。

多年前,我住在乡下,每年初一随父母回城去亲戚家拜年,他们会抓起一大把糖果塞进我的衣兜。大人们握手寒暄,我则紧紧护住口袋里的糖果,盯着客厅那只水族箱里的金鱼贪婪地看。拜完年,起身出门时,在主人的挽留下我站住了,拉住母亲的手,她轻声说:“走吧,该回家了。”

夕阳随树叶渐落,昏暗的光线中,从园子一端伸出的路将载我而来另一条路揽入怀中。从亲戚家出来,母亲紧握我的手。

几番周折,我们迁入县城。往后的二十年,将我从孩童变成青年,将我的父母从壮年变成老年。直至我女儿出生,连接我们的同一条血脉在她身上具体为一声响亮的啼哭,之后,溅起了满堂的欢笑。同一条时间轴上的我们各自经历着人的春夏秋,仿佛冬天永远不会降临。

父亲不会想到可以种一百年庄稼的田地后来因无人耕种而大面积荒废,不会想到一栋私房的使用年限还不到三十年就被机器轰然推倒,更不会想到未满六十的自己会突然间倒下无法进食,突如其来的打击像冬天某日从天而降的冰雹,砸得他生疼又无力还击。

还有我一眨眼就长大的女儿,从柔软的被褥里探出的眼神那么新鲜,整个世界都映在她亮堂堂的眸子里。有一天晚上当她独自坐在客厅里玩玩具时停电了,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她喊出害怕时的惊恐,多像冬天里一场埋伏已久的大雪,将洁白纷飞成战栗的阴影。

冬天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我想起我没日没夜地埋头工作始终找不到出路,我想起父亲被光怪陆离的医疗仪器推进推出依旧无法治愈,我想起女儿孤独地趴在窗前等待晚归的母亲次次落空,我想起我的无能为力,想起我的脆弱不堪,想起我的一无所有,我竭尽全力表达出来的却只有哭泣。

我的哭声,园子听到了吗?

树晃了晃枝干,叶子落了一地。

从我无意走进这园子就再也没刻意离开过它,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一次又一次推开铁门,在这座荒园里走向自己。

有时候,我坐在草地上发呆,偶尔骑一骑棕色矮脚马,摸一摸梅花鹿的断角,帮它们拂去身上的叶子,把那些不轻易说给别人听的话统统说给它们听。

有时候,我在园中睡去。一只蝴蝶飞进梦里把我引向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我看见她紧皱眉头下的迫不得已,深深叹息后的无可奈何,匆忙脚步里的筋疲力尽,还有厌倦得像经历了几生几世的神情,却怎么也看不清她模糊的面庞。我在梦中反复地想那到底是谁……直到醒来我才恍然大悟,那正是我自己啊。

最常梦见的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那肉嘟嘟的红嘴唇,时而瘪嘴哭泣,时而咧嘴大笑,接着她喊出妈妈来。她不熟练地喊着,试探性喊着,拖着尾音喊着,习惯性喊着。在此刻的梦里,我依然听见她在叫妈妈。

妈妈,女儿的嘴唇里含着这声珍珠般的呼唤,即使在梦里,也让人忍不住高声答应。

我看到母亲早早起床从医院附近的出租屋里走出来,她提着保温盒穿过凌晨五点的街道推开病房的门,父亲正躺在病床上。他三个月颗粒未进,被子盖着他,像什么也没盖,空空荡荡。父亲刚做完手术无法说话,他一辈子也没说过多少话,可是突然失去说话的权利,让他焦躁难捱。我一声声叫唤爸爸,他张开嘴却无法回答,眼角的泪水一滴接一滴落下来。

这些被生活折叠起来的记忆突然重返梦境,真实得让我在睡梦中也大吃一惊。每个镜头都是从生活深处射出的子弹,每一颗都不偏不倚落在了梦的靶心上。

这年秋天,以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为起点,以这个由刺猬引出的园子为终点,我反反复复从喧哗中走进来又从宁静中走出去。我深深依赖着园子,总是走着走着快要看到它时就加快脚步跑向它。

这里应当属于一位隐士,这里或许真有一位隐士。园子里尚有蛛丝马迹作证,比如一条被清扫干净的水泥路,比如一块长满萝卜缨的菜地,比如一堆漆黑的中药渣。因此我来这儿总把脚步放得很轻,偶尔哼着歌突然想起园中一角的人,赶紧压低嗓门。

一天,当我半跪在地上观察腐叶下躲藏的小虫时,他真的出现了。他手里拄着一只竹竿,左一下右一下探着路走到我跟前,他冲我点点头接着往前走去。没有一句话,仿佛我也是棵树,刚冒出土来,他点头表示看见了。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两只眼睛像是打在脸上的黑补丁,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园子大得很呐。”转身下坡时,他说了一句。

那天之后,几乎每次我来都会碰上他,我十分好奇一个瞎眼的老人怎么会住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园子里。有几次我悄悄追上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来,没想到他倒是爽快,先开了口:“你怎么老来这园子里啊?”

“这里安静。”

“我在这儿住了快十年了。”

当他把头上的绒线帽子取下掉出几缕长发时,我吃了一惊:原来他是女人。因为身着男装,声音嘶哑,又上了年纪,我实在没能看出来。

大概太久没人来过这儿,大概她暗中观察了我多时看我不像是坏人,大概她心里的话在黑暗的平原上蜿蜒曲折了太长时间,一直寻不到一座山崖,直到遇上我,才如了愿瀑布般奔泻而出。

我来园子里,她会故意把竹竿敲得很响,一点点走近我。有时给我带几只橘子,让我一定收下,说是园子里橘树上结的,很甜。通常我俩会漫无目的地闲逛,聊天)她说我听,她似乎对我并不好奇。

先说了这园子的过去,二十多年前有支部队驻扎在这里,后来部队搬走了,园子就成了政府机关办公的地方,再后来政府机关也搬走了,又改为了福利院,她就是从那时候住进来的。前几年福利院也搬走了,她死活不肯搬,几经波折,留了下来,住到现在。

“一个人住这儿多不方便。”

“一个人住这儿才好呢。”

她接着讲住在这儿的好,可以自己种菜,树多鸟多,空气好,可是这种种好都说不上特别,直到她开口提到自己的丈夫与儿子时流下了眼泪。我从没见过盲人哭,更不知道世上有许多盲人其实是哭瞎的。

“我活到这个岁数实在是不该,我男人三十出头岁就走了。那时候我多傻,成天跟他置气,恨不得离他远远的。生了孩子,我们来城里做水果生意,那天他拉着一板车苹果回来,我嫌他进的苹果个头小,卖相差,在路上就跟他吵起来了。我只顾吵,对面来了辆大货车直往前冲没能刹住,他一把把我推到路边沟子里,才让我捡了条命回来。”

当心里的痛被连根拔起时,淌落的眼泪打湿了声音,她干脆一吐为快,疼个彻底。她的故事由此展开:丈夫车祸去世后的第十八年,儿子又突然离开了她。如今她六十五,一双眼睛成日被滚烫咸湿的泪水灼烧,有天早晨当她起床时发现天一直是黑的——尽管她的天空早就黑了,可这一次是彻底的黑了,再大的太阳再多的灯都无法照亮她了。

她瞎了,一只眼睛为丈夫,另一只为儿子。亲友把她送进了福利院,同一个园子,恰巧曾住过她当兵的儿子,真是莫大的安慰,她无论如何也不准备再走了。即使老迈不便,她仍执意要与这园子捆绑在一起。

“我一个人走在园子里就想我儿子当年在这里训练,在这门口站过岗,我还能听见他跟我说:‘妈,你等着我。’你别怕,只有做妈的才能听到。”

周身全是寂静,一阵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她擦干眼泪,说:“刚刚我儿子又来过了。”

我看着她,一身褪色的迷彩服,大概是她儿子留下的,被她珍惜而慎重地穿在身上,紧紧包裹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沉痛的往事让她疲惫不堪,片刻沉默后她起身说要回去休息。我目送着她蹒跚离去,此后,这园子再也没出现过一个敲着竹竿的瞎眼老妇。

事实上,这个老妇大概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她病死在园中的一间低矮的房子里,房前有棵橘树,此时正结着厚厚的橘子。

因为她的死亡,这园子就更没人敢靠近了,因此也更加荒芜了。我倒没有丝毫的恐惧,她如此真诚地与我交谈,送我橘子,还魂现身将内心的痛楚倾述于我,一定认为我是可以理解她宽慰她的可靠之人。

人们都说园子里死了个瞎眼的疯婆子,只有我知道,她是一个伤心的妻子,一个痛苦的母亲。

园子里还有多少魂灵因为留恋人世久久不肯离去?园子里还有多少故事被草木虫鱼口口相传?园子里还有多少秘密被装进木匣深埋于地底,年复一年等人回来找寻?我无从知晓,园子的生机勃勃也许就是答案。

即便天气预报里说今年第一场寒流即将袭来,园子仍在用一些细小的生长努力证明自己的繁盛。

我在一棵树低躺下来,伸手指天反手抚地,一切都近在咫尺。这样的近,是接近生命本身的近,是只有躺下才能感受的近。想想当我们站立的时候,以人的视角俯瞰这大地,多少带着些许征服者的骄傲,可是当我们躺下来,将视线由远及近逐渐放低放平时,我们的谦卑就该压倒骄傲了。

眼见铺在地上的落叶,它们从树上掉下来,翩翩起舞优雅的像一只只蝴蝶,不曾有过丝毫畏惧,仿佛生命本该如此,我们该如何撷取它们的平静?眼见满地细草,即便草色枯黄看似脆弱,可它们埋在土地的根系仍在咬牙深钻,我们该如何学习它们的坚韧?眼见远远爬来的蚂蚁如此渺小,可在它眼中世界浩大,爬上一堆小土丘就拥有了占山为王的喜悦,我们该如何获得它们的知足?

于是,我努力去记住园中的每一棵树,记住它们穿过深秋的姿势。看它们在林间飒飒的风声中将孕育完果实的身体挺进严寒,用平静的告别去飘落每一片叶子,用每一片叶子去填塞大地的裂缝,再用光秃秃的枝干讨要风雪,直至春雷后第一枝新芽破出,春雨下第一朵鲜花爬上枝头。我努力去记住枯草的倔强,蚂蚁的心满意足。我努力把我紧贴在大地上所观察到的细微放大到我的生命中来。

我努力去忘记作为人的角色。是的,作为人在这园子的一草一木面前,应该羞于提起自己的脆弱。如果草木能开口说话,这片婆婆丁会说,我被风刮来好不容易生根发芽才长出了这么一小片;那棵樟树会说,上回雷雨夜我的一根枝桠被劈断了疼得我直哆嗦;满园的野花会说,我们用尽全力绽放也只能孤芳自赏。草木的脆弱是真的脆弱,草木的坚强是真的坚强。草木一秋比人生一世更加匆忙短暂,它们没空脆弱,不像人有那么多言语和泪水。它们一生都在一言不发地攥紧拳头积攒力量,抽枝发芽,开花结果,落地生根。

我巨大的身体里该如何长出一颗坚强的草来?我又该如何用一棵草的坚强来面对巨大的世界?我站起来,从落叶中从草丛里从大地上站起来。我回过头,依然有树把花开在深秋,依然有种子把希望裸在泥土上,依然有芦苇把根伸进水塘长出温暖的白絮,依然有我看不到的生命在这个被遗弃被荒芜被痛楚压身的园子里像我一样站起来。

深秋的最后一天,第一场寒流如期袭来,园子毫无松动。寒风冷冽,树根紧扎,冻雨倾落,草木坚硬,大雪纷飞,鸟雀欢呼。

一只刺猬从荒园中窜出,紧跟其后的是身体里携带着一座荒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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