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乐依(鄂伦春族)
进入八月,久逢甘露的草原,在雨季的初秋里,性感、柔美的让人不愿离去。
从陈巴尔虎旗开笔会回来,全程荡漾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肩膀上,车窗外淋淋洒洒的雨下了一路。
穿过冷极根河,进入大兴安岭山林。每年这个季节,林子墨绿的跋扈。樟子松,云杉褐绿色的端庄深沉,年轻的白桦林紧挨着、拥抱着,翠绿的耀眼俏皮,此刻的大兴安岭,绿意骄傲的遮天蔽日。
迷死了这个季节,溺爱这褐绿色。这颜色未进眼眶,稍碰眉梢就撕扯着嗅觉,拽疼了我的记忆。
记忆里,姥姥酒后的长调,一直是褐绿色的。那调子在摇晃的身影下,被深夜拉得细长,蔓藤般爬满墙角。变成她身后孤独粘稠的影子,呆呆地站立在姥姥身后,跟随一生。
月末开始,云朵连片的粘在头顶上,姥姥从仓房里把劈好的湿木柈子搬出来挪回去,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里积极捕捉阳光在雨季里能站立的长度。
她储存的每根桦木引柴都消瘦成一个样子。雨季的潮湿,让松木柈子和桦木柈子从颜色上一眼就可以区分,惨白的细腻光滑的是桦木,有松脂浸染的焦糖色是松木。姥姥在每年的雨季里重复着寻找阳光,躲避雨水的劳作。她把劈好的引火柈子从仓房里搬出来,再在哪片云朵的来临后搬回去。从山林里到定居后的现在,姥姥的天空、林地,只有这小小的二十平方米……
我厌倦跟在她后面做着看似无意义的劳作,所以每每在引火做晚饭的时间段里,努力鼓着腮帮子冲着烟囱吹口哨的时候,都后悔不已。
雨季的引柴大都是用湿木头储备的,加上下雨的日子里风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傍晚做饭的时间,除了烟囱不怎么冒烟,屋子里火墙、火炕、炉子的各种缝隙里都会冒出浅蓝色的烟来。当然,那真真是实木燃烧出的气味,颜色略显青蓝,倔强地在整个房子里,驱不散地弥漫着。
炉子里带死不活燃烧着因为潮湿噼啪作响的柴火,锅子里炖着还没怎么开锅的山芹菜土豆汤。一侧脸涂有烟熏颜色的姥姥,领着我认真地站在院子里,端详屋顶上不好好冒烟的烟囱,撅起嘴吹着口哨,这口哨声是悠长的,似有似无的。
给我做出示范后,姥姥就接着去看炉子上的山芹菜汤了,留下我一个人认真虔诚地冲着屋顶烟囱吹口哨。
你要相信,这真的能呼唤来雨季里不见了的风,真的,直到现在,我都虔诚地相信着。
大概这么认真地吹了半个小时左右,烟囱终于好好工作了。屋里弥漫的青烟散尽,屋外坐在柈子垛上一侧脸颊熏黑,在抽烟袋的老太太,夸奖地给了我一个没有三颗门牙的微笑。
相信万物有灵的鄂伦春人,生活里处处可见这种家族仪式的虔诚,它与无处不见的神灵一样,存储着血脉相承的记忆,庇佑家族的兴旺、康健。
哨子呼唤雨季里山风的日子,远的我使劲儿也摸不到了。可是仪式,记忆棒般固定了它在我生命里的存在,致使现在端坐在键盘前敲字的我,再次嗅到湿木柈子燃烧时,青蓝色烟雾弥漫的味道……
阴雨连绵的季节,雷声巨大。我曾听过一位鄂伦春族学者讲述关于民族基因的一堂课,深有感触,他讲到,鄂伦春人为什么惧怕打雷。大致的解释是,每一种生物都带有传承的基因记忆,所谓万物之灵长的我们具有更多更为复杂的生物本能。懂得察言观色,懂得食用什么,躲避什么,惧怕什么。鄂伦春的祖先们,与自然交融的生存共享,他们惧怕雷电,是真实经历过雷电带来的灾难,他们敬畏火,是明白火既能带来存活下去的希望,也能带走你拥有的全部。这种惧怕潜伏在血脉基因里,传承着真实的记忆,毫不保留地延续给子孙后代,这记忆我们天生就具有,不需要学习。
我的柯尔特依尔族人,都惧怕打雷。
小时候的雷声,可怕极了。忽然阴暗下来的天空,撞得粉碎的雷电在远处滚来滚去,巨响充斥着紧闭窗子的小屋。潮湿,弱小的我,牵着姥姥黑布长围裙的一角,蜷缩着,等待下一个雷电来临。姥姥领着我并排对着窗外狰狞的天空跪下来,双手合十,一起嘟念,“额吉利,苏鲁利,嘟啦呵,喔……喔……喔……”(汉语译:从东边……从西边过去吧!喔……喔……喔)领着我祷念完,姥姥把我放在炕上,给蜷缩的我盖上被子,我仅留着眼睛在被子外面,看着窗外忽闪低吼的天,看着炕沿边上盘腿抽烟的姥姥,她的烟袋锅里燃烧的烟丝附和着雷电,一闪一闪……
旱烟味儿刷新着身边亲人的存在,身下狍皮褥子的温暖,给予慰藉。响雷过后,雨夜滴答,我尽享安眠,睡眠香甜得有如咀嚼达子花的花蕊、花瓣……
年少的雨季,惧怕的雷声,至今不会走远。
姥姥夜下抽烟袋的背影,萨满家族万物的崇敬,蜕变成我眼睛里棕褐色的瞳孔,终生,陪伴。
她走后,好多年的雷雨里,看着老姨领着年少的弟弟,袋鼠避难般蒙着脑袋趴在床上,又让我想起姥姥的祷念,想起了姥姥的烟袋。
我的柯尔特依尔族人,都存有对火的敬畏。
年三十,一早上胡同巷道里都是鞭炮敲打的喜气,气温低寒,地面冰冻的升腾着似有似无的气体,大门闩子上挂满了白霜。
早起的我,穿着厚厚的新棉袄,戴着姥姥亲手缝制的狍角帽和皮手套,跟在她身后抱着松木柈子,打开院子大门。在门对面的中央位置,架木柴拢起篝火,安静地看着姥姥在新年伊始的早上,对着篝火,向火神参拜,拿肉,洒酒,磕头。小小的我,脸蛋冻得通红,跟着姥姥学着做着,当时的我在那个寒冷的年三十早上,一定庄严极了。
不单单是节日里,每个平凡的黑夜抑或是白天,在每一餐姥姥认为丰盛的菜肴前,第一刀割下的肉,第一杯倒满的酒,都要打开炉子祈祷着,投向燃烧旺盛的火焰里。
鲜肉触碰火焰后的嗞嗞声,高度白酒遇热后的二次燃烧发出的砰砰声,才是她欣慰后的祈盼,是新旧日子重复交替的开始……
好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她,是否依旧抽着烟袋锅用自己的仪式,护佑我们这个人丁稀少的家族?
姥姥的关爱,跟她本人一样,简洁,安静。
有印象里,姥姥除了喝酒(酒后的姥姥会一夜一夜地唱着赞达仁,黎明过后哼唱萨满调),一直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干活,安静地用一把木梳、一碗清水,梳洗过腰的长发,再编成两条纤细单薄的麻花辫子,拧成发髻,扎上粗织的头巾。一场女人的梳洗,淡然清亮到几分钟,比起洗脸化妆打扮四十多分钟出门的现代女性,她一生为了身后的家节省了多少的时间啊。
姥姥的宠爱都给了弟弟,与她有着血亲的唯一男性。
柯尔特依尔家族的重男轻女大都与男性族人的稀少有关。
弟弟稍许有些头疼脑热,她都相当重视。孩童时吃多了不消化的腹痛,弟弟耍赖地依偎在姥姥怀里,她慈爱地微笑,双手在弟弟肚子上来回抚摸,嘴里念叨着,“苏呼前久图,卡皮嵌卡呜图,苏呼前久图,卡皮嵌卡呜图!”(汉语译:像斧子把一样掉下去吧!像狍皮袋里装满狍子肉干一样掉下去吧!)来回几下,腹胀疼痛的弟弟就会安静下来。
在我们姐弟处在换牙期时,姥姥、妈妈言传身教的换牙仪式依旧记忆深刻。上牙掉的时候,双腿平肩劈开,拿着脱落的牙齿,穿过大腿中间用力向下扔,祷念“艾亚易滴,拜点儿哈儿。”(汉语译:给我长精致的好牙吧!)下牙是同样的站姿,同样的祷念,往上扔。
这样做完一遍,我们姐弟俩就真的坦然地等待新牙齿的茁壮成长了。从现在我们姐俩的牙齿整齐度来看,这仪式重要性一目了然。
一直以来,类似这样的家族仪式,妈妈这么为我做过,老姨曾经为孩童时期的弟弟做过。现在老姨成为了我孩子的姥姥,也依然在这么做着……
这有着记忆功能的基因,是否能在我的孩子,弟弟的孩子身上彰显?这围绕,保护我们姐弟俩长大成人的家族仪式,会不会哪一年,哪一天在我们的手里丢失?
这种恐惧丢失的忐忑,像几近消失的母语,让我惭愧、不安。
时至今日,我的家族依旧默认沿用着这种能让肠道通畅、牙齿优质更换的祷念,依旧对山神,风、火、雷电心存敬畏。就像雨水流向江河,江河流向大海一样,鄂伦春人的虔诚,一直根深在自然法则里,蒂固在族人的血脉骨头里。
她们对天地的敬仰,对自然的畏惧,生生不息地存在着。
这存在,仪式般贯穿着生老病死,疾病痛苦,生命轮回,连接着我的整个柯尔特依尔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