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纳博科夫小说中的纳博科夫喜爱为自己的小说加持一些独特的密码,写作者与叙述者的分离是最常用的手段之一。他总是将自己隐身于人物叙事之后,《微暗的火》中的谢德与金波特、《洛丽塔》中的亨伯特皆是如此。他们或是冥想世界,或是幻想自我,或是欲望他者,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写作中重构了眼前的世界。由此,我们可以在纳博科夫笔下不同人物的自我写作中,了解到他们看世界的不同方式,并从不同人物对位的关系中,窥知纳博科夫反讽的世界观。
关键词:纳博科夫;写作者;感知;反讽
作者简介:付薇(1995-),女,汉族,四川乐山人,四川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2020.8毕业),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0-0-02
一、金波特:窗户中的窥视者
拨开记忆的藩篱,穿越山谷间的重重小径与迷雾森林,痴迷于纳博科夫小说的读者追踪着穿行于斑斓文字中那个诡谲而疯狂的窥视者。作为小说《微暗的火》的主导声音,金波特透过自家窗户窥视邻居诗人谢德的写作。穿过金色傍晚的薄雾与漆黑夜晚的网眼,他让目光抵达谢德那扇灯光如珠宝般明亮的窗户,窥视着诗人的举动,幻想着自己的传奇被写入诗歌。
一个藏匿于黑暗的窥视者,一个毫无名气的文学教授,一个被同事排挤的失意人。金波特处心积虑地编织了文本缠绕的信息茧房,将读者与写作者困于其中,被迫接受裹挟其中的自我叙述。
六十年代初,小说形式危机的境况下,纳博科夫的小说《微暗的火》横空出世,以其精致而独特的文体受到关注,它由序言、长诗、注释、索引四部分组成。金波特试图通过偷梁换柱的解读,将国王流亡传奇《孑然一身的君主》套入谢德诗歌。谢德是一个温柔而可怜的老诗人,在失去女儿的伤痛与死亡的阴影中无法自拔,通过书写生命的长诗探测死亡深渊与文学秘密。在整个不可靠叙述的书写中,疯狂的金波特将卑劣自我托付于伟大流亡故事,最后又似是而非地暗示,一个疯子造成了诗人谢德的死亡,并虚构一个籍籍无名的花匠成为唯一的第三方目击者,最终通过谢德之死坐实自己从流亡身份到美国新公民的转换。
谢德与金波特都偏执而感性地瓦解了现实世界,建构了安稳舒适的想象自我之象牙塔。在他们看来,可感世界的内在牢固性更甚于常识与思想。他们将感知经验作为自我世界真实而可靠的基础,并试图用审美的牢固超越常识脆弱的陈腐。作为谢德长久的窥视者,金波特记录下他目睹到的罕见现象:谢德固执地储存着世界的碎片,一边了解世界一边改造世界,“以便在某一天产生一桩组合的奇迹,一次形象与音乐的融合,一行诗”[1]。在对谢德的窥视与长诗的阅读中,金波特完成了自我幻想与旧身份改造,成为流亡民间的赞巴拉国王,在隐忍的伟大中迎接美国公民新身份。
二、谢德:目光摄影的冥想家
匍匐在文本边缘,读者像窗前的金波特一样,透过浮动的重重密叶与星光装点的黑夜窥视小说内部,目睹一种奇特的感知现象:谢德,那个困守于卡纸堆中笔耕不辍的老头,将世界接收、拆解,又组合。
“我的双眸犹如相机,确实可以摄影拍照。”[2]谢徳擅长用视看进行图像记忆,闭上眼睛再现目光摄影,逝去景象便可再次被观赏。用冥想的目光再度打量,凝视记忆的玻璃弹珠折射的彩色光线与每一个反光的折角。“目光摄影+阖目重现的想象”构成谢德改造世界的基本模式。谢徳痴迷于在生活中寻找一种饶有兴味的联系,因为现实是严丝合缝的感知之网。
事实上谢德很早之前就获得了这种能力,他总是任由事物映現在窗玻璃中,再重叠悬置到前方的草地之上。他执着于这种不通过身体接触就可以被普及的、对存在的占有。通过想象与窗玻璃的变换,他完成与现实的接触,达成现实之间的重叠,构成看似不可能却具内在牢固性的联结。敏锐而具洞察力的目光,加上一支笔和五个官能的想象力,他可以任意重新召回他心爱的场景。女儿自杀后,他回忆起警车驶来,这清晰而残酷的图景让他痛苦万分,连声喊道“重摄!重摄!”
在谢德笔耕不辍的文字世界中,他同样善用这种窗玻璃式的变换构成文字游戏,在长诗《微暗的火》中,引起谢德顿悟并启发他寻找事物隐秘关联的便是一组文字高尔夫范例:喷泉(Fountian)—山峦(Mountain)。
文字高尔夫的要点在于由此及彼的推衍而复归于并置,转换的痕迹被隐藏在曲折幽微的游戏逻辑中,因其不易被他人察觉而将世界收编为自我结构。不被察觉意味着不易被窃取,自我成为书写文本中的主宰统摄着感知世界。谢德依靠“目光摄影+阖目冥想”的方式,捕捉并重现现实世界,通过“窗玻璃的变换”与“文字高尔夫”的转换与关联,拆分并重组现实世界,牢牢抓住流沙般的时间与瞬息万变的空间,搭建起温暖可靠、没有痛苦与失去的世界。他把自身放置于其中,通过玄思冥想与书写的再创作,将眼前的事件连同在时空中已消逝的事件重新关联在一起。从此,彼岸与不朽触手可及。
三、亨伯特:感知幻象的占有者
如果说金波特是诗人谢德的艺术世界与自我的幻想世界的窥视者,亨伯特则是感知幻象性感少女的占有者,在虚幻与疯狂中溺美而不自知。
亨伯特是纳博科夫另一本重要小说《洛丽塔》的主人公,这本小说讲述了一个大龄单身男子亨伯特与一个豆蔻少女洛丽塔的恋爱故事。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讲述亨伯特过去的生活与恋爱经历,为遇见和爱上洛丽塔做铺垫。第二部主要的转折是洛丽塔成为亨伯特的情人,两人开始广泛的旅行,并在之后关系逐渐走向崩溃。
记忆的目光穿过层层飞舞的蝴蝶,触摸到洛丽塔飞扬的棕色鬓角、淡黄色的小腿汗毛,那光滑而优美的脊柱曲线。亨伯特写道,“我像熊猫似的悄悄透过岁月的围篱,对着一些阴暗的小窗户朝里窥视。吼叫着穿过黑暗、衰萎的林间矮树丛绝望地想要嗅到的,仍然是一个性感少女的气味。”[3]
在《洛丽塔》中,亨伯特同样通过窗户窥视为他带来审美震颤的性感少女。在小说前部,亨伯特叙述自己目睹亮着灯的某扇窗户中一位性感少女镜前脱衣的场景,在那珠光闪闪的窗户中,亨伯特总是看到一个半裸的性感少女,正因为这个美丽诱人的幻想的可望而不可及,所以她本身的禁忌与遥远附上一层无限完美的外衣,它使得亨伯特心中那狂热的喜悦之情也变得完美无缺。
亨伯特意识到,自己对未成年少女的渴望并不在于她们本身是如何纯洁幼小或者多么美貌动人,而是在于幻想性感少女的过程中,以丰富想象填满现实空白。亨伯特认为这种幻想是安全而隐秘的,于是沉醉其中,但对这种幻象的过度痴迷却使得他踏上寻觅性感少女的道路。直到小说末尾,亨伯特再次回忆起这个场景,他才明白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当他再次在幻象中窥视那扇窗户,时间倒退、空间扭曲,窗户里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一个半裸着身体看报纸的胖男人。这时,亨伯特才明白性感少女并不存在,只存在于自己的窥视与幻想中。
四、对位的协奏
精通音律的纳博科夫痴迷于对位的结构,在长诗《微暗的火》中他曾以谢德之口说对位的论题才是真正的要点。小说人物隐喻性地存在着不同的对位,诸如金波特与谢德,谢徳女儿与金波特,谢徳与洛丽塔。人物对位而不对立的协奏中,潜藏着通往善与美的命题。
谢德与金波特展示了对位的典型图景。对位的彼此映照与回旋是感知经验的内在滋生缠绕关系,由此展现出存在最含混的模样:充满幻想巧合、不可思议的谜题与时空的交错。对位中相似是差异的暗示,并存着不同的相似与相似的不同。谢徳与金波特生活境况悬殊,一个是颇具知名度、善良且受欢迎的诗人,一个是不被同事待见、臭名皆知的妄想狂。他们却都渴望远离充满失去和失望的现实,企图回避难以把握之物所引起的焦虑和恐惧,渴望永恒与不朽,谢德与金波特都使用了“拆分-重组”的感知模式,重新构建一个稳固的内在世界,不同之处在于,金波特的构建途径是镜像式的反射幻想,而谢德的建构途径是窗玻璃式的重叠联想。通过自传写作将重构世界固定下来,并通过写作与被阅读达到想象自我的强化。
这种对位的关系中,金波特作为世俗肉身享受感知官能,而谢德是纯粹的、不外指的,沉迷于审美语词:诗。作为金波特与谢德背后更高一层的写作者纳博科夫,他的世界同时包含着两者,一方面是关注消极感受力的审美之维,一方面是外向型的欲望之维。纯粹与世俗并存的审美的丰富性,呈现出反讽的效果。反讽在于多层意义的并置,纳博科夫在自我书写的同时也在自我审视,因此他的小说中总是嘲讽与戏谑,在多义性并存中引起更多的反思。
纳博科夫设置金波特与谢德的对位,却从未将两者置于对立局面。如果说金波特代表了肉身与凡我,谢德代表着精神与超我,两者也在互相转化。沉迷于艺术世界而不食人间烟火的谢德,也会难以忘记长相姣好的女学生;沉迷于感知幻想而不着边际的金波特,也会一本正经说出高尚和清醒的话。
纳博科夫的反讽写作让他的小说中几乎没有正面主人公。《洛丽塔》中亨伯特与洛丽塔也绝不是施害人与被害人这么简单。只在心中构建性感少女乐园的亨伯特遇到了狡黠而危险的洛丽塔,她也想尝试越轨的快感,在双方一开始的试探中占据上风。如果说亨伯特追求美感、自诩浪漫的特点引诱他犯罪,那么洛丽塔的年幼无知与不合时宜的好奇同样让她走向深渊。
在对位却不对立的人物关系中,纳博科夫引导读者去拆解他留在故事中的谜题,让读者满腹狐疑地猜测作者到底更偏向哪位人物,最終只得在游戏般的反讽书写中自行解构不可靠叙述,还原一个更为可信的文本面目。在读者“拆解-组合”的阅读过程中,他便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这也就完成了纳博科夫作为作家的使命。
参考文献:
[1](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第20页。
[2](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第26页。
[3](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20页。
[4]邹波:《〈微暗的火〉中的写作者》,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