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字字含温度，不阅千山不作文——胡彭诗词曲小论

王一舸

（作者系昆曲作家、文艺评论人）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能异代同感，忘却时间隔阂的作品，无疑都有三个特质。一是有着超越时代的永恒之处，能让观者为之感触。尽管这种“永恒”的组成可能是时代性的。二是强调个人体验，概古今之人，无不有生老病死之惑，喜怒哀乐之情，睹物思人，遇景摄观。这种“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的个人体验，永远都是不过时的。三是有着创作者个人独特的角度和特点，能让人感受到创作者独特的美，就像一款与众不同的美酒。

这三种特质结合，往往能够产生经得起时间淘洗的作者和作品。得其一即可矣，得其二上矣，得其三美矣。胡彭就是在这三方面都兼擅的创作者。她一大特点是将风物类题材交织于自己的个人体验当中，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和具有温度的笔触，使作品呈现出丰富可感的美。并且，她也在拓展题材和表达的可能性，使人在欣赏的同时，能够同感于她在创作上的体验。下面我将分别探讨胡彭诗词曲的特点。

诗

胡彭的诗的特点，可以从不同维度分为两种。

一是强调身感的。今年罹逢疫情，许多人身被其害，而更多的人能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困居家中，不引起更多传染的可能性。胡彭在家中的时候写的一系列诗，就是身感体验之作，我摘三首为例。

居家防疫之无奈

海淘深悔购春装，禁足高楼伴小汪。

园角梅花料还好，每开窗处淡吹香。

我家花开

剪朱剪翠作新妆，唯汝殷勤疗感伤。

避疫时间忘季节，几蓬小蕊报春香。

避疫三十三天初次下楼买菜

下楼顿觉一轻松，大好心情谢小葱！

三十三天嚼枯蜡，街头辜负柳梢风。

在这些诗里，可以看到作者的性格。她不是悲伤忧愁或者烦闷的，在这种高楼索居中，她一定也有无奈。但是，她将这些融化成为一种活泼的态度。在索居的时候，她会“海淘深悔购春装，禁足高楼伴小汪”。“剪朱剪翠作新妆，唯汝殷勤疗感伤。”当终于可以解禁买菜的时候，她“下楼顿觉一轻松，大好心情谢小葱！”性格决定写作方式、写作角度和风格，在胡彭这三首诗里得到天然的体现。

二是她将类似于“写生”的经历以自己的视角、体验写出来。我即以“不阅千山不作文”代言之。这方面，因其所遇而自然具有特性，有可能是现代性的，也有可能发怀古之幽思。但是，综言之，归于感受和角度。其中有许多有特殊的趣味和意义，比如她参观天津的激光切割机，就写出了：

参观天津工厂最先进激光切割机瞬间刻制十八层铁蝴蝶感觉神奇讨要两个做书签

爱汝金刚不坏身，光刀铁纸刻来真。

栩栩看似庄周梦，飞入书中作解人。

这是化古为新的做法。不但有趣，其中具有她特有的诙谐，而且还自然地解决了“现代性”问题，以古雅的辞句，写具有诗意的新的事物，在她的笔下被自然地开拓了出来。尤其是将冰冷的钢铁切割和讨要书签放在一起，顿时出现了某种行动性和温度感。“飞入书中作解人”是和“大好心情谢小葱”一样温暖而生动的诗句。

每个作者有每个作者的温度。这种喜爱生活，有小发现，“小确幸”的特点，是属于胡彭的。这种难能可贵的感受力和视角，就像苏轼在北宋诸家诗词里那种健康、热爱生活的特点一样突出。它甚至可以说是胡彭诗词曲一以贯之的“作者特点”。这个特点在另一首吃鱼的诗里有更活泼的体现：

日前在江苏沛县食毛鱽鱼

居京久矣亦思家，土酒生锅忽觉奢。

淮泗毛鱽薄如纸，人前常是念叨些。

她用了近似于词曲的写法和韵脚，让面貌情态更加生动。“人前常是念叨些”，足有易安本色语的状态。虽然这个题材是诗，但是它有趣而特殊。当她在以创作的心态“写生”所见的各处风物时，我们会看到她的可爱：

浦城山里行

不辞山水几停桡，衫袖云岚笼翠绡。

塘下肥鹅作鹤舞，溪头听雨趁芭蕉。

“塘下肥鹅作鹤舞，溪头听雨趁芭蕉”，正是她的视角。既传统，又鲜活，生动，有趣味，是一位热爱生活，能够发现生活中细微之趣并突出于作品里的人写的。

这种生活即景般的敏锐，不但在旅程当中，日常亦然。她会忽然发现国贸桥下的莲花：

北京国贸桥下见卖莲花板车忽然感慨

半年倥偬叹忙杀，误了梅花误杏花。

不是天街偶相遇，几乎又叫误莲花。

何也如今练地摊？濂溪无主寄身难。

进京耻说便宜卖，自选三支价十元。

出身只在野河滨，长恨无缘近美人。

一入京城失颜色，香风过处惹黄尘。

会发现夜里的樱花：

赏夜樱

花妖几度戏钟馗，魅影离离灯做媒。

呼吸但随身左近，飘前飘后闹人来。

会在家里看足球发表看法：

写在巴西世界杯开幕前

巴西世界杯开幕式，6月13日凌晨3点（今夜喔，夜里3点不要忘了！）备足煮花生煮毛豆啤酒二锅头，看球去。同时鄙视一下国足。

爱恨情仇实可怜，寰球未若足球圆。

断肠已作百千截，追梦徒然廿六年。

烁烁五星非是我，茫茫无路奈何天。

吞声闷过红牛二，夜半又偎荧幕前。

一个好的作者，如是记下生活的点滴感受，就出现了令读者喜爱和感同身受的作品。我总觉得，这可能要比锁紧眉峰，枯坐案头的刻意思索求异要好得多、充分得多。这种风格特点也表现于她的古风作品中。比如她去高密的时候，写的这首古风《高密红高粱影视城行吟》：

时人说莫言，着意唯丰乳。高密此经行，将心慕高古。楼台遮故城，庄稼肥田亩。访十八里坡，探九儿旧府。轿帘红处红，山寨土中土。野陌草离披，杀场风莽鲁。也掏老酒坛，也擂大鼙鼓。石碾与糟缸，摇猴和叫虎。不来沙子口，不解当年苦。幸有红高粱，孤标向天杵。旧书载圣贤，新史罗荣侮。耿耿兮我心，潇潇兮秋雨。

“轿帘红处红，山寨土中土”是强烈而具有视觉冲击的句子，“也掏老酒坛，也擂大鼙鼓。石碾与糟缸，摇猴和叫虎”只需要客观陈述和罗列事物，就可以感受到作者视角所带来的诗意和气氛。这是非常具有个人风格的。

词

胡彭的词更能突出她在“写生”当中的体验。且她的词兼顾深醇与活泼。这是需要作者深厚的学养、丰富的词学与创作经验才能把控的事情。比如她在荆江和沛县的两首词，即是如是。

望海潮·首届诗人节于荆江观音矶抒怀

下潇湘去！清波万里，洋洋浩浩汤汤。桥索弄弦，桐阴歇凤，不期身在荆江。左右尽诗狂，凭栏竞讽咏，节激沧浪。屈子来兮！观音矶畔览文章。 一时地老天荒。若曾调锦瑟，曾捧离觞。罗鼎席前，编钟陛下，水云黼黻生光。天际片帆昂，隐约西陵上，魅影相望。风拂烟鬟雾鬓，犹带薜萝香。

满庭芳·江苏沛县刘邦文化节见闻

香喷木莲，风来汤沐，迎时色灿榴花。沛城五月，街市足喧哗。人道高皇祀典，过无数，伞幔旗牙。教来客、欢欣热闹，作兴暂停车。 祭台依旧制，三牲四果，宝鼎金瓜。山呼处、衣裳重染丹砂。恍惚汉宫光景，两千载、犹记刘家。休疑惑，泗水亭下，曾是隐龙蛇。

两首词，带有柳七的通畅爽飒。却也隐隐有着梦窗、玉田的炼字刻形之奇。尤其《望海潮》，气韵似通柳七的《望海潮》，洋洋洒洒，而结句“风拂烟鬟雾鬓，犹带薜萝香”又带丰厚的南宋味道。可谓出入两宋精神。

《满庭芳》也是有场面有温度，这种温度是写一代太平的柳永的那种温度。也是能带给身边人和读者的作者的温度。在词里，它更加丰富、绵醇和雅化。而更加出入两宋精神，是她写的《淡黄柳·镇江》：

痴栌傻菊，俱作寒芳簇。暮雨秋林听簌簌。卅载日经月逐，唯记江滩野潮绿。 暗香馥，奇花著高木。教相识，质如玉。又分明、情结千千曲。汉渚人来，故园伊在，都入杯中暖醁。

此词以追忆与现实相互关照。而“痴栌傻菊”正是深得梦窗辞笔。那种回环悱恻，又结入杯中的做法，更是深得晚宋之词的精神。用在相对传统的追忆和景物词里，会显出一种深醇之美。

相对她的诗，她的词会显得更正式而抒情。同样写镇江的《凄凉犯·夜访镇江西津渡》，前有一段动人的小序，我将原词和小序都录于下，观者可明：

镇江会议期间，主人安排探访一些当地名胜和遗址遗迹。11月29日傍晚，天色已暗，西津渡老街上的商铺都亮起了红纱灯，沿着两边高低的山路，串成两串高高低低的红色珠链。寒风吹拂，过街白塔下面的石板路上，独轮车留下的车辙沟清晰可见，如同一条冰冷的不再有鲜活的血液流动的血管，伸向夜的远方……却让我在现代化的都市，一扪数百年前的脉搏，时跳，时不跳。当时脊背有风来，一时兴起，喊了一嗓子白石道人的《凄凉犯》：“凄凉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归来，乃以姜夔《凄凉犯》词调曲风，寄意一阕，只是无处觅哑筚篥吹之。大憾！

吴醅泛绿。推杯处、窗灯魅影颠扑。帆来海口，月明塔脚，醋鱼新熟。寒风试烛，照前路、迢遥未卜。觉昽昽、烟津古道，轧轧走轮毂。 无语诉情笃。此去瓜州，曾歌曾哭。江蓠岸草，拥荒阶、向人沉穆。休认遗踪，直教是、离骚猝读。待还京、燕山遣雪，细与覆。

此词用的南宋词牌，却更加有着梦窗、碧山的气息，那便是对字的异质感的重视，对句的奇幻感的重视，对阕的陌生梦境感的重视。而连接着“窗灯魅影颠扑”和“烟津古道，轧轧走轮毂”以及“休认遗踪，直教是、离骚猝读”是有温度的“来海口，月明塔脚，醋鱼新熟”“寒风试烛”和“江蓠岸草，拥荒阶”。这既是触景，又得古媚，可谓风格和传统平衡的范式之作。

此次疫情之初，她的《水调歌头·有感防疫封城次罗辉公韵并寄》也是关照现实和传统词笔的结合：

大疫无高下，俱是个中人。更兼举国呼唤，动静见良心。万里驰援艰险，众志抗争病患，歌泣鬼和神。也欲趋前线，恨不有分身。 汉江畔，杨柳岸，慰言亲。殷勤嘱咐尔我，谨慎闭家门。如此救灾救苦，不止炼心炼骨，亦可炼诗魂。待到城开日，杯酒约佳辰。

我觉得，不但在需要“救灾救苦”的疫情阶段。在任何时候，她的确秉持了“不止炼心炼骨，亦可炼诗魂”的态度进行创作。这是应当志以学之的精神。

曲

我向来提倡“大曲观”，这是我基于历史文本提出的一个观念。

即词曲本出一脉，而“曲宽词窄”，并非雅俗之分，亦非松紧之别。从历史文本上来看，有极多的曲“类词”，甚至与词无别。而曲之宽在于它“能雅能俗”，范围很大，弹性极大。词却主要应该有自己一套相对雅化并固定的语汇方式。如果词“俗了”，它要么“类曲”，要么类“现代诗”，当以另一种评价标准来解读，而不涉一直以来的词的传统了。

曲之宽，也在于它能够包罗“雅俗”“古今”甚至各种奇形怪状的探索。它是最生动和能够对接当代的传统形式。在这方面，南广勋和胡彭都是有力的探索者，也是我致力的方向之一。由于曲的范围很宽，从元曲到明清传奇，风格差异巨大。如果除却曲宽词窄这方面讲，曲，尤其是兴盛时期的元曲，也有一个比较大的特点，就是生动活泼，有着元人的本色。这有的是衬字造成的，也有语言风格的关系。而胡彭曲文的第一个特色，就是将这种生动活泼和现代的、个人的体验无缝结合。使人既有当代感，也能有读元曲那样的经典感。她善于用元曲中最具特色的形式之一——套曲，来创作出酣畅的、有能量感的作品。比如她的【正宫·端正好】《荆门白云楼参吕洞宾寄怀》，就是一组画、一系列令人目不暇接的镜头：

倚青龙，擎华盖，拂烟霞，步步云阶。纯阳遗迹虔诚拜，扭作出尘态。

【滚绣球】进此门，登此台。天不高包藏三界，地不大看遍兴衰。揽白云，拭碧埃，且不说宝笈金册，须认得古洞铭牌。恁多人熙熙攘攘烧香去，闹闹哄哄许愿来。不亦嗟哉！

【倘秀才】青山上苍松翠柏，鼎炉内香风瑞霭。黑脸的神仙烟火炱。想当日黄粱炊未熟，惊破了功名大梦乖。作成个神仙也波秀才。

【滚绣球】御宇寰，执黑白。囫囵了须弥草芥，掌握着过去未来。扶困厄，禳祸灾。忙煞了八仙十怪，度脱了浊骨凡胎。九江烟水遗泽老，一笛梅花鹤翼开。大自在形骸。

【倘秀才】人说他贪杯好色，人说他乾坤覆载。他担着显化随缘济世的差。曩日名成诗、剑、酒，而今景剩洞、楼、台。减了气魄。

【醉太平】求聚财何如散财？放不开何不放开？神仙不救自家衰，无该不该。聪明的常受聪明害，痴情的欠下痴情债，逞强的多是逞强上栽。这都是贪心不改。

【尾声】最羡他倾杯醉岳阳，不度俺扫花侍玉阶。做不成潇洒仙侠客，勘不破人间幻情海。

这里面自然的情理生发，言语流露。都是深得元人精髓的。“囫囵了须弥草芥，掌握着过去未来。”“曩日名成诗、剑、酒，而今景剩洞、楼、台。减了气魄。”“求聚财何如散财？放不开何不放开？神仙不救自家衰，无该不该。聪明的常受聪明害，痴情的欠下痴情债，逞强的多是逞强上栽。这都是贪心不改。”这些都是酣畅淋漓的话语。

胡彭曲的第二个特色就是注重曲的音乐性。虽然元曲渺然不可考于当时。但是曲的衍流而下，还有许多曲牌是可以用昆曲和别的剧种唱的。可以说以昆曲为代表的现在能唱出来的曲，是词曲活的后裔，也是追溯古代词曲状态的一种依据，更是创作上更为天然和鲜活的依据。而这是胡彭所重视的。她有与侄辈讲解工尺谱的诗，也有为订姜白石《暗香》简谱有所感而作的词。而下面是她曾经为昆曲雅集作的套曲，就是她的曲作具有元曲生动和求其音乐性特色的证明。我也用这个套曲作为结尾，来总结胡彭的曲的艺术特色，那就是用活的、有生命力、有温度的形式，来嘘气成人一般的创作。

【正宫·端正好】记赵州茶馆昆曲雅集

畹华风，香兰气；六百年、色色迷离。梨园春尽空留翠，知是甚滋味。

【滚绣球】拣几套金缕衣，见备着龙凤笛，点绛唇菱花镜里，集贤宾亮马桥西。从这里奔将台，感情是人不知，消溽暑雨残风细，放逸情云淡天低。笑他那茗烟陶艺吃茶店，是俺们北调南腔演乐席。所谓雅集。

【倘秀才】暂抛撇古书旧籍。来点缀桃腮翠眉。俺只怕弄不惯粉黛胭脂。香馥馥红纳袄，颤巍巍玉娇枝，声情旖旎。

【滚绣球】红牙板敲得急，大小嗓吊得齐，杨贵妃惊魂去矣，杜丽娘艳魄来兮。不由俺长叹息，不由俺珠泪滴。不是为窦娥冤感天动地，不是为长生殿死别生离。眼见得焚琴煮鹤芝兰敝，留不住天籁祖香化鹤归。让人痛惜。

【倘秀才】你且听西厢绿绮，你且看秋江桂楫。这的是不思议韵美声奇。只因为时代异，就这样轻抛弃。不知音怎明就里。

【灵寿杖】没曾想茶楼酒肆逢知己，一霎忘机。只平日心痛时多，相谈者稀。千钟粟无一粒，百戏祖谁能替？咱这里对虚空狂赞礼，人那边觉迷茫浑不理。

【煞】爱风流求索宫商意，附风雅徘徊桃李蹊。汗透裙衫，拍催银篦，一晌歌吹。恁就是过彼岸跨西洋，长清短清休忘记，俺这里守京畿课东瀛，云心水心恋如兹。便是天涯海角，纠缠着袅晴丝。

【尾声】看煌煌日坠西，须依依说告辞。欢愉短去得容易。纵阅遍春秋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