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培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单身汉,经常去小马那里串门。
小马大名马开军,是上海刑警“803”的法医,和我同批入警,集训时睡上下铺,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很活跃,根本不似电视剧里的法医那般高冷。
周六,我应约到他那打牙祭。刚迈进走廊,就闻得一股浓郁的肉香——灶上,有一个钢精锅正汩汩冒着热气。
大棒骨汤?那可是补钙的上品。我喜出望外,拎起锅盖,贪婪地深吸一口香气,望着锅里翻滚的白沫垂涎欲滴。
不料小马猛地冲了过来,大吼一声“别动”,让我着实一惊。他面孔急得都变了形,半晌,才冒出一句,这是从现场带回来的人骨。
“哐当”一声,我手一抖,锅盖应声落地。我猛然记起了他的职业,吓得连退好几步,顿觉头晕反胃恶心想吐,身心各种不适。
他竟然敢用钢精锅来煮检材,竟然?竟然?!
见我出离愤怒,小马赶紧摆出一副憨厚的笑容,科普说,煮骨头是我们法医的土办法,长时间熬煮,是为了高温分离骨头上的软组织,便于观察骨质特点……
我依旧怒不可遏。这时,正好外面有人提醒他出去收衣服。他趁机逃了出去,抱回来的不是衣服,却是一捧长短不一的人体骨骼——看来,这些是他刚晒制好的“藏品”。据说,他前后收集了好几大箱骨骼标本,走到哪带到哪,比自己的银行存折还保管得好。
于是,小马熬骨这一幕,再也无法从我记忆中抹去。
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检验台上。小马和小孟两人对了下眼神,默契开工。确认过眼神,就知道遇见了对的人。
小孟是个“80后”,出身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外科医生,自己本科学的是临床医学,硕士是法医学,正准备报考法医博士,心里有点小骄傲。第一次验尸时,有心在马主任面前露上一手。可是,等他完成检验,缝合好尸体后,发现马主任竟面若冰霜。
小马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小孟啊,你看看你的缝线,针线不齐不说,还有漏处,不合格啊。家属看了会难过的,以后得多加练习……
小孟年轻气盛,忍不住顶了一句,人都已经死了,还这么讲究干嘛?
小马面孔一板,大错特错,死者遭遇不幸,缝合得好与坏,他们自己没有感知。可是,他们的家人是看在眼里的。让死者体面地离去,既是对死者的尊重,更是对家属的宽慰。
还特意加了句,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值得被人尊重。
小孟羞愧难当,回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知,小马以前也曾被人“敲打”过。
刚入行时,小马一度自信满满:从国内最好的法医系毕业,深得前辈喜爱;还在当交巡警的见习期,晚上就跟着值班法医一道出现场,一年里跑了300多个现场,秒杀各位新人;工作不久,就从阳台的水泥包里挖出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并推断出是女儿作案,足以笑傲江湖……不过,却总有个人处处和他“过不去”。
那次,小马在太平间验尸,为了赶时间,直接伸手从担架上抬尸体,被身旁的法医室主任老阎一通痛骂,批评他不注意自我保护。一次,小马出完现场,大咧咧把刚穿过的白大褂随手放在桌上,又被老阎一顿狠批。还有一次,小马在检验中想图方便,来了个花式反手剪。正得意时,“啪嗒”一下,手背被狠狠敲了一下,钻心地疼。抬头一看,老阎正虎视眈眈,面带责备。
就在小马快要熬不住之际,老阎却突然宣布收小马为徒,几年后又主动让贤,推荐小马接班。这下,小马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原来那些个“不待见”只是考验。
三个月后,小孟达标,正式成为小马的搭档。
这一具,已不知是他俩合作解剖过的第多少具尸体了。虽然阅人无数,但这一具水中浮尸着实触目惊心。
尸体已呈巨人观,比原先肿胀了好几倍,全身大部分表皮脱落,部分部位还能清晰看到腐败不堪的静脉血管网,更别提那种高温形成的尸臭味了……虽然检验室通风强劲,可以及时抽走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可这视觉上的冲击却是不容回避的……
小马戴上乳胶手套,细心拨开死者头发,发现头皮上不仅有条状、弧形的小创口,也有较大的撕裂创口。指尖所及,犹如触碰到一大块滑溜溜的肥皂……水中尸体最复杂,鱼啃鸟啄,轮船螺旋桨击打,都会造成损伤,还要兼顾潮汐涨落、水流方向、植物生长等。尤其螺旋桨伤,兼具锐器和钝器打击的双重特点。
案子比天大,侦查员在门外等得望眼欲穿。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定性。自杀、他杀、意外,是法医最常遇见的三种情况。而做法医的最高境界,就是准确定性。
做进一步解剖,查明致命伤。小马说。
果然,开颅检查后,发现死者右额顶部及右侧颅顶部有弧形骨质损伤……
法医们在讨论中达成初步共识,公认死者身上有螺旋桨伤。但多数人认为,其他伤势是过往船只,或者岸边礁石所造成的撞击伤,换而言之,死者是自杀,或者遇到意外身亡的。而小马却认为,除了螺旋桨伤势之外,还有工具打击伤,涉及谋杀。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前者是事件,可以鸣金收兵;后者是案件,需要全力偵破。
能在腐败变形的尸体中抽丝剥茧,需要过人的胆识,以及大量的经验值。
小马心情复杂地看了看他的同事们。这组法医里,有曾经指点、帮助过他的师长,有和他同龄的业务骨干,还有被他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大家平时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这样“唱反调”值得吗?真的不怕得罪人,伤及友情吗?自己毕竟只是“少数派”,真理真的会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吗?
但他觉得,如果自己也人云亦云的话,就有可能纵容犯罪。那样的话,死者难以瞑目,生者难以告慰,凶手还可能继续行凶,而他,则会良心不安……
等他推开门时,外面的侦查员呼啦啦全围了上来。
死者年龄35岁,入水时间一天,致死工具为榔头。小马像神笔马良一样,勾画出案件要素。
他建议,查一下水文环境,看看有没有上游抛尸的可能。
侦查员们据此将重点锁定在苏州河上游两岸。没几天,排出一个重点嫌疑人,两天前有作案时间。是他吗?
不是他,时间对不上,就是一天,只是一天。小马坚持己见。
可是,侦查员反复查看监控,又反复排摸,却始终找不到死者和凶手,不禁暗中生疑:会不会是定性错误?
不会的,小马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可以多看看船上或者監控盲区。
果然,侦查员在一处桥洞下发现了大量血迹、血脚印,以及一把带血的榔头,并顺利将凶手擒获。凶手交代,自己和死者同居此处,发生口角后,趁对方熟睡之际用榔头一顿狠击,也不管他还有没有气息,就把他绑上砖石扔进了河里。
河面荡起一串水花,瞬间恢复平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罪恶是这么容易被掩盖的吗?
我很感慨,法医这个职业其实是没有多少选择的,他们不能选择何时到何处出现场,出什么样的现场,解剖什么样的尸体,正如他们不能选择天气和命令一样。当别人安然呆在办公室里时,他们却要忍着刺鼻的恶臭去打捞和解剖腐败变形的尸体;当别人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时,他们却要随时准备出动,哪怕接到命令时离下班只差一分钟;当别人正在享受天伦之乐时,夜半归家的他们却还在犹豫要不要用刚刚接触过尸体的手去爱抚一下久未亲近的宝贝儿子,或许,最终只能以饱含深情的一个亲吻来代替。
但我们这个社会,一定离不开这群特殊的人。
时光用二十年的文火,把小马淬炼成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上海工匠,也练就了他的铮铮铁骨。曾经有一处现场,遗留下两种血手套印和血脚印,众人皆认为是两人作案,唯有他认定凶手只有一人,而且是分批行凶,结果他是对的,一战成名。他曾经为了一起案件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不惜和刑队的老前辈拍桌子,并放言“如果这不是个案子,我这个主任就不做了”,没想到,几天后凶手应声落网。他甚至还冒天下之大不韪,舌战群儒,将一起正在紧锣密鼓侦破的“命案”改定为自杀,避免了一桩无头案的产生。
唯实,是法医最基本的价值观。法医,不仅是一个职业共同体,更应是一个价值共同体。
不久前,我问小马,你现在已经是物证鉴定中心副主任了,现在还熬骨头、出现场吗?
小马答,还熬,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标准化的实验室,以前的糗事成了老皇历。出现场、做尸检是基本功,是我的看家本领,我必须马不停蹄。
我明白了,这二十年来,他其实“熬”的是他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