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去(外一篇)

2020-11-17 02:25李迁
青海湖 2020年8期
关键词:色泽

工作之余,疲乏之时,我总是喜欢隔窗望远。远望时,我总是任由自己胡思乱想:那远处的雪山,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白冠黑甲的将军;近处那些横七竖八的楼房,我就把它们想成随时等待检阅的士卒(当然,有时我也会把它们视作一个个静止不动的呆瓜);至于那些更近处的各色树木,我就将它们当成随风招展的各类旌旗。这样想着,平淡无趣的天地忽然就变为一处广袤的沙场。没有鼓声,没有观众,充盈其间的只是一种望不到边际的静穆和庄重感。

直到有片白云,飘进我的视界。

淡淡的、若有似无的一片云,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从何而来。它就那般安静地、从容地浮在天际,忽然就闯入你的视线,给你一种轻浮的错觉。奇怪的是,在这之后,那些无边的静穆和庄重,忽然就变得不再重要。这一种轻、一种浮、一种自由和灵动忽然就牢牢抓住我的心了。

是啊,轻快的便是自由的,也只有自由的物事才可以拥有那么多变的形态,并给人以无尽的遐想。它不像树,终其一生扎根在某处,不能移动;也不像山,穷其一世凸起在某地,不增不减;更不像人,被这样那样的生计问题折磨和禁锢着,只能向往着自由。

于是,看它越久,就越觉得它是那般轻快,那么自由且洁白。它无牵、无挂、无虑、晃晃悠悠地、自如来去着。我爱它当下的这种状态。

之后,就想起在达坂山顶看云、在青海湖畔观云、在祁连青青草原上以及在海西无边荒漠里赏云的旧时光来。每到一处,除了该赏的风光,我最喜欢看天上的云。在不同的时节、于不同的境況,以异样的心境观云赏云,实在是人生易得的乐事。

一直觉得,寥廓的天虽说蓝得让人沉醉,但若没有片片云朵加以点缀,这种无边际的蓝也会让人觉得单调乏味。这般说来,云,首先是以装饰物的形象被我接纳的。云的色泽,虽说大抵在黑白之间,但若要细究,怕是分成七十二种都难以括尽。一缕薄云,当它连身后天空的蓝都遮盖不住时,这份白是最淡最浅的。絮絮地铺开,延展;在我的观感里,这是云的底色,犹如一席浅色的帘幕,隐隐透着它背后湛湛青天的所有秘密。

接着是一团翻腾状的白云,厚实之外,是有层次的美感。一层层涌起,白得似棉,被子一般扔在那里,惹人瞩目。就这么独自一团,停在空中,静止不动,显得既不费力也不着力。此刻,看云的人如果恰好也平躺在某个空旷所在的话,自然是会生出一种相看两不厌的情绪的。

之后是黄云、是灰云,是色彩的逐渐深沉,同时伴着体态的渐趋臃肿。在这种色泽里,云会显出它藏着的侵略性来。随着色泽的变化,云的范围渐渐扩大,有时甚至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在其时,你若是细细观看,这时的云是复杂的存在物。在那些透出湛蓝天空一角的阙处,云仍是素雅的;而那些聚在一起准备兴风作雨的,又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

还有乌云,甚至极黑而至墨色。每逢这样的时候,云层就压得很低,整个天地被它包裹得不见一丝光明。之后会有电,算是点缀;又有雷声,算是呐喊;然后是半截子的疾雨或者大片的雪花,让你逐渐忘了它们之上那绵密而厚实的云层,仍在那里冷峻而无声地存在着。

当然,还有那少见的彩云,被这样那样的机缘眷顾着,以洁白的底质镶上五色或七彩的光环。因其美丽和罕遇,而被视为福祉或祥瑞,也是云的另一番际遇了。

因为喜欢看云,读古诗时便格外留意与云有关的诗句。翻检残页,随手乱记的句子倒也有那么七八十条了。近日重看了一会儿,竟发现云在诗歌里有特定的搭配语和使用语境:它常被孤、闲、无心等词修饰;你偶尔能在送别诗里见到它,也常能在游仙诗里寻到它,在隐逸诗里遇到它,更能在边塞诗里多见它的踪影。

分别时,感伤的人大概比往常更为敏感,这时候,大概孤零零一朵云更能引发离人的同理心吧?李白说“浮云游子意”,韦应物也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大概都是看这云只是在飘浮,没个最终归宿,与游子何其相似才有了如此叹息吧!

边塞诗里常有云朵在,自是容易理解。大漠长河、孤烟落日是北方常见的盛景,相较于南方或关内,北方的山河之胜毕竟显得萧疏却大气了些。文士眼里称得上景的大概只有黑山、白雪和各色的云了。所以李颀写了许多边塞的云,有时他说“黄云陇底白云飞”,有时又在醉醒之后空望孤云,觉得它遥不可及;有时又说“万里浮云阴且晴”,甚至有时也会哀叹萧条的黄云竟使得白日变暗。总之,边塞上诸多云色,自己的诸般心情,都靠着这几行诗刻在了那里,供我们去咀嚼玩味。

游仙诗和隐逸诗里是有另外一个世界在的,那里有许多的仙人和道士。彼岸世界里不常用的云(《论语》《孟子》里罕言云,似乎只有“富贵于我如浮云”一句,大概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在儒家那里是不值得深究的,比如鬼),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是极受欢迎的。看隐士,在北山白云里自顾自地愉悦着;看隐处,要么只有孤云高标,要么就是云深不知处;在隐士的眼里,眼前岩上的那几缕云,是那般无心潇洒;在慕道者的眼里,白发的老者,高卧在松云之侧,实在是最赏心悦目的画卷;那些人生不得意,誓将挂冠去的人,是何等随性地说出了“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的撩人文字,而在聊斋的仙人世界里,高洁的仙子是可以餐云、衣云,甚至以云为被的。

所以看云,当去山里,看云在脚下,甚至手边,就那么不高不低地围绕着你,你可以看它静,看它跑,看它幻化成各种模样;也可以看它没声息地涌上山头,爬下山谷,将万物囚起来又放出来。

所以看云,当去高原,去塞外,看它如何恣意绽放,在寥廓而高远的天幕之上;看它做修饰,看它渐起势、看它终得势,又看它放空一切,烟消云散。

所以看云,当抱着闲心去看:看它怎么从无中生出有来,看它在虚于实、变与不变里纠缠,看它来,又看它去;看它可修饰、可遮蔽、可无牵无挂,无心亦无迹。

临了,忽然想起杜牧的佳句“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惊觉古人何其有趣,硬是将那远在天际、难在舌尖萦绕的云扯到了自己身畔。年轻女子乌黑的发丝,层层叠叠,缠缠绕绕,层次感极佳,不是像极了天边那层叠的云朵吗?

此时,再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完全可以将情境置换了去,不必非要在深山里看云,我们完全可以在身心疲乏时,回到家里,看枕边人鬓发如云,给自己以放松、愉悦和自由。

暮色

四月快要尽了,虽说绿意还很稀疏,鲜花也难睹一个,但冬和严寒终究是要远去了,连时升时降的气温也渐渐趋于平稳了。

在多次眷顾了浩门川之后,春雪仓皇远遁,却一不小心将那洁白的裙裾留在了山顶。傍晚时分,一切工作告完,随意一望,或南或北,那幽蓝深邃的天空、皑皑的山巅白雪和山腰处停着的云朵忽然就让我有了想出去走走的欲念。于是,约两三个同骑的车友,趁着夕凉,我们徜徉在浩门川宽阔的怀抱里。

去哪儿,怎么走,都不是问题!浩门川南线、北线、中路都有还算平坦的马路或乡村道路供你我选择。其实,每次外出,路线都是临时起意,既算不得精心挑选,更说不上刻意安排了。比如近日,我们或选南线朝西方向,沿浩门河骑到旧水泥厂附近折回,算是热身;或选中线主路朝西到火车站返回,算是加量;或选南线朝东,经瓜拉、麻莲、葱花滩村再折回,算是爬爬小坡,挑戰下自己。

其实,所谓骑行,也并非是单纯为了锻炼身体,它最大的好处在于让骑行的你我暂时摆脱熟悉的环境,走到天地自然中去。你看:风,若有若无,却一直陪着你,从不缺席;柔和的阳光,或在前方,或在身后,也许还会隐入一小片孤云里,和你玩躲猫猫的游戏;田地,被泛着银光的犁铧翻过,露出黑褐色的肌理,裸呈在天地之中,受日月光照,得微风吹拂;一台蓝色的拖拉机停在地里,极静默地享用着天地的片刻静谧;鸟雀自在啼鸣,宛转悠扬,你却寻不到它的踪影;偶尔有大只的野雉,铺开锦绣一般的羽翼,从我们头顶无声却迟滞地飞过。

除了它们,陪着我们的还有路旁的村庄、河流、远近的各色山等。其实,村庄是不值得细瞧的,那一样的白墙、一样的铁门,总给人一样的观感,看多了也就有些烦厌了。但村子里有各色的人,比如留着长须的老者、扎堆聊天的农妇、奔跑雀跃的孩童、也许还有那么一两个拿着手机兀然呆立的青年。村子周边,总有亭台,有广场,有清真寺,但大半也是静默的。亭台上没有人坐,广场里少有人玩,清真寺外一片静寂,只有垂拱上流动的阳光还算清明。斜阳照着墟落,自然就有归家的人儿或归圈的牛羊。你看,那些缓缓挪动脚步的群羊,在马路上悠悠地走着,一点也没有要让路的意思;偶尔还会有那么一两只羊呆立在路上,不停地咀嚼着什么,又像是在反思着什么,任阳光就这般柔柔静静地照在它身上。它只是立着,直到莽撞的司机不停摁响喇叭,或者焦躁的主人挥动着绳鞭在空中甩出一个炸裂的音符后才肯动身,幽怨地离开。

路边有悠悠的河水从西而来,向东而去。相对平缓的地势里,水流自是平缓。若不是河里有大小不一的石头,河水一定会如一条静置的丝带,绝不会漾起大小不一的晕圈和幅度不同的涟漪来。河与路,时远时近,分别又重逢,河水的声响自然不会被我们收藏。可当我们临河而憩的时候,我们总能看到河边算不得甲秀的树木已变得色泽丰富了起来,白的枝干,黑的疏影、泛红的枝条都给我们以启示:不久的一天,嫩叶就会初绽在枝头;浩门川,终于盼来了春的身影。

其实,你若细瞧,便能在河畔草地上发现大片的淡绿,正努力一片片荡漾开来,企图将那统治大地山河已久的枯黄色泽慢慢替换。近处的山,红色的脸上,该是千古一致的神情,它太静默了。静默到忘了说话,忘了自己打哈欠的样子,自然也应忘了当年行人的匆匆步履之声。

但它和我一样,是朝着夕阳,或迎着斜阳的。夕阳一旦躲进西岭,万壑就得沉入暗夜里。所以,调转车头,朝着夕阳,朝着西岭之上的那一轮暖阳,我和山一起注目着它。之后,车轮滚滚,我便想象自己是追日的夸父,山一路延展,可夕阳一点点下沉,不断变换着它的色泽:从起初的淡黄明丽,变作一抹金黄;再由这缕金黄化作一片铺开的橘红色,随后慢慢淡下去,转为青白,最终晦暗了下去。

将车停在浩门河边,才晓得追日的人并不口渴,自然也无须大泽之水供我畅饮。不远处,城郊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给踏上回家路的你我带来冰凉的光。一身疲乏,却也一身轻松的你我,如果能枕着这些收藏的暮色入梦,那么这人间也便值得深爱了吧,我想。

作者简介:李迁,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爱读书,好古文,有散文作品偶发于《青海湖》《金银滩文学》《格尔木》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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