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门二章

2020-11-18 10:38胡海洋
山东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炮台虎门

胡海洋

夜寄沙角

走近虎门,脚下每一步都踩着历史。这里保留着世界上最大最完整的炮台群,它是地球上最大的古董,它是一部无言的史书,它是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它是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每次来这里都心潮激荡,每次来这里都仰之弥高。

到虎门,能不感受沙角?

虎门是弓,珠江是弦,时间是箭,只一箭之力就超越了时空。

沙角的夜晚显得有点苍老。江流无语,汽笛呜咽,传送着大江的浩茫和空寂。这是一种产生诗情和哲理,产生“逝者如斯夫”之类千古浩叹的境界。

夜寄沙角,使我能在更远或更近的定位上坐实它的趋向。

往山上走,绕过故垒古垣,越过穿山炮巷,古木愈加幽深。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是在切割的空间里看见了春秋战国时的星星,被屈原反复叩问过的星空。月儿跚蹒来迟,那是李白碰过杯的月亮,那是苏东坡高华忧郁的婵娟。什么也听不见了,甚至听不见一声鸟鸣。只有天籁藏在夜的片断里。天籁是说不出的一种声音,是上帝发出来的,是时间馈赠给我们的最高礼物。

在这样的夜里,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历史的第几级台阶。

站在铁栅栏前,风直往脸上扑,虽然定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却仍有几分凛冽的寒意。夜越来越深了,深得就像母亲的梦境,深得就像时间的眼睛。江风水汽不断袭来,我只得退守屋内。屋内很潮很阴冷,盖两床被子还有一种湿腻腻的感觉,似乎能拧出水来。

沙角炮台与大角炮台隔江相望,形如犄角,当时是扼守虎门的第一道防线。这里江流宽阔,约3600米,炮台居高临下,扼控着进入珠江口的必经水道。由于武器落后,炮弹的射程只有一千米左右,还远远不及江心,沙角炮台只能改为信号台。“金锁铜关”三道防线的要义在于:头门鸣炮报警,二门封江锁敌,三门封堵截击,形成立体的火力交叉网,关门打狗。这本是有实战作用的防御体系,但由于琦善刻意议和,下令解散水勇。裁撤防务(木排铁链、暗桩等),将大部分兵力撤到广州附近,以表“诚心”。堡垒实际上已开始在内部瓦解。

防务拆除了,思想自刎了,战事却没有消弥。战争胜败的天平,已呈现一面歪倒的严峻局面。

就在琦善干着这件蠢事的时候,英国人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1841年1月5日,英军海军司令戈登·伯麦(Gordn Bremer)派人送信沙角炮台,要求转交琦善,以1月8日为限,如得不到满意答复,便要攻打虎门、香山等处。“相战以后,再行商议”。这显然是“最后通牒”了。

战争就这样打响。

英国人并没有在三防线上全面发起攻势,而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我们祖宗的兵法宝典,竟被他们“活学活用”了。

道光二十年十二月十五日(1841年1月7日),英军兵分两路,突袭大角、沙角。“萨马兰”号、“都鲁壹”号、“摩底士底”号、“哥伦拜恩”号攻打大角。4艘英舰齐向大角炮台开炮,击中台内的火药库,火光烛天,防御工事被毁;与此同时,数百英军在汉奸的引导下乘小船登陆,从大角后山攻入,受伤千总黎志安下令把14门大炮推入大海,然后突围而出,死伤落海者不计其数。

大角失陷了。

沙角告危!广州城中文武哭拜琦善帐前,无奈主帅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关键时刻竟然不发一兵一卒。

沙角炮台孤零零地暴露在敌人的犬牙面前。英军乘胜强攻,“洋船炮攻其前,汉奸梯山后攻其背。”——又是汉奸!

“汉奸”,中国的土特产品,原指汉族的败类,后扩而大之,泛指一切出卖国家和民族利益、投靠侵略者的走狗。古往今来,中国汉奸知多少?清军入关时以汉奸为内应,清朝衰败时又是汉奸在充当掘墓人,真是前辉后映,首尾呼应。

英军由汤姆斯·荷伯特(Thomas Herbert)督阵。率“加略普”号、“海阿新”号、“拉呢”号、“皇兵”号、“马达加斯加”号、“复仇神”号、“进取”号等兵船向穿鼻湾及沙角炮台西南进发;刚从马尼拉调回来的第26团的伯拉特陆军少校(Major Pratt)则率1461人的陆战队强行登陆。

英军向岸边清军的火药库发射火箭,十几艘停在海湾附近的中国战船还没进入战斗便灰飞烟灭! .

在“皇兵”号和“复仇神”号的炮火掩护下,英军前锋部队偷袭得手。第26团和49团趁机从捕鱼山、仑山东南方的穿鼻湾海滩登陆。两小时后,英军爬上山顶,占领了穿鼻湾海岸的制高点。危急关头,沙角守将陈连升率部600余众用大炮、扛枪英勇还击。

火药用尽,守军大批阵亡!

英军从山顶向下迫进,绕过白草山,从东北面包围了炮台。守军腹背受敌,英军攻入炮台,用排枪扫射。

守军已无法还击,他们在等待最后的时刻。

侵略者的枪口突火冒烟,他们的铁蹄在四处撒野。他们走近了,身上佩剑的磕击声隐隐可闻。

陈连升振臂大呼,率部肉搏。金铁交鸣,马蹄击溅(陈连升的战马),杀声震天!英雄们一个个倒下了,喷射的热血蔚成漫天彩虹,何等惨烈,何等壮丽!游击张青麟被乱刀刺死,陈连升胸部中弹壮烈殉国,在炮台南岸的陈举鹏见父亲战死,悲愤中“挺戟大呼,左右跃杀几夷,袍皆血染,被敌军砍中数十刀,仍坚持战斗,最后惨遭敌兵破腹,含恨阵亡。”.

沙角陷于敌手,炮台每一寸土都被六百英烈的殷红鲜血浸染透了!

青史的这一页实在太沉重了,我拥衾独坐,吞云吐雾,眼睁睁将天给瞪亮了。

走近“节兵义坟”,75位英烈的尸骸身首异处合葬于此,我心膺堵塞,血往颅上走,泪往心里去,默默地为他们写下一篇祭文。

徘徊在古战场,抚摸着用红糖、糯米作粘合剂砌成的古战墙,我忽有所悟。这种战墙据说不但粘合力强,且遭到炮击虽断裂而不会沙石乱飞伤人,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战墙。它很有营养,营养着“我”的心灵。是呵,这分明是用血肉筑成的战墙啊!

移步捕鱼台,当年的炮台已重修扩建,设有前后左右四个捕鱼炮台,门首尚余光绪癸末年兵部尚书彭玉麟题书。四个捕鱼台,仿佛众口一词呼叫呐喊:“鱼”者“夷”人也,将敌“鱼”一网打尽,方吐民族之恨也!

“功劳炮”“克虎伯炮”并列呈示在眼前,两种迥异的文化背景,两种相悖的哲学思考,竟是那样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视觉和神经。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无法逃避。

濒海操场上矗立着一座林则徐纪念碑,碑铭系国民党广东省政府主席陈铭枢所题。碑座通高6米,方方正正,骨气端翔,仿佛人格的写照。其淡雅之色如贯日月,闪耀着不世之光,将陈边升和节马的雕塑辉映得更加昭彰。

沙角古木葳蕤,血色的扶桑花遍地开放,令人为之一颤。古榕树冠盖如云,荫蔽着这块热土。长长的气根从树的“颌”部垂落而下,在吐纳着天精地气。气根壮大往往与主树连为一体,那牢牢包围坚箍着战墙的根,仿佛塔包树树包塔的奇观,又令人突然想到“城古槐根出”的俗语。设若改槐为榕,那盘根错节的形态,不正是印证了历史无尽的纠葛和人民顽强的抗争吗?

沙角炮台坍塌了,轰然坍塌的只是断垣残壁,而傲然立起的则是一组悲剧英雄的群体雕像。

悲剧往往比正剧更有力量,否定有时比肯定更加惊心动魄。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它是一座美的雕塑,它拔离大地又永远皈附大地。这就是沙角的审美,这就是地域性格的传神写照。问苍天,历史已经昭示了一切。

离开沙角时,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金锁铜关”的颠覆与重构

虎门之险,险要天成。它像一头虎,横卧珠江口上;它像一把钳,钳控外洋入广州之水路咽喉。站在这里的珠江口岸,凭借广阔而悠久的空间和时间,你往往会把这倾注不尽的大江,与名高累世的历史人物,以及风云变幻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你的感慨一定会很多很多。

站在这里,眼睛望着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我在提升自己,陡然想起了孔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那番训示。山,庄严肃穆,可高攀远眺,不但给人以一种道德上的承诺,似乎有助于生发对某种预言的启示。古之圣贤,一如摩西、耶稣,似乎都有登山训众之举。而水呢,则是一种诱人沉思的物质。沉思,是智者的品质。水,流动且易变,虽然在施洗约翰那里只能当作灵魂的洗涤剂而用;但另一方面,水又在向人们暗示宇宙万物变动不居的秘机,这就足以给我们种种的启发了。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有点迷惘,一时莫辨东西。讲解员引领我注视足下一块水泥断裂处,刚好是一个倒八字、倒漏斗形状,而后看图说话,指点江山。如此点拨,有如神助,江左深圳香港,江右珠海澳门,整个珠江入海口的地理形貌一时全在脑海中复活了。“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即使是纸上谈兵,也能胸中顿起风雷。

话说当年,“金锁铜关”正是整个虎门的江海防御体系的生动写照。

虎门的军事地理以水道为险,历史上广东海防分东、中、西三路,尤以中路为重,而虎门正当中路要冲。

虎门建寨于明成祖永乐年间(一说明洪武初年),最初称为虎头门岩,主要用以防御倭寇侵扰。清嘉庆年间,两广总督百龄奏准增设水师提督。虎门防务因之升格,寨城建水师提督衙署,统管全省36营水师,并在虎门、长洲两个地带,新建了许多坚固的炮台;成为广东海防指挥中心,顺带说一句,从近代到现代,即使进入民国,这里也是全省防务要塞。

道光十三年,即公元1833年,英国任命律劳卑为对华贸易监督。英政府给他的任务很明确:一是为了扩大鸦片贸易,二是在中国沿海获取军事据点。律劳卑抵达后,先至澳门,然后悍然强临内河,驶进珠江,并向虎门开炮示威。此事被道光皇帝知道后,便以失职罪将水师提督李增阶革职,并将原江南苏松镇总兵关天培擢任为水师提督。道光帝谕旨云:“广东风气浮而不实,加以历任废弛,水师尤甚,朕着汝颇知向上,有干济之才,是以特加擢用,务要激发天良,公勤奋勉,实力操防,秉公去私,一洗从前恶习,海疆务期靖谧。勉益加勉,毋忘!钦此。”如此“钦此”,关天培岂敢怠慢,于赴任前先把高堂和妻子着人送回淮安老家,只带家人孙长庆来到了这个惊涛骇浪风云际会的前沿阵地。

1839年,林则徐莅粤,会同两广总督邓廷桢、水师提督关天培再度筹防粤海,加固炮台,购置洋炮,增强海防设施,形成了按三道防线设置,包括大角、沙角、镇远、南山、横档、永安、巩固、大虎、蕉门、新涌、威远、靖远等炮台的虎门防御体系,这就是名重一时的“金锁铜关”。

三道防线相辅相承,层层递进。伶仃洋入口的沙角与大角两山,斜峙相望,为第一道门户。“进口七里,有一山屹立中央,名横档,其前有一巨石,俗名饭箩排,又其前,小山一座,日下横档,海道至此,分为二支,其右一支,多有暗沙,左一支以武山为岸”,成犄角之势,如瓶口收紧,为第二道门户。离横档再进五里,又有两山东西对峙,东曰大虎,西曰小虎,大小虎山,夹伏中流,成为经由黄埔进入省城广州的最后一道门户,亦即第三道门户。炮位安装也筹划精良,横档、镇远各置炮四十门,大虎炮台三十二门,大角十七门,威远四十门,靖远六十门,永安四十门,巩固二十门……共三百多门炮位。一旦战事爆发,头门鸣炮报警,二门封江锁敌,三门堵后截击,形成全方位的立体交叉火力网。

在收缴鸦片的同时,林则徐洞悉在先,早已料到了英人的狼子野心。为此,他曾赴横档视察木排铁链及新建的靖远炮台布防情况。

这个木排铁链,其实也是关天培的创建。林公在《复奏查察虎门排链炮台》对此亦有详述:“于横档山前,海面较狭之处,创造粗大铁链,安根两岸,铁链之下,承以木排。木排初端,系以锚缆。有事则横绝中流,无事则分披两岸。如门开合,防堵益严。”“其海面自西北转至东南,横宽270余丈至330余丈不等。所有铁链两道,西北,皆安根于武山脚下;其东南,则第一道安根于饭曾排之巨石,第二道安根于横档山脚,俱各凿深石槽,以八千斤废炮,横安槽底,外加铁箍四道,上扣铁链四条,由四而拼为二,由二而拼为一,中间纽合,两头贯以大铁链八条,用大铁锁接扣两边,以便开合。其木排则以大木截齐,各长五尺,合四根为一小排,穿以横木二道,又以四小排联成一大排,最宽一丈六尺余,而底又各夹以横木六道,箝用大小铁箍30口。第一道安大排36排,大链390丈。第二道,安大排44排,大链372丈。两道排链,相去约90丈。共配铁锚绞缆240副。并设划船四只,水兵120名,管以把总二员,无事则中间常开,以通出入,如须防堵,则关闭甚速……”

好一个“金锁铜关”!真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说它是南海长城也不为过了。正如民谚所云:“虎门六台,金锁铜关;人来不易,出去更难。”看来英军来犯,要想突破这三道防线,纵使插翅也休想飞越过去。

但是,战争艺术足以摧毁一切神话,并再写新的“神话”。在那样的背景下,“虎门各隘所列大炮300余门,并林则徐所购西洋炮200门,皆为敌有”。虎门炮台终于坍塌了,所谓“金锁铜关”在实战时只不过是形同虚设,在青史上写下了沉痛的一页,既可歌可泣又可悲可叹。

或许有人会说,如果不是国贼琦善一意孤行,撤去虎门的防备,也许关天培就不会战死,虎门炮台便不会沦陷敌手,其实,这只不过是善良的人们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历史的辩证法告诉我们,就算虎门的防备完好如旧,也不过只是多守几天,不至于这么快丢掉而已。正如周吉所云:“英军则以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和战争观念,将人和武器组合成一部精密的机器:战前侦察测绘,细致到每一段河道的深度;舰炮和步兵之间,配合到射击时间与进攻距离之间的确切的数量关系;在混乱的中国士兵面前,英国兵在他们陌生的地形上,排成数排半圆型的进击队形,前队射击,后队装弹,互相交替上前,既不留有火力的间歇,又自我形成安全保护……”

这里不但说到了武器对比,还论及到战争思维,如果英军真的被我们牵着鼻子,进入我方阵地而“头门鸣炮报警,二门封江锁敌,三门堵后截击”就好了。其实不然,英国人才不会那样傻。

我们做梦也想不到,英军投入的兵力总和,虽然远远不及我方,但他们竟是“活学活用”了我们的“孙子兵法”——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各个击破。首先在汉奸的引导下,攻下大角、沙角;然后兵不血刃占领没有设防的下横档岛作为进攻虎门要塞的桥头堡——这个整个“金锁铜关”防御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战略上的一个巨大失误之处!凭据这个桥头堡,英军集结完毕,仅用两个小时就占领了上横档岛。接下来,又集中最优势兵力,在天不助我方且大雨倾盆而下,火药湿透,大炮火门进水的情况下,一举攻下最坚固的第二道防线。

整个虎门保卫战,英军仅用五个小时就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清军损失惨重,丢失了大炮180门,官兵阵亡、被俘达数千人之众。而英军只有几只军舰的桅杆和帆受到破坏”(周吉语)而已。

木材时代之于钢铁时代,农业文明之于工业文明,当两大不同的社会体制相互对垒之时,虎门之败就不言而喻了。

这样说似乎过于绝对,好吧,那就再退一步而言。就算“金锁铜关”久攻不下;试想,万里海疆,万里边防,我们有多少个林则徐、关天培?又有多少个“二虎把门”“沙角威远”?何以区区4000英兵就把拥有22万旗兵和66万绿营兵、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清王朝打得落花流水呢?

雄关、险隘、城墙、炮台,难道仅凭这些就足以捍卫我们民族的尊严、安宁、生命和财产吗?结论仍然是一样的,只不过殊途同归而已。

天朝之威,其实只是南柯一梦!

站在古战场上,俯瞰眼前的一切,我的思绪陡然与在八达岭上眺望塞外大漠的感觉接通了。

“长城万里关山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古往今来,以攻守而论,天下从来就没有攻不下的雄关。蜀道不难吗?街亭不险吗?石头城不坚固吗? “土仑要塞”不是神话吗?

待到摧枯拉朽之际(天时、地利、人和、战略战术)任何天险都将踩在人的足底之下!

鸦片战争失败了,“金锁铜关”子虚乌有了,这个账应该算在谁的头上?归根结底还是道光、穆彰阿、琦善等一伙投降派卖国贼将中国推入了历史的死胡同。

一切都瞅准了衰世!

假如在盛世,鸦片也好,英国鬼子也好,绝对是打不进来的!

康熙大帝那时经常策马徘徊在北方的山林草泽之间,这是他祖辈发韧之地,他在寻找着自己生命和事业的依托点。

就像余秋雨先生描述的那样,他每次经过长城,面对这座多年失修,破破败败,受到历代帝王关注的长城,他想了很多很多。他的祖辈是破长城进来的,没有吴三桂也绝对进得了,那么长城究竟有什么用呢?堂堂天朝上国,难道就靠这些砖块去保卫么?但,如果没有长城,我们的防线又在哪里?

1691年5月,当古北江总兵官蔡元忧心忡忡地向朝廷提出整修长城的请求时 :“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能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顺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山一带,凡关皆巡阅,慨多损坏,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 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

康熙虽不免自诩,倒也不失英明。

康熙不修长城,却拥兵万余,每年秋后都在长城外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即著名的“木兰围猎”),一生竟围猎48次之多。一方面与北方的少数民族交好,一方面举行这种具有威慑性质的“军事演习”,以保持身体和精神的强健,筑起一座无形的长城。康熙毕竟目光远大,气魄非凡,不愧是一代雄主。

康熙一生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事情而功泽后世,一个封建帝王能这么清醒,也算是很难得的了。说历史,谈历史人物,看来还得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

康熙不错,乾隆也算可以。他有“十大武功”。但到了嘉庆,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这个懦弱宽厚的圣主,渐渐失却了先人的雄风。

糟糕的是道光,到他这一代,似乎连遗传基因也开始变异了。道光中年继位,才能平平,文治武功根本谈不上,只知道一味地“艰苦朴素”,连身上的龙袍也打过补丁,这对一个九五之尊的天子来说,其实并不光彩。奇怪的是,朝中大臣却竞相效仿,一个个都穿了破旧衣服上朝,一眼看去,这个朝廷已经没有多少气数了。

中国的帝王一到了“末代”总是病态恹恹,遍体贵恙,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衰弱的道光必然豢养着一群患软骨症的朝臣。纵使能出几个林则徐和关天培这样的人物,也是独力难支,他们最终还得听命于清朝廷。皇帝支撑不下去了,中国的毛病全都显露出来,任何人都无回天之力。

谈到康熙不修长城,进而想到在他之前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个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个从南方起事而威加海内的雄主,长城离他很远,自然不会太引起注意。他当时的定鼎之地在金陵(明故城南京),奇怪的是他竟连皇城的防卫也不太注意,这似乎就很要命。其实,对皇城的防卫问题,他不可能没有深远的战略考虑。而他偏偏不理睬什么“皇城居中”的信条,偏偏要将皇城建置于旧城一隅;这么做,实在是皇城拱卫的一大禁忌。他想的是,古往今来,有几个王朝是靠皇城的紧固而长治久安的呢? 大凡让人家打到了京师脚下,这个王朝的气数也就差不多了,即使据皇城而固守,又能苟延多少时日呢?朱元璋当时站在钟山之巅那信手一指,确实有那么一种洋洋洒洒的自信,确实是气魄非凡,令人深思、警醒。

朱元璋不奉行“皇城居中”信条,他偏重的是一种文化心理,据说每天五鼓时分,他都预先派了专人在谯楼上吹画角并高亢“创业难,守成难,难也难”的壮歌,即所谓“画角吹难”,颇有点居安思危,枕戈待旦的味道。任何政治、军事都是一种外壳,文化才是核心。应该说朱元璋是很有思想的。但到他的后代迁都北京时,不但大修长城,宫城也严严实实地藏在了京师的中心。后人总是不肖,君王的人格精神也日趋宵小委琐,他们已经玩不出先君那样阔大的气派,只能演化为深宫一隅的自虐,一种心理变态者的怪癖。嘉靖玩方术,把自己的老命都搭进去了;万历亲政38年,有25年深居简出,他并非沉湎酒色,而是整天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天启则喜欢玩玩斫斫削削的雕琢之类的玩艺儿,不像是帝王,倒像是一个好木匠;而崇祯,只能将一颗好头颅无奈地挂在北京煤山上的一棵老树上;这样,明王朝差不多玩完了。南明王朝不说也罢。

明末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是清朝的开端,而“火烧圆明园”“戊戌变法”又是清朝的尾声。清末的历史,是用眼泪写成的。清末的第一抹泪滴落在中国近代史史书的第一页,这是封建社会的结束,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

“金锁铜关”抵不住英军的洋枪洋炮,万里长城挡不住日寇的长驱直人,倒是用人民自己的血肉才真正筑起了一道新的长城。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百万雄师的号角一吹,长江天堑便一鼓而下,永远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我们来反证这个道理,同样是边防弃失,即使拿破仑烧焦了莫斯科,希特勒打到了克里姆林宫城楼下;一个天才的库图佐夫一个天才的斯大林,加上他们的人民,这就是永远不倒的真正的长城。

话说回来,我们未想过去打别人,我们只想不挨打,从“金锁铜关”,又联想到本世纪70年代(中国正处于巨大的历史断裂带),我们还在将人防工事挖得遍布神州,我们那时虽然没有挨打,但似乎还没有真正想通:怎样才不会挨打呢?道理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看你用怎样的方法思考和阐释。我这样说应该是符合“道理”的。

不要忘记闭关锁国的沉痛教训。马克思早就提醒过我们:“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笔者注:中国当时是四亿人口,世界当时是12亿人口),不顺时势,仍然安于现状,由于被强力排斥于世界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同时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这样一个帝国终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死去。”

虎门的昨天和今天给了我们两种完全不同的启示和答案。

请走近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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