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周民
海棠待雨时节,如酥的润物果然不期而至。
家祭分前后两段,前段在祖宅举行,后段则移至百里之外的祖籍地。
四月四日清晨,我家的家祭开始了,全族人陆续赶到祖宅祭祖现场,昔日沉寂无声的院落一下醒了过来。砖木结构的百年老屋,红砖灰瓦,对开的老式木门、黑漆红边,门扇上对贴的大红福字,烘托出浓郁的典礼气氛,而悬挂在屋檐下的八米横幅上书“鄠邑区祖庵镇铺尚村田族苗裔2019(已亥)年清明回土斡土耳垛田家街祭祖典礼”,炫目又肃穆,更有十多米长的红地毯从屋内的供桌前一直铺到前院的鱼池畔。一踏上红地毯,撞入眼帘的是一座黑色花岗岩碑石,碑宽仅九十公分,高不足八十公分,并不高大,它正面上方“田氏祖宅碑”五个大篆字,一下就牵去人的目光,驻足静观,碑文更引人遐思:
“天下祖庭,百村万户。铺尚田氏,叶繁根固。肇徙于乾隆朝,脉源于土斡土耳垛。先祖栖定之初,茅舍安身,农商立命,勤俭持家,积财蓄力,至民国十七年,曾祖父生业率次子益春,斫其木以自工,赖三村之众助,于东城门外起瓦房三间,基业奠兹,坐北向南……百年祖宅,曾庇五代之寒,已荫六世之福,经风历雨,日显弥珍,为昭后世,勒石铭心。”
一个寻常之家为何要在华夏始祖国祭的日子来祭奠一个家族的祖先?而且要分为前后两段在遥隔百里的两地举行?更何况,前半场的家祭现场要选在全族以至全村绝无仅有,且与现代住宅风格相去甚远的田氏祖宅?
曾记否,百年老屋由土斡土耳垛田家街一位铁血男儿迁徙至此,蓄四世财力,由其曾孙,即我的曾祖父生业率其次子益春所建,至今已走出了五代子孙,今天到场的第七代哪一个不是出于斯而长于斯!连第八代的“八零后”,也有两位从这个老摇篮摇大成人。所以,今日这场盛会空前的家祭,不仅散居于村里的族人回来了,走南闯北的后裔也回来了,甚至还带着他们的孩子。不仅出嫁的姑娘回来了,结缘于田门的媳妇也回来了。连第六代唯一的健在者,我的母亲也以八秩有五的高龄,抱病扶椅而来。
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连整个村子的熙攘喧嚣,忽然也都成了默片。供桌上长香白烟缭绕,供桌前夹道而立的是长幼有序、男左女右、各就各位的田门子孙,唯族中寿星,我的母亲,扶轮椅于供桌的右前方,在为今日的祭典坐镇。
三分钟的肃静,激跳的脉搏像计时钟倒走的秒针。
有幸,我主持了前半段的祭典仪式。
首先魂归神位的,无疑是铺尚一脉田氏的始祖父、祖母。族谱上,位居极顶却无讳名,只有田府君的敬称。今日祭祖,当源于他当日“志在四方”的别家壮举。正如族史所云:“早在皇清乾隆朝,古都长安土斡土耳垛田家街一位铁血男儿,为讨生计,跪拜过父母、族人,抱志别家,一路风餐露宿,摩顶放踵,去追寻人生的未来。行至鄠邑区祖庵古镇,方止步落脚,这便是田氏铺尚一脉的始祖。始祖发轫之初,亦农亦商,勤俭持家;诚信立业,克勤克俭;积财蓄力,置业置产。被当地铺尚村大户杨家相中,以女相许,择为快婿。从此,仰仗泰山,依凭勤奋,安身立命,繁衍至今。”南山烈烈,飘风发发。人莫不榖,我独何害?这就是我们的祖先,哀其父母养我育我的辛劳,自己不能报答一二,便毅然自奔前程,以解父母之忧。他那时一定是少年未娶,不然怎会在出门闯天下的日子被人相中,还以女相许呢?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杨家人投他滴水之恩,他立即涌泉相报。从此也就把自己根植于穷乡僻壤,他的子孙自然也一代一代做了老外家所在地的子民。就连二十世纪初,尚属稚童的父辈回土斡土耳垛祭祖,也还在老外家杨伯的引领下,长途跋涉,东西往返。今日,他的第七代孙就要浩荡而去,圆先辈百年祭祖一梦。
接着魂魄归位的是讳名思和、思江两位先祖偕祖母而至。按说,两位先祖都成家立户,然而细究族谱,传后的只有长门一人。我们自然是长门根苗。那么,思江爷这一户怎么了?再听族史,令多少子孙感佩不已,叹息不已。因为,每在春节、清明扫墓之际,父辈都会指着祖坟东边十多米之外的小坟说,那就是思江爷的坟墓。当年,社会动荡,匪寇横行,一次激烈的肉搏战就在村口展开。为了守护家园,我们这位祖先,凭着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挥舞着铡刀,率一村少壮直把来犯者从东城门逼退到城外西南角。凭着地形熟悉的优势,我的这位先祖和王姓的一位同侪,攀树而上,誓死守城,然而由于目标太显,又因寡不敌众,两位豪杰不幸壮烈牺牲。按照习俗,横死之人莫入祖坟。可如此悲壮的牺牲岂能用“横死”待之,所以族人忍泪将他安葬在祖坟右边。虽若即若离,却也算回到了父母的怀抱。“一捧屈泪似江流,青山不忍送他下沧州。”
下来要请的是讳名世昱、世仍、世灵三位先祖及祖母。这是迁徙铺尚的第三代先祖。如果說我们定居于斯的先祖,初来乍到还孤身一人,到了这时,该是一个儿孙满堂的热闹之家了。看看族谱上这一辈三门,不由心中顿生“人丁兴旺”的喜悦,而且仅这三个字面上前景光明、人杰地灵的名字,已足见对未来的憧憬是多么动人遐思。虽然二祖爷的讳名,族谱上一笔一画工整写着“仍”字下一个“土”字,可我们翻遍能拿到的一切字典词典也查它不出,没关系,权且读作“仍”吧,《现代汉语词典》这样释义:“依照,频繁,仍然,照旧。”不管怎么解释,万变不离效法之意。这兄弟三人中成家立业者仅大祖爷世昱一人,再者身后的奉祀者,三门并列,全凭一人支撑。也就是说,田氏一脉流落铺尚村至此,几乎要断了烟火。我当年曾经向父辈问过这一段家史,关于二、三祖爷未娶无后的疑问,无人能给我说清。心中的问号至今无法拉直。倒是大祖爷世昱的故事,父辈们讲过多遍。大意是,面对家道不兴、门庭不振的惨象,世昱爷在苦思了好久之后,决定带着家小外出一阵去谋生,也换一换环境,调理一下心情。他去的地方也并不远,就在村西南五六里外的马村给富户人家打工、领案,相当于今日的“工头”。否则怎会将妻儿带在身边,而且呦呦待哺的儿子还不满一岁。据说那一年夏忙,收完了庄稼。东家出于感激牵了一头骡子,让祖爷驮着妻小回村里去打理自己的庄稼。那天一早,一切收拾停当,先扶祖母骑上骡子,可意料不到的是,当将襁褓中的孩子要递上母怀时,那骡子无端地惊跳了起来,抱孩子的祖爷只得向骡子跟前挪步,孩子便哭得更为厉害,那骡子也蹦跳得似要脱缰。见此情景,好心的东家气不过抖缰骂了一声不肯配合的骡子:“看你狗东西咋去枉死城呀!”这一抖一骂,骡子倒顺溜了一点,可本就气恼的祖爷却犯了心忌,不回了。隐隐之中,他似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就在那一天,匪寇又进村抢掠,村里村外难免又是一场惨不忍睹的肉搏。事后,不仅我的这位祖爷惊出一身汗来,知道此事的人无不叫奇。就是这一年,田家毁了一料庄稼,却换回了一家人的平安。巧合也罢,传奇也罢,三门关一子的现实族谱里看得再清楚不过。
下面要叩请的自然是一人撑三门的曾祖父讳生业和曾祖母,若把虚虚实实勾勒成塔形的族谱去虚存实,塔型的田氏族谱便是一个弧线浑圆、玲珑有趣的宝葫芦。而那葫芦的纤腰所系,正是我的曾祖父。若说绳从细处断,田门到此应息烟。庆幸的是,命运的神功加勤奋的人工不仅让一个家族的血脉没有从这细处断裂,反而结了个紧,近乎一路单传的家还在此得以转机。可能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本应饱受溺宠的独子,却要早早担起一个家族的期望,还得为三位父辈养老送终。如何走出贫穷的困境,思变成了这位壮志少年的唯一出路。现代人不是强调“经济转型”吗?而我的祖先那时在这一条路上就大步践行了。尤其到了曾祖父这一代,他在亦农亦商的生活模式上再做“工其艺”的创新。“家产万贯,不如薄艺在身。”这是父辈们常教给我们的一句话。因为我们这个家,就是从曾祖父起,苦学木工,苦修“薄艺”的,正如族史所言:“由曾祖父讳生业率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栉风沐雨,披荆斩棘,为家道中兴再奠厚基。农商之家亦转型农梓兴家。四代木匠,德艺双馨,更且子承父业者讳益春,亦子亦徒,父子同力,于民国十七年,斫其木以自工,赖三村之众助,于村东城门外,起瓦舍三间,围竹篱一院。”今日,我们倚门框,抚楹柱,似仍能感受到曾祖父留在上面的余温,甚至穿越时空似的可闻老人家作工其上的斧锯声。这座百年祖宅我们是保留下来了,然而此前四代先祖栖息于村中何处,即使父辈能指认个大概,可欲凭吊,几乎找不到一处哪怕是一砖一瓦的遗迹了。所以,曾祖父留下的这座祖宅,如今虽无人以之为家,可继承者十弟仍不惜举债维修,还立碑勒石,以之留念。
该到我的祖父辈了。主祭人二哥、二姐相对而立,相顾无言,一颗虔敬之心此刻只为幽冥中的先人跳动。几番鼻酸的印哥终于眼热,毕竟,今日这满堂子孙中,他是唯一在祖父背上长到了四岁。因为与他同龄的三哥六年前已因病而逝,早夭的大哥走得更早。就是今日为先祖牌位“启户”的桃姐,祖父仙逝时她才两岁,尚无记忆能力。难怪祭拜的长香高敬到此刻,二哥的心情是如此沉重,表情也如此悲怆。祖谱里这一代先祖的位置最为醒目,曾祖之前,几近单传,到了这一代,三丁并立,所以,陶而乐之的曾祖父着意以“福、禄、寿”为三子命名,且在前边冠一“九”字,数中之极,占尽吉祥。只是我的祖父讳九禄,可能被连年饥荒饿怕了,认为这名字预示自己一生只得九成禄粮,不能饱腹十分,故易名“益春”。事实上,后来的命运也的确与曾祖父取名时的愿望相悖。本该有“福”的大祖父,满怀雄心要为这个家的振兴尽长子之孝、行长兄之义,不料生意场上被讹,甚至被作为人质扣押,费尽周折,还花了好大一笔钱才了断一桩官司。然而大祖父咽不下这口气,却也从此卧病不治,在吃尽苦头受尽折磨之后饮恨而终。三祖父呢,占了个“寿”字,恐怕也是过日子心切,出力过度吧,三十岁出头,一个精壮小伙竟暴病而毙,至今也不知病因。甚至连关于他的故事也没有留传给后世多少,所以,祖辈中最应该活泼的灵魂,在今日这缭绕弥漫的青烟中却模糊得让人无法想象出他是怎么样一个硬汉的轮廓。倒是我的祖父,弃掉“禄”粮,反而占了几分春色。作为次子,亦是传人,曾祖父在连失两子之后,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祖父身上。祖父不负重望,父子二人齐心协力,终于把一份穷日子过到了当时的“小康”。而且苦人多寿,活到了七十二岁,可谓铺尚田氏先祖中的时年寿星。有关我祖父的故事应该是丰满而令后人自豪的,至少方圆五十里,一提到木匠,上代人中无人不晓。先不说民国十八年年馑,大旱之下多少庄稼颗粒无收,而我的祖父掘之以井,辘之以水,硬是把十八亩地里的谷子由谷种浇灌成谷穗。那辛勤汗水换来的收成不知惊艳了多少村堡,也不知感动了多少亲友。四代木匠,祖父鼎盛,除了祖宅碑中尚有记载,族史的介绍中也这样写:“在曾祖父与祖父木工手艺声名日隆之时,方圆数十里大户人家之宗庙祖祠,秦岭深处之庙宇道观,渼陂湖畔之亭台楼阁,无不留下‘铺尚二田的手艺……随着家业之薄积,曾祖及祖父讳益春,曾运筹为土斡土耳垛家中捐修祖祠,计划工期木料,运回老家,予族人以惊喜,给祖先以告慰。岂料天有不测……加之社会动荡,时局逆转,以致宏愿中落,抱憾终生。”祖父的遗愿未了,今日祭祖,我们特意制作了一面“田门历代祖宗”牌位,赠送给老家,权作对祖父捐祠一愿的补偿,祖父有知,魂兮归来也该欣然颔首了。
下来就要叩请父辈魂归神位了,多么地难以接受啊!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可回眸一盼,父輩们的背影在暮色苍茫的寒星下已渐行渐远,至今二十余年矣。按说,这一次祭祖,父辈们最为迫切。因为田氏家族到了这一代,从一个人传承到了三门五户,近百口人。大祖父单传一户,三祖父单传一户,我的祖父排行为二,衍传三户,名副其实的一个家族了。而兄弟五人中,前边三位伯父童年都曾回过老家,正如族史介绍的那样:“祖父辈之前,铺尚一脉与祖籍土斡土耳垛往来甚密。父辈中尚有三人,少小回家祭祖。记忆断链,当在近百年间,盖因年馑饥荒,生计难讨而致联系渐疏,以至中断。”如今人丁兴旺,日子渐好,却苦于寻觅不到,成了父辈的心病。尤其进入垂暮之年,知来日之无多,念夙愿之未了,每在春节祭祖时,无不临族谱而叹曰:“牢记土斡土耳垛,莫忘去寻根。”这一声叹息,如雷贯耳,在我们心海激起千重浪花。
二哥、省哥、周齐各敬一柱香吧!
一柱香表一寸心,烟接幽冥通人神。似乎看到散仙般的大伯父偕伯母回来了。蓄一腮飘逸美髯,泛一脸亦喜亦忧的笑容。先祖中这位田门奇人其所以如此,可能是大祖父的早逝对他的致命一击,以致他的人生轨迹与众不同,先是举家别村,后来出家神游,中途也曾风流,晚年又踏归途,他才思过人,能写会算,雕得一手好泥塑,打得一手好算盘。可就是没有塑造好一个真实的自己,更未盘算出一个美好的人生,只是一生刚直不阿,硬气过人出了名。再穷不肯借人一钱,再难不肯折人一腰,对他人之财,不起邪心,对别人之苦,常怀恻隐。对于大伯父这种为人处世之道,该怎样评价呢?三伯父和父亲在世时这样说他:“满腹经纶,却疏于修身,立德有之,却未见立功。”堂兄弟间,这样慨叹,不外乎是哀其不幸、悲其不争的无奈吧。毕竟他把大祖父留下的一份好日子不仅没有发扬光大,还给抛撒得几近无余。然而,即使这样,大伯父、大伯母的寿材却来自他的堂弟——我的父亲“视长兄为父”的一片孝心。父亲毕竟小我大伯整整十岁。
二伯父,一个文人式的农民,他是我祖父的长子,与大伯父同龄小月,一生勤俭持家,奉先思孝,殷勤做人,谨慎行事,穷日子从头过到老,人却整洁斯文得看不出半点寒酸,一手蝇头小楷写到字帖的标准,文书会计的村务也干到令人交口称颂的地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诗经》里的句子,首次聽到,就出自二伯父之口。所以,说到二伯父,我常怨天道不公。这样一位德才之人,怎么就让他握了一辈子锄把?而且贫穷压得他一生没喘过气来,即便到了晚年,也未展眉头。更恨天不假年,六十八岁就撒手西归,那年他的小儿子、我的小堂弟毛毛还尚未订亲,他这一走为族人子侄留下多少悲伤?
三伯父,祖父的次子。却和祖父一样,是木匠手艺的传人。也或许因为自幼膂力过人、体魄健硕的缘故,三伯父让人一眼就感觉到了农民的温厚干练与可敬可亲。难怪他那么聪颖,祖父却没让他去读一点书,直接就收他为徒,弄起了斧斤。三伯父出了一辈子大力,衣着从不讲究,钻口秋衣今天正穿、明天反穿,后天又正了过来。任三伯母再唠叨他都一笑了之,不放下活儿来纠正。雨雪天,腰带一头散落在地,一路拖成水泥疙瘩,只有进屋时身后“咣”地一响,他回身反顾时才恍然一笑。可这种近乎“邋遢”的洒脱,在我看来就是十足的须眉之美。庄稼行当,赶车摞秸,提笼撒种,他干起来无一样不让人热羡感佩,别看都在务农,这种“把式”农民也并不多得。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当个农民,这理想的策源地,一个是我的大舅父,一个便是我的三伯父。甚至学木匠、当泥水匠的念头也是心动于斯。因为在农村的那段日子,三伯父对我的熏陶不可小觑。家里的拆拆换换,修修补补都请三伯父来做,我自然成了他的“小工”,做木活时,我也来帮着拉锯、递斧,很得一些真传,只可惜我很快就离开了家乡热土,干了公差。今日祭祖,看着神位上三伯父的讳名,让我一直感念于心的是小三伯父五岁的父亲的寿棺竟是三伯父一手做好。更悲伤,三伯父以此活的告罄宣布了自己木匠生涯的结束。其实在此前,三伯父已经多年不动斧锯了。族史中就这样说他:“即使到了改革开放,渼陂湖景区大开发之日,施政者竟能按图索骥,找到父辈讳文升,邀为古建顾问,三顾而未肯,只因年迈体衰而却之。”父亲的病情急转当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做那副寿枋时,三伯父当在七十三岁,手足之情,由此可见。
这时,我冥然感觉父亲也为之动容了。母亲这阵就扶椅在堂,而父亲却归了神位,别却我们母子已二十三年。当年那慌惑不宁、三十九岁的长子,今日已是六十二岁的白发苍颜迟暮人了。可你交待的事情有很多我还没有办好。有些是我力有不逮,有些是景遇不济,但我只要心智不衰,仍会不遗余力。
原本要先感怀三伯父、三伯母,由于前边三伯父的话题连带出了父亲,我想他们不会怪罪的。这位三伯父是三祖父的子嗣,十足的庄稼人,和我父亲同年,生月稍大。他一生目不识丁,足不出镇,除了守住种地的本分,无一技之长。勤劳可能是补拙的唯一长项,可太不计成本了。三五天不惜出力流汗,挖一个树墩;半日里不惜冻裂手摆顺一堆禾杆;不吃饭的辛劳,换回的或许仅是一堆别人踢来捣去的碎石瓦块;跑破鞋的往返,拿回家的也无非是别人压根拾不进眼的一根柴棒。一定是勤劳用错了地方,才导致了“出工不打粮”的怪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苦焦的日子让一村人都扎紧腰带磨出了头,可三伯却迈不过这个坎,人命关天的危难之际,竟然向天长叹,带着年少的堂哥堂弟出门讨要去了。这一无奈之举让村人为之唏嘘,让族人寝食难安。母亲这时隔三岔五会叫亚妈(堂妹名亚娃,我自幼习惯这样称呼三伯母)带着孩子过来吃一顿,母亲同亚妈的妯娌关系情同亲姐妹。所以更加地怜惜。往往,为了让亚妈他们能吃个饱,宁愿让我们兄妹少吃点,母亲又好强要面子,只见我们拉脸嘟嘴非训即打,为这,我真没少挨母亲的巴掌。日后想来,是多么的少不更事。此刻再看神龛,哪敢设想,当年一家九口挤在两间瓦房里的日子,今日即使不计出嫁的两个堂妹,仅是五个堂兄弟竟也是各立门户,住上了二十间两层的现代小楼房,简直是乾坤大逆转,旧貌换新颜。
沉思片刻,我说,请第七代同侪,黄泉路上的早行客,大哥、三哥、西娃姐,各归神位吧!闻言,子侄们各自上前、揖手,在偌大一个香炉里好一阵细找,才在紧张的空间,插上了长香。
别以为先祖和同侪的亡魂归了位就万事大吉。其实,今日的参祭者谁都知道我该怎么结束这个庄严、肃穆的仪程。所以,即使我沉默半晌,下面也一样肃立无声。看了一眼队列里的小堂弟振峰,不知怎么,我的声音竟然低抑得有些黏滞:“怨家松毅,你也回来!就跟在你爷你婆的身后!”缓了口气,我让堂侄田勃去给孩子的怨魂上了一柱香。可能我的声音突如其来吧,连我在内,满堂的族人凝重的面容更添一层苦相。失子的父亲,显然已在啜泣,还有几位长者泪花也在眼眶打漩。孩子才十六岁啊!去年初夏,在搭救落水玩伴时不幸殉难,还不到一年。今日正是孩子的首个清明,在祭祖的神龛里留他一隅,也算与族人结缘一场。
逝者已矣,生者尚痛。拭去泪水,也抛下悲伤,我们还得用心用情把祭祖的程序往前推进。
二哥、省哥、西成哥代表三户长门为齐聚的先祖神位亮烛、上香、化钱,并作奠酒的饯行。这时全体参祭苗裔隆而重之、整而齐之的向先祖行三叩首拜礼。这时一直在堂不语的母亲,她的一个举动,让我惊悟,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行动不便的母亲这时突然递上一个红包要聊表心愿。我忙做解释,并以主持者的口吻致谢:“今天的祭祖典礼,作为第六代,在堂长辈仅剩我母亲一人。母亲身染沉疴,行动艰难,但仍以八十五岁高龄扶椅前来,为先祖神灵及众苗裔回老家祭祖送行,并奉上红包,聊表寸心!母亲的这一举动,让人感佩之下更受鼓舞,请二哥心揣先祖遗愿,代表田族子孙收下老人的这片心意。”
有点突如其来,又在情理之中。惊喜又感动的二哥上前就给母亲鞠躬施礼,他一时忘了母亲是瘫痪之人,一手捧红包,一手几乎要扶母亲站立与他合影。大家当即合拢过来,扶轮椅推母亲从先祖魂魄归来的红地毯上缓缓来到前厅,围成扇形。随着闪光灯的明灭,一张“全家福”瞬间便定格为永恒。
前半段的祭祖终于落幕。
怀抱先祖牌位,手捧田氏族谱,我们在安顿好母亲后,分乘两辆中巴,告别老宅,出村东去。正如《祭祖文》所言:“担九世之大任,圆一族之梦想。”這“大任”就担在我们第七代子孙的肩上,“梦想”也将圆在今日“终归祖祠”的现场。
“归宗报恩,祖之夙望。遗愿在心,吾辈莫让。”祭文一语道破了逝者和生者的心声。先祖别家,只在一瞬的果决,而后世寻根,仅我们这一代竟用了二十余年。仅一个“土斡土耳垛”就打问了不下十年。而找到宗亲,那简直是踏破了铁鞋,幸亏,铁鞋踏破之日,也是正果修成之时,真有点“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快感。原来土斡土耳垛就在灞桥区的十里铺,当我们找到这一片陌生又亲切的热土时,方从史料得知:“土斡土耳垛为蒙语,意为‘宫殿阵营,而土斡土耳垛小学就坐落在其遗址上。”没想到,曾被马可波罗盛赞为“壮丽之甚”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空乏晦涩又诡异的名词,不仅电脑敲不出来,而且意义难明。它就在东二环矿山路的周围。而深印着我们祖先足迹的那一方后土田家街,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陇海铁路扩修时,就被整体搬迁,变为今日的火车东站。而有幸找到的存喜、五九、秋建,诸宗亲和所有族人也早在七十年前做了移民,被称为安西王府正门的“田家街”迁移后反成了“工”字形布局的“豁口村五组”。相对于原生态祖籍地的“乡愁”,族人相拥,存喜他们和我们究竟谁该安慰谁呢?
离散九代的族人终于在灞柳飞雪的“章台”得以团聚,田门宗亲合族祭祖的后半段典礼宣布启幕。
这一段的祭典主持人是老家宗亲五九,从迎奉田家街铺尚村田氏一脉先祖入神位至“恭送”“行闭户大礼”,共安排了十二项仪程,祭典现场就布置在秋建家中二楼六十多平米的大厅,以红锦为背景的祖宗神位鲜花簇拥,祭典现场仿佛心接先祖的幻境。
数典不忘祖,树高莫忘根。正如族人畅叙时所议,不管田氏源头直追舜帝后裔田完,还是今日这百名田氏后裔的先祖来自大明朝廷;更无论我们的先祖有过西安明城墙修建总指挥的荣耀,还是田家街在土斡土耳垛十三村有过的辉煌,一概都成为翻过去的历史。这话说得多好,一个连族谱也毁于“文革”的普通家族,谁还能在正史中看到先祖的背影呢!反过来说,祖先的荣耀与辉煌,又何尝不是激励后世奋发向上的精神力量?看来历史的遗憾只好用家族的故事、坊间的传说来补偿了。所以我为坤柱的《祭祖词》而感动:“物有报本之心,人有思祖之情。祭拜历代先祖,就是要感怀先祖的高山之德,传承良好家风,不负先祖之望。常念血脉相通之情,常思同宗同祖之谊,以一族之力,尽一国之效。”六哥的族史介绍,读到最后也尤为动情:“族中老少,谨以‘耕读、循理、和顺、勤俭为祖训,本分做人,诚实做事,恒念创业之维艰,克勤克俭;常思守成之不易,劳心劳力。今能勉可告慰列祖列宗,并向祖籍宗亲陈情汇报,此乃先祖护佑之功德,后世蒙荫之福祉。”而五哥的《祭祖文》更是声情并茂,催人肝胆,把一场百年祭祖盛典推向峰巅:“今田氏家族,瓜瓞绵绵,济济一堂。缅怀祖宗,叩谢焚香。念血脉之相通,追同宗之流长;彰祖宗之功德,祈后世之无疆!同胞同根,一脉继昌。同心同德,百世流芳。箕裘既绍,默化无量。秉先祖之遗训,效古今之忠良;啓一脉之景运,助千帆之远扬;培诗礼之望族,育吾族之栋梁;书时代之美篇,播德才之典章;合全族之智慧,创未来之辉煌!”
当我们把“江流万派,源出一脉”的纪念匾敬赠给祖籍宗亲,堂上众口不约而同地齐声朗诵:“合全族之智慧,创未来之辉煌!”那声音,是多么地铿锵有力。
寻根祭祖,终圆一梦。
牌位在怀,枯木不语,而我们却领悟了很多。
辞别老家宗亲,我们没有忘记带回一捧“故土”,用小袋分装若干份,下车时每户都提了一袋拎回家去。一进院门,我就细细地将它一撮一撮撒向兰桂根下、竹丛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