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里的鸟

2020-11-18 10:38
山东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彩霞李军

焦 冲

1

从贴着双喜字的家门口出来时,母亲跟在罗聪身后,碰见了豁嘴刘,他瓮声瓮气地问罗聪去干啥。罗聪没言语,他妈道,看他媳妇儿去。豁嘴刘似乎回想了一下,又问,没在家?罗聪抢先道,回娘家啦!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口吻里充满了不友好,但他知道豁嘴刘听不出来这一层。还好,他们很快就错身而过,不再具备交流的时空。

汽车还没来,往远处看,是陶瓷厂和塑管厂的烟囱,正比赛一样呼呼往外冒着浓烟。罗聪想让母亲回去,他一个人等车就行,但他知道母亲一定要看他上了车才肯走。从他考上高中到县城上学开始,她就养成了习惯,非要看儿子顺利上车,汽车开出很远,她才会收起搭凉棚的手,怅然若失地回家。几只麻雀飞来,落在眼前的空地上,啄食不知谁家孩子撒下的面包渣,或者是饼干渣。它们低头啄几下便抬头,机警地看看四周,确保进食环境的安全,细脚伶仃的腿灵活而又干瘦,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到县城的方式有好几种,一种是直接打车;第二种是去十字路口和人拼车,面包车挤挤插插坐够八个人便开车;第三种坐公车,是最传统的。从方便和实惠性考虑,母亲首先建议第二种,但被罗聪拒绝。那些开面包车的司机里有一个小学同学,他不想碰见熟人,不仅要费话,还有可能回忆从前,那是他不想面对的。以前遇到过一次,一路上忆往昔峥嵘岁月,对比当下,罗聪很是难堪。到站后,同学还说什么都不要罗聪的车钱,就好像瞧不起他可怜他一样,最后他还是把五块钱扔在座位上跑向了火车站,任同学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同学的公鸭嗓一直没怎么变,听起来有种回到小学时代的错觉,罗聪只好捂住耳朵拼命向前跑,跑过中学,跑过大学,一直跑上社会,跑进婚姻的围城。

还离得很远,就听见公车噗嗤噗嗤濒临报废的声音,好像患了哮喘的年迈老人在奋力前行。车打县城最西边的村子开来,一路上要经过九个村庄才到林西镇,等罗聪上车时,早已没了空位,所幸还有立锥之地,这种拥挤程度让他想起北京早晚高峰的地铁,他也曾在首都挤过地铁和公车,直到遇见田小荷后才决定回老家发展。当然,如果不是和她结婚,他也会回老家,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车里空气污浊不堪,味道难闻,可身边的人却自得其乐,有说有笑,有的在睡觉。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声盖过一声,他无法再无动于衷,一边转动脑袋寻找发声体,一边在记忆中搜寻类似的音色。目光跃过几颗人头,发现一个烫着爆炸头的黄毛大胸女人,坐在后排。女人朝他挥挥手,手腕上一黄一白两只镯子叮当作响。他露出稍显尴尬的笑容,从她的面容特征里看出了一点儿似曾相识,却并没有想起她的名字,唯一能确定她是初中时的同学。嗓门很大,特别爱唱歌,和当时的音乐老师走得很近,每逢各种庆典时都会上台唱歌,还曾被县里来的评剧团看中,不过最后貌似不了了之。嗯,就是她,记起来了。

过来啊,往后走,使劲儿挤!初中同学王彩玲大声喊着,丝毫不顾及其他乘客的感受,不过仔细一看,别人根本不受影响,该干啥干啥,说着自己的话想着自己的事儿,倒是他像个有教养的城里人一样多虑了。也是,这个巴掌大的破烂地方,遇到个熟人根本不是新鲜事儿,更何况他还算有点儿名气——当然那都是以前。

人们仿佛自动让出空隙似的,罗聪背着他的双肩背毫不费力地挤到车厢后方,走近王彩玲,这才发现她旁边还坐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应该是儿子吧,他猜测。快叫叔叔!她让正在玩“王者荣耀”的男孩跟罗聪打招呼。男孩只看了他一眼,又去盯着手机。

没礼貌。王彩玲把儿子往里推了推,自己顺势挤过去,空出身边的半个座位,拍起一阵尘埃道,罗聪,快坐啊!

罗聪觉得还是站着比较好,尽管空出的位置放得下他瘦弱贫瘠的身体。他有些迟疑,王彩玲继续没心没肺道,咋?老同学,有啥不好意思?罗聪只好小心翼翼坐下来,问她,你家的?她道,对,我儿子,长得像吗?罗聪道,像。

王彩玲神秘兮兮道,你仔细看看,还像谁?罗聪不明白她话里藏着什么话,茫然地摇头。她自豪地说,像他爸呗!我老公叶靳宇,你还记得吗?听名字耳熟,罗聪忽然想起王彩玲上学时确实和一个男生好过,好像就这人,只不过不是他们班上的,不算太熟悉。

她继续提醒道,他爸卖牛肉,经常骑着骡子在村里瞎转。罗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黑瘦的青蛙眼男孩,噢了一声道,想起来啦,原来是他,上学时你们就好过吧。她兴奋地拍着大腿道,想不到你还记得。罗聪当时也是听其他同学说的,从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嘿,你这是去哪儿?王彩玲比上学时要奔放得太多,这让罗聪有点儿不适应。

去火车站。罗聪撒谎道,然后去北京,上班。

噢,早听说你在北京混呢,挺好的吧?买房了吗?王彩玲问。

没有,房价那么贵,我才去了三年多,哪儿来那么多钱。罗聪道。

对噢,你毕业晚,当时考大学复了两回课吧?大学上几年?是不是读研了?王彩玲的问题连珠炮一样,一会儿把罗聪拽回过去,一会儿拉回现实,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没读研,上完本科就找工作。罗聪回答。为防止她继续提问,先发制人道,你现在干什么呢?还唱歌吗?

唱个屁,我那时年少不懂事,没那天赋。现在啥都没干,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你看我老了不少吧?还胖了挺多。王彩玲没心没肺地说。

我记得你那时候歌唱得挺好的,现在选秀节目那么多,真应该去试试。罗聪道。

你就别寒碜我啦,哪儿有那闲情,不像你考上了大学,到过大城市,见过世面,我这辈子就在小乡庄过了,围着孩子老公转。王彩玲道。

听到别人的牢骚和抱怨,多少舒心了点,罗聪又问,你这是去干什么?

去县城,找他爸,小宇跟我高中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他接他爸的班,宰牛杀猪,现在城关租了个铺子,专门卖肉,得空儿我就去看看,两个打下手的都是小丫头片子,说实话,我不放心。说到最后,她放低声音,近乎耳语般了,仿佛是体己话。

继续回忆道,上初中时你学习真好啊,每次月考都能上榜,我们羡慕得要命,使劲儿学也没用,没长那个脑子来,现在只能血乎啦地卖猪肉,弄得腥气百怪,哪儿像你在北京,坐办公室,又轻松又干净,还有高工资拿,多好啊!罗聪嘿嘿笑两声,心想初中时的月考的确每次都能上榜,而且都是前十名,但中考时还是没有发挥出真实水平,距离县一中的分数线差了几分,结果家里四处筹了两万多块钱才勉强进了高中。然而进了高中,他就再也没有风光过,连前三百名都挤不进去,考大学考了三次才终于考上个二本。本以为大学毕业后会好点儿呢,谁又想到世道会变得如此,到处充满竞争,遍地几乎都是大学生,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咳,还是不要想了,免得无端心酸,想也没有用,要怪只能怪命不好。如果不是坐公车,也许就不会遇见王彩玲,也不用勾起那么久远的往事。罗聪不禁有些迁怒于她,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沉默着,不再言语,只祈祷马上到站。

2

去北京的前一个晚上,田小荷晚饭都没吃好就到后山的栗子树林里等着李军了。

那日上午,她正在院子里喂鸡,李军一闪身,站到她后面,随即抱住她。她赶紧挣脱道,要死啊,小心被人看见。李军满不在乎道,看见就看见,有啥可怕的?她道,你胆子大,我怕行了吧?他道,你也甭怕,大不了咱们结婚。

田小荷兀自叹气,轻蔑地嘻笑道,说得容易,你拿什么结?就算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可你连间像样的房都没有,难道让我跟你住山洞,还是住狗窝?

李军略感失望地哼了一声道,过了年我就盖房,大不了不去技校。

你可别这么冲动,不是说分配工作吗?可别前功尽弃,等你工作了,咱们就结婚,在城里租房住。田小荷放下泔水桶,绾了绾头发道,等玉米收上来我也出去干活。

李军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白皙的脖颈,颇感意外道,你去哪儿?你能做啥?

去北京,说是打扫卫生,也可以做服务员,一个月两千多呢。

跟谁去?你咋不早告诉我呢?李军感到被忽视,语气里透着淡淡的责备。

那你甭管,等你分配工作了我就回来,你分配到哪儿,我就去哪儿还不成吗?我现在不赚点儿钱,以后怕是连路费都没有,你以为我哥会给我?就算他给,又能给多少,何况我嫂子又是个铁公鸡。田小荷进了屋,光线顿时暗下来,像有人在窗户上盖了一层纸,这还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她就在这儿出生的,一直没有修葺过,低矮灰暗,墙角洇着曲里拐弯的黄色水迹,那是夏天时漏雨闹的。

李军陪她坐下,两人的眼光一半落在对方身上,一半觑着窗外的动静,怕有人进来。他摸住她的手,踌躇道,听说北京比保定还乱,尤其是饭店,你最好别干服务员,是不是跟彩霞去?你没听见村里人都怎么说她吗?她肯定不是处女了。

流氓!田小荷别过脸,想抽出手,无奈李军比她力气大,只是不安地动了动,继续蛰伏在他的手掌之下,仿佛一只小老鼠受控于猫爪。她劝他放宽心,你难道信不过我?

当然信你,可我担心你受不住那些诱惑。

你放心吧,我很有定力的,你猜测能分配到哪里去?她迫不及待想展望一下未来。

不知道,我就想回来找个工作,上一届分配的都没什么好去处,不过是报纸上的那些招聘信息,管分配就是个噱头,吸引你过去学习,交学费,只求学门技术吧,前途还得靠自己。

不管在哪儿,只要跟你在一块就好。她挠挠他的手心。像收到信号一样,他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嘴巴凑上去。她左闪右躲两次,终于还是让他把自己放倒在土炕上,一阵烧焦的土气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这是因为前几天烟囱堵了,酿了满屋子烟。她想,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将来一定要在县城找个事儿做,攒钱开个夫妻店,住宽敞明亮的楼房,有干净的厨房和卧室,还有闪闪发亮的家具。而这一切,都需要钱,需要时间,更需要奋斗,只是现在连奋斗的门路都不好找。如果只要吃苦就能赚到钱,那她什么苦都能吃,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彩霞是隔壁村的女孩,村里关于她的闲话不少,比如说她打过胎。她倒是往家里带过一个男人,比她年龄大,那段时间她就像飞上了枝头的凤凰一样神气,坐小汽车,穿得又时髦。不过那样的日子似乎也就维持了半年多,来来回回她又恢复了一个人,提着个拉杆箱,脸上的表情比以前更黯淡,见到村里人也不再笑,就好像不认识似的。

不过她会跟田小荷说话,那次在桥头遇见,她打量了田小荷几眼,便叫住了她。田小荷听过她的那些闲话,将信将疑,倒也不在乎,虽说她和自己曾经是同学,但上学那会儿就没怎么说过话,后来也没什么交集。她问,你还跟哥嫂住一起呢?听那语气就好像她们是相互了解的老熟人。

嗯,要不然我住哪儿?田小荷有些莫名奇妙,但她知道彩霞一定有话要跟她讲,只是她学会了拐弯抹角。

就没想过出去走走,总跟他们住一起也不是事儿,将来不嫁人吗?彩霞道。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还有人等着我呢!田小荷道。

彩霞诡异地笑了一下道,李军吧,听说你们谈恋爱呢,以后要嫁给他?他可没什么本事。

你要不说,我就走了。田小荷不喜欢听别人评价李军,即使他真是那样的人,也只能她自己说,别人嚼舌根算什么呢?她作势要走。

等等!彩霞喊住她道,你要不要跟我去北京打工,正好有个机会。

看她一本正经的眼神,不像是逗着玩。田小荷想了想道,什么工作?

你想干什么?赚钱多的还是少的?彩霞的口吻又不由自主带着调戏的味道了,这使她看上去不怎么真诚。

田小荷轻轻笑两声,犹豫着问道,是正经工作吗?

服务员你做不做?要不然就当保洁,累是累点儿,对你这种人来说可能觉得踏实吧!彩霞有些不屑,仿佛因为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而感到微微的愠怒。

行,我跟你去,什么时候走?田小荷答应了她。

秋后吧,到时候我会提前通知你,除了你,还要再找个人,你要有合适的介绍个,是个伴儿。彩霞道。田小荷点点头,顺势往桥下看了一眼。

连年的干旱使得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很多地方露出光秃秃的河床,如果河水丰沛的话,她爸爸说不定就不会死。他水性极好,就算骑着自行车从百米以外的桥头栽下来,也不会淹死,可是水偏偏那么浅,似乎命中注定被摔死。而母亲眼见着两个孩子渐渐长大,竟然还留不住她的心,麦秋过后,跟那个开收割机的人一走了之,剩下她和哥哥没人管。学自然没法儿再上,能吃饱饭已是不错,她本以为生活会慢慢好起来,但随着唯一的亲人结婚,有了刻薄的嫂子之后,她发觉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可能只有李军。

3

已过正月十五,火车站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在站前空地上抽烟发呆聊着天。排在几个人的后面,罗聪买了一张到昌黎的票,路程不远,一个多小时就到。排队的时候,他又从兜里掏出田小荷的身份证复印件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上面的地址一点都不熟悉,他从来没去过那地方,只依稀记得上初中时的英语老师是从那边搬迁过来的,据说三面环山,生活很穷苦,很多人因此才嫁到平原地区。

罗聪第一次坐火车是他考上大学以后的事儿了,在这之前,他从没坐过火车,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在那里上了三年高中,准确地说是五年,还复了两年课才终于考上本科。大学在祖国的西北方,坐火车要两天两夜才到,为了省钱,五年间,他一次飞机都没坐过。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学校报到之前,他还对大学生活充满了幻想,然而抵达后,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想起一次又一次的复读,竟然是为到这个地方学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么多年的时光蹉跎在此,值得吗?当初自己为何又着了魔一般非要上大学?难道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实力,为了父母的脸上好看?可他知道,一年又一年的学费,让父母的心在滴血。他们之所以在坚持是寄希望于大学毕业后的想象中的好生活,也许儿子能就此翻身,跳出农门,改变祖辈务农的现状。

大学生活跟他想象的大相径庭,这里才不是纯粹的象牙塔,而是一个小型社会。以前上高中时,也有一些富家子弟,但其实家庭的经济水平相差并不是太大,即使大也很少有机会表现,毕竟那是个升学为主的学校,大家都以学业为中心和标准。可大学就不同了,成绩并不代表一切,生活渐渐显露出它的真面目,各种可能性都浮出水面,呈现在他面前,几乎让罗聪目不暇接,让他单纯的玻璃心难以承受,轻重缓急不同的打击接踵而至,前一棒子造成的淤青还没恢复,又来了两记重拳,几乎让他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倒地不起。

宿舍里一共六个人,只有罗聪来自农村,其他人的父母不是商人就是干部,顶不济也是钢厂职工,没有土里刨食的农民。最阔气的当属宿舍内的老三,他家开了两个厂子,还有一间医院,按现在的话来说,老三是土豪,或者说是土豪的儿子。他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吃喝自不在话下,学校里的食堂他几乎没进去过,每次吃饭都是小灶,学校里面的饭馆吃腻了,就开始到外面吃。使用的很多东西都是罗聪第一次见,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是苹果的。罗聪毕业后才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在这之前需要查资料写论文他都是去网吧。老四老六和老三走得比较近,罗聪这个老二很少跟他们一起活动,一方面源于自卑,最主要还是囊中羞涩使得他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的爱好,除了上课,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并非罗聪不想交际,只是交际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做资本,没有的话只能做“宅男”,做刻苦学习的好学生。

有次元旦假期,几个人决定聚餐,然后再到外面嗨皮。本来老三说请大家,但老大老五等人都说AA制,不能让他一个人花钱,尽管他有钱,或许正是因为他有钱,那两个人才不想给他机会显摆,毕竟同行的还有两个女生。在外面的大饭店吃过饭,又去唱歌,还做了足底按摩,享受是享受了,最后一平均,每个人三百多块,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那可是罗聪一个半月的伙食费,结果他吃了一个多月的馒头就榨菜。自从那次后,每当他们有活动,他都借故不参加,因此给人不合群的印象,其实他也渴望说说笑笑侃大山,渴望加入集体,然而别人所说的世界是他不了解的,他们关心的东西是他不曾接触到的,他只能做独行侠。

那次参加聚会的两个女生中有一个算得上系花,班上的男生几乎都喜欢她,当然也包括罗聪。但罗聪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长得不帅,又没钱,也没什么其他特长,就算想玩浪漫,都没资本,所以这种喜欢和冲动只能埋在心里,渐渐变淡,然后消失,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生。事实上他也没跟她说过几次话,根本没什么机会。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了,也许找个恐龙还差不多,可如果没有欲望和感觉的驱使,谁又有心思去搭理一个陌生人呢!除非有人主动抛来橄榄枝。

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差,总会有个人在爱你;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好,也总有个人不爱你。罗聪不知道这是谁说的,一开始他觉得很对,给了他相当充足的精神慰藉,差点儿以为这是真理,尤其是那个长得非常平庸的女孩对他表示好感后,他还觉得为这句话找到了论据。但跟那个女孩交往几次后,他给这句话加了注释: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差,总会有个人(肯定是你特别讨厌的完全没感觉的人)在爱你;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好,也总有个人(肯定是根本不懂爱或者没见过你魅力的人)不爱你。

简单来说,女孩并不喜欢他,只不过觉得他有可能接受她的爱,才对他示好,她是不甘寂寞,想要找个伴儿,像别人一样体会恋爱的感觉才会搭讪罗聪。罗聪一开始并未识破,所以才会跟她约了几次会,但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接触。很快,在言谈之间,他便发现女孩喜欢的不是他,只是觉得他也没人爱,跟他接近出于惺惺相惜,鱼找了鱼虾找了虾,剩下他这只乌龟只能配她这只王八,瘸驴拉破磨,正合适。意识到此后,罗聪便有意疏远她,不再跟她出去,任感觉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是不想再继续下去,女孩一开始还不忍戳破,到最后气急败坏,骂了罗聪几句,说有人给他脸还不接着,好像她对他的爱是一种恩赐和怜悯,并放下狠话:除了她再也不会有别人看上他这个又穷又丑的学生。最后那句话深深刺伤了罗聪,让他意识到自己尽管卑微如草芥,也还是有尊严的,他不得不陷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仿佛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又扒了皮,那种直抵心扉的痛楚和无奈简直让他觉得生活了无趣味,不禁发问为何要生出他这种人,他存在于世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诠释窘迫和尴尬吗?自从这次恋爱(如果能称为恋爱的话)失败后,他就再也没有对谁动过情,别人貌似也很了解他的心思,再没人招惹过他,甚至没有人注意过他,就像以前上初中和小学时那些学习一般又循规蹈矩的学生被老师忽视一样,他被这个学校和学校里的所有人不放在眼里,默默无闻地熬到毕业,拿到毕业证,踏进了社会。

大学里的每个暑假,室友们纷纷计划到哪里玩,有人去海岛,有人去西藏,还有人去国外。罗聪哪里也去不了,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要省下来。他一般到最近的省会城市乌鲁木齐去打暑期工,有时在饭馆打杂,有时在工地搬砖推车,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一趟家。毕业那年暑假,他没有打工,想着要去大城市找工作,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竟有些不舍。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对未来他又有了点儿信心,相信可能会翻开崭新的一页。正是6月底,他去青海湖,骑自行车环湖游了一遭。金黄的油菜花一片连着一片,直到天边,望不到尽头,令人心旷神怡。在黑马河看日出,在鸟岛观鸟,沿途还有塔尔寺、拉卜楞寺,充满了神秘色彩,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做个出家人的冲动。鸟岛上铺天盖地全是各种候鸟,飞翔捕食繁衍,自由自在,这时候他又想做一只鸟了。用不着考虑那么多身外之物,只靠本能活着已足够。

4

栗子林很密实,一片连着一片,夜色中黑压压的。眼睛一旦适应黑暗,就能看清世界。透过繁茂的枝叶,村西的坟地清晰可见,有几个坟头上压着白纸,应该是七月十五鬼节时,家里人搞的。田小荷的父亲也埋在那里,每逢清明鬼节过年,她都会和哥哥去上坟。有一次烧纸时,正赶上李军在给他爸妈上坟,他妈是个半疯儿,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一旦犯病就六亲不认,拿着剪刀逢人便扎,李军和妹妹小时候没少遭她毒手。李军的爸爸活着的时候在邻县的煤矿挖煤,靠他一个人养活全家,后来他死在了煤窑里,赔的钱很少,李军的妈妈受到刺激旧病复发,大冬天跑出门,当时,李军和妹妹都在上学,待他们得知消息去寻找母亲时,却怎么都没找见。李军拿到初中毕业证后没考上高中,去了技校,想着以后工作了赚钱正好可以供妹妹上大学,妹妹的学习成绩很不错,才考上一本。

那天上坟时,李军的目光一直在田小荷身上瞄来瞄去,当时田小荷情窦已开,只对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来在街上遇见,两个人相视良久,她都已转身欲走,李军才喊住她,说,我就要回技校了。她心想你回不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她只哦了一声。李军有些笨拙和羞涩,鼓起勇气又道,你有什么要买的吗?下次回来我买给你。她想了想说,没有,需要的在县城里都能买到。李军有些气急道,那儿的东西比县城好得多。她依旧不为所动,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黯然回头,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本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可他下次回家时,竟给她买了一件连衣裙。当时正是夏末,他让她穿上,在他面前转圈,裙袂飞扬,好像一只花蝴蝶,他直夸她好看,说她像仙女。她红着脸说,你又没见过仙女。他说,电视里见过,还没你漂亮。她说,去了城里就是不一样,嘴巴变得这么巧,是不是也跟别的女孩说过?他连忙否认道,没有,我只给你买过东西。在她的追问下,他才说出这件裙子的价格,得知花了八十多块钱时,她赶紧换下来,扔到他怀里说,我可要不起,那么贵。他有点儿窘迫,口吃道,专门给你买的,你要是不要,我就把它剪掉。她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没理由要。他着急道,你可以做我女朋友。见她瞪着眼,他小声问,你愿意吗?她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抱住他,没说话。他迟钝地抱紧她,感觉到心跳像暴雨敲打水缸盖儿那样急促、劲爆。

夜像一口黑锅扣着小山村,月牙还没出,人家窗口的灯光反倒显得夜色如墨。似乎有脚步声传来,渐渐清晰,接着响起两声“布谷”,她听得出来,是李军,心想他真傻,秋后布谷鸟怎么会叫呢?她匆匆穿过树林,奔熟悉的黑影而去。他说,你等半天了吧,才智非要拉着我跟他看电影,要不然早出门了。她问,他家买了电脑?他道,他哥带回来的,他才不会玩呢!她道,电影好看吗?他答非所问道,咱们去我家吧,反正也没人。这不是他第一次邀她去他家,但她从没去过,白天时她怕别人发现,也不想让哥嫂知道,尽管她和李军是自由恋爱,别人管不着,可还是不想听闲言碎语。这次她动摇了,不仅由于前几天答应过他,更在于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穿透了她的心房,于是拉起他的手往村里走,仿佛要赶着完成一种仪式。

第一次往往紧张而慌乱,即使李军刚刚在朋友才智那里看过岛国动作片,现学现卖,还是有些摸不着门道。起初的生疏和好奇渐渐被技术层面的探索和追求取代后,两个人逐渐进入角色,配合得越来越好,简直可以说是默契,也许这和他们的情投意合紧密相关,起到了润滑作用。当一切终于结束只剩喘息时,他们已经想念第二次了,这种事儿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田小荷小鸟一样依偎在李军怀里,他说,住这儿吧。她想想,摇摇头道,不行,我得回去,太晚了,我哥肯定盘问我。他道,那正好不回去,明早再说。她道,还是回去好,再说明早彩霞还要来找我。他略感失望,抱紧她道,好吧。她摸摸他的脸,像哄小孩儿似的说,听话,以后见面机会多呢。他安慰道,我知道,暂时的离开是为了永远地在一起。她捏捏他的鼻子道,文绉绉,跟谁学的?他道,电视剧啊!

从李军那儿出来时,村子里已经没有几盏灯火,大部分人家都休息了,包括哥哥家。大门推不开,田小荷便知哥哥从里面把门锁了,敲两下她停了手,若是吵醒哥嫂,免不了追问,不如自己想办法进去。墙外是猪圈,里面有两头猪,早已睡着,间或发出哼哧的梦呓声。她爬上墙头,刚直起身,便被隔壁家的狗发现,并狂吠起来。她心里骂着,弯下腰,往窗台附近走去,打算从那边下脚。刚爬到一半,屋里的灯突然亮了,披着大衣的田大草出来时,她正好落脚到窗台,然后在哥哥错愕的目光中跳将下来。

你跑哪儿去了?大半夜回家,还翻墙头?田大草的责难劈头盖脸袭来。

她不想回答,站到田大草眼前,就想往里走,无奈他故意挡着,训斥道,今儿你不说就别进来,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我就不信管不了你。

善于添油加醋的嫂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哥哥身后,她道,我看是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女大不中留,咱们好心养着,还以为咱们耽误了她呢!

让我过去,我拿东西。田小荷道,她一点儿都不生气,反正这些话又不是第一次听。

你先告诉我去哪儿了?田大草不依不饶。

彩霞家。田小荷气定神闲道。

你跟她搅和啥?田大草道,难道也想被人戳脊梁骨?

你甭管。说着,田小荷使劲儿拱了他一下,从侧边挤进屋。田大草和他媳妇紧跟着跑进去。东西早就收拾好了,田小荷觉得这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要带上行李去找李军。嫂子道,姑奶奶如今翅膀硬了,说不得了,可我还得丑话说在前,依着我们,还是早点儿找个好人家,你一个女孩儿出去能挣多少钱?你又不是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还那么多找不到工作的,以后坏了名声,再想嫁人可就难了,别怪我们没提醒你。

田小荷明白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是想用她换点儿好处。原来城里有个家境殷实的主儿曾给她介绍过,那家的公公瘫在床上多年,婆婆早已没了,不过是想找个免费的保姆,哪儿是给儿子找媳妇?她一听那家里的条件,就看透了他们的目的,哥嫂就是想沾光,他们觉得这些年不能让她白吃饭,总得捞点回来。

田小荷微微一笑道,多谢嫂子操心,我的事儿自有打算,用不着别人管,你还是管好田大草还有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吧!说着,她抓起箱子,就往外走。田大草还想拦她,却被他媳妇拉回来道,让她走,又不是咱们赶她走,我看以后她还有脸登这个门吗?田小荷清楚嫂子的软肋,只要一提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侄儿,她就会气急败坏。

夜凉如水,田小荷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来,直到身后响起大铁门的吱嘎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彻底没有了家,包里的几件衣服、日用品和五百多块钱便是她全部的家当。真的无处可去,除了李军那儿。

5

火车意料之中的晚点,人并不多,但依旧没有空位。罗聪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地方散发着淡淡的烟味儿和尿骚味儿,站了这么多年火车,他早已习惯各种气味,因此并不觉得难受。窗外的景色一开始还是熟悉的平原,过了40多分钟后,开始出现连绵不断的群山。正当他看着窗外发呆时,一个小孩子叫着跑过来,手里攥着一个奶瓶,他妈在后面追,看样子是怕他跌跟头。看到奶瓶,罗聪便会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工作。

毕业后,罗聪自然没有留在乌鲁木齐,像很多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一样,他对北上广这些大城市充满了向往,总想去闯一闯。可他的专业是食品制造,那些大城市根本没多少相应的企业和工厂,他只能先在家乡附近寻找一番,后来面试成功了一家奶制品公司,也就是日后闹得沸沸扬扬的毒奶粉事件的主角。工作地点不在石家庄,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就近让他去了分厂,距离老家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还算方便。工作倒是不累,可工资也少得可怜。

罗聪大学毕业时已经虚岁27了,在农村早已是大龄青年,和他同龄的没有上大学的同学和伙伴早结了婚,有些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罗聪的大哥早已成家,并且有了孩子,父母也都当了爷爷奶奶,可他们还是希望老二早点结婚。眼下工作有了着落,不管挣多挣少,好歹有收入,这样才有资本找对象,于是放出话去,找媒人帮他张罗着。罗聪自己并不上心,他对目前的工作并不满意,工资少不说,还没什么前途,他一直盘算着去大城市碰碰运气。

正当他想着要换个工作时,厂子的奶粉被查出含有三聚氰胺,此事越闹越大,影响极其严重,很快分厂便停了产。失业后,罗聪去了北京。初到北京,他住在地下室,在那里租了一个床位,每天三十块钱,白天去找工作,打算先找到工作再租房子安定下来。北京的机会确实比其他城市多,然而竞争也激烈,凡是他看上的职位,面试的人都没看上他,偶尔有几个看上他的,却属于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干的那种活儿,似乎是个有力气的人都能干。转眼过了二十多天,身上的钱越来越少,再坐吃山空没有进项的话,恐怕待不下去了,他只好放低要求,暂时找了一个基本上谁都能做的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取送。工资少得可怜,但好在管吃管住,能省下不少麻烦,还能省下点儿钱。

罗聪干的活,顾名思义就是跑腿儿,类似于同城快递,区别在于他们只服务于一家公司,来来去去奔波于北京城内。公司在北辰路附近的一所公寓内,做彩色印刷技术,主要客户是报社和杂志社。工作内容便是骑着自行车到客户那里把文件取到公司来,或者把经过加工制作后的资料送回客户那里。这活儿挺累的,尤其追人,工作一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外几乎都在自行车上度过。工资也不高,底薪一千二,此外还有提成。所谓提成指的是按照所行路途的距离以人民币形式付给他们相应的报酬。一般来说,不超过五公里每次两元,五公里到十公里每次五元,十公里以上每增加一公里加价一元。这里所指的距离全部按单程计算,一来一往本是跑了两次,却只能算一单活计,这是公司规定。

住的地方在公司附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内,住了五个人,里面弥漫着霉味和臭脚丫子的味道。刚来时他受不了这种味道,打开窗户也不管事,仿佛这经年味道早已通过分子运动钻进了墙壁、地板和床铺之内。如果不是睡觉他才懒得进,但后来渐渐适应,轮到白天休息,常常蒙上被子一睡就是八九个钟头,连午饭都省了。

活儿累点倒没什么,跑得远才能挣得多。刚来那会儿,罗聪哪也不认识,跑个地方要问好多人才能找到,远一些的地方他都不敢去,怕连公司都回不来,所以每天顶多也就赚上二十块钱。时间一久,他便意识到还是去远一点的地方上算,因为十公里以后,每多一公里就意味着多赚一块钱,那时肯定越骑越带劲儿,脚下也跟生了风一般。公司给他们几个跑腿儿的人配的自行车都是旧的,好在骑着还算灵活,罗聪这辆专车,手感、方向感都还不错,车闸也灵,就是脚蹬子有点儿问题,可能是里面的珠子少了几颗,每蹬一下便咯噔一声,好像踩空了似的,一股劲儿总是使不到位。每当看到很多人猫腰撅腚骑着细轱辘的赛车飞也似的从他身边掠过,就像一阵风那么潇洒时,他便心生艳羡。

那个星期轮到他值夜班,这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但每个月都得轮一周,躲也躲不过。这次目的地在双井,来之前他在地图上查了一下距离,大概18公里,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能拿到二十块钱。经理把任务吩咐给他时,他正在打瞌睡,一听去这么远的地方,又是高兴又是犯憷,高兴的是能多拿一些钱,犯憷的是外面的气温。工作就得执行,经理可没给他时间犹豫,他戴上手套下了楼。开了车锁,又把外套裹紧,把拉链差点儿拉到喉结处,之后才蹬上车子奔目的地而去。

从公司出来时凌晨一点多,到客户那儿时两点多。负责人让他等会儿,说是文件还没准备好。他便在会客室里等着,屋里有暖气,很暖和。坐了一会儿,资料还没送到,他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在家里,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吃饭,饭桌上异常丰盛,红烧鲤鱼、土豆炖鸡、各种炒菜一应俱全。亲人们一边谈笑一边吃饭,然后他手也没洗就坐到了桌子旁,拿起筷子猛吃。可是他明明夹了鸡腿,等拿到近前一看却是蘑菇,夹了鱼肉拿到眼前却成了木耳。他感到很奇怪,便问对面的奶奶这是为什么,可奶奶好像看不见他似的,根本不搭理他,再问旁边的父母和哥哥,也都不理他。他很惊惧,于是咆哮起来。这时,他被客户喊醒了,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接过文件。他知道这个梦的意思,证明他馋了,想家了。公司的饭,是在外面定的盒饭。起初感觉还不错,可是越到后来越难吃,汤汤水水,仅有的油腥全浮在表面上,充饥还凑合。别看这一顿饭不怎样,要是赶上夜班还吃不着。他早就想念家里的饭菜了,也许该回家看看,可他现在这样,真觉得没有脸回家。

从客户那儿出来时已经四点多了,背上的包里放着从客户那儿取来的资料,需要到公司加工制作一番再送回客户手里,但那不再是他的工作。起雾了,城里的树林不多,雾也不集中,一团一团浮在树梢旁,水墨画似的轻描淡写。马路上很冷清,路灯一字排开,暗黄色的灯光倾泻在空旷的路面上。每隔几分钟便遇见公交站,硕大的广告灯箱散发出清亮的白光,不是某个电影的海报就是某款手机的宣传画面。罗聪骑得很快,只有骑得快才不会冷。上身穿的还算不少,至少有一件毛衣,下身就惨了,西裤里面只有一条单薄的秋裤,冷风顺着裤管蛇一样往里钻,冻得他呲牙咧嘴。一阵猛蹬之后,脚底板出了汗,全身变得热乎乎的。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放慢速度,否则热汗一落,浑身精湿,再被风一吹真如淋了一场冬雨般难受。他想得赶紧换个工作,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真的没有出头之日。

6

饭馆不大,总共摆了二十来张桌子,还有三个包厢。地段却不错,临着马路,并不喧哗,周围是一些茶餐厅和更高档的海鲜酒楼,只有这么一个家常菜馆。初来乍到,田小荷的气泄了一半儿,她还以为彩霞打工的饭店多么气派多么豪华呢,原来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店。不过,端了几天盘子后,她发觉可能正是因为它的消费水平较之其他几家低,才会门庭若市,一到饭点儿忙得她腿疼腰疼脚也疼,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来饭馆吃饭的多是周边的小白领还有饭店后面小区里的居民,点几个菜就算得上大手笔,一般只是点个盖饭充饥,但求吃饱不求吃多好的水准。越是这样,服务员就越忙,一张桌子来来回回总得接待十几拨客人,高峰才算过去。田小荷希望能进到那些高档餐厅里当服务员,那些饭店的门前停满了小汽车,还有穿着呢子大衣的保安指挥泊车,从车里下来的男人女人,都比来家常菜馆的食客光鲜亮丽得多,应该都是有钱的体面主儿。而来他们这儿吃饭的基本都是步行而来,从没见过开车的,可饶是如此,还有些人喜欢摆谱呢,那次便被田小荷碰到一个,多亏了彩霞,否则她果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男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一身廉价的西服革履,田小荷猜测多半是附近搞房产中介的。他点了熘肝尖盖饭和一瓶啤酒,并非田小荷负责他这一桌,因此基本上无交集,但由于忙乱,田小荷还是碍着了他。当时她正给一个人端着水煮牛肉,从那个男人身边路过时,他突然起身,拿起外套准备走,而这时田小荷刚好走到他身后,躲闪已来不及,急忙往后退两步,但男人的肩膀还是碰到了她,手中不由自主一歪,碗里的油倾泻出来,大部分流到地上,还有一些滴在了男人的西服上,晕染出一朵朵油花。怔了一下,田小荷连忙道歉。男人夸张地叫嚣着,你没长眼啊?烫死我了!她继续面露委屈道,实在对不起,我走得太快,没注意到。男人不依不饶道,对不起有啥用?你看我衣服都脏了,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三百多块呢!怎么办吧?你说!她知道遇见了难缠的主儿,不知如何应答,男人道,叫你们老板出来。她害怕了,如果老板得知这事儿,极有可能把她解雇,好在今天老板不在。她实话实说道,我们老板不在,不然您去干洗一下吧,钱我出。男人道,我下午还得上班呢,来不及。

田小荷不知如何应对时,彩霞款款走来,像主事儿的人一样对男人道,先生,您这衣服三百多,是一身儿还是上衣这一件呢?男人没好气道,一身儿,怎么啦?彩霞从兜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递到男人面前道,您这套衣服就当我买了,麻烦您再去买一身儿新的,打车去,去动物园批发市场就行,保证有一模一样的。男人受了奚落,气急败坏地接过钱道,我在专卖店买的,你看这标志,鳄鱼的。彩霞道,那您把裤子脱下来吧,刚才您说这是一套的钱,总不能只给我们一件上衣,占我们的便宜吧?男人窘迫着,依依不舍从手里抽出两张票子摔到桌子上道,裤子不用赔,以后再也不来你们这儿吃饭了!

替田小荷解了围,她对彩霞感激不尽。她给彩霞三百块钱,但彩霞说什么都不要,她说,你那点儿工资一个月能剩多少?别充大款了,我钱虽然也不多,可到底干了这么多年,积蓄还有点儿。既然她这么说,田小荷便不再执意还钱,想着以后请她吃顿大餐。彩霞说得对,田小荷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两千,吃住不花钱,但买衣服等其他生活开销再省再省,一个月也得小一千,现在钱这么毛,一张大票去趟超市没看见多少东西就换成了几张零钱。可彩霞虽说工资高点儿,来北京早了几年,但一出手就是五百块的气魄多少还是让田小荷惊讶,还有点儿猜不透,她觉得老乡应该有其他渠道赚外快。

田小荷对彩霞的生活很是好奇,但并不怎么羡慕,尽管这个城市孜孜不倦向她展示着缤彩纷呈夺人眼目的一面,可她明白这里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她天生没有这个命,还是家乡的小城更适合她和李军生存,在这里就像淡水鱼不小心游进了大海一样难以适应。她的目的很简单,赚点儿钱,够在县城租个店面就行。李军在技校学的是糕点制作,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讲究,过个生日也要学人家吃蛋糕吹蜡烛。田小荷去县城里看过几次,没有像样的糕点房,等李军学成归来,他们先租个店铺下来,卖各种面包蛋糕,也可以顺道卖点珍珠奶茶之类的。未来不一定多么美好,可想想便觉得心安,不像在北京的感觉,一颗心始终悬着,毕竟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头疼脑热谁都难免,那天田小荷感冒了,发热流鼻涕,浑身没劲儿,只好请假,想着在宿舍里休息一天,以为喝了姜汤出身汗就会好,但也不知咋回事儿,病情反而越来越重,到晚上她实在支持不住,便拖着病体出去买药。药店就在超市旁边,路线是一样的。去的时候带着一瓶水,买完就立刻吃了四颗胶囊。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药见效快,刚吃完就觉得好受不少,食欲也来了。她都一天没吃东西了,便在超市里的快餐摊上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更觉得舒服。往外走,路过小区,小区里的底商有很多按摩店,散发着暧昧的灯光。

老板的身形很容易辨认,并不是因为他胖,他一点儿都不像脑袋大脖子粗的厨子,也不像开饭店的,而是干巴巴的瘦,好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公鸡。所以当他从那些艳红的灯光中走出来时,田小荷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恰巧从此地路过,想躲避已来不及,并且她觉得老板也看见了她,她只能转过身,背对着门口,进退两难,像一尊雕像,还得用余光偷觑老板的动态。“小公鸡”晃晃悠悠,好像在觅食,其实是和一个穿着暴露的女郎调情,待那女人回去后,他点燃一颗烟,悠闲地抽起来,目光在田小荷的后背上停留了一下,才慢腾腾地走开。

田小荷猜测他应该是去饭馆,每隔两三天他便会来饭馆打个卯,跟经理聊聊近期的情况,也许会查查账,然后再去办别的事儿。早知会碰见老板,宁可涕泪横流鼻塞喉咙疼她也要忍着不来买药,这让她百般纠结,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次体会到失去方向的感觉。老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田小荷突然意识到应该跟踪他,看看他去哪儿。这时候,她头也不疼了,鼻子也不塞了,眼泪也不流了,像个健康的人一样迈着大步追随着老板的行踪。她想起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事先了然老板的行踪,也好先想对策,以防老板找她的茬儿。

很快便再次发现老板,他靠在一辆车旁打电话,不知跟谁打。看样子他不想走,挂掉电话之后干脆钻进车内,但并未启动车子,多半是在等人吧?田小荷躲在树后看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忽然没了兴致,既然老板不去饭店,那么就没多大关系,如果老板日后问到,只要自己一口咬定那个人不是自己就行。失去好奇心,她又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想着要回去休息。刚走两步,却见彩霞朝老板的车走过来,待她快到车旁时,老板从车里钻出来,抱住彩霞就亲。彩霞搂住老板,回应着,因为动作激烈,高跟鞋让她脚下一崴,正好跌进老板怀里,顺势钻入车中。

田小荷愣了半晌,呆呆地望着,有点儿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老板的车启动开走,她才缓过神儿来,步伐沉重地往回走,像走在轻飘飘的棉花上。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还是把老板找小姐这档子事儿告诉彩霞,让她远离老板呢?彩霞和老板也不像是玩真的,她贪图的一定是钱,老板让她当领班,管理账目,暗地里不定给了多少好处,她一定明白老板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根本没必要讲出来。可是万一彩霞因此吃了亏,她是不是也有一定责任呢?至少她应该提醒一下好朋友才对,可一旦讲出来就证明自己发现了他们的勾当,那多不好,田小荷不想掺和进去。左思右想,她还是拿不定主意,决定静观其变。

7

在北京的第二个工作,罗聪找的是电话营销。准确地说,应该是这个工作选择了他,在工作面前,他并没有选择权,尽管可以投出去诸多简历,但只有这一个给了他回音,并约他面试,还不计较他有无经验,谈妥条件后,随机让他办理入职手续,越快越好。“取送”这个工作,说什么他都不想干了,不仅学不到东西,工资低,还累到不行,除了能维持温饱外就是在浪费生命,所以他决定挑战一下自己,寻找其他机会。

新工作很累,罗聪主要负责商家这一块,每天的电话量都有规定,不能少于两百个,同时还要有电话记录,有效电话得保持在百分之十左右,且要有跟踪记录。对没有接触过营销的罗聪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不过凡事就怕用功,只要勤奋肯学就能找到窍门。干了两个多星期,罗聪基本掌握了技巧,很少会被人挂电话,每次总能吸引客户往下听,听他推销完。工作算是稍微稳定,但又要重新找房子,上一个公司的宿舍已经不让他住了,他只好自己在网上找,结果发现能住得起的只有地下室,面积还不是很大。他觉得太憋屈,周末两天跑了好几个地方,看了不下二十处,好不容易踅摸到个半地下室,每个月六百。毕竟能有一点天光通过半个窗口透进来,就像生活中的一点点希望,给人活下去的勇气。床挨着窗户,经常会听到脚步声,白天还会看到一双双各式各样的鞋或急匆匆或亦步亦趋地路过。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总会有个年轻的姑娘来打扫办公室,从她的穿衣打扮和神情中透出来的朴素气质看,她一定是从外地乡下来的——当然了,这个城市里很难遇到本土人士。她很少说话——打扫卫生也不用开口,从来只是默默干活,收拾垃圾,擦地,浇花。如果不是因为她,怕是这辈子罗聪都很难去注意那些毫无生机的绿植、黑色垃圾袋还有白色的地板砖。她的手小巧而多肉,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每次她摆弄水壶和墩布时,罗聪的目光都露出一种类似馋嘴的光芒,偷偷而又大方地注视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女孩要干这种粗活,在他的印象里,保洁人员应该多是上了年纪的眼神失去了光彩的妇女,而不是眼前这种鲜活夺目的嫩果儿。姑娘似乎很敏感,有几次她的目光会和罗聪的对视,每当这时,他的内心就会升起一股温暖,足够支撑他面对一天无聊枯燥而繁杂的工作。他还没意识到这是爱,尽管感觉很特别,他也没想过要戳破,没奢望要有什么进展,他很享受这种状态。

田小荷的感受力要比罗聪强得多,这大概属于一个人的天赋,与性别可能有关,但与知识的多少文化水平的高低没有多大关系。罗聪看她时的灼热目光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她要装傻充愣,就当这是幻觉。首先,她刚到这儿工作不久,尽管只是个保洁员,却得来不易,想要安稳工作,最好别出什么差错;其次,她压根儿没想过要在北京发生风花雪月这种事儿,她的心里只有李军,他上次给她打电话时还说过要找时间来北京看她呢,他们有未来,她不想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节外生枝。那次打电话,她刚买了一个手机,买手机的前一天才离开家常菜馆,结束了短暂的服务员生涯。

情况并非出在她身上,而是家常菜馆的老板又一次走进按摩店时正赶上年底扫黄打非,光着身子就被警察揪了出来。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他成了打击典型,即使罚了款,也还是要拘留半个月。他的饭店并没有受到影响,只是这几天里,老板娘亲自坐镇指挥,他和彩霞的私情随即东窗事发,老板娘火冒三丈,当机立断,辞掉了彩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作为彩霞的好朋友,彩霞带来的人,田小荷也没能幸免,在同一天被辞退。饭碗和栖身之地说没就没了,幸亏彩霞在北京混了这几年,还算认识些人,暂时住到一个朋友家,接着又托人,才给田小荷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彩霞看不上这种伺候人的工作,工资低得要命,还没人管饭,待遇比做领班差得不少,所以她没有来,还在继续找机会。田小荷没有资本挑剔,给什么都行,只要是正当行业,不出卖肉体能赚钱即可。她的目的不就是攒钱吗?

将田小荷和罗聪联结在一起的恰是她刚买不久的那部手机。手机有点儿便宜,因此用着不太顺手,除了打电话发短信,田小荷也想使用其他功能,比如听听歌玩玩游戏等。但手机的速度很慢,自带软件很多,基本上都没用,玩起游戏来很卡。自带的歌曲又很少,全不是她想听的,如果想下载就得去修理手机的地方,但她觉得犯不着。那天她来办公室打扫比较早,刚好只有罗聪一个人在电脑前忙着,如此短暂的私密空间给他们创造了搭讪氛围。起初,是他那一如既往的眼神激励了她,于是她拿出手机,小心地问他能不能帮她看看,怎样提速,再帮她下载点儿好听的歌好玩的游戏。

罗聪满口答应,帮她将手机Root后,卸载了许多用不着的软件,又装了时下流行的好玩的游戏。下载歌曲前,他问她想听什么歌,她说了几首,全是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简直庸俗不堪的烂大街歌曲,不过他没说什么,帮她下载到手机里。她又让他给她推荐几首歌,她没听过的也行。罗聪不怎么爱听歌,也不知道什么歌好听,单拣排行榜上靠前的几十首给她下载了。隔天,她对他说,你下载的歌都挺好听,虽然听不太懂唱的什么。他说,那以后我把歌词给你找来看看。她连忙道,不用,我就听个调子,只要曲儿好听就行,管他唱的啥呢!

一来二去,两个人混得就算熟悉了。那天罗聪正在跟她说话,可巧主管看到了,便当即批评罗聪不认真工作,上班时间跟无关人员闲聊。本来罗聪想回敬他几句,毕竟自己来得早,但看看时间,刚好过了上班时间,于是忍下来。于心不忍的是田小荷,她觉得罗聪挨批是因为自己,于是给他发短信,说晚上等他下了班,请他吃饭,赔不是。罗聪跟她见了面,但拒绝吃饭,说,要吃也是我请你,哪有女的请男的?田小荷没有特别坚持,她说,那等下次我再请你吧,我哥过几天可能来北京看我。她说的哥其实就是李军。罗聪并不想请她吃多好的,一是能力有限,二是还没到那个情分上,尽管他对她有好感,可不见兔子他不想撒鹰。

公司旁边有家山西面馆,兼营驴肉火烧,两个人点了刀削面和火烧,还有热菜凉菜各一个,简单而又实惠。也许是有伴儿的缘故吧,以前罗聪自己经常在这里解决晚饭,始终不像这般吃得兴致高昂,甚至快乐地抖起腿来。小桌子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吱嘎作响,好像在为两个人庆祝。田小荷喝了一口汤,迟疑道,那个主管真坏。罗聪假装不在乎道,人家在那个位置就得管事儿,不怪他。她道,我看你学问比他大,以后肯定能超过他。罗聪笑道,你怎么知道?她道,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我就佩服有学问的人,可惜我不是上学的料。罗聪记得以前亲朋好友都曾对他寄予厚望,都说他有出息,尤其和他哥一比较,他更是被捧上了天。可自从上大学后就再也没听到过这样的话,大家似乎都从他身上体会到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虽然也怀疑过上学、读书以及文凭的用处,但他始终觉得知识能改变命运,只不过现在点儿背,迟早都会找到用武之地,让那些人刮目相看。

田小荷虽然只是一个保洁员,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可在偌大的北京,来了这么久只有她一个人肯和他搭讪,看得上他,并且对他由衷佩服,这让他既感到骄傲又感到心酸。骄傲的是还有人看得起自己,心酸的是如今要靠保洁员来垂怜才能找到自信。即使有些看不上她的职业,受过教育有素质的罗聪也不会表露出来,而是感激地说,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努力干,一定会有所成就。她道,那也得起点高才行,像我,勤勤恳恳做上十年也不会有多大出息。她把实话一说,他倒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只好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儿。

圣诞节前两天,李军来北京找田小荷,为的当然不是过节。他在技校的学习基本进入尾声,学校给他安排的工作地点很远,在山东某个地方,他不愿去,只想自己单干,回县城寻找合适的门店。妹妹上大学,他上技校,几乎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剩下的钱有限,他觉得依照现在的行情,恐怕付不起房租,即使付得起,也不过是前两个月而已,何况还要置办烤箱等用具。来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田小荷工作得怎么样,有没有攒下钱,能否支援他一下。田小荷明白他的来意,毕竟这是他们俩的小梦想,是她来北京打工的动机。可三个月还不到,即使真有存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那天夜里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他曾暗示她能否跟日间一起吃饭的罗聪借点儿钱,她当即回绝他道,他也是个穷人,再说我跟他的关系还没到能开口借钱的地步。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肢体语言里,她感受到了失望,于是她想到了彩霞,便说,我再想想办法。他没说什么,觉得指望不上了,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很久才睡着。他在北京呆了两天,说回老家,去跟亲戚们借点。她知道老家根本不会有人借钱给他,那些亲戚不是穷就是势利得很,才懒得跟他走动。临走,他交给她一件事,让她跟他妹妹联系,留给她一个陌生号码,是妹妹宿舍的。田小荷打了三次才找到她妹妹,前两次都是不在宿舍,便想她没有手机真是不方便,以后要是有了钱就给她买一部。李军的妹妹知道她和哥哥的事儿,心里是把她当成了嫂子,这次打电话是想让田小荷给她寄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她说,嫂子,这算我借你们的,等我以后赚了钱肯定还,明年暑假我就可以去打工,再说我现在成绩很好,争取得个奖学金,你就先帮帮我吧。田小荷咬着牙答应得很痛快,晚上便从取款机上给未来的小姑子转了七百块,卡上的余额只剩下一百多。望着璀璨的夜色,她叹口气,心想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

前思后想,最终她还是没联系彩霞。她觉得彩霞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她不想借她的钱,就算她肯借,她也不太想要,那还不如从罗聪那儿借钱来得舒坦。反正就快发工资了,自己倒是能撑下去,但开店是个要命的急事,得尽快想办法。

8

一个半多小时不算长,站在火车上也许会觉得无聊,但满腹心事脑子里全是田小荷的罗聪几乎都没发觉时间在悄悄流逝,仿佛刚上车几分钟便到了站。被一撮又一撮人流赶超碰撞,他终于慢悠悠地走出小站,一个正值开发中的破旧县城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想起新婚之夜,田小荷终于褪去所有衣衫,让他上了身,在这之前,她一直以各种借口不跟他上床,他以为她纯洁,但现在明白过来是她情非所愿。

从县城到身份证复印件上的那个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罗聪先去了汽车站,询问售票员。化着浓妆的大脸妇女甩给他一张票,票价7元,告知他先到镇上,然后再想办法到村里。那地方应该比较偏,罗聪想。在他跟田小荷时日不多的交往中,她提到家乡的次数不多,好像在刻意回避,他还以为她是出于自卑才不愿提起穷乡僻壤的老家,现在看来一切都像是有预谋的,而且她还有同谋,多半儿就是那个曾经来北京看过她、自称她哥的年轻人。

现在想来,那个年轻人已经面目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透出的那种痞气,俨然没受过什么教育没什么素质的二流子,不过从他的眼神里,罗聪曾看到过一丝懦弱和讨好,像是有意做出来给他看的,好像渴望得到理解和同情,和某些乞讨者的目光很相似。当时罗聪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这样,现在想来,应该是他们的一种策略,又或者他们那时已有了算计,把罗聪当成了可怜而不自知的猎物。

汽车很快离开县城,向着乡村腹地进发,大山开始多起来,道路变得崎岖颠簸,不时有人下车,但再也没有人上车。行驶40多分钟,汽车到达终点站,也就是镇上,所谓镇子也不过只有一条破败的公路。目送汽车迫不及待折回,他觉得肚子有些饿,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多。天色依然灰暗,像有一场春雨裹在云里,却迟迟舍不得洒下来。打听之下,罗聪才终于找到镇上唯一的小饭馆。他要了一份水饺,等待食物时,他翻看手机,再次看见田小荷的手机号,罗聪忍不住又拨了一遍,依旧提示空号。

手机老旧而过时,但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收发短信打电话都没问题,就像从爱人变成亲人的老婆一样,尽职尽责,却没了新鲜感。这部手机还是他得到第一个月工资时买的,花了三分之二的月薪,在当时也不算好,现在这型号早已停产。他也不是没想过换一部新的智能机,尤其是看到那些不断更新换代的苹果手机,他很想尝试尝试,可这手机没有坏,他觉得缺少一个理由,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没有那个经济能力,他的钱还有更多用途,那些用途都比买手机更重要更迫不及待。也许什么时候月薪过万了兴许会考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一天。不过不得不承认科技的奇妙,他曾在苹果专卖店体验过,真是爱不释手,他逃债似的跑了出来,害怕再玩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用所有积蓄换一部手机。

水饺馅儿大皮厚,味道尚可。吃了五六个时,老板娘又给他端来一碗饺子汤。他趁热喝下两口,顿觉胃里暖暖的,很舒服,那感觉就像田小荷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白心迹差不多。那天他办过离职手续,再过两三天便直接回家,还有半个多月就是春节,至于以后的路,他打算节后再说,应该不会再来北京,他有点儿认命的意思了。促使他回家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首先工作一直没什么起色,涨工资遥遥无望;其次他竟然住不惯地下室,不仅经常感到头疼,还起了两次皮疹,又不敢花钱去医院看,只在药店买了些药膏涂,一边涂一边想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再有,那天母亲给他打电话,问他过得好不好时,他差点儿就把实话说出来,最终虽然忍住,退意却就此萌生,且日益顽强,好像一分钟也不愿再耗下去。

晚上,他联系到田小荷,跟她一起吃饭,顺便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实。田小荷听说他要走,只低着头默默嚼着一口米饭,一言不发。他还以为她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不当回事,不过仔细观察,他马上发现她只是在“真情流露”。怎么了?他关心地问。她说,没事儿,就是觉得难受。她抬起头,眼眶发红,好像正在感冒中,也像刚刚哭过,但脸上并没有泪。他心里一惊,这有点儿出乎意料,他从没想过她会对自己这般动情,起码他对她还不会依依不舍。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令他吃惊,她居然说要跟他回家,要做他的媳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她在开玩笑,尽管他知道她对自己有那么点儿意思,可相处还不够一个月,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呢!老实说,他被吓住了,难道现在的女孩都这么勇敢直接吗?他愣怔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佯装生气道,怎么?你不愿意?你不喜欢我是吧?

他连忙摆手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喜欢你,只不过……只不过啥?没关系,不喜欢就直说。她面露伤心之色。

真不是,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丝毫没有准备,而且我何德何能,做你的丈夫?既给不了你好生活,也不能保证你以后会快乐。他叹气道,总之,是我太没用,不是你的问题。

她握住他的手,无比深情(至少在他看来如此,那眼神温柔到他觉得自己马上要变成液体)地望着他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只要你对我好,我才不在乎有多少钱,能赚多少钱呢,而且咱们年轻,又不比别人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走运,就算没那么好的事儿,只要踏实勤快地干,一定不会比别人过得差。

她的语气就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媳妇,再一次融化了他,让他抛却现实,感情用事。以前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包括任何亲人和所谓的朋友,更别说还是个好看而年轻的姑娘,这让他打心眼里感动,既有水泥森林之中遇知音的感慨,又有难得有情人的动容,总之,他心里一塌糊涂稀里哗啦,如果他是个爱哭的人,早该涕泪横流啦。

田小荷辞起职来干脆利落,不用办什么手续,拿了工资走人即可。她说今年就去他家过年,和他家里商量一下,如果可以,过完年就办婚礼。他完全被动,幸福来得突兀,像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晕了,只按着她说的去办,收拾行装,带她回老家。她那个哥哥来北京看她的时候,他听说过她的身世,父母都不在了,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家伙,来北京是为了跟她要钱,所以她的婚事没必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完全可以说了算。

吃完饺子,结过账,罗聪跟老板娘打听了田小荷身份证上的那个村庄,她想了想道,在西北边,没有去那边的车,连出租车都不愿意去,都是山路,不好走。罗聪谢过她道,没关系,我走着去也行,应该不太远了吧?老板娘问他去那边干什么,罗聪回答,找一个朋友。老板娘道,挺远呢,你又不认识路,就在这儿等着吧,有去那边拉货的卡车会路过,我让他们顺路带你。罗聪再次感谢,于是坐在小饭馆内望着外面,注意着来往的车辆。

田小荷离开他家后是不是回了村里?其实罗聪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他只是想碰碰运气,能找到她的人,把她带回家更好,顶不济可以把钱要回来,如果她就此蒸发,那也只能认栽,谁让当初就没点儿警觉呢?对她,还是过于轻信了,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家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精心设计的骗局,直到她连同一万多块的彩礼钱全都消失不见,他们才觉察出之前的某些破绽。比如田小荷主张先把婚礼办了再领结婚证,理由是她的户口本在家,等她结了婚再回去拿,实际上是不想跟他有法律上的夫妻之名,那样她再和别人结婚就比较困难;比如她很少提及家里的事儿,也许她之前的身世也纯属胡编乱造,以博取罗聪和家人的同情和信任。

双排座的卡车经过时,外面一阵土气狼烟。司机进饭馆吃完一份炒饼,再次上路时便把罗聪带上了。罗聪不善于和陌生人聊天,司机胡子拉碴,膀大腰圆,长得有点儿凶恶,话也不算多。再者,卡车的噪音很大,想要听清对方说话几乎得大声嚷嚷,所以自从上车他基本保持沉默,只听司机偶尔问他。山越来越多也越高,不管是山还是山上偶尔冒出的树木都光秃秃的,毫无生机,有的地方露出灰蓝色的石头棱角,像刀子倒插进大山的肌理。

罗聪终于找到话题,问司机去拉什么货。司机说,你看这山上除了石头还能有啥?穷不拉叽的,道儿也不好走,我要不是为了挣点儿钱才不来。司机之前问过他因何而来,却不太相信罗聪的回答,这时又寻思道,除了这村的人,我还从没拉过往里进的人,都是往外走的,谁来这破地方?望着外面愈加灰暗的天色,罗聪无言以对,心里一阵紧张和烦躁,类似近乡情怯,可这又不是他的故乡,他以前从没来过这里,难道只因为田小荷可能在这里?

9

接近4点钟,罗聪站在了整个村庄的至高点,目送大卡车蜿蜒而去之后,他打量几眼村庄,脑海中浮现出北京西郊门头沟区的爨底下,尽管他没去过,可在网上看过不少照片,整体感觉很相似。不过五六条街道,曲里拐弯上下错落,房子大概也就七八十座,很少看到白色瓦房顶和红砖院墙,完全就地取材用灰扑扑的石头垒起来的。他注意着脚下磕磕绊绊的石头,往村里走去。

人烟稀少,绕几个弯终于碰到两个看起来能搭上话也能听懂他说话的妇女,她们正在河边洗衣服,双手通红宛如胡萝卜。他打听起田小荷,两个妇女对这个名字似乎耳熟能详,马上说知道知道,又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罗聪撒谎道,我是她同事,她从公司走了就再没出现过,也联系不上,老板派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妇女似乎相信了他,她们正在拧一床很大的床单或是被罩,听他这么说,手上不再使劲儿,好奇道,我们没见她回来过,都知道她去了北京,到底咋回事?罗聪挠着脑袋说,我也不清楚。妇女露出复杂的神情,猜测着问,会不会跟老男人跑了?罗聪笑着,不置可否,又问,她有个哥哥?妇女道,有,哥俩关系挺僵的,你去问问吧,要小心点儿。他道,小心什么?两个妇女神秘地笑,一个道,他家有条母狗,咬人。罗聪连忙道谢,又问清田家的具体方位。

大门虚掩着,罗聪探头往里看,没发现所谓的母狗。刚伸出手,叩向大门,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破锣嗓,干啥呢?哪儿来的贼?罗聪连忙转身,一个身形凹凸如花生的女人正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像要把他吞了似的。他后退两步,问,这是田小荷家吗?女人道,你找她干啥?她不在。罗聪便把刚才的谎言重复了一遍。女人哦一声道,这么说,她不在北京?他道,对,她没回过家吗?女人道,没有,人家跟我们断绝关系了。罗聪便问,那她还有什么亲戚或者朋友吗?女人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你还是去别处找吧!

她哥不在家吗?罗聪紧追不舍,终于找到一个相关的人,可不想这么轻易就放弃。女人道,不在,哪个男人不出去赚钱啊?你快走吧,我啥都不知道。说完,她走进门,给他一个水蛇腰后背,曲线里透着拒绝。

罗聪稍微犹豫,跟上去道,还有点儿工资没给田小荷,你真不知道她在哪儿?女人停住迈了一半的脚步,转过身笑道,多少钱?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他觉得有门儿,便道,也没多少,三四天,两百多块钱吧。那么少?女人道,她在北京干啥活儿?他回答,打扫卫生。

女人想了想道,那你把钱给我吧,等她回来我给她。罗聪道,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相信你?女人道,我可是她亲嫂子。罗聪故意打量她几眼,又道,拜托你好好想想,她跟哪些人走得近,有没有相好的?可能去什么地方?

女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认真回忆,不过也可能在编织谎言,她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还真有个相好的,学做面包蛋糕的,她准是找他去了。罗聪想到在北京见到的自称田小荷哥哥的人,便问那人长什么模样。女人道,我说了有什么好处?为了撬开她的嘴,罗聪不得已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给她。她喜笑颜开接过钱,描述了一番李军的长相,那已模糊的脸庞在罗聪的记忆中渐渐重现,没有错,就是这个家伙。

得知李军在保定学习后,罗聪有些打退堂鼓,难不成再去保定一趟?也不一定有什么收获,田小荷一定在千方百计地躲他,除非命运成全,否则他怎么可能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女人让他住一夜再走,眼看天就要黑了,但再待下去毫无意义,罗聪便问她哪里有车可以搭。回答是没有,除非她帮忙找电驴子,让他花点儿钱,再或者等明早的大货车从山那边出来时搭一程。抬头看看天色,又低头看看时间,快5点了,罗聪告辞,决定步行到镇上再找车。每当心情灰暗时,他都喜欢暴走,这是从高中时就养成的“毛病”。

走出村子,眼前一座低矮的山头,鬼使神差之下,罗聪没费吹灰之力便爬了上去。山头较平,生着一片低矮的荆棘,坚硬细小的刺扎向四面八方。突然,一群麻雀从荆棘丛中扑棱棱地飞起,大概发觉有动静,受惊的慌乱景象让罗聪心有戚戚焉,仿佛在逃命,后悔不该来这里打扰它们,于是静止不动,打算往后退。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想起毕业那年在青岛湖鸟岛上看到的那些鸟,悠然自得繁衍生息,那种气定神闲仿佛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的公务员,又好像躺在阳伞之下沙滩椅之上度假的富人们。

原路返回,天越来越黑,可一切都看得无比清晰,那是因为有一颗看透了世事的心灵。沉下去,不断沉陷,一直沉到谷底,沉到再也不能下沉的深渊之中,也许人生就会从绝望之中生出希望。以前,罗聪总是如此自我安慰,这几乎是他的精神支柱,可刚才试了几次,依旧不管事,他发觉难以咽下这口气,不想就此罢休,也不想去保定找田小荷。即使真的找到了她,把钱悉数要回来,受伤的还是自己,并且把脆弱无助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这是他无法想象的和更不愿意面对的。人生在世,也许没什么比矛盾和抉择更难受。

快走到镇上时,从他身后开过一辆大卡车,在他身后放慢速度,车灯好像故意给他指路一样,让他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落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仿佛传说中的鬼魅。他发觉不对劲儿,于是停下脚步,卡车很快开到他身旁,司机探出头道,上来吧!他一抬头,才看清正是载着他来村里的那个司机,于是伸出胳膊扒住车门,用力一悠,上了车。关好车门,司机问他,这么快就回啊?没见到人?罗聪道,没找到。司机没说话,罗聪又补充道,明天回家。司机问,不找了?罗聪道,找不到,算了,可能故意躲着我吧。司机道,那是不容易找,我前老婆跟别人跑了以后我也一直想找到她,做梦都梦见把她找到了,可是到现在还是没找到,只好新娶了一个,又生了个孩子,还不是一家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兄弟想开点儿吧!罗聪转头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在夜光中竟有一丝坚毅,他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司机的目的地不是县城,也不路过,但他还是绕了几里路,把罗聪送到城边上,放眼就能看到路灯、高楼和吊车的地方。从车上下来,望着大卡车远去,罗聪不禁感叹世上并非都是田小荷这样的骗子,还有司机这样的好人,心头竟有一丝暖意,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他走进县城,找了个地下旅馆,打算对付一宿,明早便坐火车回家,忘掉不幸和不快,开始崭新的一页。

10

许是旅途劳累,罗聪睁开眼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从旅馆出来,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票,可最早的也要下午两点才发车。在车站转了一圈,他又回到县城中心,决定随便逛逛。县城中心的商贸街比较繁华,饭店、银行、服装店、苹果手机专卖店,甚至电影院都有。哪家店他都没进去,这些店不管在哪个城市都有,那么雷同,他想去具有地方特色的地方。打听之后,得知不远处有个二郎庙市场,光听名字,就应该是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市场,有点儿脏乱差,但不至于下不去脚。罗聪先在一个卖羊汤的摊前坐下来,要了一碗羊汤两块大饼,外加一盘凉拌菜。吃过饭,继续往前走。档口走到头,不再是摊位,而是一些稍微好点儿的前店后住的底商,不过不是楼房,而是一座连一座的平房。这些店铺的生意明显不如刚才的那些好,可能是由于地段较偏。忽然他闻到一阵很熟悉的香味,在北京经常能闻到,好像是枣糕。他想起来了,通常是那种买一斤送半斤的,排了长长的队。循味而行,他走到一个窄小的门脸前,门口的玻璃橱里放着烤好的各种糕点,多是西式的。无人问津,摊子后也没人。罗聪想买两块枣糕尝尝,便喊了两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出现在面前的那张脸,让罗聪和对方不约而同地惊呆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田小荷。罗聪就那样看着她,心里竟然有点儿雀跃,但很快他的目光由惊讶转为质疑和追问,还有一点儿恨意,死死盯着她,往前走几步,进了店。

田小荷一阵慌乱,往后退,慌乱道,你怎么来了?罗聪不慌不忙,语气出奇友好地反问,你说呢?她终于放松紧绷的脸和神经,用讨好和认错的口吻道,对不起,罗大哥,我不该骗你,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罗聪不自觉地冷笑两声,他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还会发出这种笑声。田小荷手里端着饭碗,里面是土豆丝,看来正在吃饭。

罗聪道,你先吃饭,吃完了跟我说说。他环视四周,发现这地方很小,除了烤箱、凳子和角落的床外,近处还有面板,放着和好的面、刀、发酵粉、盆子和果酱等物。田小荷放下碗筷,拉一张凳子给他。他坐下来,她在他对面慢腾腾地坐下,就好像椅子上长了钉子。她愧疚地说,我骗你的钱,想开店,就这个小店,刚开业没多久。

罗聪心想她倒坦诚,不过事实摆在眼前,量她也不敢睁眼说瞎话,便问,那谁呢?田小荷道,谁?罗聪道,你就别装了,这不可能是你一个人开,我早打听到了,他根本不是你哥,是你男朋友对不?她羞愧地点头道,他出去了,有点儿事要办。

沉默片刻,罗聪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肯定不会跟我回去,就算你跟我回去,我也不想要,你喜欢的人又不是我,咱们也没领证,你把钱还我就行了。

还钱天经地义,可是,我们现在没钱,都花了,店铺租金,买烤箱家具啥的。田小荷嗫嚅着,没有一点儿底气。

那我不管,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不然我就报警。罗聪想吓唬吓唬她。

求你!罗大哥,千万别报警,我们肯定还钱,刚开始做生意,收入没多少,等我们赚了钱就还你,真的,第一时间就还你,我保证!

本来罗聪已经不想要这钱,可命运偏又让他撞见田小荷,把难题抛给他,让他再次抉择,说实话,他有些纠结,还有点儿居高临下、抓住别人把柄、可以随意摆布他人的美妙感觉,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向来他都是对别人言听计从。他站在上帝的角度想,如果不给他们点儿小惩罚,也许还会继续坑蒙拐骗偷,别人还可能遭殃,于是他道,行,钱我可以晚点儿要,等会儿写个欠条,你和他都要签字。

她有点儿不相信这么容易就能过关,她看着罗聪道,大哥,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以后我们一定会好好做生意,争取快点儿把钱还上,也不辜负你对我们的一片好心。

行啦行啦,好话说得那么溜,心里真那么想吗?恐怕是等我走了赶紧收摊远走高飞,不让我找到吧?罗聪想试探她的真实想法。

她却像被冤枉了一样,走过来半蹲着,抓住罗聪的手,仰头看着他说,我真没那么想过,你能给我们机会,我们不会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我这就给你找纸笔,写欠条,摁手印签名都行,实在信不过就把我们俩的身份证复印件一起拿去。

看她满脸的诚恳,罗聪动了恻隐之心,连忙扶她起来,让她去拿纸笔。欠条写好后,田小荷签了字,又把身份证拿出来给罗聪看,其实她的身份证罗聪看过,能确保是真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根据上面的地址找到这里来。罗聪拿出手机说,告诉我一下你的手机号吧。她报出一串数字,罗聪拨了,果然响起一阵铃声,他随即摁断。

话说开了,就没什么不好意思问的,对于被骗这件事,罗聪还有些小细节想搞清楚。犹豫片刻,最终拉下脸来问她,是不是你刚盯上我时,就有了要骗我的想法?

田小荷尴尬地笑道,其实,我也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哦?罗聪发出的疑问和表情促使她说得详细点儿。

一开始我还真没想过要骗你,只觉得你人不错,不像其他那些白领高高在上,根本不会看我一眼,又觉得你有本事,跟你交个朋友,以后肯定用得着。后来,李军来北京找我,那时他已经从技校毕业了,正在县城里找店面,可巧正好有个,就这地方,看着有点儿偏,可一次缴满一年的租金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钱,只好先交了定金。他发现你对我可能有意思,就让我跟你借钱,跟你熟了之后,我知道你根本没钱。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过一些骗彩礼的人,其实我很讨厌这样做,可那天你正好跟我来道别,我怕再不抓住机会,我就……田小荷懊悔地叹气道,现在想想,晚一两年开店又能怎样?先打工积累点儿经验也挺好,你放心,就算这店黄了,我们也会打工赚钱还给你。

听起来倒是情有可原,看她的眼神也蛮诚恳,罗聪便宽慰她道,你们好好干吧,我一时半会儿也结不成婚,用不着钱呢!

李军就是这时候回来的,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儿,连奔带跑进了屋,嚷着“买到啦买到啦,跟真……发现罗聪后连忙住嘴停步,话说到一半儿咽了回去,惯性使其又向前两步,身体才算稳住,怀里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个盒子,讪讪地往后藏。

田小荷让他打招呼,并说,放心吧,罗大哥不追究,只要以后把钱还给他就行,刚写了欠条,我签了字,你也签上吧!她把欠条和笔拿到李军跟前,示意他快签。罗聪打量李军两眼,说,快签吧,我下午还得回去呢。

将盒子放到后面的椅子上,李军接过欠条,仔细看一遍,确认没问题,便签了大名。罗聪的目光落在盒子上,只因它过于抢人眼球,太过熟悉,虽然他没用过,可他一眼就认出那是iPhone10的包装盒,田小荷说他出去办事,难道指的是买手机?再次被人耍弄的感觉涌上心头,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们有钱买奢侈的手机,却没钱还给他?罗聪的头大了,看来骗子的话永远都不能信,你永远都猜不到她有几根花花肠子!

李军签完字,把欠条递给罗聪。罗聪强压怒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地说,身份证给我看看。李军便去翻身份证,田小荷松了一口气,跟罗聪聊起家常,说罗聪的妈妈和家人对她都很好,可她对不住他们,一定找时间登门看望。罗聪嘿嘿笑着,目光和思绪全部聚焦于那部手机。他越想越觉得窝囊,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欺骗让他忍无可忍,当李军找到身份证,向他走来时,他迅速起身,抓起案板上的水果刀,刺向李军。

毫无防备的李军躲闪不及,窄而尖的刀锋扎入了他的右肩,也许是刀过于锋利,导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罗聪的手和腿都在打颤,握着黑色刀柄停留片刻,直到有暗红色的血从衣服里渗出,他才松开手。李军呻吟着,田小荷连忙扶住他。她不解地向罗聪喊道,你干嘛?我们不是答应你了吗?你为啥?罗聪不知如何解释,他以前可从没对人动过粗,更别说扎人。田小荷反倒冷静了,朝罗聪道,快叫车,去医院。罗聪跑出了店铺。

将一辆出租车引到店铺门口时,李军被田小荷搀扶着走到了门口,那把刀还插在肩上,伤口被一件旧衣服遮挡着,有殷红色的血渗出来。李军和田小荷上了车,罗聪也想跟进去,可又迟疑着。正犹豫间,田小荷道,你帮我看着店,一会儿他妹妹过来拿手机。罗聪问,什么手机?田小荷道,就刚才买回来的苹果机,他妹一直想要这个牌子,好不容易托人买了一部便宜的,可别弄丢了,等接到她,带她一块儿来县医院找我们!罗聪道,你们带钱了吗?田小荷道,我刚拿上了所有的现金,你过来时再带些。车门关了,汽车一溜烟开走。

罗聪缓过神儿来,那部手机就像心里长的草一样撩拨着他,都怪它,如果不是它出现,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罗聪一边想着,打开盒子,拿起了那部苹果机。跟行货长得一样,手感却不怎么好,尤其是屏幕,摸起来不够光滑。他摁了home键,键盘居然亮了。看一眼界面,他便明白过来这是一部山寨货,装的是安卓系统。他狐疑着,心里愈发难受,很容易便在盒子里找到了保修卡和发票,看金额不过一千出头。

时间仿佛停止了,罗聪懊悔不已,脑袋里断断续续发出细微的分裂声,拿起水果刀的充足理由顷刻坍塌。不知过了多久,收到一条信息,来自田小荷,她说李军没有伤到要害,医生正在处理伤口,接着还要打破伤风疫苗,输液消炎,预防感染,估计要观察几天,之后每天都要来换药。罗聪这才稍微放了心,给她回信息,让她好好照顾李军,不用担心治疗费用。接着,他拿出那张欠条,看都没看,便将它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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