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新
父亲是一个圆,儿子是这个圆的半径。踢踏,踢踏,踢踏……半径像秒针一样在圆里跑。父亲走了,留下了一个圆。半径也没停顿,一刻不停地丈量那个圆。
坐落于水库之滨的老家,几乎家家挖窨子。这些窨子有十几米深,呈井筒形,口圆而小,而底部豁然,能窝得下一头牛,四下里又拓出横向的藏洞,用于冬藏。冬藏的物品主要是地瓜,一部分是地瓜种子,用于明春育秧栽种,另一部分是今冬的吃食。
地瓜向来就是美食,尤其是“烤地瓜”。冬季里,糊起一尊泥炉,烧起木炭,将地瓜放置在炉中的悬壁上,文火慢烤。待地瓜表皮烤得焦酥,瓤儿烤得嫩软,取出,不顾烫手,剥去酥皮,香气顿时就冒了出来,简直香透半条街。无论白薯、红薯,无论黄瓤、白瓤,无论红心、紫心,哪一种都是香甜可口的美味。
一个周末,我回了老家,和父亲来到山坳里的窨子旁,取地瓜。
父亲掀开一块石盖板,窨子里顿时冒出湿漉漉的热气,我伸头一看,黑咕隆咚的,不见底儿。
我说:“我下。”
父亲说:“你不行。”
父亲说着就摘下棉帽,脱了棉袄,来到窨口。父亲蹲下身,双手撑牢了,然后双臂一挺,腿脚一收,就将身子探进了窨子。父亲缓慢地在窨子里下移,渐渐消失在黑暗里。许久,窨底传来一声“放筐”,我小心翼翼把筐吊下去。一会,又听到“起筐”,我半庹半庹地拔着筐绳,眨眼间,一筐地瓜就出来了。地瓜储藏得真好,满筐脆生生的,贮藏时带的泥土还新鲜着呢,瓜秧断处的茬口还冒油呢。
我向窨底望着,担心着,等父亲爬上来。毕竟父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了。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一团黑色中,我看到了攀登着的父亲,看到了父亲稀疏的白发,看到了他头顶蹭上的泥土,看到了他脖子里的汗水……父亲出了窨口,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刻,我心里很热,一种陌生的自豪感汹涌而至。我为父亲自豪,心里想,在城里,七十岁的老人,恐怕连上下楼都要小心了,瞧我老父亲,怎样?不服气吗?请到这个窨口试试身手吧。的确,上下窨子并不容易。窨壁土松,湿滑,没有完好的脚蹬,只能用脚暗中试探着找个脚窝,倘若一脚踩空,就很危险。而父亲不会失脚,即便一只脚打滑了,另一只脚也会牢牢地钉住自己,即便另一只脚也滑了,双手也会牢牢地钉住自己。这是父亲的本事,我无法企及。
挎着一筐地瓜,回到父亲的小屋,火炉捅开,温馨顿时又弥漫了整个屋子。小屋里有麦瓮、面盆、咸菜缸和一捆地产白酒,墙角堆着南瓜、萝卜、土豆、白菜、大葱,墙上挂着辣椒、豆角、蒜辫等物。父亲平时享用的,就是这些自己亲手栽种收获的果实。我娘过世早,父亲独自一人过活已经多年了,父亲和村里的众多老人一样,谢绝了与成家的儿女们同住,虽年逾古稀,但仍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但与其他老人不同的是,父亲的枕下,总压着一本厚厚的书,父亲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书曾念到“高小”,这在老辈人中算佼佼者了。
湖长制启动大会开完,父亲手捧湖长联络员的大红聘书回到村里,一下就成了焦点。年龄相仿的老兄弟们都围来看聘书,并直呼我父亲“湖长”。父亲就解释说,不是湖长,是湖长联络员。老兄弟们又问,湖长联络员是什么东西?父亲说,有点像通讯员,也有点像顾问,也有叫民间湖长的。
这聘书可不简单,这可是市长亲手发给的。老兄弟们谁不眼馋啊。市长担任了湖长,但是湖长不能是光杆司令,还需要沿湖各村德高望重的耆老等一干人众帮扶。
湖是后来的称呼,湖还有个乳名,叫水库。
父亲被聘为湖长联络员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编写村级的湖大事记。大事记的第一条,“1958年建成水库,属大型水库,流域面积134 平方公里,总库容1.04 亿立方米。”当时治域为县,湖叫水库,1983年县改市,跨入21 世纪后,因为水库的功能不再限于庄稼的浇水灌溉,还开始承载生态、旅游等功能,所以改称湖。当时,全县组织万人大会战,场面很壮观,全县各村皆有派工,父亲当年十八岁,正是出力的好光景,可以说父亲是水库万名缔造者之一,这当之无愧。大事记的第二条,“1961年,翻船,溺亡三人。”第三条,“1968年,翻船,溺亡五人。”大事记接下来是:1975年,村里修扬水站,小麦产量大增,由往年人均不足十斤提高到人均七十斤。1986年,建成跨库大桥,渡船停用。2002 年,发生网箱养鱼死鱼事件,养鱼户损失惨重,原因是各村水线以内种植庄稼,庄稼被淹,秸秆沤烂导致水体缺氧。2006年,实行库区生活补助,村民每人每月补助60 元。当时父亲手捧第一笔补助款竟然老泪纵横。2008 年,湖被定为城区和矿区饮用水源地,取缔网箱养鱼。2010年,湖被市里确定为旅游景点。
聘书沉甸甸的。父亲从市长手里接过来,就有一副无形的担子压在了肩上。随后就按照细则开始工作,水线里搞种植的,乱搭乱建的,向湖里排污倒垃圾的,不按照规定喷药施肥的,都受到父亲的严格制止。去年,山鸿哥建养鸡场的事,将父亲的工作难度推上了顶点。当时此事相当棘手,因为其他村已经有养鸡户建成了鸡场,完全构成了山鸿哥攀比的条件。山鸿哥引进的是一条生产线,粪便处理效果非常好,据说完全达到环保要求。父亲却不这么认为,问山鸿哥知不知道建养鸡场需要办几个证,山鸿哥说,要办营业证、用地证、防疫证、环保证,多了去了,那太麻烦,等办下来,养鸡的机会就彻底失去了,会赔掉腚。父亲跑的趟数已经数不清,说的话也够几箩筐,可山鸿哥还是开始了地基工程。父亲万般无奈,只能给湖长办公室报告,结果湖长办公室组织联合执法,把山鸿哥的地基拆了个稀里哗啦。山鸿哥和父亲结了梁子。
后来,仅仅过了半年,出现反转,两人的关系彻底弥合。原来,邻村建成的鸡场被省里的环保督查列为重点清除对象,因为手续不全也无法得到补偿,有的户竟然损失十几万。这时,山鸿哥如梦初醒,和父亲完全和解,并深表感谢。
一个周末,我从城里回到老家,吃过午饭,和父亲品茶闲聊。
和父亲聊天,我是占优势的,毕竟在城里工作,书也读到本科,聊天的资源自然丰厚些。父亲聊着聊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起身走到床头,从枕下掏出一本书。父亲翻到一页,递过来,用指头捻住一个字,问:“这个字到底念什么?”我接过书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我不认得那字。我汗颜起来。见我窘住,父亲说,“真是少见的字!回去以后查查。”我“嗯”一声,端着那本书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以便从窘态里挣扎出来。我盯了很久那个让我蒙羞的字:“毐”。又盯住书面,是《东周列国志》。
其实,父亲问字最早发生在三十年前。我读初中时,父亲就冷不丁地向我问字。记得一次我在写作业,父亲闲坐。父亲顺手拿起我的语文课本,翻到一课,默读起来。不大工夫,父亲的手指就捉住了一个生字,并把它扭送我的眼前。那是父亲第一次问字于我,不用说,我让父亲失望了。父亲捉住的是个“赍”字,节选自《水浒传》的一篇课文。我刚刚学过这篇课文,却掩耳盗铃,绕开了几个烦人的生字,像捡了便宜似的,结果就饱尝了自欺欺人的后果。
父亲是不查字典的,遇到“拦路虎”就暂且把它押在书页里,等我回来发落。每次回老家,我的心就常常吊着,担心父亲问字。有鉴于此,我平时就无法懈怠,我尽力博览,兼收并蓄,尤其对待生字,是格外留心。我老老实实地读了《史记》《诗经》《论语》,读了四大名著。我从不放过遇到的任何一个生字,不管是读书看报,还是外出的半路上碰到,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我的字库日渐充盈起来,比如“甪直”之“甪”,“水氹”之“氹”,“劬”“亹”“璺”“嚚”“旪”“宲”……在父亲无声的鞭策下,我成了一只“书虫”。
那年春节,老家的堂屋里挂了一套画屏对联,面对画屏两侧的对联,父亲问我其中的一个字念什么,我一看,喜出望外,是“鼒”,“口小的鼎”,与鼎鼐齐名,我学于《诗经》。我从容地答出读音,还意犹未尽地解释了字意,很有些成就感,父亲竟也连连点头,似有赞佩之意。在以后的时日里,我被问且能作答的字还有“薮”“睢”“盱眙”等等,总体上讲,十有七八都能应付了。
但毕竟,父亲问字还是防不胜防的,比如这次的“毐”之问,我就瞠目结舌了。不过,现在我已学会如何面对窘态,那就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会,这比什么说辞都有力量。父亲也似乎学会了谅解,有时还主动垫话儿,为我解围。
回城后,我一进家门就翻看词典,找到了“毐”字,就在第三页,下面的解释是“用于人名,嫪毐,战国时秦国人”。我不由一惊,既然如此,那么它一定在我读过多遍的《史记》里,可我居然没能记住它。可见,一些生僻字,在平常阅读中是多么容易熟视无睹啊,只有等它让你出了丑,你才会铭刻于心。
父亲病了,很突然。
接到电话时,我在八百里之外。第二天赶回老家,直接去了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父亲得的是脑梗,病情已经控制住。一眼看见我,父亲掉下泪来,那情景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我说了这样一句不合常理的话。我知道,只有这种含着硬道理的话才能消除父亲的内疚感。这叫“在所难免”,既然“在所难免”,您就没必要内疚对吧。父亲最不愿拖累儿女。
这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病的前一天,父亲还在地里劳作。父亲一向身体好,人也泼辣,这曾经是我的骄傲。每逢夏天,我总喊天热,而父亲说,天不热啊。每逢冬天,我总喊天冷,父亲说,天不冷啊。我的舒适幅度保持在八九度的范围,而父亲的舒适幅度是我的两三倍,他把酷暑当成了春天,把寒冬也当成了春天,其生存幅度和采食半径比我大许多,后来我明白,父亲始终在为一个圆拓出一箭之地。父亲今年七十五岁,还能挑水上山,还能推车下地,还能在十几米的窨子里爬上爬下,存取地瓜种子。
同屋病友问父亲多大年纪,我说七十五,父亲就几次更正说,是七十六。父亲说的是虚岁,不是周岁。
父亲不是文盲,却是十足的科盲。年轻力壮时,父亲都不敢夜里独过村西的乱葬岗,而我十几岁就把独闯乱葬岗当成了家常便饭,父亲很惊异,就问我原因,我说:“您胆子小,主要是您信神,我胆大,主要是不信神,老师说的,这叫唯物主义。”
面对科盲父亲,我有时也会卖弄,甚至信口开河图个痛快。记得有一次,和父亲干完农活,两人弄得沙土满身,我就随口说:“得把衣服抖干净,泥土粒子藏在衣服里,吸了人血,就会变成虱子。”过了不知多少年,又一次跟父亲干农活时,父亲忽然问:“你那次说的事是真的吗?”我早就忘了什么事,经父亲复述,我才想了起来,就含糊着“哦”了一声。这么多年了,父亲还念念不忘,可见,我那句信口雌黄的话,父亲是入了心的。父亲似乎仍是将信将疑,但是每次农活后,衣服的确抖得特别干净。
父亲的烟酒平时用得猛烈,家里人屡劝无效,劝得急了,父亲会说:“你看人家谁谁谁,也抽烟,也喝酒,也吃大油,不照样活到九十多嘛,人的命,天注定。”
住了十几天院,父亲回到了家。父亲的身体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也没法干农活了。父亲拄上了拐杖,每天还要踱到地头上。望着父亲满脸的沮丧,我说:“人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丧失劳动能力,人不会越活越健康的。”这话虽然硬邦邦的,可我知道,只有听了这种话,父亲才能慢慢坦然起来。
其实,父亲患病前正与一帮老人在村里修庙,其缘由是严重的病患。村里这些年很不消停,正打工的壮劳力,好端端就病了,回家来,到医院一查就是大病!老人们面对这种恶性病,就相互撺掇着修庙保佑。
接下来,事情很顺利,父亲还草拟了碑文,全是四字句,共一百字。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就在修庙收官的最后关口,意外地病倒了。那天晚上父亲躺下的时候,觉得有点累。一早,就发现起不来床了。其词曰,“德星昭衍,厥维休祥,寿星仍出,渊耀光明。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顺天之义,知民之急……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功能无疆,万世咸休。”
父亲出院了,正巧庙也竣工了。父亲拄着拐,瞻仰了庙和碑。父亲病了一场,花钱不少,新农合给报销了大部分。村医送来了厚厚的一沓单子,并叫父亲收好那本小小的医保证。父亲抓起八仙桌上的观音,把那证工工整整地压在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