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真宝
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是一个庞大的存在,一般而言,被笼统地分为新诗和旧诗两大阵营。旧诗或称旧体诗,包含古近体诗、词、散曲,目前通称“中华诗词”。进入文学史研究视野,进入高等学校现当代文学史课程的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诗歌,无疑以新诗为主体,旧体诗在文学史课程和文学史教材中始终是一个近乎缺席的存在,现行中小学语文教材与此呈现出完全相似的景观。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中国作家协会序列中,也基本见不到旧体诗的身影,除了周啸天的旧体诗集《将进茶》获得了2014年度鲁迅文学奖,各种重要的文学奖项基本难觅旧体诗的踪迹。这对于丰富的诗歌资源而言,既是一种缺失,也是一种浪费。可以这么认为,在创作领域,新旧诗的对立、互动和交融,构成了这段诗歌史的重要景观,在学术研究和教育、传播领域,新诗做得比较充分,而旧诗也渐渐引起了人们的兴趣。2017年11月,中华诗词研究院召开“古典传统的延续:二十世纪以来新诗与旧诗——第四届‘雅韵山河’当代中华诗词学术研讨会”,致力于推动新旧诗歌所受传统诗歌的影响研究,以及二十世纪以来新旧诗相互关系研究。基于当前的学术背景,如何有效梳理各种体裁诗歌百年兴衰历程,揭示其在诗歌史上的恰当位置,发挥其在诗歌文化乃至新时代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事业中的积极功能,成为当前诗歌研究中值得关注的学术课题。“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诗歌体式整体观”,提供了对此学术课题进行全面审视的全新视角。
从研究角度来观察,对新文学作家的研究,一般都关注其所创作的新文学体裁作品,鲜有研究者关注其旧体诗,近来,已有学者涉足这方面的研究,正初步揭开新文学作家旧体诗创作的面纱,而对其他作者群体的旧体诗研究,除了毛泽东等特殊人物之外,鲁迅、沈祖棻、钱锺书、夏承焘、刘征、霍松林、马凯、蔡世平、顾浩、赵宝海、李子、独孤食肉兽(曾峥)等少数作者的旧体诗,多有研究论集出版,或有研究生学位论文对之进行研究,但从整体上来说,这些研究才刚刚起步。只有从横向视野、纵向视野和外部视野进行多维观察,才能有效展开二十世纪以来旧体诗研究的广阔图景。
基于“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诗歌体式整体观”的认识,从“横向视野”观察,不仅仅涉及新诗与旧诗及其相互关系研究,作为此阶段新兴的诗歌样式——与音乐密切相伴的创作歌词,还很少有人从诗歌(或文学)的角度对之予以分析,以至其一直游离于诗歌(或文学)的边缘地带。实际上,从我国诗歌的发展史可知,音乐是推动诗歌发展的重要力量,“诗”与“歌”历来是“二位一体”的存在。揆诸传播与接受的实际情况,歌词的受众无疑比新诗、旧体诗诸种体裁都要广泛得多。此外,与各体诗歌都存在密切联系并对各体诗歌都产生过不同程度影响的民歌、民谣,如抗战歌谣、革命歌谣、新民歌运动,都是诗歌史无法忽略的现象级事件。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朱自清等就对民歌民谣进行过大规模整理与研究,但从诗歌艺术和各类诗歌体式互相影响的角度对这段时期产生的民歌民谣的研究,并没有得到充分地展开。不断有学者指出,中国诗歌体式的发展,呈现出“历时性发生,共时性存在”的规律性特征。从诗歌体式的“共时性存在”即横向视野而言,以不同诗歌体式的影响力为主要因素,结合不同体式的相对独立性,我们把二十世纪以来的诗歌分为六类:古近体诗、词、散曲、新诗、创作歌词、民歌民谣。各类之下,又可分不同的“亚类”,如古近体诗有乐府、歌行、律诗、绝句等主要类型,词有中调、长调、小令等各种类型,散曲有小令、套曲等各种类型。新诗有格律体和自由体之别。创作歌词主要从社会功能或音乐风格上来看,可划分为学堂乐歌、社会歌曲、影视歌曲、流行歌曲、校园民谣、乡村歌曲、艺术歌曲、摇滚歌曲等不同类型。民歌民谣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存在,包括各种地方小调和模仿民歌创作并借助民歌曲调传唱的作品。此外,古近体诗、词、散曲、新诗均存在不同程度的谱曲演唱现象。至少在目前,商业化的歌词生产以先曲后词为常式,因此,港台词作家多仿照古时长短句的创作方式,称歌词创作为“填词”,对歌词作家多以“词人”或“作词人”相称。与此同时,为固有诗歌谱曲演唱,或歌词创作中的先词后曲的现象也并非罕见。填词人方文山曾公开表示“用写歌词的手法去写新诗”,中华诗词学会推出的《中华诗词歌曲集》及主办“让诗词插上音乐的翅膀”等演唱会,则可视为当代诗词切入歌词领域的尝试之作,有关单位策划的代雨东诗词朗诵音乐会,从献唱的歌手而言,更是巨星云集。这些现象,均可见证二十世纪以来“诗”与“歌”相互交融的复杂关系。
各种类型的诗歌体式,其相互之间的影响与交融错综复杂,需要仔细辨析。为此,2018年11月,中华诗词研究院曾召开“二十世纪以来诗歌体式互涉研究——第五届‘雅韵山河’当代中华诗词学术研讨会”。新诗与旧诗的相互影响,新诗与歌词的相互影响,古近体诗与词的相互影响,诗词与散曲的相互影响,民歌于各体诗歌的影响或各体诗歌对民歌的反向影响,等等,逐渐引起有识之士的关注,但远远未能蔚为大观。
基于“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诗歌体式整体观”的认识,从“纵向视野”观察,即从“历时性发生”的角度来看,各类诗歌体式均与中国古典诗歌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各体诗歌与传统诗歌均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联系。中华诗词研究院与复旦大学中文系联合主办的“中华诗词古今演变研究学术研讨会”等系列学术活动,合编《中华诗词研究》辑刊,正是将二十世纪以来诗词置于中国诗歌古今演变的历史链条中加以审视。古近体诗、词和散曲,是“古已有之”的体裁,其因袭的成分最重,但进入新时期,受新生活新观念的影响,乃至受到新诗等诗歌体式的影响,其创新一派也灿然可观。二十世纪初有所谓同光体、六朝派、盛唐派、晚唐派之分,近亦有所谓“传统派”与“革新派”之别,或以台阁派、学院派、山林派,或以庙堂派、学院派、江湖派为之划分体派来加以审视,甚至有所谓商诗、官诗,古墓派、葬花派、流年体……之别。或以作者群体来分,或以风格特征来分,五花八门。至于新诗,也有所谓自由体与格律体之分,其他以诗学宗尚、诗人群体、风格题材划分的类型或派别更是多种多样。虽然新诗是以反传统诗歌的面目出现的,但在发展过程中,亦不同程度地受到传统的影响。胡适就曾有过“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从旧式的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判断。目前,这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果,如李元洛、李怡、杨景龙等的研究,初步改变着人们多以为新诗是“舶来品”的刻板印象。除了闻一多指出的“勒马回缰作旧诗”的现象,俞平伯曾对叶圣陶说自己后来是以写新诗的手法写作旧诗,徐志摩用新诗改写古人的诗歌并尝试用旧体诗、新体诗来翻译外国诗歌,新时期的顾城还创作过几百首类似近体诗的不合格律的旧体诗,都是值得注意的现象。歌词及民歌民谣,直接反映社会生活的程度较其他各体诗歌更为密切,其受传统文人诗歌和传统民歌的影响同样较为显著。二十世纪前半期的古典诗词歌词、传统语言风格歌词或部分艺术歌曲,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倡导的古典诗歌与民歌“结婚”产生的新民歌,以至千纪之交逐渐流行的“中国风”歌曲,乃至当下盛行的《经典咏流传》节目所推出的原创古典诗词音乐作品以及给古典诗词添加现代歌词杂糅而成的音乐作品,都可以视为传统诗歌对歌词的影响。
从纵向视野来看待,还有一个重要的角度,或者说更为基本的角度,那就是梳理二十世纪以来各种体裁类型诗歌的发展历程。新诗史著作固然层出不穷,歌词史也偶有所见,甚至朱文华、刘梦芙、胡迎建、吴海发、马大勇等的研究,都在试图勾勒旧体诗词发展专史,他们的研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正在为构筑二十世纪以来诗歌整体研究的大厦打基础、立框架,甚至添砖加瓦。
基于“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诗歌体式整体观”的认识,从“外部视野”观察,即基于“西学东渐”的角度,此阶段各种体裁诗歌均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诗歌和西方文艺理论,甚至西方音乐的影响。胡适从解放词体创制新诗,转向通过翻译西方诗歌创制新诗,新诗甚至被视为“翻译体”,已成学术定论。从体裁上的“商籁体”“十四行”诗,到西方诗学理论影响下的印象派、现代派等诗歌流派,都可以看出西方诗歌及诗学理论对早期新诗的影响,二十世纪末期的先锋诗歌各种派别,更是如此。当代从事诗歌翻译或诗歌研究的学者如霍俊明、汪剑钊、树才、臧棣、张桃洲等都多半写作新诗或有诗集出版。从黄遵宪到独孤食肉兽,旧诗中对西方题材和西方生活经验的表现,用旧体诗翻译西方诗歌的实践活动,当前旧体诗中借鉴西方文艺理论(甚至电影语言)的影响随处可见。二十世纪以来新诗从西方诗歌所受到的影响,也间接地传递给了旧诗。至于创作歌词,从一开始就受到西方音乐的广泛影响,从传诵久远的李叔同的《送别》到北洋政府的国歌,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革命歌曲,乃至《千千阕歌》等流行歌曲,其乐曲都是外来的。正如隋唐时期新兴的“燕乐”对词(长短句)的产生影响深远一样,二十世纪以来各种西方音乐的涌入,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创作歌词的丰富多样的艺术气质。另外,近来有学者通过音节对译的方式来翻译中国诗歌与歌词,在不改变原有音乐的基础上,就可以直接用外文(比如英文)演唱中国诗歌与歌词,这与用旧体诗或词来翻译外国诗歌异曲同工,也与用西方曲调直接演唱中文译词的《生日歌》《一闪一闪小星星》,殊途同归。就当前诗歌研究,尤其是二十世纪以来旧体诗研究而言,我们需要从多个侧面和多个层面加以观察,才有可能在现有的诗歌研究格局之下,进一步深化并拓展研究视野,才有可能通过对其进行充分而有效的学理性研究来反哺诗歌创作,引导诗歌阅读,进而提升阅读者的诗歌素养、文学素养,乃至文化素养,发挥诗歌应有的审美愉悦功能与教育教化功能,促使其最终成长为一个文化自觉的中国人。
无论从创作、阅读和研究三个侧面看待二十世纪以来的诗歌全景,或是从历时性、共时性的角度探讨不同诗歌体式之间的关系和共同的传统文化渊源,还是立足于中西文化交汇的视野来观察它们所受的外来影响,二十世纪以来的诗歌都是一个复杂的存在。近年来,王伟勇、汪梦川、朱惠国、曹辛华、南江涛、张寅彭、黄霖等,就民国诗集、词集、诗词结社资料、诗话、词话等理论批评资料的整理与研究,改变了人们对民国时期新旧诗歌数量对比的固有认识,初步搭建了一个研究民国旧体诗、词的文献基础。王国钦、黄君主编的当代旧体诗丛书,施议对、刘梦芙、毛谷风、毛大风、华钟彦、胡迎建、李树喜、李遇春等的选本,中华诗词学会编辑出版的大量选本与别集,以及《中华诗词》《当代诗词》等近10种公开出版发行的诗词类期刊和大量民刊,以书号形式发行的诗词作品或研究类书籍如《诗词学》《爽籁》《诗铎》《诗词界》等,都是研究时可资参考的重要的基础性资料。中华诗词研究院申请并实施的财政部专项资金支持的系列项目“二十/二十一世纪诗词史料整理与研究”,分时段遴选各体诗歌作品及理论批评作品,将从2019年开始陆续推出一批可供参考的成果。
对二十世纪以来的诗歌而言,无论立足于阅读,或是立足于创作,还是立足于研究,新诗都可以作为参照的标尺,以这个标尺来衡量,一是容易找到不同体式诗歌的不同气质与不同特征,二是有可能客观地测量出各体诗歌的长短,尤其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找准不同体式诗歌跟社会生活、时代精神和个人情感世界的契合点和切入方式。只有找准每类诗歌体裁的特点和表现社会生活及人们情感世界的长处和短处,才不会削足适履,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所有的诗歌体裁,才有可能不违背文艺规律,曲解“文艺为大众服务、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文艺方针,要求所有的诗歌体裁表现相同的题材内容、适应所有层面的读者群体,或以“文艺大众化”为名要求所有的诗歌爱好者都能成为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诗歌“作者”。如果排除诗歌创作与诗歌研究领域的种种偏见、干扰和杂音,采用此种“整体观”的思维来研究二十世纪以来的诗歌,我们就会发现许多饶有兴味的课题,深入研究下去,就不难获得一些颇有意思的发现。通过这样的研究,从而引导甚至矫正人们的阅读习惯与写作行为,营造出一个宽容的、丰富多彩的、富有生机和活力的诗歌文化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