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

2020-11-18 08:53申瑞瑾
美文 2020年19期
关键词:阿伟腊梅老师

那次父亲讲,想去园艺场探望李工。李工是长沙人,高级工程师,妻子没生育,过世早,他与园艺场一寡妇搭伙过了日子。风烛残年的老人更懂得惺惺相惜,父亲听说李工生了重病,执意赶回乡,去看看老同事。我晓得父亲重情义,便提议,一起去园艺场,老父去探故人,我们寻故地。

园艺场变化很大——马路两旁的高大梨树早无踪影,橘园依旧。从破败不堪的包扎场过去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场部。左拐进去,几幢陌生且不规整的私人楼房将我们迎了进去。办公楼还在,对面的知青楼还在,逼仄的球场让我的童年记忆一时间断了片。印象中它更空旷些——六岁时,我曾在搭成舞台的球场上唱歌,唱的是:“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球场还多次充当露天电影场。每次放电影,住场部办公楼的我,总多搬个小凳给腊梅占位,腊梅是我的发小。

阿伟指着我家住过的办公楼一角说,楼上,我家住过。

我家搬走后的两年,他随母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迁来。我笑:可惜不在同一时间段,不然从小就可能竹马青梅了。

当年的家门口有一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办公楼仅有的几户人家在那拎水洗菜洗衣裳。我常被隔壁刘姓大姐姐的老公喊進屋,他喜欢拉二胡,让我伴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她家窗外是被我祖母开垦出来的一小块菜地,一只叫“花花”的小猫死后曾被我和二哥埋在那,我俩给竖过一牌子“花花之墓”。一位解姓长沙知青,当过我哥的老师,她特喜欢我,返城前在走廊上送了不少小人书给我,因为她,我从小就知道“解”字作为姓氏与“谢”同音。

每年花生丰收时节,大人们收了落花生,总有些没扯干净,兄姊就带我去地里捡拾“遗落”,花生地在河边,我总是惧怕迈过田埂,像上学后始终惧怕跳高一样。很多夏夜,我像跟屁虫一样,央求兄姊带我翻越小山岗,跨过坟场,去五七干校看电影……那些场景,腊梅在不在场,我都记不得了,也问不到她了。

在我更小的时候,住在知青楼的刘叔结婚,娶了一个好看的龙潭知青,他的新房在二楼的筒子间,我跟着闹洞房,嬉笑打闹声犹在眼前,而刘叔早已过世。他早年离婚,女儿小名胖子,其实是个苹果脸的白皙小美人。刘叔后另娶妻,后妻不如前妻貌美,却给了他笃定的生活。我与他还有过数年的同事缘。

在篮球场碰到一老熟人,我不记得是谁了。姐姐与他寒暄,他陪我们往里走,去职工宿舍的小路边,有一簇红山茶。刚走到花树跟前,我正不经意地打听腊梅的消息,一朵茶花“砰”一声倏然落地,凛然娇艳,恍惚间,我看到了少年腊梅的样子。然后,那人顿了顿,说,腊梅疯了。

疯了?怎么会疯了?

她妈那时也有点疯病啊。

印象中陈姨留着短发,个子高挑,我没见过她疯癫的样子,只是,她有时笑得跟常人不太一样,走路也有些一步三摇。

还别说,腊梅也够惨,她父母都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就是她爸去世了吗?

她爸死了几年后,陈姨也死了。腊梅的疯病就更厉害了。她时不时背着老公回场里。有次回来,把她弟家的线路全剪断了。

终于打听到了她,却是她疯了的消息!我眼里的园艺场已经破烂不堪,园艺场没了腊梅,我来寻什么故地与故人呢?

那次从园艺场回来,我起过心去找腊梅,但也就是起过心罢了。

若非两年后的元旦,在橘子洲见到两株腊梅,我差不多把腊梅遗忘了。

我当年的摘抄本里,抄过正月梅花、二月……之类,我生在腊月,说是腊梅花,自觉与她、它皆有缘。只是,年少在书本上认识的诸多物,在漫长的岁月里,能不期而遇的,始终不多,大多停留在字面上的悬想。

这些年,怀化市区公园里有了梅林,一些小区里也有了各种梅,我才真正得以与普通的梅谋面。识得腊梅,则在2016年元旦的橘子洲,还没见到花树,便先闻到花香。清冽的明香,是霸蛮又袅娜地撞进我心的。

在腊梅的冷香中,我用单反相机的微距模式拍着花朵,知道了腊梅又名蜡梅。腊梅如蜜蜡般晶莹剔透的模样,令我想起了童年的腊梅。

九岁之前,我生活在县城往西、溆水南岸的园艺场。园艺场夹在人民大队与横岩大队之间,都属马田坪公社的地盘。我和腊梅都是园艺场子弟,只不过她父母是双职工,我只有父亲在那工作。

人与人的交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我与她的发小情,大概源于我父亲与她外公的交情。小时候我并不知这段渊源,腊梅也没提过。如今想起童年,我只能记起园艺场和腊梅,这也实在令我纳闷。多年后我捋清楚了,她的外公在“文革”前是县委副书记,我父亲是其部下。“文革”期间,她外公被打成走资派,我父亲因是保皇派,被下放到园艺场。

新中国成立前,腊梅的外公在沅陵老家有媒妁之言的发妻,即她的亲外婆。新中国成立后,腊梅的外公挣脱包办婚姻,与洞庭湖边来的进步学生周姨结婚,又生了一儿一女——解放初期,很多干部都这样。外婆留在老家,舅舅成人后在老家工作,外公将腊梅的母亲接至邻县溆浦,安排到园艺场当了一名工人。

这直接注定了我与腊梅的童年是捆绑一处的。

我记事晚,导致六岁以前的记忆几乎一片空白。很多年我都只能在白纸黑字里,嗅着腊梅花的清香。

1977年秋季开学,那一届园艺场学龄前儿童多。腊梅邻居夏家的四妹子小我几天。她被年龄卡住无法入学,夏叔便专盯着我,扬言若不准他家四妹子入学,申四妹也莫想上!父亲把我喊到张场长的办公室,张伯伯对我说,申四妹,你明年再读一年级吧!我起了哭腔:奶奶帮我书包都买好了呀!他继续做我工作:你是干部子弟,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我横竖是上不成学了,晚一年就晚一年吧,只可惜不能跟腊梅同学了。

我连夜跑到腊梅家,把做不成同学的事告诉她,她当时说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了……要想在记忆的长河里打捞年少时的碎片,早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次日开学,二哥带着隔壁罗会计的宝贝儿子星星去学校了,我正孤单地想着心事。罗姨跑到我家:申四妹,星星跟江平去学校了,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

我像骤然接到了圣旨,忙不迭地往几里之外的子弟学校跑。当时自己的真实心态,是想去看看腊梅怎么入学,还是希望有奇迹发生,我都记不得了。总之,我发疯似地往学校奔。之前哥哥带我去过学校,在人民大队,穿过橘园,越过萝卜地,跨过小溪,一座不起眼的平房三合院,就是当时的子弟学校,后来才知那是借用马田坪公社的。

露天走廊和教室屋檐下塞满了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轮番上场数数字,考官就是我家的邻居,我喊“大姐姐”的邻居刘老师。她父母跟我父亲是邵阳老乡,她是回乡知青,能歌善舞,便安排在子弟学校当了老师。

如今过去了四十多年,这个场景我倒记得清楚:我在人群里晃来晃去,名为找二哥和星星,但潜意识里,是否希望被大姐姐发现呢?大姐姐果然发现了我!她黄鹂鸟般的声音飞过来:四妹子,快来数数字!我既惊且喜,她莫非以为我是来报名的?我并没指望奇迹发生,只赌气想着,解老师和姐姐早教会了我数数,我数给你们看!

腊梅挤在一堆孩子中间,正冲我笑呢!她的微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开始摇头晃脑地数起数来,刚数到一百,大姐姐笑了:停,去那边领书吧!

不是不让我读书吗?看来大姐姐不知内情,我有些窃喜。腊梅走过来:快点,我陪你去领书!我俩人小鬼大,不动声色,内心都有些狂喜,我们终于能做同学了!

星星最后还是跟二哥一起回家的,我和腊梅在归途中笑得花枝乱颤,连路边的野花野草也替我俩高兴。父亲下班回家,看到我正摆弄新课本,一脸愕然,我做无辜状:罗姨让我去找星星,大姐姐喊我数数字,我一口气数到一百,她就让我去领书了!爸爸想了想:算了,木已成舟,我去跟你张伯伯解释。

就这样,我跟腊梅同了学,夏四妹还是晚我一届。夏叔是否憋了很久的气,不得而知,我也是这几年听姐姐讲起,才知道这段阴差阳错的故事。我也想过,若罗姨不派我去找星星,我定然是第二年入学,我的人生大概是另一番光景了。

腊梅当了班长,我当了文娱委员。我们终日秤不离砣。

她个头一直比我高一点,杏仁眼,鹅蛋脸,成天浅浅地笑,话不多,眼神有些忧郁,衬托我的娇气与天真。读二年级时,学校搬了。每天早晨我经过她家,约她一起上学,一起爬那道长满地木耳的山坡,再经过教工宿舍,进入被树木遮蔽的平房小院,上课、做广播体操。

三年级写作文,我写学校是猪栏屋改的。青年腊梅当笑话讲与我听。

腊梅从不喊我大名,喊我申四妹。

父亲调回县政府,我家搬到母亲当年工作的马田坪,离城里又近了些。我插班进了警予小学,读三年级。

阿伟小学毕业前二十多天,自新疆转学到腊梅的班,和我间接成了同学。溆浦一中嫌园艺场的男生调皮捣蛋,轮到腊梅这届,就拒收,成绩再好的园艺场子校学生也只能进二中。

我在一中,从腊梅那知道阿伟,他当初却不知道我。高中,阿伟考进一中,与我对面仍不识,腊梅继续在二中读。后来我与阿伟成了夫妻,也确是冥冥中的安排。

腊梅父亲是种植能手。橘园承包到户后,每年深秋,他会挑一箩筐桃叶橙、蛤蟆林以及脐橙到我家。厚嘴唇,大眼睛,黑皮肤的舒叔,是个憨厚质朴的汉子。腊梅除了皮膚随父,长相还是随母。一直隐隐听说陈姨精神上有点问题,但我觉得她神志还算清楚。她的确略有异常,讲的是软糯的西南官话——沅陵话,笑得有些诡异;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按溆浦方言说,就是有点“广”,这个“广”字到底怎么写的,我不清楚,大概是不靠谱的意思。

腊梅偶随舒叔来送橙,我俩便能寒暄几句。这一送就是二十多年,直至2003年夏天,我父母随姐姐与我定居怀化。那时不通高速,我就再没吃过腊梅家的橙子,也再没见过腊梅及她的家人了。

我俩应届都没考上大学,我不肯复读,招工分至偏僻的山区,呆了两年半才调回城。腊梅到山里看过我,踌躇满志的她那会儿在长沙读美术中专。我也满心期待她能冲出去,圆她的美术梦。

没多久,却传来她写生时出车祸的消息。我俩再见,其伤已愈,人中处有隐隐疤痕。她愈发沉默了。正处于青春期的我,对身外事提不起兴趣,又怕触痛她,联络也就愈发稀少。吃统销粮的园艺场子弟,招工招干轮不到,除了考学,考技校是另一条出路。她妹就是考技校分配了工作,而她执意读的是自费中专。

我性格上的硬伤,是平时很端,看似随和,其实被动,对方不主动示好,就别指望我会热络,哪怕由此慢慢生疏,我也不会在意。我和腊梅的情谊也就渐渐剩下空壳。

我俩相继成家,来往祝贺的是双方父母,我俩都没想过要去参加对方的婚礼。每次,都是从舒叔那打探她的消息:她老公是一中的体育老师。她也生了儿子,还当过裁缝……

千禧年前后,她在城中市场盘了成衣摊位。我的新单位离市场近,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决心去找她,陪她说说话。就在市场一家家地找,最后在靠边的摊位找到了她。她貌似惊喜我的到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整场见面,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她浅笑着,眼神忧郁,我粗心到没觉察到任何异常。

临走前,我还表态,以后常去看她。她也是含笑不语。我以为她对我没了少年情谊,自觉无趣,加之当时工作又忙,便没有再去看她。紧接着,阿伟调怀化,孩子入学、生病……每周,我得怀化、溆浦两头跑。

定居怀化后,我与溆浦日渐疏远,也与腊梅愈发疏离。偶尔也想起她,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有一天父亲提起,腊梅父亲去世了。我惊讶不已,他那么壮实!年迈的父亲说不清所以然,说是受了伤,不知怎的就去世了。

我也只惊讶了一下。

那年回溆浦,我特意绕去城中市场,她的摊位早已易主。

其实,若有心打听,动用溆浦的人脉,不会找不到她。可我不知怎的,从没去找,一直挨到听说她疯了。

同学春在溆浦一中教书,我就在班群里艾特她,托她帮寻人,她答应得爽快,可至今没给我回复,不知是忙忘了,还是本就敷衍。

2016年元旦,在长沙橘子洲初见腊梅花,我终是按捺不住,决心要去找腊梅!那年早春,我去了鲁院,一去四个月。

回来后的一天,腊梅的老邻居君,当年夏家四妹的三姐在怀化作协群说话,我加她微信,一为叙旧,二是打探腊梅的事。

她证实腊梅确实疯了。但她说:我也十几年没见到腊梅了,有时回家,听我妈提过。她告知了腊梅父亲的死因:说起来惨了,那一年舒叔从橘子树上摔下来,不小心被一根粗树枝插进胸口,伤得很厉害,需要花很多钱治疗,他竟偷偷吃农药死了,可能怕治不好还连累妻儿。陈姨是几年后死的,病死的。腊梅父母死,听说都不敢让她回来,怕刺激她。她至今不知父母都不在了。

在微信的两头,我俩沉默良久。我率先打破沉默:疯到这个程度?她说,是的,听我妈讲,她幸好嫁个好丈夫,没抛弃她。她丈夫一个人工作,家里负担重,学校帮她安排在食堂帮忙,她没做几天就做不下去了,听说有时竟随地大小便……

我心里一凛,无法将斯文的腊梅与失态的腊梅联系在一起。更无法想象,她的丈夫与孩子怎么熬过这些年的。君姐说,一些情况,等问我妈再告诉你。我连说,好的,请帮忙打听下她老公的名字,我想找到他。

我知道,只有找到他,才能找到她了!

第二夜,君姐打听来了腊梅老公的名字,我才知道,他姓周。

我才想起同学强也在溆浦一中当音乐老师,音体音体,应该熟悉。我托他找人。强说,你同学家里挺困难的。我问,她生活能自理吗?他说,看起来还好,有时严重起来,也挺吓人。

强给了我周老师的手机号码。我心想,腊梅,这回你逃不掉了!

我盘算怎么开这个口,最终,连夜冒昧拨通周老师的手机。我急促地自我介绍:我是申瑞瑾,您是腊梅的老公吧?

他当时没听清,问:您是?

我答:我是腊梅同学,我老公也是她同学。我姓申。

他终于弄明白了:我知道你们的,她常说起。

她常说起?我心头一热。小心翼翼地问:说她现在……疯了?

嗯,很多年了。

我越说越听不到自己声音:严重吗?

有点严重,不能工作。成天呆在家里。

她能用手机吗?

我在想,如果她还会用手机,我可以直接联系她。

不用,她什么也不干,我白天上班,她天天一个人呆家里。

那她天天看电视?

我没法想象啥都不干,是怎样的状态。

什么也不看。也不做饭,偶然像正常人,跟我一起散散步。

我不知怎么问下去,只道一句:你辛苦了。

他叹了口气:这是命,她父母都不在了,她也可怜。

她妹妹和弟弟呢?

弟弟两口子都出去打工了,妹妹在县城工作,时不时来看看她。

孩子多大了?

大二了。

哪天我回溆浦来看她吧。我们加上微信。

好,她也常念叨你两口子呢。

不知再说什么,我挂掉电话,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我加了他微信。他传来一张男孩的照片,高瘦,清秀,像她。

小時常看到衣衫褴褛的男女披头散发自街头走过,脸上油黑得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他们的傻笑,我知道那就是神经病,我们这边称精神病患者都叫神经病。他们常露宿街头,捡垃圾箱的东西吃,每次我都绕着走,生怕惹到他们。可君姐明明告知,腊梅经常穿戴整齐,一个人偷回园艺场。我起初以为她得的是间歇性精神病。

跟阿伟讨论她的病因,他说,还是遗传吧?我讲,君姐说她比她妈疯得还厉害。

我俩都没想通,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掉了?

过年时,我给周老师发了一条祝福短信,他回了一条。我查了他的微信朋友圈,两年没更新。

又去溆浦挂青。我跟阿伟说,这回想去一中找找腊梅。他担心着,她还认得我们不?我不管不顾:她认不认得我不要紧,我想见见她!

挂完青,正值午后,我给周老师打电话。他说,腊梅刚出去,不知去哪了。我着急地问,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个算不准,应该没走远,她一般就在校园里。

我才放下心来。一小时后,他告诉我,找到她了。我忙说,好,马上过来。

赶至一中,还在车上,我望到大门口,没有腊梅。于是我先下车。正张望间,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走出大门,凭感觉是腊梅的丈夫。他也望到了我。此时,一个穿着粉色棉睡衣的中年女子闪到大门口,我一下子认出她来。

我喊了一声,腊梅!我的喊声好像惊吓到了她,她飞快折进大门左侧,往花坛间窜去,却没走远,在那边的花坛边站定。我鼻子一酸:腊梅,你还认得我吗?她呵呵一笑:申四妹,向建伟!

向建伟是阿伟的大名。阿伟轻声说,她还认得人就好。他对她招招手:腊梅,我们来看你了,你过来好吗?

她不肯走近。跟我们捉迷藏似的,我们进,她退。她长胖了点,收拾得蛮整齐,脸上抹了粉,右手上挽着坤包,脚蹬一双平跟的旧皮鞋。看外表跟正常人无异,我略略放下心来。

腊梅,过来,我是申四妹。我顿了顿,开口了。

我是被她那声“申四妹”硬生生拽回童年。离开园艺场,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她立在树的光影下,与我们对峙着。婆娑树影里,青年腊梅,少年腊梅,童年腊梅轮番上场……没等我回过神,她突然大笑着奚落我:申四妹,你现在丑死了,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这样看来,她只记得青年时的我了!我一阵心酸,试着走近她,并大声说:胖了老了,丑了是自然,可你还那么好看呀!

这句话她似乎很受用,她的脸上瞬间开出一朵灿烂的花来。

她身子左摇右晃着,把矛头又对准阿伟:你怎么也越来越丑了!难怪电视台都不要你了,看看,你好久没上电视了吧!

阿伟当年是溆浦电视台第一代男播音员,神似罗京,因此被选调市台。

她嘲笑我俩:你们又不是夫妻,在一起做什么?我笑:怎么不是夫妻?结婚二十多年了,儿子都大四了呀!她插话:不对,他明明跟XX结的婚,生了儿子,不是你!他只是跟你排排街,又不跟你结婚……见她浑说,周老师有点尴尬,忙制止:你莫乱讲!我朝周老师摆摆手:没事的,她说的那个人我认得。阿伟有点尴尬,忙解释:XX就是上次你见过的我初中同学,十多年不见,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我知道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冲阿伟笑了笑,算是安慰他。

腊梅却摆开了演讲的架势。

盯着她不停翕动的嘴,我努力回想她当年的模样。岁月并没摧残掉她的容貌,她只是丰腴了些,但失去了当年的静美。那一刻我感觉她离我很远,隔了不止一个世纪。

周老师苦笑道:这就是她的常态。

我想象不出,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对一个思维混乱且聒噪的人,这日子怎么熬!周老师的表情却平静如水,也许他认命了。我听君姐说过,他一度想过离婚,却不忍心抛下她,后来她父母相继离世,他就完全断了离婚念头。也许,很多人来到世上,都肩负着使命,不仅仅为自己活着吧。

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我们仨坐下,阿伟仍试图唤她过来:腊梅,过来坐坐。她眼神飘忽着,也躲闪着,始终摇头:不,不!

但她没走远。不拢边也就算了,她一刻不停地干扰我们仨说话,一会扯到这人,一会扯到那人,都是她的初中同学。她自顾自说,你们知道吗?同学里官最大的是丹青,她都是国土局长了!

丹青是我表姐夫的妹妹,腊梅初中的闺蜜。我家里至今藏着一张四人合照,除了她俩,还有我的园艺场同学小红,可小红在青年时病故了——一死一疯。丹青二婚官运倒亨通。难不成她俩替我俩挡了人世间所有的难?腊梅又指着我:哎呀,哪像你,申四妹,你连工作都没有!我笑了:怎么没工作,我是警察啊!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你没工作,我有工作,我在保险公司!

周老师忙轻声补充:她去保险公司干过一阵子,常说自己在那工作。

她又开始取笑阿伟:向建伟,你丑死了,电视台都不要你了,电视台是在X楼X层吧?我去过,可惜你被开除了!

阿伟苦笑:电视台在哪兒,她都记得!我笑他,大概你是她引以为豪的男同学,多年不在县电视台露脸了,她就以为你被开除了。

说着说着,腊梅想起了什么,声音高昂:我帮你找点吃的!话音刚落,她闪进旁边一户棋牌室,一分钟没到,拎着半塑料袋炒花生奔我而来,我满以为这回她会坐到我身边,她把花生往石桌上一扔:申四妹,吃花生!又飞一样折回原处,与我保持着原有的距离,身姿像极了当年的陈姨。

春天的下午,阳光明媚得一塌糊涂,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讲,我脑子开始有点乱。我不是医生,无法走进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他们的世界是多彩的吗?为啥一直停留在十几年前的认知?

我示意伟去陪她瞎扯。我则抓紧时间打听她的情况。

原来,在她孩子五六岁时,一天,她从一中附近的长乐方寺庙上香回来,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几天不见好转,周老师只好请朋友开车送她去怀化四医院,她挣扎着不肯上车,竟将他的手臂掰脱了臼。

她在寺庙遇到了什么?我无法想象,周老师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

时间不早了,我偷塞了一千元在周老师口袋,不准他推辞。再起身叫腊梅:到你这了,不带我们去逛逛?

她这才答应一起去校园走走。

一中的那个上坡,我走过六年。那六年,腊梅并不跟我一道。哪曾想,能并肩走上那道斜坡的时候,我们都已年过不惑。我趁势挽住她的右手,她一脸怜悯地望向我:你俩从牢房里放出来的吧?这么抓紧我的手!你们在怀化被关了十多年,真可怜!

周老师说,每次她犯病严重时,他都不得不送她去怀化四医院,她由此对怀化恨之入骨,我们在怀化,便认为我们坐牢去了。他又说,学校还有位家属也是这毛病,但按时服药,平时就跟没事人一样。腊梅不肯吃药,才时好时坏。在医院就好些,医生会逼她吃药,回来怎么逼也逼不到她。

校园里各种花开得恣意,春意在校园里四处流窜。腊梅像导游一样,拉着我在这株花树下嗅嗅,那棵树前站站,她叫得出许多花的名字。甚至移花接木地把池塘边的柳树说成是二中搬过来的。她有过画家梦,才执迷地热爱一草一木吧。她也有记忆,记忆却混乱。她记得我两个哥哥的名字,说不敢去我家,江平要打人,江平就是我二哥。她又说起我祖母,说起我父亲,只字不提她的父母,我也不敢提。

阳光下,她脸上抹得不匀整的粉有些刺眼,想起青年以前那个黑里俏的腊梅,我开始满心伤悲。

腊梅自小到大,没跟我谈过她的家事。她外公平反后调至地区某局当领导,曾试图将我父亲调去,当时地区行署刚从安江镇迁至怀化榆树湾,我父亲更喜欢有“湘西乌克兰”之称的溆浦,便放弃了调怀化的机会。

可她外公死得早,继外婆一家后调回洞庭湖畔的老家,两家来往就更少了。

我的人生轨迹跟大多数城镇青年一样,毫无曲折。腊梅不一样,她成了待业青年,不肯考技校,非得为了圆梦,缠着父亲送去省城学美术。写生途中破相,是否是她人生中遭遇的一次滑铁卢?虽然那点破相无伤大雅。中专毕业,不知何故,她并未随大流去火热的南方闯荡,跟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嫁人,生孩子,过着波澜不惊的小城生活。婚后开裁缝铺没多久,关门;去保险公司,没几天,走人;做服装生意也没干很久。后来,她干脆什么都不干,成天出入寺庙烧香拜佛。然后,就疯了。

周老师叹道:她什么都干不长久。

从她说起丹青的羡慕口吻,我看出了她始终不变的心高——虽嫁得不差,终归不是她梦想的生活。周围的人看似都比她幸运,她心有不甘,却找不到出路。

她最后在佛前究竟许了什么愿,佛又为何又指引她走向了疯癫之路?我问周老师,他一脸茫然。

这些年来,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能感知吗?她口口声声提及的,是青年以前的人与事。

下午五点,我们告辞。周老师特意逗她:你同学来了,你不回去做饭?她眉毛一挑:这还不容易?吃食堂,食堂的伙食好得很!

说完,她又一个人离我们远远的,她是对所有人都有戒备吗?还是对这个世界保持戒备?

命运似乎不照顾这家人——她儿子上大二时得了垂体肿瘤,无生命危险,每月却得固定花千把元药费。他说,尽管她疯,对儿子还是特别关心。他担心孩子越来越瘦。我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你受苦了。

看着不远处不知嘟哝着什么的她,他笑得淡然:也没什么,她也可怜。她得病以后,从不准我挨边,儿子在家我都带着儿子睡。

他始终说着她的好,却终究没弄懂她发病的根源。她的病因成了无解之谜。我揣测她生病前的心态,又何尝有科学依据?自诩发小,我又几时真正关心过她?她最孤僻的時刻,我又在哪?十几年不闻不问,又算哪门子的真朋友?我不停地自责,可自责有用吗?

我不停地翻阅有关精神分裂的资料,试图寻到答案。

世上混沌的人多,痛苦的人更多。但是仔细想想,混沌真有混沌的好——太过清醒,太爱思考,更易抑郁钻牛角尖,甚至精神分裂。腊梅过得并不艰苦,精神却彻底垮了。她继承了其母的美貌,连带继承了隐在骨子里的疯病?说精神分裂,遗传因素是存在的。但专业解释,提到了个体心理的易感素质与外部社会环境的不良因素。感知觉、思维、情感、意识行为及认知功能等障碍,就像横亘在她与社会之间的巨石,谁有能力帮她一块块搬开?

好在,她和她母亲,都遇到了一个不离不弃的丈夫。丈夫搬不动她心里的巨石,总还陪伴她,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吧。而陈姨,在丈夫吃农药自杀后,不出几年也死了,不就是因为精神和生活上的依靠不在了吗?

我们告辞时,她好像不舍得我走,还要拉我去电视台。邻里无不善意地看着她,也看着我们。

回怀化的高速上,我默望车窗之外的夕阳,当真看到了漂浮在斑驳阳光中的岁月微尘。

同在红尘中,我俩已隔了千山万水——童年回不去,少年回不去,青年回不去……我俩没法再在一起说悄悄话,我只能远远地念着她,想着淡远了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想着几乎不会再有交集的中年,像想起在橘子洲与腊梅花的初见。

大自然的腊梅傲雪凌霜,尘世间的腊梅却没扛过风雨雪霜。未经历大悲大喜的我,仍旧体会不到这种精神之痛,更不知,有朝一日她会否突然彻底清醒。

依旧盼着奇迹出现,她能做回我心中的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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