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威
带的钱够吗?
够。
今天什么电影?
不知道啊。
看完早回来,晚上有学生来店里搞毕业聚会,点名让你唱《后会无期》。
芒芒晃着肥硕的身子,走出叔叔的小办公室。路过后厨的时候,正在里面串肉串的女孩们逗他,芒芒,今天不串肉串啦?芒芒,请我看电影吧。然后屋子里荡漾起嘻嘻哈哈的笑。芒芒今天嘴角没有挂垂涎,显得白净的肉脸盘庄严了许多。他心里有些瞧不起她们,他串肉串的时候,从来都是当回事去干,先串两块瘦肉,再串三块肥肉,最后串两块瘦肉,严格按照叔叔制定的“肉串说明”去做,从来没有这么随意过。
外面很热,垂涎慢慢聚拢到嘴角,垂到胸前。芒芒没有觉察。在太阳底下,他的脸上又显出痴肥的模样。隔壁开旅馆的小卷毛招呼芒芒,芒芒,又去看电影啊?芒芒走了一段路,才琢磨出小卷毛是问自己呢,他回过身想回答,可小卷毛已经回屋子里去了。
芒芒的妈妈疯之前是机械厂的美人,唱歌跳舞样样精通。可就是这么个多才多艺的美人,生下芒芒后,说疯就疯了。芒芒的叔叔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嫁给芒芒瘸腿的爸爸。虽是疯子,好歹给老余家留下一条根。可随着芒芒年龄的增长,任谁都看出来他和正常孩子不同。简单说就是脑筋不清爽,并且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地不成句子。唯有一样,再难的歌曲,听一遍就会唱,而且唱得丝毫不亚于原唱。叔叔的烧烤店这些年来一半是靠芒芒的歌声在支撑着。谁不想听听傻子唱歌呢。很多人不管多远都跑来,不等听完就被他恋住了。这让芒芒拥有一大批固定粉丝。叔叔给芒芒开工资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他常跟人说的一句话就是,揩自己傻侄子的油那还算是人吗?这些芒芒都不懂,芒芒就知道喜欢店里那套音响和话筒,再就是喜欢去电影院。其实,芒芒去电影院,并不是为了看电影,他是为了电影里面的歌曲。芒芒不识字,可每次看完电影,里面不管是主题曲还是插曲,他都能回烧烤店完整地唱下来。就连叔叔都觉得惊奇,说疯嫂子留给老余家的孩子一半痴一半神,自己也看不透他究竟是不是个正常人。
芒芒继续往前走。电影院离叔叔的烧烤店不远。转过两个街角,一个沧湾公园,就会看到“诸城影剧院”几个大红字在广场上空闪光。芒芒觉得那几个字很神圣,像明灯一样指引着他前来。
芒芒身后蓦地响起响亮的口哨声。那是首《火柴天堂》。芒芒第一次听《火柴天堂》,他觉得很好听,就回头看是谁吹的。一个短头发、身材矮瘦的女孩跟在他身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噘着嘴巴吹得漫不经心的。芒芒站住脚看女孩。女孩走到芒芒身边停住口哨,上下打量他,看着看着她裂嘴笑了。女孩笑起来嘴角的小虎牙很好看。看到女孩笑,芒芒也跟着笑。女孩笑着指指芒芒的嘴角,那里有根垂涎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你,吹啊。芒芒没管嘴角垂涎不垂涎的,他跟女孩说。女孩停住笑重新噘嘴唇吹《火柴天堂》。芒芒站在一边听。女孩很快吹完一曲。
再吹啊。芒芒继续要求。女孩有些恼,你又不给钱,凭什么还要给你吹。等芒芒想明白女孩的话,慌忙从口袋里掏钱,女孩已经走出一段路去了。他晃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追上去,把钱举给女孩看。看到芒芒举着一摞红票子,女孩的脚步停住了。她怀疑地看着芒芒说,傻子,这莫不是你偷来的?芒芒使劲摇头,不,我挣的,叔叔烧烤店,唱歌挣的。这些话费了芒芒很大的劲,连身上的网眼衫都湿透了。女孩的眼睛再次黏在那些钱上。全部给我?女孩试探着问。芒芒点了点头,再吹啊,现在再吹啊。
女孩接过钱没有数,只是把夹在中间的电影票还给芒芒。她把钱塞进斜背的挎包里,眼睛还盯在芒芒的口袋上问,里面还有吗?芒芒把手伸进口袋又摸索了一阵,掏出几枚硬币。女孩说,你留着吧,买可乐喝。女孩上身穿一件大嘴猴的长汗衫,下身穿一条牛仔短裤,露出两条纤瘦的腿,像个逃学的初中生。芒芒热切地看着她。女孩想了想说,你快耽误看电影了。这样吧,电影散场了我从头吹给你听,保证教会你。芒芒看了看手中的电影票,点点头同意了。
什么名字啊?
我叫什么名字吗?女孩笑起来,笑容里全是揶揄,我叫小火柴。
不是,歌名。
小火柴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尴尬。她解嘲般用手当蒲扇扇了几下风说,《火柴天堂》。
今天芒芒看的是《速度与激情8》。面对英文歌,他既兴奋又紧张,怎么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啊。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门板一样的身子挡住了后面。有个胳膊上纹龙的男孩过来拍他的肩膀说,兄弟,稳住。芒芒不知道什么是稳住,可是在那只手的压力下,他还是坐下了。整场电影,他的耳朵一直呈机警状态,生怕放过哪怕一个音符。电影散场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没动。他张了张嘴想唱电影里面的插曲,可嘴里什么音节也发不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完电影不会唱里面的歌。他感觉脑袋里很空,眼睛里涌满泪水。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是为了不会唱这些歌,而是歌里面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让他流泪。
红肿着眼皮的芒芒走出电影院,太阳快落山了。空气中的余热让他头昏脑涨,他歪歪斜斜地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发呆。旁边的法桐树下有几个人起了争执,正在拉拉扯扯地。芒芒没有理,叔叔店里有时也发生这样的事,叔叔警告过芒芒,不许插手,遇见打架的赶快离开。芒芒站起来想走。可他忽然看到胳膊上纹龙的男孩手里拽着的是小火柴。小火柴瘦小的身子不时被几个争执的高个男孩淹没。芒芒这才想起《火柴天堂》。一想到《火柴天堂》,芒芒又想哭。妈妈就是被机械厂仓库的那场大火烧死的,那年芒芒才八岁。纹龙男孩再一次拖拉小火柴的时候,芒芒像头暴怒的狮子,冲进那个动荡的漩涡里,把小火柴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漩涡里的几个人都停住,惊愕地看着这个半路杀进来的高大痴肥的男孩。片刻,响起哄堂大笑。小火柴的脸红了。她气恼地摔打芒芒的手,想摆脱他的控制,干嘛你!滚开!芒芒没搞懂小火柴说什么,还是紧箍住她的胳膊想带她离开。包括纹龙在内所有的男孩们都抱着胳膊看他们俩表演,大笑声一直没有间断。小火柴挣脱不开芒芒的手,张开嘴咬了下去 。芒芒的手背留下一个圆圆的口型牙印。
机械厂仓库起火的那天,芒芒看到好多男人也是这么拖拉妈妈,想让她离开。可妈妈说爸爸在里面,她得进去找他。最终妈妈还是冲进火海,再也没有出来。想到妈妈,芒芒紧紧拽住小火柴哭了。小火柴被芒芒的哭吓住了,可她还是嘴硬,放手,再不放,我还咬你!芒芒拖着小火柴开始跑,扔下身后一地的狂笑。小火柴最后基本是被芒芒拖拉着跑的,她哀求芒芒放手,可根本不管用,她想起《火柴天堂》。
你放手,我给你吹整首《火柴天堂》。这句话芒芒听懂了。他停住脚步。小火柴抚摸着红起来的胳膊,朝芒芒破口大骂,你想死啊,死傻子!信不信老娘找人弄死你!小火柴围着芒芒转着圈骂,眼睛要喷出火来。芒芒在一边静静等着小火柴教他《火柴天堂》。
公交车停下,下来很多人。他们听到小火柴尖利的怒骂,都朝这边看。看到芒芒平静无害的神色,小火柴第一次觉得骂人是件无聊的事,终于闭上了嘴。在芒芒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快步跳上公交车,走了。
芒芒张开大嘴巴呆呆看着公交车远去。他朝公交车挥了挥手。站牌下的人群里传出嗤嗤的笑声。芒芒往回走的时候,步子迈得不痛快,走着走着,几次回过头去看公交车驶离的地方,眼神拉得很远。最后他干脆站住,噘嘴吹口哨,是《火柴天堂》的调调。他也是从歌曲中间的地方开始吹的,因为他没听过小火柴吹开头。可这妨碍不了音调的婉转流畅,仿佛这首曲子他早已吹了几万遍一样。很快,他周围站住一些人。结束的时候,响起热烈的掌声。芒芒从歌曲的中间部分又吹了一遍,他很准确地记住了每个音调的位置,一点错也没出。当他吹第五遍的时候,周围的人群开始散去,他们看出了他的痴傻。有人说,这不是前面烧烤店的傻芒芒吗?芒芒站在那里一直吹到天黑,闻讯赶来的叔叔把他带回店里。叔叔觉出芒芒哪里不对,可看看他的样子,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芒芒,怎么了?
火柴天堂。
你吹得很好听,谁教你的?
小火柴。
叔叔不再吭声,他认定芒芒又犯傻了。叔叔把芒芒带到烧烤店的台子上,调好音响,示意他唱。台下安静下来,客人们把肉串横在嘴边吃着,等待芒芒的歌声。靠墙角的几个桌上是一群高中毕业生,他们开始起哄,芒芒,《后会无期》,芒芒,《后会无期》。芒芒没有看他们。他咽下一口唾沫,开始朝着话筒吹口哨,吹的是《火柴天堂》。大厅里安静片刻,接着是高中毕业生们的笑骂起哄。芒芒没有被哄笑打扰到,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努力吹着,眼神很空。哄笑声慢慢落下去。人们开始撸串说话,互相碰杯。高中毕业生们开始互相窜桌敬酒说豪言壮语。没人理会芒芒和他的口哨。
叔叔站在下面有些发懵,这是芒芒第一次违背客人的要求。以往,不管谁点什么歌,他总是照着音响里的音乐一丝不苟地唱。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除了刚进来时对口哨感觉新鲜以外,听了几分钟,也就不再理会他了。只有高中毕业生们不甘心,他们看着芒芒,失望地骂骂咧咧,把啤酒瓶子往地下蹾,肉签子往墙角扔。叔叔有些着急,他几次想上去打断芒芒。
芒芒的嘴唇开始起皮,肥硕的脸盘上显现出疲惫的神色。可是《火柴天堂》的音调还是很准确。新一帮客人的进入,改变了芒芒的状态。这时快深夜十一点了。
他们推门进来的时候,除了那群高中毕业生,店里的客人已经不多了。这是六七个很年轻的男孩女孩。店里的小姑娘迎上前去。芒芒受惊般停住口哨,张大嘴巴看他们,他从这堆人中间发现了小火柴。看到小火柴朝他看,芒芒咧嘴笑起来。小火柴跟他挥手喊,帅哥,请我们吃烧烤啊!芒芒直直地站在台子上傻笑,全然忘记了吹口哨。于是小火柴挥手让芒芒过来。芒芒看看叔叔,叔叔没有表情地盯着芒芒,他已经有些明白芒芒今晚莫名其妙的举动了。叔叔没有发话,芒芒不敢轻举妄动,他继续吹《火柴天堂》。听到《火柴天堂》的口哨声,小火柴很吃惊,她举着一串烤肉看芒芒。芒芒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得意起来。他依旧从中间开始吹,吹得更加卖力,疲惫一扫而光。中间的时候,小卷毛想上来客串唱首歌,都没能把话筒夺过去,只能下台走了。
小火柴似乎饿了,她吃得很香,慢慢地也不再理会芒芒的口哨,边吃边跟纹龙男孩说笑。她右边白头发男孩第三次拿起菜单的时候,不放心地问她,你确定钱够?小火柴嘲笑地看他一眼,拍拍胸前斜挎的包没说话。纹龙男孩调笑地说,今天收获不小啊,公交车上也有这么大的货?小火柴朝台上的芒芒扬扬下巴,那个傻子口袋比公交车还松,整张桌子爆发出大笑,像突然爆炸了一个火球般灼热失控。
高中毕业生们往这个火球里扔进一个啤酒瓶,火球于是炸成无数碎片。小火柴们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椅子往后推拉的声音。
芒芒把话筒从嘴边拿开,第一次没有按照叔叔说的放在桌上,而是随手扔到了地上,他奔向那群混战。他的眼睛在里面寻找小火柴。高中毕业生和小火柴们两伙人抱在了一起,椅子,铁盘子,甚至竹签都成了战斗工具。烧烤店里很快就一片喧嚣和狼藉。芒芒终于看到了小火柴,她正举着一把椅子跟一个理着寸头的高中男生对峙。芒芒晃动着肥胖的身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奔过去。他轻而易举地摘下小火柴举过头顶的椅子,不等她回过神来,扛起她就窜出人群。正在打电话报警的叔叔同样也没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侄子从眼皮底下扛着一个人跑了。
小火柴双手快要把芒芒的脊梁打折了的时候,才被放下来。他们已经到了广场,“诸城影剧院”的大红字还在半空中一闪一闪地。长时间头朝下,小火柴的脚刚落地,整个人趔趄一下差点戗倒。气喘吁吁的芒芒没等扶她,自己突然干呕起来。他两手搭在膝盖上,弯腰干呕了很长时间。小火柴并没有管他的干呕,她骂他多管闲事,骂他是个肥胖的死傻子,死肥猫……骂到最后,又用脚踢芒芒的腿。有一脚恰好踢在芒芒的腿弯,芒芒一个踉跄,像一块松弛的旧毛毯,脸朝下趴在了地上。看到仰起头的芒芒一脸灰,小火柴又忍不住笑。芒芒爬起来也跟着笑。他们的笑持续的时间不长,因为芒芒的鼻子流血了。
小火柴让芒芒仰起头来,她说仰起头来鼻子就不流血了。仰起头来的芒芒看到“诸城影剧院”几个字被霓虹灯闪耀得格外好看。他想请小火柴看一遍《速度与激情8》,他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电影。明天我们去看电影,芒芒仰着脸嘟囔。小火柴没有听芒芒说什么,因为她看到有警车驶向烧烤店的方向。她看了看仰头的芒芒,跑了。
芒芒回到店里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叔叔和婶婶带领女孩们正在收拾战场。他们看到芒芒,都没吭声,又低头各人干各人的活。芒芒很困,脖子酸疼得不能动。他仰头一直到天亮,还是打扫广场卫生的大爷推他,他才低下头。他都忘记是怎么来广场的了。
芒芒的宿舍在店里的阁楼上,他睡到中午的时候,婶婶上来叫他,说下面有个女孩找他。婶婶是个热情饱满的女人,她最大的爱好一是串肉串,二是做媒。看到芒芒惺忪懵懂的样子,她拧了他的肥胳膊一把。那个女孩,就是楼下那个,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家还有谁?她是干啥的?就是太瘦了点。婶婶凑到芒芒眼前,边给他穿上一件新背心,边拖他走。芒芒被她拽到了楼下。
芒芒和小火柴游荡在大街上。芒芒觉得这就是游荡,也不说话,也不吹口哨,也不去看电影,就这么在大街上闲逛。他们都被抓进去了,白化病还把对方的脾打坏了。游荡到和平街的时候,小火柴说。白化病是什么病?芒芒说。白头发那个男孩名字叫白化病。小火柴今天的脾气很好,她跟芒芒说话的时候很和气。她甚至说,谢谢你,让我逃脱这一劫。她说的时候,盯着芒芒看。芒芒从她的眼神里没有看到和气和谢谢,倒是觉得她的眼神像个肉签子,正在一寸寸地瘦肉肥肉地穿透他,他觉得发冷和不安。前几次她虽然骂他,可眼神不这样尖利。
小火柴转瞬换上嬉皮笑脸,她拉着芒芒往前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很开心的样子。芒芒也被感染了,跟着小火柴穿来穿去,很开心的样子。这条繁华的步行街快被他们穿到头的时候,小火柴神秘地拉住芒芒的胳膊,指前面一个包裹在窄裙里面的干瘪屁股。屁股的主人是个精瘦的女人,她背着一个松垮垮的包,走走停停,看两边商铺挂出的商品。芒芒不明白小火柴为什么让他看女人屁股。小火柴做了一个摸的动作,示意他大胆上前。芒芒想了想,摇摇头。小火柴拉着他靠近女人。没等芒芒反应过来,小火柴的手已经捏了一把那个瘦屁股。响彻整条街的尖叫声引来了巡警。
女人和小火柴都说是芒芒摸的屁股。弄明白这个指控,芒芒吃惊地涨红了脸,他拼命摇动双手。小火柴怂恿女人上前打芒芒耳光,怂恿巡警抓芒芒进局子。女人没有打芒芒,她声泪俱下地要求警察还她清白,务必把芒芒抓进去。巡警倒是很冷静,他询问芒芒摸瘦屁股的经过。芒芒抬眼看小火柴,小火柴胳膊交叉挂在胸前,嘴角挑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冷笑。芒芒跟警察承认是他摸的瘦屁股。现在轮到小火柴吃惊,她放下胳膊,不错眼珠地盯着芒芒,以为听错了。芒芒说他就摸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摸。警察和女人同时看出芒芒的脑筋不灵光。可女人没有算完,她让芒芒家人出面解决这个问题,最终巡警把芒芒和女人带走了。小火柴看着他们走远了。她觉得芒芒会回头看她。果然,走了没几步,芒芒回头看她。小火柴觉得芒芒的眼睛里有笑意。小火柴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进去陪着吧,死傻子!
精瘦女人要了二百块钱,说是精神损失费。叔叔把芒芒领回来的路上,让芒芒说清楚事情的经过。他不相信侄子会去摸女人的屁股。芒芒说,他会,是他摸的。叔叔不吭声了。晚上的时候,叔叔跟婶婶说,得给芒芒保媒了。婶婶一下来了兴致,她把白天小火柴来店里的事情跟叔叔重新复述了一遍,里面又加上一些自己的臆想。叔叔摇摇头,好人家的女孩谁会看上他呀。婶婶又历数这条街上所有商铺的女孩,没有一个能跟芒芒般配成事的。两口子商量了半晚上,也没有结果,最后睡着了。
阁楼上的芒芒睡不着,他想吹口哨《火柴天堂》。于是,他起身打开窗子吹起来。外面的风很热,不一会儿,热浪就涌满屋子。芒芒边吹口哨边脱下背心,脊梁上的汗明晃晃的。他觉得小火柴会在楼下等他,跟白天一样。他趴在窗户上往下看了看,路灯昏黄,街道空寂,啥也没有。芒芒缩回身子又继续吹。对面有家窗户推开,传过来怒号,死傻子,大半夜嚎你娘的丧呢!口哨声停止了。芒芒闭上肥厚的嘴唇,不甘心地又趴在窗户上往下看了看。
芒芒是在天亮的时候醒的,他又是被婶婶叫醒的。婶婶一脸喜色,傻芒芒,快起来,那个火柴又来了。芒芒生平第一次这么快地听明白别人说话,他拱上拖鞋就想往楼下跑,被婶婶拽住了。婶婶细心地给他梳了梳头,换上一件半袖衬衣和出门穿的皮凉鞋。
小火柴带芒芒都走到街上了,又被叔叔喊了回来。昨天的事情让叔叔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怀疑。他把他们带进办公室。小火柴还是穿着那件大嘴猴的长汗衫,后衣襟卡在了短裤的腰上,进办公室的时候,芒芒替她拽下来。小火柴居然回头说谢谢。芒芒咧嘴笑。叔叔客气地请他们俩坐下。小火柴一改平日的霸道和大咧,很听话地坐在沙发上,还预留出一块地方,让芒芒也坐下。芒芒拘谨地坐在她身边,一直咧嘴笑,大嘴巴都快裂到耳根后面去了。他嘴角明晃晃地流涎垂下来,让叔叔觉得难堪。小火柴不在乎地用纸巾替他擦掉垂涎。
这天的谈话,芒芒开始听得云里雾里的。小火柴是来借钱的,她说白化病打的那人要求的赔偿数额很高,如果赔偿不上,他们就让白化病坐牢。叔叔一直很冷静,没有插话,哪怕中间冷场。于是小火柴只能不停地说。当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小火柴就替芒芒擦嘴角拉长的流涎。擦过几次,芒芒就不好意思地换成自己擦。只要小火柴一看他,他就赶紧擦嘴角。小火柴哀求叔叔借钱给她,让她拿去救白化病。叔叔的嘴角上挑,干脆地说不会借钱给她,让她重新想办法,并且让她以后没事不要来找芒芒。小火柴看着脸色冷峻的叔叔,把身子转向芒芒。她从沙发上滑下去,两条瘦细的腿一弯,跪在芒芒的脚下。芒芒烫到一般,赶紧把身子往旁边挪,可旁边是墙壁,他只好又转回来。小火柴认真地跟他为上次的事情道歉,并且说到借钱去救白化病。借钱吗?我有的是。芒芒弄明白小火柴的话以后,很开心地说。他拉小火柴起来,我们去拿钱。
这些年,芒芒的工资都在阁楼上放着。除了放在抽屉里,现在连他睡觉的褥子底下都铺满了红色的钞票。
听到芒芒这么说,小火柴的膝盖上像安装了弹簧一般忽地蹦起来,她兴奋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一遍遍跟芒芒说,一定教他唱《火柴天堂》,这次肯定说话算话,绝不会再骗他。芒芒不管不顾地往门外走,他要去拿钱给小火柴。小火柴看了看叔叔,她知道叔叔这关不是那么好过。芒芒拉开门,显出门口的婶婶。婶婶见暴露了,干脆正大光明地进来。芒芒收住脚,盯着婶婶。他猜不透婶婶进来干吗。婶婶的用意很简单,简单到芒芒都能听懂。她说同意借二十万给小火柴,也不用她做工抵押。小火柴怀疑地看着婶婶。婶婶最后说,只要给芒芒当媳妇就行。芒芒听到这里,双手拼命鼓掌,热切地看向小火柴。小火柴的脸白了。婶婶说,让她家人来谈谈这个事,看看成不成,绝不强迫她。然后开始细数芒芒的好处。开始芒芒还咧嘴笑,可当他看到小火柴的脸比纸还要白,就不笑了。小火柴弱弱地说,可是,白化病怎么办?她求救似的看向芒芒,芒芒看向叔叔。叔叔咳嗽一声走了。芒芒又看婶婶,婶婶轻松地说,什么怎么办?给他钱一切不就好办了吗?你家人呢?让他们来谈谈。过了很长时间,小火柴才说,她就白化病一个家人,可他现在在医院里走不开。婶婶疑惑地看着她。她说,她和白化病是在孤儿院一同长大的。婶婶拖着长调“哦”了一声,很长时间没再说话。
芒芒重新拉起小火柴的手走出办公室。那天,他们俩坐在芒芒的阁楼上数钱,数到最后,小火柴的指头都酸了。她越数越高兴,休息的时候,又开始吹起《火柴天堂》。芒芒很奇怪她为什么从中间吹起。小火柴告诉他,白化病说开头不好听,所以,她从不吹开头。芒芒哦了一声,又从褥子底下开始往外拿钱。他们数到二十万的时候,小火柴说够了,不要了。婶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纸和笔。芒芒看了看门外,他弄不清楚婶婶为什么会出现的这么准时。婶婶把笔和纸递给小火柴。小火柴接过来,想了一会儿,开始趴在地上写字。小火柴写得很认真,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芒芒伸长脖子看她写的什么,可上面他一个字也不认识。小火柴写完递给婶婶,婶婶看完露出了笑容。上面小火柴歪歪扭扭地写着:借条,小火柴借芒芒二十万元钱。小火柴保证给芒芒当媳妇。
借条是婶婶串肉串的时候告诉女孩们的,女孩们开玩笑时又告诉了芒芒。她们以为芒芒会高兴。她们起哄让芒芒买糖给她们吃。可芒芒没有笑,他呆呆地望着砧板上的肉看了一会,转身走了。他找到正在洗刷竹签子的婶婶,没等把话说利落,婶婶就得意地告诉他,女孩们说的都是真的,等小火柴处理好白化病的事情,就让他们俩成亲。以后你也是有媳妇的人啦。婶婶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竹签子说,我这也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妈了。
小火柴到店里来,是半个月以后了。她俨然瘦成了一副轻飘的骨架。芒芒把厨房里所有的吃食都摆在了小火柴跟前。小火柴掂起一个烤火烧开始啃。刚啃一口就被噎到了,眼睛里流出很多泪水。芒芒狠命给她敲背,怕她噎死了。小火柴笑,芒芒也跟着笑。小火柴发现,芒芒笑起来,腮上有两个很深的酒窝。芒芒说,去找白化病,阁楼上还有钱。小火柴的眼泪又流下来。这是小火柴最后一次见芒芒。
芒芒从烧烤店走掉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一阵,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手机电视上,都是针对他的寻人启事,可是他却毫无踪影。小火柴住到了芒芒的房间。芒芒的床上床下很多钱,小火柴没有动一分。每月发了工资,她也把工资放进房间的抽屉里和床上的褥子底下。这个期间,白化病来找过她,她没有见他。半夜的时候,经常有人听见阁楼上传出《火柴天堂》的口哨声。每一次都是从《火柴天堂》的开头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