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广玲
1
潘兰雪逃也似的回到家里,心里猛地蹿上来一股懊恼,那种懊恼从头到脚缠绕着她,瞬间便将她淹没了。
在小区广场里,就连泰迪犬,横竖都瞧不上自己了。那个小畜生,在黄小丫的两腿间,撒着欢地钻来钻去,张着鼻孔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末了,还想抱着黄小丫的脚裸干上一场,被黄小丫作势跺了一脚,它才吓得一溜烟地跑了。泰迪犬的主人“咯咯”笑着说,泰迪犬素来就有“泰日天”的名声,它脑袋瓜子里成天就是那点事。我给你们说,它的狗鼻子最为灵验了!那事做的多的女人,它就喜欢得要命!骚得很!
黄小丫咬着耳朵和潘兰雪说,我家那口子,我看和“泰日天”没啥区别,这不,就连睡个午觉都不让人安宁,想着法地折腾我!兰雪,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德行?
说罢,上上下下打量着潘兰雪,接着说,兰雪,你看看你这身材,啧啧,这模样,连我都是要动心的,更别说男人了!就我这模样,老公都这么稀罕,你呢,就更不用说了!
说罢,扭着肥硕的身躯狂笑起来,像一只大号的笨鹅。
潘兰雪作势要去打她,说,你这个女人,真不害臊!你就不能小点声?也不怕让人家听到!
黄小丫说,嘿,这有什么?你敢说,你们两口子不干那事?喂,兰雪,你和你老公一个月几次啊?说来听听啊!说罢,右眼睛眯了一下,挤了一个媚眼抛给潘兰雪。
潘兰雪说,好了,好了,改天聊啊!我的厨房里还煲着龙骨汤呢!
潘兰雪逃一样的回到了家里。这种懊恼其实早就潜伏于她的生活中了,就像一件老旧的毛衣,一旦扯开一个线头,漏洞就会越来越大。她一直精心掩藏的痛苦,不由分说就摆到了眼前,又被无限地放大了。
八个月,还是一年了?她记不清多久了,他们都没有那个了。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心里插着的那把尖刀,就会猛然间扎得更深一些。那种疼痛不是尖锐的,不是清晰的,而是隐忍的,迟钝的。她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只想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和其他人一样,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就没有时间去咀嚼痛苦了,日子就一天天飞也似的过去了。
时间是一把无情的杀猪刀,总把一些男男女女的风情,在不知不觉中砍没了。当时他们是同时分配到富隆集团的大学生。不知怎么就对上了眼,谈了半年之后,有了亲吻和拥抱,年轻的身体碰到一起,就如两块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了。那时候不兴开房,登记结婚后,单位分房总也要等个一年半载。他们被对方的身体折磨得痛苦不已。每次分开之后,她腾云驾雾一般回到宿舍里,身体里总蒙着一层粘稠得撩人的气息,怎么也挥之不去。
有一天,他拉着她的手,一口气爬到了男生公寓五楼。他去的路上就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他的眼睛里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扫射到她的脸上,身上,就把她的身体和心脏都镀上了一层金,又瞬间起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变成了耀眼的火星粒子。空气里有一丝躁动,她嗅到了,既渴望又恐惧。
公寓是按标准化设置的,每层楼都有一个洗澡间,五楼的洗澡间据说楼层太高,水压小,打不上水来,日子一久,就慢慢地荒废了。他神秘地拿出一把钥匙,钥匙插进锁孔,竟然“啪”一声就打开了。他把她带进去,露出满脸的得意。那个洗澡间足有三十个平方,十多个生了锈的水笼头,像一个个大大的问号,高高地悬在半空。他说,我昨天晚上抹黑撬掉了门锁,今天换上了同样大的一只。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地盘啦!
她怕得要命,说,你私自撬锁,咱们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了,会不会被罚钱?会不会被开除?
那个房间很大,空旷,她说话的声音随后就被扩大了无数倍,在洗澡间里回荡起来。她环顾四周,吓得心儿“嘣嘣”跳,嚷着要走。他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嘴巴急切地堵住了她的嘴,强壮的身体里瞬间蓬勃燃烧起了无数的火团,又火速向她蔓延,犹如干燥的豆秧,之前储存的火星粒子就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两个人烧成了一个人。她喘不过气来了,心和身体一起软了下去。他们在那个房间里,靠在冰冷的磁砖墙壁上,有了他们的第一次欢愉。
从那之后,那里成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三天两头地就要去那里。他给她发信息说,晚上几点几点,老地方见。她的一天就描上了五色彩,空气也变得欢快起来,不自觉就哼上了小曲。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甜蜜的光。天空,白云,窗外的小草,就连领导狰狞的脸庞,在她的眼里都是无比安详美丽的。她下了班就一溜小跑去了澡堂,水儿冲在身上,像是好戏彩排的前奏。
有一次,他们正做到半途,便被一阵嘈杂声吓住了,他停止了活动,她的身体紧张得发抖,他们靠在墙壁上屏住了呼吸。几个手电筒扫射过来,又扫射过去。那些嘈杂声近了,近了,几乎就要走到门边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门的内里安了一个插销,可是只要他们一推门,就会发现端倪。她不敢想了!足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些人又走远了。他小声说,最近物业有来查电的,说禁止使用电炉子,这楼上的用电负荷一大就会跳闸。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说,你明知道有查夜的,还让我来干什么?吓死人!你就不能等几天?!
他说,前两天我没敢喊你,今天实在是等不了了!他们查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说罢又动作起来,她双手环住他的腰,在剧烈的碰撞中,流出泪来。
2
他们在那个洗澡间里提心吊胆地消耗掉了整整两年的青春。
总算在她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分到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房子。他们欢呼雀跃起来,两个人的心儿同时绽放出朵朵娇艳的花,空气里流放着迷人的芳香。
由于双方都是农村的,家里自然是帮衬不了他们。他们在他的老家办了酒席,婆婆把收上来的喜礼钱,用红纸包着一并递给了她。婆婆的双手僵硬,关节凸起,指缝间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黑灰。婆婆守寡二十年,一个人带大了他,这在农村,实在是不易。她看着婆婆,有些不忍,推脱了几次。
婆婆说,孩子,拿着吧!钱不多,总共四千多元,你们那房子总是要买几件家具的。
她眼里闪着泪花接了过来。他们两个把当月的工资,和喜礼钱汇到一起,总共七千元。在购置家具上,他们争论了很久,他说要买电视,沙发,他总是要掌握点时势动向的。他的专业虽然是电子商务,可偏又写了一手好文章,于是就竞聘做了单位的机要秘书。而她说要买厨房用品,国家大事再重要,总也不比人的吃食更重要。吃单位食堂一不卫生,二是浪费钱,三是,让别人怎么想呢?总不能结了婚还吃食堂吧?
但是两个人一致肯定的是:首先要买床,而且要买就买一个大的,一米八的,能在上面任意翻滚的床。他们不仅买了一个大床,还买了一个好床垫,床和床垫就花去了三千多元。他们一点都不心疼。
他说,喂,有了床,哼哼!他露出一脸的坏笑。
他和她的目光交织到一起,一不小心就沁出黄橙橙的蜜来,粘稠的,又是诱人的。床是下午到的,他们一整个下午都按兵不动,他们双双期待着夜幕的降临,能有那么一个寂静的夜晚,没有担忧和恐惧,没有寒冷或暑热,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在一起,还有一个巨大的可以随意翻滚的床,该是多么地幸福啊!他们被幸福侵蚀得喘不上气来了!
别看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但是不管什么事,他最终都会依了她。他说,依她的相貌和学历,嫁给他是委屈了。所以,今后一辈子,他都会顺着她,宠着她,要让她幸福。
他们虽然结了婚,却没有邀请任何一个人来参观他们的新房,他们怕空荡荡的房子吓坏了人家。
日子就那么过了起来,虽是清苦,却如意。他们先是有了床,有一个像样的厨房。她做的第一餐饭是疙瘩汤,用温水活了面,把白菜心剥出来,炝了锅,出锅前打了两个蛋穗。疙瘩汤盛到碗里,才想起没有餐桌。他们是蹲在地上吃的。她看着他的吃相,一直说,慢些吃,锅里还有,就像一个妈妈,而他呢,就像一个孩子。
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速度,一边说着好吃,一边吃得呼呼作响。那餐饭,他喝了三大碗,站起身子,脚都麻了,跺了半天才缓过来。
第二天,他从单位仓库找来一个大纸箱,她把自己的一条黄色丝巾铺到了上面,他们立刻就有了一个漂亮的餐桌,竟是那么可人!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两个人的声音,在那个空旷的房子里回荡起来,他们又都笑了。
她说,房子还是有回声!
他说,等家具慢慢的多了就好了。
她降低了声音说,晚上你可要声音小点,不然,扩出去,让邻居听到,以后怎么见人!他伸手拧了她的脸蛋,从菜里捡出一块肉,把上面的肥肉咬掉,瘦的丢到了她的碗里。她看了他一眼,把肉儿随即放进嘴巴里,美美地咀嚼起来。
他们从牙缝里一点点省钱,再加上双方父母一星半点地支持,这家的父母卖了粮食,那家的父母在工地上做了多半年的小工,就总有两千三千的钱打了过来。他们后来又添置了沙发和电视,又过了一年,他们总算买上了冰箱和洗衣机。
房间里的角角落落,都是她用心打理出来的。墙角放着的花架,阳台上的吊椅,门口的鞋架,吃饭用的小马扎,都是她在二手市场里买的。她一元一元的往下讲价钱,往往弄得老板都烦了,说就没见过这样搞价的人,看着怪漂亮的姑娘,怎么就那么分毫必究呢!
一来二去,她和旧货市场的人熟悉起来。有一次,一个老板收到一个八成新的书架,直接给她打了电话,六百元就卖给了她。她把书架摆到客厅,兴奋得手舞足蹈。她一直是喜欢看书的,她蘸了洗衣粉反反复复地擦洗,如同对待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直到把它擦得光亮如新。她从阳台箱子里拿出多年来存放的书籍,认真地摆放起来。那个月,因为意外购买了书架,他们只剩下五百元的生活费,他没有怪她,他拥着她,抱着她的额头吻了很久。
她最喜欢他这样吻她,她觉得他会把她吻成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
他说,真是委屈你了。
她笑着说,我愿意。
他们那个月,早饭是馒头咸菜,中午炒一个青菜,煮白水面条。晚饭呢,通常是不吃。他们躺到床上,能听到对方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他说是她的肚子在叫,她说她不饿,肯定是他的肚子在叫。他们打闹着抱到了一起,外面是皎洁的月亮,就那样挂在空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后来,她又买来了二手的写字桌,画,还有茶几,花瓶。直到他们结婚三年后,她才邀请同事来她家聚了餐,同事们惊呼起来,说,你家布置的这么好啊!真有情调!喂,没有两万三万,搞不下来吧?
她浅浅地笑了,他也搓着手笑。同事们又一阵揶揄,说,看你们两口子好的,光想着二人世界了,也不要孩子!怎么着?想给国家做贡献啊?不过,你们两个大学生,不要后代可惜啊!
他们一直拖到三十岁才要孩子,不是不想要,是没法要。虽说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可总也交了六万多元钱。其中两万元是七拼八凑借来的,最大的一份是他大舅的七千元,最少的一份是她同事的一千元。他们把那些账目规规矩矩写到本子上,分了轻重缓急,一份份地还。每还完一份账,她就勾掉一笔,每勾掉一笔,她就能痛快地长吁出一口气。
她又想起他说过的话,如果她当初能动点别的心思,嫁个旁的什么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当初追她的大有人在。本科室的小王,家里开着建筑公司,上级单位的李主任,一门心思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如果……唉,总也不至于过着这种清苦的日子,节衣缩食,把自己美好的青春都义无反顾地给了他。
想到这里,她自己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她是知道自己的,自己的心里有了人,再好的人她也放不下啦!
3
女儿出生后,他们的小日子才真正踏实起来。
每个月除掉生活费,总会多出一些钱来,凑了年节,分别给双方的父母打了过去。她原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他的职务做到了人力资源部部长的位置,这在富隆集团,是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用别人的话说,这小子前途无量呢!而她呢,凭着努力,考取了中级会计师资格。她在业余时间,给一家超市做兼职会计。两个人的工资加上兼职的钱,一个月就是七千多,除掉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一年下来,也总能存个三四万。日子放眼望去,一马平川,越往前越好过。
潘兰雪想到这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是宁愿倒回到这一节去的。而现在,他们在省城买了别墅,他们两个人一人一辆车子,孩子上的是省城最好的双语学校。她做了全职太太,再也不用像从前一样,月底时既要忙单位的,又要加班做超市的账目。有时候,总要忙个通宵。第二天,脸色就黑黄黑黄的,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
没有一个人不羡慕她,仿佛他们有了物质,就该有更高的精神享受。她开着奔驰的车子,用着美国安利雅姿的化妆品。就因为她说了汗蒸对皮肤好,他马上就在三楼,给她安装了一间十平方左右的汗蒸房,只要是她喜欢的,他就会给她。
他们有时候直接飞了香港,就是为了给她和孩子买换季的衣服。有的衣服,标签还没有撕下来,那个季节就过去了。她现在全职在家,穿给谁看呢?他只负责付款,并不负责欣赏。她有时候费了半天的劲,化了妆,穿上新衣。她问他,好看吗?他头也不抬地说,好看。她就赌了气换了回去。他好半天才抬起头,看着她说,这件衣服挺适合你穿。她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要放在从前,他是上下左右地打量,眼睛里先是闪着光,但是那光又迅速灭了。她说,怎么了?不好看吗?你不喜欢的话,我明天去换另一件。
他说,我这么漂亮的媳妇,放在外面,真的是太危险了。如果我有了钱,我就让你做全职太太,我要像养金丝雀一样把你养起来。
她就腻在了他身上,说,老板,求包养啊!我不是金丝雀,我是小麻雀。
再好的舞台,如若没有观众欣赏,没有人为你真诚鼓掌,还有什么意思呢?
也有的人说,如若我有了钱,我就开着豪车,到处消费!要游遍大江南北,国内玩腻了,就出国玩嘛!
她年前去了美国、法国。他没时间陪她,她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心却无比孤独。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做不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她去了厨房,厨房里并没有什么龙骨汤,她捏了捏化了冻的肋排,女儿昨天便说好了,要吃蜜汁小排。晚饭通常是她和女儿吃,他一个月都难得回来吃一次晚饭。有几次,她打了电话给他,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他那边的声音总是嘈杂的时候多,要不就是压着声音“嗯嗯啊啊”地说话。让她觉得,现在连打个电话给他,都是打扰他,紧接着升腾起一种犯罪感,又感觉伤害了自己的尊严。以后索性就不再打了。
逢了他有时间回来吃晚饭,她会从中午就开始忙活,想熬鱼汤,又想熬龙骨汤,那些汤都排着队想把自己贡献出去。她又不知道熬什么汤好了。想问问他的口味,又怕他烦,就有些泄气。遂按自己的意愿熬了汤,精心做了菜。有几次,汤菜都准备好了,他又临时有了事情,不回来了。女儿放学回到家里,看到满桌的饭菜,还有她动了小心思燃放的红烛,制作的水果沙拉,那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女儿一蹦老高,说,老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的生日?爸爸的生日?我的?结婚纪念日?都不是啊!
她就笑了,说,什么节日都不是,咱们两个吃饭,就不兴老妈搞点小浪漫?
女儿吃得带劲,她也装模作样地吃起来。她知道,他回来吃饭的日子,就是她生命中的节日。她一直珍视,他却视而不见了。她又泄了气,叹息声就不加掩饰地冒了出来,女儿放了筷子说,妈,你今年不过才三十九岁,难不成提前更了?
她怔了半天,反应过来,说,你个小混蛋,你妈还年轻貌美呢!怎么会更?赶快吃吧,我的小祖宗。
4
她在去美国的途中,结识了一个男人,他叫相一凡。
她一个人去的,相一凡也是一个人。他们就自发组成了一个小组,你帮我拍照,我帮你拍照,后来,就自然而然地加了微信。
从美国回来后,他们的联系频繁起来。她有一些恐慌,却又是无比享受这种朦胧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像隐藏在薄雾后的山峦,看不清真面目,却又觉得那景色异常美丽。近几年来,她拥有着丰厚的物质,却失去了心灵的滋养。
那一年,他执意下海后,他们开始有了疏远和隔阂。他不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了。以前在富隆集团机关上班时,他们每天都会频繁地联系,他同事里的一些趣事,谁挨了领导批评,谁找小姐惹上了花病,谁在背后使小阴谋,他都会一一告诉她,事无巨细。她和他的心离得很近,有时候,感觉两颗心生生重叠在了一起。
五年前,他执意下海,说是和同学联合创办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她不同意。婆婆也从老家赶了过来,抹着眼泪哭诉这些年的辛酸,说,你一个农村孩子,当了官,这在咱们老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这些年来,我做梦都能笑醒。你该知足的!娶了个好媳妇,孩子又这么聪明漂亮。还想要什么呢?再说,生意哪有那么好做的呢!
他低着头,久久地不说话,末了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我有这个能力!
那时,他已经提了正科级,做了人力资源部部长。公司高层的领导一有变动,他说不准就会立刻顶了上去。富隆集团的董事长说,这小子做事有魄力,又写了一手好文章,这样的人才难得,富隆集团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可他执意要下海,他说他再不拼一把,就会把青春全部耗在了富隆集团,一辈子做到头,最多就是个正处级干部,这些年他忍辱负重,从秘书做起,做到副主任,主任,又提到了人力资源部做部长,这一步步走来,他拼尽了力气。他才三十多岁,头顶就有了不少白发。他说,国企的环境,做什么都要靠关系,没劲!在这里,我实现不了个人价值。
个人价值就那么重要吗?她气愤地说。
他终究还是下海了。他和同学在深圳注册了公司,同学有人脉,他有技术,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电子商务的学习。头两年,很是顺风顺水,他一下子就赚了近百万。他从深圳回来后,说要去省城买房子,让她辞去工作。她不肯,她已经做到了主管会计的位置,那是她一步步拼出来的,每一步都布满了艰辛。
他索性直接在省城买好了三居室的房子,给孩子办理完入幼儿园的手续,搬家公司来了,她呆了,怔了。他说,我当初答应过你,要让你过得幸福,你那么辛苦做什么?有我赚钱就够了!以后,我会赚更多的钱给你。
他抱住她的额头,吻了很久。
他以前口口声声说的个人价值,放在她的身上,竟然毫无意义。她就应该放弃自己的事业,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吗?
她的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她想要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呢?
他随即在省城开了分公司,深圳的业务,由同学全权负责。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他往往是一大早就走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很晚才回来。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加班,要不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她在省城有两个同学,其中一位女同学告诫她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人,你保养的再好,看来看去,也就慢慢地看厌了。小姑娘多好,又新鲜,又刺激。你啊,要防着点!你应该不定时地搞个突然袭击,去他的公司查查岗!
有一天,她突然就去了,提了一罐鸡汤。他和秘书在办公室里对着头看一份资料,那个秘书穿着白衬衣,一步裙,黑丝袜,高跟鞋,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说,夫人,你怎么来了?
她把保温桶提高了,说,看你最近太辛苦,慰问你来了!
那个秘书立即笑盈盈地说,原来是董事长夫人啊!气质真好!您请坐,我去给您泡杯咖啡。
这样的探班,她后来又去过几次,又觉得索然无味。
另一个同学说,像你老公这样的,现在是要钱有钱,要模样有模样,女人会一窝蜂地往上拥。你老公可不是原来那个穷酸的小子了,人都是会变的。感情的事最是不好说!
那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她不接话,心里也立即有了很多的问号。谁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女人呢?这样的话她听到过很多,就连她妈妈都万般叮嘱她,一定要看好他,守好那个家。
她觉得真累,就像一个逆水行舟的人,有几次,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
5
两年前,有一天,她半夜起夜,看到床上没有他,到处找他,结果在厨房里,他正抖动着双肩在哭泣。他,一个男人,在哭!她一下子心疼得很,从背后抱住了他,说,你到底怎么了?
他说,我这几年赚的钱都被骗了,那个骗子就是我最信任的合伙人!正因为信任他,所以没有打欠条,没有任何的手续。他骗走了我两百万啊!其中有八十万是我从别处周转过来的。
她才知道,三个月前,他在省城的公司早就停止了运转!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瞒着她?他们是共患难过来的,难道他会觉得连她也不可靠吗?她浑身发抖,上牙打着下牙,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抱住了她,说,你不用怕,明天咱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这房子,这车,都给你和孩子留着。你不用怕!所有的债务,都归我!
她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最终还是办理了离婚手续。但是她执意拿出了这些年她存下的钱,三十万,又把房子做了抵押,贷出五十万,让他东山再起。他不肯用,她说,如果你不用,那么咱们就算真的离婚了。
他拿着那张卡,“呜呜”哭起来。
他发了疯地工作,跑关系,找路子。那一年,他的头发几乎成了花白,就索性剃成了光头。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再之后,他们又有了数目惊人的存款,在省城买了一幢别墅。只是,他变得更忙了,也变得更加陌生起来。凡是他说过的事情,她就一定得照办,不然,他就会咆哮。比如说去香港购物,比如说办理美容会所的终身贵宾卡,她只要说个不字,他就会发火。他说,我赚钱图什么?就是让你花的!
还有一次,他的母亲说在电视上看到什么冲浪洗浴。他第二天花几万元买了一套。其实,他母亲只是说说而已。
有一天半夜,他带着满头的鲜血回来了。她惊叫起来,说,怎么打架了?和谁打的?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紧啊?
他说,我一个哥们,他在外面找了小三,这种事情我是不能允许的。我给他做了思想工作,他口头上答应了。我还是不放心,就跟踪了他。结果,嘿!我把他们堵到了宾馆里,直接就把他打了。最后才知道,那个女的是他的远房表妹,我还真是打错了他。
她听得一惊一咋,说,你疯了?!
6
相一凡每天早上都会说早安,然后,在这一天里,他们会零零碎碎说一些无关紧要,却又是无比紧要的话题。天气,吃食,心情……很久了,没有这么一个人,这么关注她,让她生活的角角落落里,填充得满满的。她在那个别墅里,常常是形单影只的。相一凡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但是,她嗅出了那种不安的味道,在每一句话里,都隐藏着男女间所有的躁动和欲望。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叫相一凡的男人。
我真的喜欢上他了吗??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她一下子就觉得她成了一个坏女人,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赶紧把那种思想赶跑。
有一天,女儿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和一个画家是好朋友呢!
相一凡确实是一个画家。她立即就紧张了,是她在日常生活中,露出了蛛丝马迹?还是女儿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手里拿着一枚鸡蛋,想要做鸡蛋茶,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女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妈,就一个梦,你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说,手滑了,手滑了!
望着那个碎掉的鸡蛋,她觉得那种危险在一步步地逼近她。如果……是不是就会像那个鸡蛋,烂成一摊?
她发起呆来。
相一凡在微信里说,他最近要去海市举办一次画展,其实他原本定的是其他省市,但是,他想见她,就定在了海市。
她不知道,他们的会面会是什么样子,上床?抑或是,只是当作好朋友聊聊天?她把不准他们会是什么关系,一会儿觉得必然是朋友,一会儿又觉得只能是情人。心里的天平摇来摆去,让她一天到晚都是心神不定的。
她有一天在广场看到黄小丫,说,你说男女之间可以做朋友吗?
黄小丫脑袋摇得像个波浪鼓,说,呸,你信?男女之间,都是始于暧昧。男女之间,就只有男女关系!特别是男人,都是下半身的动物,没有性,哪有情?
她已经有多半年没有见过黄小丫了,那个大号的笨鹅,竟然在多半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瘦子。她说老公嫌她胖,于是她就减肥了,没有想到,这减肥也是会上瘾的。
她答应了相一凡,她会去海市,他们要见一面。为什么她就不能有个情人呢?她觉得总有一股力量在牵制着她,把她往海市那个方向狠命地拉着。
那一天,她下了高铁,到达了海市,并且按照相一凡微信里发送的位置,打车过去了。她有两三年没有回海市了。她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熟悉的风景,一路滑过。以前的一幕幕,都闪在了眼前。相一凡入住的宾馆,竟然是富隆集团以前的男生公寓改造而成的,她的内心翻江倒海起来!
她站在楼下,一时茫然。
她坐电梯去了五楼,走到楼头的位置,她看到那个洗澡间,现在是5128房间。她流了一脸的泪,飞也似的下了楼。
她改签了高铁票,立即坐高铁回了省城。在回去的路上。她给相一凡发了微信,说,抱歉,还是不见为安。
她回到了省城的别墅,已是下午。路过黄小丫家的别墅,她看到别墅前围满了人儿,有几个老人哭哭啼啼的,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黄小丫死掉了!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上周还见过她的。
黄小丫的嫂子说,黄小丫自从减肥后,睡眠一直就不好,黄小丫是省城医院的麻醉科大夫,她竟然自己给自己注射麻醉药!最开始的时候注射了就能睡个好觉,再到后来,竟然上了瘾。这次是注射过量,直接就死掉了。另一个女人悄悄给她说,据说黄小丫的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男人想离婚,黄小丫不答应。黄小丫缠着男人,问到底因为什么?男人说嫌她太胖。男人其实是编了个理由。黄小丫竟然当了真!到头来,减肥减没了命!
她一时惊愕,为什么呢?难道男女之间,大多数都是兰因絮果吗?为什么就不能温柔以待,白头偕老呢?
她回到别墅里,洗净了双手,和起了面,她要做一锅疙瘩汤。
他的电话打了进来,说,老婆,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家里,我在做疙瘩汤。
他说,你不是说海市有同学聚会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今天还真是特别想喝疙瘩汤。我给你说,我的公司年初就聘用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今天下午有时间,我也咨询了一番,收获还真是挺多!等我回去,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等着我。
锅里的油已经热得冒了烟,她赶紧将葱花丢了进去,瞬间就“噼噼啪啪”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