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鸥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诗词叙事预设是笔者提出的诗学理念,指的是诗词创作过程存在着预设故事的构思,它不是以发生的真实性为叙事原则,而是以发生的可能性为叙事原则。作者依据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心情、真实的可能进行预设性叙事,既预设叙述者形象,又预设叙事结构,形成叙事引导。作者要通过各种预设引导阅读阐释。
同理,在诗词解读过程中,读者正是根据诗词文本信息的引导和个人经验积累进行叙事想象,从而走近作品叙事,进而联想人类叙事。
真实性和可能性是人类认知和表达的两大基本问题,二者密切相关。就发生和存在而言,发生即真实,存在即真实。然而人类的认知和表述,远远不限于发生与存在的真实,更多情况下,人类认知和表述的,是发生或存在的可能。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真实性固然重要,而真实的可能性更为重要。
人类社会乃至宇宙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可能性与真实性、合理性、逻辑性密切相关。
诗词表现人类生活、情感,表现宇宙时空,更多是指向其可能性——真的可能,真的合理,真的合逻辑。
真实的存在和发生,当其成为历史时,多数都经过了选择和裁汰,所以后人面向既往的探究和思考,实际上也是以可能、合理、合逻辑为思维前提的。而面向未来,一切都不确定,许多未来想象都只是可能。
如此,诗词之表现已然和未然,往往都只是或然,是既往的可能或未来的可能。
可能性为诗词创作提供了想象的时空,或为历史想象,或为未来想象。
诗词表现想象的方式与历史想象、经济想象等各种想象最大的不同是使用象喻,或曰比兴,或曰象征,或曰隐喻。这种特殊的象喻方式,使诗词创作携带着丰富的不确定性,从而具有多种叙说的可能性和阐释的可能性。
目前西方认知叙事学理论对认知可能性的关注,正可从理论上支持笔者提出的叙事预设理论。
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①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介绍了在传统叙事学理论基础上新兴的认知叙事学,其中多位学者关注到人类认知和叙事的可能性问题。
比如戴维·赫尔曼《故事逻辑:叙事的问题及可能性》一书,主要就是研究叙述者如何根据逻辑可能来“假定聚焦”,从而“建构和理解世界”。他说的故事逻辑,“既指故事本身所具有的逻辑,又指故事以逻辑的形式存在。但是叙事也以自身构成逻辑。”①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6页。。
玛丽-劳尔·莱恩著有《可能世界、人工智能及叙事理论》等叙事学著作,“以‘可能世界’概念为基础,从逻辑哲学的视角对叙事理论展开研究,意在研究虚构性与叙事性”②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8页。。
可能性即不确定性。宇宙、社会、生命中存在着无限的不确定性,也就是无限的可能性。现代经济学家将这个概念称为支撑经济学大厦的“一个坚固的基础”。美国学者阿尔钦(Armen Alchian,1914-2013)的论文《不确定性,进化与经济理论(Uncer⁃tainty,Evolution and Economic Theory)》发表在1950年《政治经济学期刊(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其后六十多年间,是“经济学论文中被引用次数最多的两三篇之一”③《薛兆丰的北大经济学课》第005讲,《不确定性,进化与经济理论》,APP“得到”网络课程“音频+图文”专栏,2017年2月27日。。
上述认知叙事学和经济学对真实与可能之关系的讨论,启发笔者思考诗词创作和阅读活动中的叙事预设现象,发现诗词叙事预设对真实与可能的处理,原来是诗词创作的基本问题。诗人将生活中发生的故事与情感诉诸诗词时,实际是叙说真实的可能,从而使个人叙说最大限度地普世化为人类叙说,使个人化的情怀具有普世化的共鸣性和感染力。
诗词创作活动就是作者先凭认知经验或可能性进行叙事预设,引导自己和读者进入预设的场景、事件或情境。诗词的叙事预设可分为:对已然的认知和叙说,对或然与必然的预设和叙说,个体预设叙说和普世预设叙说。
为了精准真实地说明这种过程,以免臆测之嫌,笔者先冒昧以自己的一首词为例——《减字木兰花·好望角》:
天涯守望。一角罡风千古浪。帆影幢幢。世事长如两大洋。 浮沉谁主。谁享荣华谁历苦。夜夜灯光。总为船人照远航。
身处南非好望角,最触发我诗思的并非海阔天蓝的自然景观,而是人类的远航行为,因此我选择了一个富于时空张力的视角——守望与远航。这首先要对好望角曾经的故事有些认知,不需要很精准,但须符合大致的历史和可能。我当时脑海中掠过许多航海故事,甚至海难,许多都与好望角无关,只具有类似性。其实与好望角是否有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守望和远航这两个意象到底可以勾连起多少远航和守望的人类故事。词中次第使用帆影、浮沉、甘苦、灯光等意象,完成引导性的叙事预设,使读者可以联想人类各种远航,想象其中的诱惑与艰辛、漂泊和守望、寻梦和风险、和平与战争、东西方之差异、宇宙间的无常与恒久等等。在这样的预设中,作者引导读者共同站在超越时空的全能视角,想象人类航行故事的漫长历史和无限可能。
李白《蜀道难》的叙事预设也耐人寻味。为了凸显“蜀道之难”,作者借用了若干历史或神话传说以及看似实景的描述,其实都属于艺术创作的叙事预设,在这种预设中,李白走没走过那条蜀道,以及蜀道具体的样子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可能性。
诗词叙事预设允许虚构但不允许虚伪,允许具备可能性合理性的想象却不允许荒谬的瞎说。因此现代人作诗词需要回避那些已经不太可能的事,比如自称妾、奴,城市里纵马驰驴,闹市间持刀仗剑之类。2008年汶川地震后那首《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备受讥讽,主要是因为虚伪矫情,“纵做鬼,也幸福”“亲历死也足”是违反人性的,“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是虚假想象。
面对作者的叙事预设,读者须进行真实或可能的联想,才能实现阅读阐释。这个理念在叙事学中也有许多理论支持,如张万敏说认知叙事学“将注意力从文本转向了读者,有利于揭示……被忽略的读者思维活动”①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该书用两章详介加拿大学者鲍特鲁西和迪克森②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加拿大学者迪克森(Dixon)和鲍特鲁西(Bortolussi),2001年在《心理叙事学科学前言》中首次提出“心理叙事学”理论,2003年出版代表作《心理叙事学》。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138页。的《心理叙事学》,其核心概念是“读者建构”③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8-133页。。
瑞士《叙事前沿》丛书编委玛丽—劳尔·莱恩提出的“认知地图”理论,即“读者用来重构叙事空间的心理地图”,它关注“读者是如何为叙事作品中所提及的人物、物体、地点以及宗教之间的关系建构空间心理模型的”④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31页。。
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托多罗夫认为:“在文学方面,我们所要研究的从来不是原始的事实或事件,而是以某种方式被描写的事实或事件”⑤维坦·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见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9年版。。
杨义《中国叙事学》认为创作和阅读过程都存在着“对所拟写对象的境遇、心情,去进行近似的再演,其中关乎个人发自于内心的认同和转化过程。”⑥杨义:《中国叙事学》,《杨义文存》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200页。
董乃斌在《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一文中说:诗词之事可能在诗内、诗外、诗内外。读者试图找到并解释这些事。①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读者按照作品的叙事引导,首先要对与作者和作品相关的历史真实有一定认知,进而对作者的叙事预设进行认知联想。这个过程有对作者的依从性,也有读者的建构性。
这时进入读者认知视野的作者,未必是原本的真人,而是叙事学所称的“叙述者”②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页。加拿大学者迪克森(Dixon)和鲍特鲁西(Bortolussi),2001年在《心理叙事学科学前言》中首次提出“心理叙事学”理论,2003年出版代表作《心理叙事学》。张万敏:《认知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138页。。这个叙述者是作者创作时预设的自我形象,比如陶渊明预设的“心远”者、“素心人”,晏几道预设的“拚却醉颜红”者。读者由对叙述者的理解进而接近作者,认知越多就越容易理解作品的叙事预设。比如理解李煜的“几多愁”,读者需要对李后主“四十年来家国”和“一旦归为臣虏”的经历有所认知和想象,从而进行可能性联想,产生“理解之同情”。
一般阅读所需要的认知未必全面深细,只需对作品预设的主要元素有必要认知即可。比如辛弃疾《鹧鸪天》(“壮岁旌旗”)前四句回忆壮岁战场经历,后四句感慨英雄失路。后人对其生平的阅读与此基本一致,然而从审美意义上看,将其理解为作者的叙事预设,反而比确认其历史真实性更重要。
当然,读者只知作品而不知作者不知本事的阅读也是常见的,但那样的阅读可能比较隔,甚至误读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