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自己的诗歌领地
——序《大都行》

2020-11-18 13:10蔡世平
心潮诗词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旧体诗北漂诗人

蔡世平

都市,是21世纪中国的一个辉煌存在。现代化首先表现在都市化上。在今天的中国,数百上千万人居住的大都市已经不是个位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持续涌动的民工潮催生了城市的发展与繁荣。国家的城镇化战略无疑给都市的扩张找到了理由。看得见的是都市的繁华,看不见的是都市的神秘。对今天的年轻人而言再也没有比都市更具想象力与吸引力的存在了。而刘能英正是于2013年“北漂”来到“大都”,开始了极具刘氏特色的旧体诗歌之旅。突然对“北漂”有了刮目相看的意思。“北上广深”同为四个特大城市,却没有出现“南漂”,抑或“海漂”“广漂”“深漂”的专用名词,可见北京作为“大都”的恩宠与殊荣,那才是大都的王者。而刘能英的《大都行》也因其更具时代认识价值。

我冒昧猜想,刘能英的“北漂”其浅层理由是为了哺养失去父亲的侄子(虽然作为公务员的刘能英在老家湖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但是远远不够支撑起天突然塌下来的一家子),深层理由可能是释放生命潜能。因为这个出生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楚地青年女子,已经有了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练与文字修为,她有底气,相信自己“能英”,事实也证明“能英”。因为旧体诗歌创作的别样才华和作品的频频获奖,终于使她修成正果,先是成为国土资源作协的驻会签约作家,随后顺利进入鲁迅文学院深造,继而受国土资源作协委派,进入国家诗歌顶级刊物《诗刊》,做了一名专职的诗歌编辑,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诗人兼大刊诗歌编辑的社会身份,为刘能英的“北漂”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这就是大都,对谁都一样的大都,你有才能就给你展露才能的机会,只要撞上了并且又及时抓住了机遇,是不会如一些小地方那样被小权势小圈子压着叫你不得翻身的。大都接纳了诗人,但刘能英的诗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向诗的纵深地带挖掘,完成一个北漂诗人的当代造型。

诗歌是心灵碰撞的产物。置身都市内的刘能英有了观察都市的一个绝佳视角。对诗歌写作而言,这个视角是重要的,因为这就等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吞吐港湾,朝晖夕阴,风景由我变幻,终不至于像许多认真写诗的诗人那样,东边吆喝逮着了兔子就说兔子的皮毛是白的,西边又吆喝逮着了乌鸦就说乌鸦的羽毛是黑的。正是绝对的正确了,写诗的动静也闹得不小了,但可悲的是没能放出自己的色彩,发出自己的声音。

古风《北漂歌》是刘能英的代表作之一。在这首作品里,诗人叙述“四十年来初离家,中年孤旅泊京华”的“北漂”动因:“岁在壬辰亡我弟,弟亡全家痛入髓。老父屋角哭无声,老母从此病未起。病体残身已不堪,哪堪债台压孙子。可怜孙子未成年,满脸啼痕犹待洗。孙子唤我一声姑,泪眼怯怯问何如。我向灵前承一诺:大厦从今我来扶……”

诗人初入大都,是“京华夜冷风似削,我已无衣复可加。为蹭暖气钻地铁,有人地铁弹吉他。……问他何处宜为宅?答曰四环之外草桥侧。草桥侧畔南更南,三居当作五居隔。一居足可安一床,租金不过千八百。我今只求价多廉,哪能计较宽与窄……”

北漂诗人的工作与生活是,“上班一轮月,下班月一轮。奔波倒也不觉愁和苦,愁在夜深牵老母。每逢深夜问病情,一听一回一酸楚。苦在甲午母长辞,中风再次欺老父。”

诗人“心绪不宁身辗转,忽听有人夜吹箫。箫声如诉亦如泣,旋律时缓还时急。不知吹箫是何人?细听人住我隔壁。”

诗人感叹“君不见,遍身绮罗者,往往空锁燕子楼。出入华堂者,几多无奈为应酬。漂与不漂者,此身合在大都留……”燕子楼,为唐徐州刺史张建封为爱妾关盼盼所建,诗人这里用作今天土豪包养的金丝雀居所。

《北漂歌》由一个远离都市家庭丧子的变故,写出了人间世的一个大故事。表现了社会普通人的疼痛、无奈与不向命运低头的抗争精神。在《北漂歌》里,爷爷的小孙子是无奈的,上了年纪的老父老母是无奈的。诗人、弹吉他青年和深夜吹箫人是抗争的。空锁燕子楼的“罗绮者”和出入华堂的“应酬者”,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份空虚与无奈。

没错,大都是有钱人的天堂。但有钱人毕竟是少数,大都人口三千万,填补这个数字的大多是“漂泊者”。

在传媒话语体系里,“北漂”是作为一个物质化的名词使用的,是说没有户口,没有房子,经济收入不足以支撑一个人的基本生存和一个家庭的体面生活,没有扎下根子的北京“漂”着者。何谓“漂”?何谓“不漂”?如果我们从精神领域探寻“北漂”一族,那么《北漂歌》可能会有更深的内涵和更好的表现。

千年前苏轼贬海南,对常人来说可能苦不堪言,然苏公在其《定风波》词里却快乐地说“笑时犹带岭梅香……此心安处是吾乡”。苏公写出了苦难时的放达,寻找到了解决苦难的心灵妙法,为后人称道与效仿。今天的底层叙事文学却难有这样的人生放达。当然这是受西方文学观念影响的一个当代文学理论问题,好像不把苦难写成绝望,不把悲情写成绝情,似乎就没有作品的人性深度与文学深度。

这样说可能与我对作品的审美及处理作品的价值取向有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不足为据。但即便如此,这首《北漂歌》其艺术手法、其语言技巧、其思想含量,其故事性、可读性,甚至其有效传播途径(因为现在难有人有闲看长篇巨制),仍然不输于当代一部描写社会底层生活的长篇小说。

今天的旧体诗歌因为规矩太多,陈积太厚,仿制成习,往往给人千人一面、千调一腔的印象,因此我一直在寻找那些超越唐人宋人写法的当代旧体诗歌写作者。有时候会在一二位诗人的作品里找到一首或几首,一首作品里找到一句或两句,但整体观之,又不免使人失望。

唐诗宋词所形成的中华古典诗歌体式,体现了汉语言诗歌的美学特征,深入一代又一代诗人的骨髓,几乎形成了恒定的诗歌写作思维定势与语言定势,跳出唐人宋人的诗歌写作模式可谓难上加难。但是当代旧体诗歌写作如果不在唐人宋人的“压迫”下翻过身来,难以有大的出息、大的作为。

刘能英是我期待的当代旧体诗歌写作者。她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了唐人宋人的写作樊篱,甚至颠覆了唐人宋人的写作路数。因此,她的旧体诗歌写作可能比聂绀弩更具当代性和可操作性。

刘能英的旧体诗歌写作主要表现在语言的白话性上。

她写北京的雾霾大,告诉家乡人:“今年愁比去年浓。不是天心不能见,是无风。”因无风吹,所以雾霾猖獗:“雾率霾攻城失守,星随月隐日潜踪。”因雾霾大,又治霾乏术,环境恶化,所以诗人无奈,只得“徒羡古人诗句里,碧连空”(《摊破浣溪沙·答友人》)。

参加老年迎春会餐,会餐时少不了喝点酒,“您且随心或随意,我先干。”大家喝得痛快,醉了“衰颜”,有人用手机拍照发微信:“误入谁人微信里,笑流传。”(《摊破浣溪沙·老年餐厅迎春会饮》)

这样的诗词轻松有趣,好读又好看。“您且随心或随意,我先干。”“误入谁人微信里,笑流传。”大众生活中的平常口语,入了词章,不仅不伤词格,反而觉得亲切有味。喝酒时的氛围、状态全出来了,极为生动传神。“流传”是一个时尚流行语,作家付秀莹还写了一个小说《爱情到处流传》,诗人化时尚入新词,立显语言机智,文采风流。

刘能英的诗没有看不懂的地方。看不懂不等于有学问,看得懂也不等于不深刻。深刻与否?在心不在词。不能说古人用文言文,文章就深刻了;今人用白话文,文章就不深刻了。“不是天心不能见,是无风。”这样的词句如果让百年后的学究家来阐释,一定会弄出很多很多深意来的,即便在今天,也是有嚼头的好句子。

比如写《花事》:“无事理扶桑,苞垂叶沉郁。空怀向日心,不得朝阳屋。”现实是诗人租住北京朝阳区的屋子。诗有二解,一是现住的出租房不“朝阳”,终日没有阳光照进来;二是我也得不到(房价高买不起)朝阳区属于自己的屋子。花事亦心事,事事牵心。以“实景”写“空怀”,更觉“苞垂叶沉郁”。

又比如她写《生查子·北漂札记》:“时维丁酉年,租在朝阳住。上了一天班,散个黄昏步。每从团结湖,行到青年路。人似过江鱼,谁是城之主。”“朝阳”为北京朝阳区,“团结湖”“青年路”都是北京地名,前六句皆大实话,也是大白话,然最后一结奇峰突起,词意深长,北漂人慨叹不为“城之主”,难道这么多的“过江鱼”你们中的任何一位就是“城之主”么?当然不是。问己亦问人,谁解其中味?

我以为当代语境下的诗歌创作,是今天旧体诗歌通向复兴之路的一条康庄大道。诗歌的当代性首先表现在语言的当代性,语言的当代性就能呈现诗歌的多样性与鲜活性。读者拒绝陈词滥调、老气横秋的诗歌语言。可以说诗歌创作成也是语言,败也是语言,语言过不了关,诗就过不了关,开再多的研讨会也证明不了是诗人是作品。如何实现诗歌语言的当代化,对此刘能英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实绩,做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她不是一句数句,也不是一首数首,而是创作中整体呈现出来的当代语言、当代面貌,这是难能可贵的,也是有启示意义的。

其实,语言就是诗歌创作本身。语言是形式也是内容。

语言关乎诗歌的构成。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诗歌形态。

刘能英的诗歌我把它归纳为“刘氏诗歌体式”。这种体式的构成方式是:顺着语言找语感,顺着语感找诗思,顺着诗思成诗句,顺着诗句成作品。当然这种顺口一溜的表述不一定准确,读者姑妄听之。

无论是《北漂歌》还是《葬花吟》,还是别的一首或五言或七言或词或曲,无一不是按照上述路数完成的。试举《春日记事》为例:“还了壬辰债,期游丁酉年。不知千万里,将耗几多钱。”诗人的《大都行》核心是一个“漂”字。她的家在江城,儿子在鹏城,自己只得从南到北来来回回地奔波。在这里时空是千里万里的大半个中国。那么“挣钱与还债”“还债与挣钱”就形成一个自己的生存价值链条。从壬辰到丁酉,及至看不到尽头的不知哪一“年”,诗人都被拴在了这根链条上。作品通过“千万里”这一根长长的线条完成了“债”与“钱”之间的诗意转换。诗的构成由“债”的缘起,到经“年”之久,到“千万里”之长,最后落到这“钱”之“债”、“债”之“钱”何时能了?问钱问命问北漂人,终难给出个明确答案来。诗人顺着语感,发现诗意,环环相扣,就把一首诗给画圆了(完成了)。

当然这种顺势写作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古人早就这么构思、创作了,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春怨》),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回乡偶书》)等等,古人的这些作品就是当时的白话文创作。只是那是一个文言文时代,那时的诗歌整体上还是呈现出那个时代的文言特征。像白居易、杨万里的诗,刘禹锡的竹枝词等,并没有成为那个时代诗歌的主流语境。

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是一个完全白话化的时代。文言文虽然也在使用,但那是极少数人的事情。甚至有被当作一种文化遗产保护下来的趋势。那么,诗歌的当代语境下创作,就是必须重视的,它会有更广阔的前景。这应当成为诗人的语言自觉。语言为人驱使,为人所用,但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思维方式,甚至构成方式。语言有神性,它是可以帮助作者更好地完成诗歌表达的。对此刘能英的诗歌给出了明确答案。

刘能英为今天的旧体诗歌写作吹来了一股新风。这是应当充分肯定的。但完全的口语化写作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诗质,如何在当代语境下找到古雅的韵味,这是诗歌创作者都要注意和发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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