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翔
2019年对于当代诗词注定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五四运动一百周年,同时,金中教授的诗词代表作《扶桑求索》也在这一年问世。
我对金中诗词的最初印象,始于2015年10月于西安交大举行的“陕西青年诗词座谈会”前夕。当时我负责收集、整理各方提交的诗作,经过连日工作正觉困倦之时,麻木的大脑却被他的一首绝句突然唤醒:
飞腾欲噬我肩头,黑豹狂追奔不休。
我用烧红尖棍铁,回身猛刺彼咽喉。
看罢,我立即用手机做了转发,还附言道:“真诗人也!”本文就从我对该作的解读谈起。
这首诗以“飞腾”开端,虽然不清楚发动攻击者是谁,但“欲噬我肩头”之行为立即把时间设定在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使人在阅读伊始就对剧情充满了期待。作者专门用“我”字来强调整体事件是在第一人称的视角下进行。
接下来的第二句,作者才交代“黑豹”是此次事件的攻击方,一个“黑”字将场景黑暗阴郁的现代氛围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仅用“狂追奔不休”五个字便使画面形成两个参照系:一个是黑豹与主人公之间的,这两者因追逐而距离极近,为画面营造了很强的压迫感;另一个则是由奔跑的人、豹以及二者所处的空间构成,这个空间极为广阔。两个参照系共同作用于整体构图,使得画面有股强大且一直流动的势能。即使是视野未及的空旷处,也如水墨留白一般具有饱满的张力。
而下面的“我用烧红尖棍铁,回身猛刺彼咽喉”,则描写了主人公对“黑豹”的反抗。读者不会深究“尖棍铁”从何而来,却能得到实施“猛刺彼咽喉”之行为的快感。连续紧密的画面,快速多变的镜头,一气呵成的动作,惊心动魄的情节,共同营造了一种宛如当代“暴力美学”电影般的艺术张力,让人读完全诗之后才得以喘息与心灵释放。
这四句诗节奏急促而意象跳跃,完全是在急切不安的状态下完成的叙事,表现了诗人内心强烈的恐惧、愤郁和对黑暗的抗争,突出了诗人的倔强、自信和对理想执着追求的强大精神力。
总之,这首新颖的诗作给我带来巨大震撼,我从中感受到了在当下诗词中少见的现代性,从那以后我开始关注金中的诗词。我们关于诗论作过多次长谈,我参加了金中在交大举办的一系列“青年诗词论坛”,并参与了这部《扶桑求索》从酝酿、编辑到研讨及定稿的全过程。同时以这些活动为契机,我开始了对诗词美学评论的思考。
金中在当代诗坛属于异类,其诗作的产生离不开他独特的经历:本科学的是外语,在海外长年留学生活,归国后在大学专门从事外国文学研究。幼时良好的启蒙教育与交大工作时浓厚的学术熏陶,培养了其艺术敏锐。当外国素养能凭借这种敏锐内化于心时,其作品就达到了东西方文化二元平衡的高度。
尘海何须叹道孤?心中跋涉我长途。众宾熙攘芳樱下,细品原文马列书。
本来在当今读马列著作容易使人联想到被动的政治学习,但《花下读书》一诗却在“细品”之后加上了“原文”一词。一个对真理不懈追求的学子形象跃然而生,沉重的哲学书似乎也变得鲜活。
炉火晨冬贵比金,群书博览砺身心。还如骠勇青年豹,游猎春宵原始林。
同样是读书,《花下读书》描写了柔美的“芳樱”,而《晨冬》却充满着雄性荷尔蒙。此绝前两句是寻常生活的描写,后两句奇峰一转,先是以“骠勇青年豹”来比喻作者晨读时的意气风发,之后又以“游猎春宵原始林”表现“青年豹”矫捷的身影,反映了作者在异域读书时畅游精神世界的快意。
金中的诗是真正的“世界诗词”,不但避免了国内某些实验性作品流于对外国文学生硬模仿的粗糙感,而且还产生了一种多元化思维交融的诗学美感。
残阳滞天际,渔火两三星。
岸伫谁家鹤?静听波浪声。
初看这首短小的五绝时,我只是匆匆一瞥。可是许久过后,心中却如石子入池一般泛起微澜,不禁又翻回重读。残阳已滞,渔火也只有两三,纵连时光也似过客般隐匿于大海的黛蓝。妙的是,就在这份静谧中,恰有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仙鹤,伫立在沙滩“静听”着海的气息。
这鹤看似闲伫,实则在静听。而“听”就需要时刻保持注意力。静的是世界,动的是心灵。通过这简单的一个“听”字,鹤便与悬在天际的残阳形成一种永恒与瞬间的二元对立与禅意。这种禅意,简洁得像日本俳句,却深厚地内在着物我合一、相反相成的哲理。
《扶桑求索》中的下面这首诗作格外引起我的关注:
客中为客到西洋,碧水绿荫红瓦房。
桉树孑然庭院立,清宵月下忆扶桑。
从开篇的“客”字及结尾的“忆”字,不难看出这是一首常见的思乡诗。但奇怪的是,作者所“忆”的不是故乡中国,而是游学之地“扶桑”。但这种思念真的奇怪吗?不妨让我们展开世界地图。
不难发现,无论是尼罗河文明还是两河文明、印度河文明,其空间与规模相对于以黄河流域为主的华夏中原文明都比较小。当我们的祖先举目远望时,看到极为广阔的四围便产生一种想象,即:我们居住在天下,尽管现在能力有限,很多地方还无法到达,而一旦能够到达,那么就可以在那里弘扬我们的文化。这种观念就是中国传统的“天下观”。
金中诗词典型反映着这种“天下观”,其表达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立足祖国对自己身在日本的境遇进行诗意描写,如“同胞对面乡音侃,挤近跟前细细听”(《电车中偶记》)对乡土乡音的默默关切,“明霄又做江南梦,细雨荷花润石桥”(《扶桑抒怀》)对祖国江南的美好憧憬;二是对日本有了切身感受之后,又以哲学视角对世界进行整体探索,如“触目容姿皆入画,此身亦在画图中”(《泛舟埃文河》)对新西兰美景的赞叹,“北美群山呼唤我,‘Come here!Mr.Jin!’”(《北美群山》)对美洲群山呼唤的聆听,“安得身乘雪橇马,奔驰狂野俄罗斯”(《读普希金》)对俄国白雪旷野的遐想,“清玉诗琴悬柳树,孤高只奏自由歌”(《巴比伦河边犹太人歌》)对犹太人历史的回顾。
《悉尼月夜》则将哲思深藏在诗意的表达中。“祖国”虽然在字面上没有出现,却作为通篇的深层背景而存在。首句中连用两个“客”字,以强调省略的主语“我”。补足全句的完整意思是:“(我在)客居海外时又成为旅客,(于是从祖国一直)到了西洋。”随着游历地域的不断扩大,他实际上完成了一个心目中以祖国为核心,扶桑为过渡,西洋为外层的“天下观”构建。在“祖国→扶桑→西洋”这一由近及远的体系中,祖国成为构建舒适区的心理基石。因此无论作者再漂泊远行,我们在其诗作中感受到的依然是积极探索的充实感,而这正是中华古典诗词“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庸之美。
因此,金中诗词尽管从表面看极其异类现代,但其内在的美学恰是中华文明乐观进取、自由奔放、勇于独创的精神内核。
金中在《悉尼月夜》的“解说”中指出:“用诗词描写某地风景,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最好将该景的特色表现出来,让读者能通过文字在脑海中浮现出相应的画面。如果把一首诗作的标题遮住后,从正文中看不出任何风景上的独特之处,或者说其风景描写可以套用在其他很多地方,则说明该描写有空泛之嫌。”这是对写实主义的重视,以作为其塑造“天下观”的方式。
而我则将金中诗词写实主义的本质,同时也是金中诗词的最大特点归纳为四字:为“我”而写。他以敏锐的艺术感悟与丰富的中外学养,在突破传统诗词东方地域局限的同时,恢复了诗词“以人为本”的艺术诉求。
随着华夏文明整体转向内在,这种以直笔来书写自我真实、具体心灵感受的诗词创作在宋代以后褪色不少,明清诗词整体缺乏生气。当下不少人甚至把诗词供奉成一种宗教,自己则沦为宗教的囚徒。这种形式上的皈依、人格上的放弃,恰是对华夏文明的一种背叛。金中诗词以人为本,为“我”而写,让诗词回归了“诗”之本质及应有的方向。
这部《扶桑求索》也是作为对五四运动的纪念集。金中诗词同“五四”之间的关联,除了他和鲁迅、郭沫若等五四运动旗手均为留日人士,《扶桑求索》中的代表作化用了他们的诗作以外,还有更多值得深挖之处。
长期的海外游历,使金中得以认知东西方的差异,认识到应该用东方的感性包容西方的理性,从而创造出一种饱含温度的艺术品。这种不断通过自省将外部的新观点、新方法引入国内并推动文化发展的精神,不正是五四运动的积极内涵吗?不也正是华夏文明能够不断升级乃至得以延续千年的本质所在吗?
胡适在《文化改良刍议》中提出“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之后,诗词便作为“旧文学”的代表而被打倒。五四运动由于缺乏实证实践精神以及对西方文化的误读,将中国传统文化视为知识创新的桎梏,将诗词作为白话诗的对立面而粗暴地作出负面评价。
《扶桑求索》一书的出版,可视为中国知识界对五四运动在诗词领域之得失进行的一个自我审视与重新思索。为什么金中诗词中表现的暴力美、力量美、哲学美既有现代感又不失古典意蕴?其根源就如他在《明志》一诗中所写的“血液朝心房外涌,终将回到此心房”,即知识创新的根本只能立足于历史传承的基础上,抱着一种平和的心态去审视自己与他人、西方与华夏、现代与未来。
金中在书中序文《现代诗词宣言》中说:“现代诗词的文化意义,是完成诗词新旧内涵的转型,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如何适应新时代要求之课题中的重要一环。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把华夏大地的诗精神,那上溯《诗经》的远古呼声,传承到下世纪。”
诗词的革新,是新文化运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诗词作为凝聚汉语言精华的艺术形式,体现着中国的“道”之所在。只要诗词的革新没有成功,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就还没有完成,我们依旧跋涉在“五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